張叔
「張叔病了」,婆婆在電話的那頭說著。
不知道為什麼,我聽了竟覺得「應該沒事」。為什麼?是因為多年來張叔不管什麼病痛,都能很快好起來?是我心裡的張叔從不生大病?又或者,我打從心裡不允許他生病,不能接受他也會離開……
過去幾年來,身邊的老家人一個個都離開了我,我該有些心理準備的,但……但他是「張叔」啊!他是老家人裡頭最年輕的,也是家人中唯一一個我認識的時候還是一頭濃密黑髮的。我印象中,他會出狀況的只有牙齒,掉了好些顆也不補,就這麼齜牙咧嘴地笑,像是點綴性地帶點風霜痕迹。
張叔十四歲跟我們家結下不解之緣,那是我出生前二十年。聽祖母說,他小時候家境非常困難,非常瘦,皮膚黝黑黝黑的,常常到我祖父在南京的辦公室門口溜達。蕭副官見他相貌端正,想收留他,就讓他來當小小傳令兵!就這樣,小屁孩一個,被理了寸頭,握著比他還要高的槍桿在我祖父家門口站崗,一排整齊潔白的大牙吃吃露著,笑著。可以想象當時的他,對這一身行頭和歸宿充滿了期待。每天每天精神抖擻的……祖父撤退到台灣,他也就順理成章地跟著來了台灣,從此以我家為他家。
從大陸到台灣的男丁里,他是當時唯一還沒娶親的。但一切都遵循著「老芋仔」的套路走,他在台灣娶了個本省媳婦。由於祖父不再涉足軍政,不須維持排場,家裡不用那麼多人手,祖父鼓勵還年輕的張叔應趁此機會多讀書,不能一輩子都只是一個傳令兵。張叔從此奮發學習,靠著自己努力考上公路局,當了一個公務員。這期間,他生了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一家人非常和諧地生活著。他的家人並不常出現,就是在年節時,張叔會帶著大大小小一起來拜年。記得小時候看見他兒子時我還會害羞,因為他兒子跟張叔長得很像,瘦瘦高高,相貌堂堂。
雖當了公路局的公務員,張叔每天還到我們家。有時是早上上班之前來看看,下班有空也會來幫忙,大約他覺得自己有兩個家。到他從公路局退休下來,他在我家的服務又從兼職恢復成全職。這時張叔已經六十多歲了,平頭已經泛白。
總騎著一台漆成熒光黃腳踏車的他,說這樣比較安全。也是,常常天沒亮就出門,怕大車看不到他。當我自己有了收入,買了一台單車送他,第二天就發現那車全身已被漆成熒光黃。我簡直崩潰,問他「我還為了買那個顏色挑選了半天……你為什麼不幹脆自己全身穿個熒光黃算了?」
年輕如我不懂珍惜生命,不能體會時間流逝的急迫感,直到親人不再理所當然地圍繞身邊。有一回祖父參加完朋友的追悼會回來,心情不好,我覺得莫名其妙,張叔跟我解釋:「你祖父坐在下面,應該會想,坐在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很快也會輪到自己……」祖父晚年的神志不太清醒,祖母的年紀也不小,扶不動祖父,我們請了菲佣照顧。當時擔心的是,張叔跟菲佣、菲佣跟祖父,一個口齒不清的湖南話,一個菲律賓英文,一個南京話,要怎麼溝通?但三人發明了只有他們聽得懂的共通語言。祖父的最後兩年,菲佣也敗下陣來,祖父的吃喝拉撒就全靠張叔一個人。有一回過中秋,祖父坐在輪椅上,大夥吃飯,喝點家鄉的甜酒助興,張叔說,祖父也說要一點,我自以為懂事地把白水倒進酒杯,心想祖父反正也分不出是酒是水,張叔立刻說:「你公公肯定會知道!」我不信。祖父才一沾口,立刻說:「張育才,你騙我……這是水……」看來張叔比我了解祖父,或者說,他比任何人都了解祖父。
他對祖父雖畢恭畢敬,也有跟祖父鬧彆扭的時候。祖父是老軍人,說話嗓門特別大,說氣話就更大了。有一回兩人為了什麼起了一點爭執,我祖父氣著說:「張育才,你明天不要來我家了!」第二天,都到七點了,張叔果然聽從將軍的指示沒有出現。祖父嘴裡不說,但是一直在房裡走來走去,最後終於罵罵咧咧地,「簡直反了,報紙到現在還沒有來!」祖母偷偷打電話到張叔家,張叔的太太接的,她當笑話說:「老張啊,一早就穿好衣服坐在客廳,但就是不出門,不安地起起坐坐的,剛剛終於坐不住,出門啦!」說時遲那時快,大門有聲響,接下來就是一雙手捧進了當天的報紙。我跟祖母偷著樂,就是張叔跟祖父倆跟沒事人一樣。
