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英雄的墓碑
北京聚會後,我到南京去,接待我的是四三班的同學章斐。我們在校即是好友,她個性爽朗、善良,從不用心機。她的父親也是文化界人,所以我們生活態度和談話內容也接近,她也是台灣開放探親后最早寫信給我的人。五十多年後首次相見,立刻可以相認。她仍是高高大大,樂觀、穩妥的樣子,似乎面對老年也有一種從容不迫的雍容。
回到南京,我懷著還鄉的心情。第一天我們和四位班友午餐聚會,她們與我在南開的時候並不密切,所以無法深談,人少,也沒有唱歌。然後按著我的計劃,我一個人去找以前寧海路的家。先找到三條巷寧海路,除了街名什麼都不認識了。山西路小學擠在兩棟舊樓房中間,幾乎沒有可稱為操場的地方。鼓樓小學竟然距離我住的「假日飯店」只有百尺左右。我從它門口走過去走過來,沒有看到那黯黑狹隘的一扇破門上掛的是我母校的校名!兩旁小商店的招牌幾乎遮住了它,我走進去,簡直不能相信它會如此窄小簡陋破舊。鼓樓小學在南京算是個有相當歷史的小學,如果沒有親眼看到它如今的光景,絕不相信記憶與現實會有這麼大的差距:一九三七年以前,曾是「黃金十年」的首都,曾有過恢宏建國計劃的南京,全然不見蹤影了。
第二天早上,章斐和她的老伴劉壽生來帶我看看現在的南京。先去新建的南京大屠殺紀念館,進門是大片黃沙鋪地的前院,四周用石塊刻著城區里名和死亡人數,寬闊厚重的平房裡面是相關照片、資料。沉重的慘痛以最簡樸的方式陳列人前。我至今也無法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出那屋子的。
下一站我希望去看看中山陵。小時候,北方有客人來,父母常帶我陪他們登上那走不完的石階。但是,計程車抵達的時候,只見一堆雜樹之間各種雜亂的小販,沒有看到石階的進口,我下車站著往上看白色的陵墓,疏疏落落地有些人在石階四面上下,沒有一點肅穆氣氛.。我突然很泄氣,就不想上去了。回到車旁,想起昨晚看的南京地圖,我問章斐知不知道有座航空烈士公墓也在紫金山裡?她說知道,也曾想去看看,就問司機路程多遠,能不能去?他說繞著山往南走,三十多里路,可以去,也願意等著帶我們回城。
車子在山路上繞行的時候,我好似在夢遊境界,車停處,山路也寬闊起來,走進寬敞高昂的石頭牌坊大門時。開始登上石階,我仍疑似夢中。這是萬萬想不到的意外之旅……直到迎面看到亭里立著國父孫中山所寫「航空救國」的大石碑,才開始相信,這是真的了。再往上走,到了半山坡,是一大片白色的平台,中間樹立巨大的石碑和兩位穿著飛行衣的中美軍人雕像,碑上寫著:「抗日航空烈士紀念碑」。第一層坡地上是刻著七百多位美國烈士的淺色碑群,有些碑前有獻上的花束(紀念冊上說至今仍有後代由美國前來憑弔)。往上坡走,第二層是更大的一排排黑色大理石碑,刻的是三千多位中國空軍烈士的名字,後面山壁上樹木稀落,五月初的太陽照著,這一大片墓碑,並沒有陰森肅殺之氣。走完最高几層石階時,我放開章斐牽著的手。靜靜地說,我要自己去找那塊編號M的碑。丟北京前。張大飛的弟弟曾寄給我一本紀念碑的冊子,說他的名字刻在那裡。
那麼這一切都是千真萬確的事了。M號的碑上刻著二十個名字,他的那一欄,簡單地寫著:
張大飛上尉遼寧營口人一九一八年生一九四五年殉職
一個立志「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的男子,以血肉之身殉國,二十六歲的生命就濃縮到碑上這一行字里了。是不是這一塊碑、這一行字,能成為一種靈魂的歸依?
這一日。五月的陽光照著七十五歲的我,溫馨如他令我難忘的溫和聲音,到這裡來,莫非也是他的引領?如一九四六年參加他殉身一周年紀念禮拜一樣,並不全是一個意外?我坐在碑前小小石座許久,直到章斐帶我下山,由玄武湖回城。玄武湖原是我必訪之地,但此時將近日落,湖水灰黯,樹色也漸難辨,童年往事全隱於暮色之中。
在那一排排巨大,沒有個人生死特徵的墓碑之間,我想起一九三六年冬天。在寧海路我家爐火前聽他艱困地敘述他父親被日本人酷刑燒死的悲勵。那是我第一次明白我的爸爸為什麼常常不在家,自從九一八事變以後,他回北方,在死亡邊緣所做的工作:也明白了為什麼在北平和天津,媽媽帶著我不斷地隨著他改姓王,姓徐,姓張……。我也才真正地明白了蓋家小兄弟爸爸的頭顱為什麼掛在城門上!
