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辭鄉

第4節 辭鄉

有一天早上,我姥爺突然來拜望我祖父母。有人到新檯子去,告訴他女兒毓貞前兩天在給公婆煮早飯時,失神落魄,手隨著柴火伸到柴灶里去,連疼痛都不知道……,她已經失神落魄好久了。而且,還聽南京來人說,我父親與一些時髦的留學生住在一起,男男女女都有。姥爺終於得到我祖父母同意,允許他送我們母子三人去南京與我父團聚。如果父親不收留,他再帶我們回娘家。我清晰地記得那年秋天,樹葉子差不多全掉了,高粱地也收割了,兩個長工套上馬車,把我們送往五裡外的火車站,「亂石山站」——那一帶的山石用來供應鋪設中東鐵路所需的石頭。為了上京,我穿了件全家到瀋陽做的,紅底閃藍花棉袍,興奮極了。

馬車出了村口不久,路旁就是一排排禿山,亂石嶙峋,一棵樹也不長,我就問,「媽,這叫什麼山?」已被我各種問題吵了一早晨的她就說,「這叫『鬼哭狼嚎山』」。這個山名加上我母親的神情,讓我牢牢地記著。

如今,她去投奔一個已離家多年的丈夫,牽著兩個稚齡兒女,走向數千裡外一個全然無法想象的大城;在那裡沒有家人,連親戚都沒有,心中的惶惑、畏懼,豈不正如進入鬼哭狼嚎的世界?她知道前途未卜,但也絕不願再回到那已度過十年隔絕孤寂的塞外小村裡,過活寡似的生活。我一生對文學的熱愛和觀念,其實是得自我那沒有受過中學以上教育的母親,她把那蒼莽大地的自然現象、虎狼豺豹的威脅,和那無法言說的寂寞人生化作許多夏夜的故事,給我童年至終身的啟發。她的鄉野故事有些是溫柔的盼望和悲傷,有些充滿了人心的悸動。如同鬼哭狼嚎山,毫無修飾、強烈地象徵著她那時對南方大城的畏懼,和對自己命運的憂慮。

我童年最清晰的記憶是姥爺牽著我哥哥,媽媽牽著我從瀋陽上火車,火車沒日沒夜地開著,車窗外是無止境的莊稼地,秋收已許久了,黍梗和高粱稈子都刈割凈了。除了稀稀落落的防風林,看到天邊,都是黑褐色的泥土地。姥爺說,明年三月解凍了才能翻耕。

出了山海關到北平,轉津浦鐵路到南京,火車走了三天兩夜。在下關車站,她透過車窗從火車進站濃郁的白色蒸氣里,看到月台上等著的那個英俊自信、雙眼有神的陌生男人,正挺拔地站著(直到晚年,他的腰板始終挺直不彎)。蒸氣漸散,從車門走下來的則是他十九歲時被迫迎娶的妻子;此時,她腳步遲疑,牽著我的手像榆樹落葉那麼顫抖,娟秀的臉上一抹羞怯的神色遮住了喜悅。到月台上,站在她身旁的是兩個穿嶄新棉袍的鄉下孩子。

姥爺在南京住了十來天,就又坐上火車回關外老家去了,他臨走的時候,我媽媽哭得難分難捨。姥爺和姥娘生了四個兒子才生這個女兒,手心裡捧著長大,如今他要把她留在南方這舉目無親的人海里了。那些年,媽媽常對哥哥和我說,「你們若是不好好讀書,你爸爸就不要我們了。」

我很小就懂得憂愁,睡覺總不安穩。夜裡有時醒來,聽見隔室爸爸輕聲細語地和媽媽說話。他的聲音溫和沉穩,我就安然入睡。

我到南京不久就被送到附近小學上一年級。剛從東北鄉下出來,長得瘦小,人又很土,南京話也聽不大懂,第一天上學,只聽懂老師說:「不許一會兒喝水、一會兒撒尿的。」覺得上學很可怕。好不容易,有幾個朋友,有一個同學對我表示好感,送了我一塊紅紅綠綠的花橡皮,我在鄉下從來沒有看見過,好高興。過了兩天,他不知道什麼事不高興,把橡皮要回去了,令我非常傷心。我到今天還記得那塊橡皮,所以我開始旅行時,到世界各地都買漂亮橡皮。

另一個印象深刻的事,是那一年初春雪融的時候,上學必須穿過那條名為「三條巷」的巷子,地上全是泥濘,只有路邊有兩條幹地可以小心行走。我自小好奇,沿路看熱鬧,那天跟哥哥上學,一不小心就踩到泥里,棉鞋陷在裡面,我哥哥怕遲到就打我,我就大哭,這時一輛汽車開過來停下,裡面坐著我的父親,他叫司機出來把我的鞋從泥里拔出來給我穿上,他們就開車走了。晚上回家他說,小孩子不可以坐公務車上學,公務信紙有機關頭銜的,我們也絕不可用。一則須知公私分明,再則小孩子不可以養成炫耀的心理。

在我第一次挨打(似乎也是僅有的一次)之後,他也是用同樣的語氣告訴六歲的我,這裡不是可以滿山遍野跑的鄉下,城市公園的花是不能摘的,摘了更不能一再撒謊,「我打你是要你記得」。這最初的印象,使我一生很少說謊。即使要跟人家說一點善意的謊話,都很有罪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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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流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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