祖父臨終時,張叔堅持親手為他擦拭身體,像是在跟自己的大半人生告別。這樣的兩個人—老將軍跟傳令兵,沒有血緣、沒有債務、沒有合約,憑的就是相互的感念。祖父應該是個講情分的人,以致他帶來台灣的部下始終不離不棄。祖父有付出,也獲得更大的福報,可見階級矛盾並不能適用所有情況,尤其是軍人。
每年上山幫祖父掃墓,必須帶上張叔,只有張叔找得到那條崎嶇的路。上山時,他除了鮮花、香、紙錢,還帶上一個自製半圓形的鐵網,說這樣燒起來又透風,灰絮也不會飛得到處都是,然後自顧自地開始跟祖父報告:「英英來嘍,她來看你嘍,太太都好,你放心啊……」儀式結束,他不忘幫安息在我祖父身邊的幾位朋友掃掃地,弄弄花什麼的。彷彿受了他的體貼啟發,我會開玩笑說,你要請這些鄰居多擔待,祖父的脾氣不太好。
祖父離開之後,老家人只剩下張叔,他依舊堅持每天來家中招呼祖母。長年在外地的我打電話回家,只要是張叔接的,他總不斷重複著,「家裡都好,家裡都好,你放心……你放心……」的確,我也總因為他這樣說著,更加放心在外遊盪。我知道,劉家大到存款,小到洗手台的螺絲釘,張叔都會一肩挑起,任何時候我回家時,他會一如以往地迎接我。
那幾天台北雨下個不停,整個城市浸得發霉。正在路上這麼想著,祖母來電話說,「張叔病了」。我真的從來沒有想過張叔也會真病。他不是最年輕的、髮絲烏黑的那個嗎?他不是每天游泳、健步如飛嗎?他不是一路背著蕭副官回大陸探親,還一路背他回來的嗎?他不可以生病,他生病了我們怎麼辦?祖母怎麼辦?這就是自私的我當時問的問題。
但是,他確實病了,祖母說。他太太也說,他不愛吃東西了。當時正趕著唱片宣傳通告的我,想去看他,祖母跟他的家人都勸阻,「張叔不放心你去,樹林很遠,下一趟,下一趟吧……」要不就說怕我找不到路。就這樣,我失去再見他一面的機會。這是我的莫大損失,不是張叔的。
我終於去了他家。的確有點遠,不好找,但這也是這麼多年來,他每天每天出門來我家須走的路。也沒聽他提過遠,就這樣一趟一趟的,一趟一趟地幾十年來如一日……那條巷子,確實很窄,他確實需要熒光黃來保護他。我爬上了四樓,迎接我的依舊是那最燦爛的微笑,只是那微笑已被凝結在黑白相框里。他家的氣味跟我家一模一樣,因為兩個家都是他打理的,都是他的家。我跟姐姐向他磕頭,姐姐念著,「謝謝張叔您這一輩子為我劉家做的,你終於可以放假了……你安心吧!」說好不哭的我,一句都說不出來,只能啪啪啪地掉著眼淚。我除了難過,還有說不出的生氣……
跟他太太兒子聊天,我抬起眼來,玻璃櫃里有一張有點眼熟的相片,我走近一看,是張他從報紙上剪下來的剪報,上面是多年前我去高雄時,跟官兵合影的照片。他將它框了起來,放在顯眼處。小英英長大了去勞軍,想必對他有非凡的意義。這又讓我想起,我好像從來沒跟張叔好好合過影,永遠都是我們忙著要照相,把相機往他身上一丟,自顧自地站定了姿勢。而張叔,永遠都藏在鏡頭的後面,維繫著我的家,照顧我們一家人。他十四歲到我家,此後陪了我們六十多年。
他的太太這麼說著:「他這一生永遠把劉家放在第一位,再來才是自己的家人。每年的年夜飯,他都是招呼好劉家,才願意踏上歸家的路……」張太太說時語氣淡定,不含悔怨,像是她充分理解並欣賞
先生的先人後己。看來張太太也是張叔的福份。
離開張家時,我在樓梯間見到了我送的那輛腳踏車,熒光黃已成了墨黃。顏色再也沒能保護好我的張叔。
今年清明,我又想上山去看我祖父,拿起電話,才驚覺張叔已經不在了,有誰能再引領我走上那條慎終追遠的路?他是六個老家人中,最後一個離開的,他的離去,對我而言是一整個世代的結束—一個只問付出不求回報的年代,一個把忠誠視作基本教養的年代。祖父,連同老家人,前後陸續離開了我。從此我益形孤單,生活中少了活生生的典範,我只希望,他們的氣節永遠伴隨著我,留存在我的血液中。我只希望,祖父,張叔,易,蕭副官……他們鮮明、巨大的形象,會在我無助的時候,在我抬頭處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