踏上流亡第一段路程,由南京到漢口,中山中學高中部男生是我家共生死的旅伴。我重病的母親和三個幼小的妹妹,全由他們抬的抬、抱的抱,得以登車上船。這些都不滿二十歲的男孩,在生死存亡之際,長大成為保護者。船到漢口,學生隊伍背著自衛的一百枝槍,被分派住在一所小學的大禮堂。十二月的夜晚,衣被不夠禦寒,日本飛機日夜來炸,城裡、江邊,炸彈焚燒晝夜不熄,他們之中年滿十八歲的十多人過江去中央軍校臨時招生處報了名,張大飛報的是空軍。他說,生命中,從此沒有眼淚,只有戰鬥,只有保衛國家。
此後,他一心一意進入保護者的新天新地了。嚴格的入伍訓練,由冬至夏,使他脫胎換骨,走路都得挺胸闊步。飛行教育開始之後,他又進入另一境界。他二十歲生日,寫信給媽媽、哥哥和我,很興奮地說他讀了愛國志士高志航的傳,決心更加努力精研技術,一定要考上驅逐機隊,在天空迎戰進犯的敵機,減少同胞的傷亡。「死了一個高志航,中國還有無數個高志航!」。必須同時養成沉穩、機智、精準的判斷能力,在空戰中以極銳利的眼睛和極矯健的身手,驅逐、擊落敵機才能生還。
那時年輕的我們多麼崇拜飛驅逐戰鬥機的英雄啊!那種崇拜,只有那種年紀,在真正的戰爭中才有,純潔誠懇,不需宣傳,也無人嘲弄。常年在凄厲警報聲中奔跑躲避的人們,對於能在天空擊退死亡的英雄,除了崇拜,還有感謝和慚愧。更有強烈的虧欠感。當我們在地上奔跑躲避敵人的炸彈時,他們挺身而出,到太空去殲滅敵機。當我們在弦歌不輟的政策下受正規教育時,他們在骨岳血海中,有今天不知明天。
但是他信中一再地說,在他內心,英雄崇拜的歌頌更增強他精神的戰鬥。隨軍牧師的夢始終未曾破滅,一九四二年到美國受訓時和科羅拉多州(colorado)基地的牧師長期共處,參加他們的聚會更增強了這個意念。回國在昆明基地參加當地的教會,得到他一生最溫暖的主內平安。他後來大約也知道中國軍隊中
沒有隨軍牧師這制度,但是這個願望支撐著他。不在醇酒美人之中消磨,可以有個活下去的盼望,得到靈魂真正的救贖。他是第一個和我談到靈魂的人,《聖經。詩篇》第二十三篇是祈求平安的名詩,但是他卻誦念「使我靈魂蘇醒」那一段。在我們那時的家庭和學校教育中,沒有人提到靈魂的問題,終我一生,這是我閱讀深切思考的問題。
在我母親遺物中,我找到兩張他升上尉和中尉的軍裝照,臉上是和硬挺軍裝不相襯的溫熙的笑容,五十年來我在許多的戰爭紀念館重尋他以生命柑殉的那個時代。
一九九八年他弟弟寄來河南《信陽日報》的報導,追述他殉身之處:「在一九四五年五月,確有一架飛機降落在西雙河老街下面的河灘上,有很多人好奇前去觀看,飛機一個翅膀向上,一個翅膀插在沙灘里。過了幾日後。由上面派人把飛機卸了,用鹽排順河運到信陽。」
三千字的報導中,未有片語隻字提到飛行員的遺體,飛機末起火,他屍身必尚完整,鄉人將他葬於何處?五十多年來似已無人知道,永遠也將無人知道,那曾經受盡家破人亡,顛沛流離之苦的靈魂,在信仰宗教之後只有十年生命中,由地面升至天上流浪,可曾真正找到靈魂的安歇?還是仍然漂泊在那片託身的土地上,血污遊魂歸不得?
收到這張《信陽日報》的深夜,市聲喧囂漸息,我取下他一九三七年臨別相贈的《聖經》,似求指引,告訴我,在半世紀后我該怎麼看他的一生,我的一生毫無阻隔地,一翻開竟是舊約《傳道書》的第三章:
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生有時,死有時……:尋找有時,失落有時:保守有時,捨棄有時;撕裂有時,縫補有時;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喜愛有時,恨惡有時;爭戰有時,和好有時。
這一切似是我六十年來走過的路,在他的祝褥之下,如今已到了我「捨棄(生
命)有時」之時了。所以《傳道書》終篇提醒我,幼年快樂的日子已過,現在衰敗的日子已近;而我最愛讀的是它對生命「捨棄有時」的象徵:
日頭、光明、月亮、星宿變成黑暗,雨後雲彩反回……。杏樹開花。蚌蜢成為重擔,人所願的也都廢掉,因為人歸他永遠的家,弔喪的在街上往來。銀煉折斷,金罐破裂,瓶子在泉旁損壞,水輪在井口破爛,塵土仍歸於地,靈仍歸於施靈的神。傳道者說,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
我再次讀它已是由南京歸來,看到了黑色大理石上「張大飛」的名字。生辰和死亡的年月日,似乎有什麼具體的協議。一些連記憶都隱埋在現實的日子裡,漸漸地我能理智地歸納出《聖經》傳的道是「智慧」,人要從一切虛空之中覺悟,方是智慧。
張大飛的一生,在我心中。如同一朵曼花,在最黑暗的夜裡綻放,迅速闔上,落地。那般燦爛潔凈,那般無以言說的高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