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鐵嶺齊家
我的幼年是個無父的世界。兩歲時曾驚鴻一瞥看到父親,風雪夜歸,凌晨又重上逃亡之路。隔了一天,我祖母、母親帶著哥哥和我,逃到一個比我們村莊還小的小村子親戚家躲了一些時日,因為張作霖的軍隊在搜捕參加郭松齡兵變的齊世英,要把他一家都抓了殺掉。而我在那兒卻每到天黑就哭喊著,「我要回家!我要回家!」使得她們加倍困苦,又怕連累別人,只好回家,聽天由命。
鐵嶺齊家,在十八世紀初由山西徐溝縣(現併入太原市)到奉天(瀋陽)任職文官開始到落戶,到我父親是第八代。莊院位在范家屯西邊的小西山,距離中東鐵路的亂石山站大約五里,家產約有四百晌(東北話讀作「天」)田地(一晌約十畝),在當地算是中等大戶。
我祖父齊鵬大,共有四兄弟。少年時,他不願在鄉下守著家產做「庄稼人」,跑去讀軍校,出身保定老速成學堂。之後在張作霖的奉軍里由營長作起,又從團長升為旅長,二十多年對張大帥忠心耿耿。我父親是他的獨子,留學德國回家,滿腦子救國救民的新思想,竟參加郭松齡反張作霖的革命行動,從天津揮兵出山海關到兵敗,只有一個月。那時我祖父駐防河北保定,並不知情,奉軍上下認為張大帥一定會殺我祖父,誰知他居然對部下說,「父一輩,子一輩,不要算那個帳,齊鵬大跟我這麼多年,對我沒有貳心。他兒子混蛋,留洋念書念胡塗了,但是不要殺他爸爸。」後來我祖父在一次小戰役中受了輕傷,染了風寒而死,去世時只有五十歲。張作霖出身草莽,但是他有那一代草莽英雄的豪壯與義氣,不與日人妥協,在皇姑屯火車上被日人埋伏炸死,結束了傳奇式的軍閥時代,留下東北那麼大的局面;其子張學良繼承名號、權勢及財富,但是沒有智慧和尊嚴,東北自主強盛的希望也永未實現。
我的祖母張從周是滿族人,十八歲由鄰村嫁來齊家,生了一子兩女,祖父從軍之初她隨夫駐防各地,後來因為家產需人照料而回鄉定居。祖父母的莊院是祖母獨自撐持的家,由她與我母親,這兩個長年守望的寂寞女人,帶著三個幼兒、二十多個長工,春耕秋收過日子。我跟著哥哥滿山遍野地跑,去拔小西山的棒槌草、後院的小黃瓜、黑漿果……,冬天到結冰的小河上打滑溜,至今印象清晰。祖母是位雍容大度、溫和仁厚的人,對我母親——她獨生子的媳婦,充滿了同情與憐惜。但是在那個時代,她也是由媳婦熬成婆的,她知道哪些規矩不能改變,所以雖然她對媳婦好,絕不找麻煩,對她說話聲音也很柔和,但規矩還是規矩,雖然家裡有許多長工與傭人,但公婆吃飯時,媳婦必須在旁垂手侍立,這是「有地位人家」的樣子。祖母對我最為憐惜,命也是她救的,後來我到北平西山療養院,害她流了許多眼淚,至今我仍愧疚地記得。
爺爺回家是件大事,那年代官威很大,門口站著四個盒子炮(衛兵)。衣食講究很多,稍不合他標準就發脾氣,全家都似屏息活著,直到他返防駐地才敢喘氣。我父親說祖父也頗有新思想,但太權威,沒有人敢和他辯論。我出生不久,爺爺由駐防地回家,看了一眼炕上的棉被包著個小嬰兒,他威風凜凜地在大廳上坐下說,「把那個貓崽子ㄚ頭給我拿來看看!」不知是什麼原因,那個不必「抱」的不足五斤重的嬰兒竟激發了他強烈的保護天性,他下令「誰也不許欺負我這個孫女!」(尤其是我哥哥,他那壯碩的長孫)那雖是個重男輕女的時代,齊家人口少,每個孩子都寶貴,這道軍令使我在家中地位大增。
祖父在軍中,四十「壽誕」的禮物是一個二十歲嬌弱清秀的侍妾。他移防或者去打仗的時候就把她送回老家。不久,她染肺病死,我祖母很照顧她,把她新生的男孩(取名齊世豪)帶大,這個小叔叔和我同年,常常一起玩,經常受我哥哥和堂哥們的戲弄。小叔在我祖母呵護中長大,華北淪入日軍手中后,他高中畢業被征參軍,有一天穿著日軍制服在一個鄉鎮巷內,被中國的反日地下工作者由背後槍殺。
祖母寂寞抑鬱一生,獨子十三歲即離家去瀋陽、天津、日本、德國讀書,只有暑假回來,留學回來又參加革命,從此亡命天涯,一生分離直到她去世。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之後,她帶兩個姑姑和小叔到北平去住。她中年後經常卧病在床。我兩位姑姑出嫁后原來很好,大姑姑(大排行稱「四姑」)齊鏡寰,曾隨夫石志洪去日本留學,有智慧亦有膽識。一九三三年後,我父親回北方組織領導地下抗日工作那幾年,一直到抗戰勝利之前,她曾多次在北平火車站等地掩護地下工作者出入山海關;每次接送人都說是她的表弟,車站的人熟了,曾問她:「你怎麼那麼多表弟?」其實心中大約也明白,大家都恨日本人,沒有人點破,而且她常常抱著小孩子,逢年過節不露痕迹地送禮。在台灣還有幾位「表弟」記得她,非常欽佩感念大姑姑。抗日戰起,兩位姑父因曾參加抗日工作,不能留在淪陷區,都與我家一起去大後方,先後病死重慶,兩位姑姑帶著七個孩子留在北平,與我祖母同住,盡了一切孝道。祖母因癌症逝世時,只有六十四歲。那是抗戰的第一年,我們在南京淪陷前二十天逃到漢口,稍作喘息,又奔往湖南湘鄉,住了半年,又千辛萬苦地由湘黔公路跋涉數千里到了四川,之後在重慶才輾轉得知,那時祖母已去世一年了。我父親終生深感歉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