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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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位里的人都感覺到了,林鳳瑤重新上班后,變得憂鬱了。她身體各方面恢復得都非常好(從外表看,根本就看不出她曾經受過傷。額頭處的一點傷,已經被頭髮很好地遮住了),完全是和過去一樣了。可是,她過去身上的那種幸福感和滿足感沒有了。原來,她每天坐在辦公桌前,沒事的時候會非常小心地用黃瓜片擦手,然後再到盥洗間去用溫水清洗。現在呢?她彷彿對什麼事都不感興趣。對手,更加不聞不問了。
當然,這也不算什麼,大家在心裡想。任何一個人,在經歷了一些事情后,在心理上,總會有一些印痕。這種印痕,有可能會產生一些情緒上的變化。有輕微的,也有嚴重的。林鳳瑤經歷的車禍說大不大,但說小也不小,尤其她是作為一個女性,接受的程度相比較於男人,肯定要更脆弱些。然而,大家也都相信,在經過一段時間后,她一定能忘記那場不愉快的車禍,臉上一定會重新恢復過去的開心自信。當然,也一定會注意她的雙手護養。畢竟,她堅持了多年了,幾乎成了一種習慣。而要徹底地改變掉習慣,是多麼的不易啊!
可是,很長時間過去了,她卻依然是憂鬱的,悶悶不樂。人們想:那場車禍給她的刺激真是太深重了,這說明她內心的承受能力是很弱的。畢竟,對於一般人而言,經過這麼長時間的休息調整,早應該恢復正常的心態了。誰也不知道她內心的傷害有多重。當然,誰也不能替代她,也不可改變她。在外人眼裡,甚至覺得她其實是大可不必的。讓他們感到奇怪的是,她的記性似乎出現了一種質的飛躍,單位里的陳年往事,她往往能回憶得特別的清楚。有人開始時不信,故意把一些資料檔案調出來,然後一一地考問她,居然一點也不差。有時,甚至能精確到上下午的大概時段。
人們真的驚嘆不已。
一個月後,林鳳瑤被提拔成副處級女幹部。對她的提拔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之外,當然,卻又是在情理其中。大家以為這樣一來林鳳瑤也許會開心起來,的確,事實上她那幾天里臉上也露出過笑容。可是,很快地,她又變得沉默了。時間長了,大家也就習慣了,默認了。
不能習慣的是她的丈夫孫克儉。
孫克儉雖然不能習慣,但他也是默認的。
默認下的孫克儉表面上聲色不動,但內心裡是相當焦慮和急躁的。他當然不在乎她的冷淡與悲戚,而在乎的是她的冷靜與驚人的記憶。他知道,雖然她不愛和他講話了,但是事實上她卻一直在注視他,觀察他,甚至是在分析他。他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某種程度的「人身自由」。他現在感覺,自己已經沒有了她所不知曉的東西。有一個星期天,他們吵得非常厲害,他完全惱羞成怒,甚至動手把家裡的一些值錢的古董都砸了。開始時只是為了一點小事,他說讓保姆給她買一條黑魚來煨湯,她就諷刺他說,怎麼突然間他變得這樣好?是不是內心有愧了?他覺得她完全是無理取鬧,只是回了一句,結果她把陳年的事情全抖摟出來,曆數他的種種不是,簡直是把他的行徑說得一無是處。而很多地方,他是被委屈的,但是他卻拿不出反駁她的有力說辭來。因為,另一方的說辭實在是太堅硬了,有理有據。而且,格外地合乎邏輯。
他真的沮喪極了。
內心裡也憤懣極了。
他感覺自從林鳳瑤出事以後,他就一直不太順。生意上的事情倒還不算什麼,公司是照常運作的,嚴重的是他內心裡一直止不住那種焦慮,越來越強烈。他知道,他們現在已經出現了信任危機。她明顯對他有了敵意。以後他再說什麼,恐怕是難以對付她了。而事實上,他有許多事,是不希望被她知道的。有些事情一旦被她知道了,當然會有比較嚴重的後果,會有很多很多的麻煩。而現在,林鳳瑤變成了這樣,要瞞她,肯定是越來越困難。於是,他的失眠症比過去越發地嚴重了,安眠藥比過去增加一倍都不管用了。早晨起來,枕上能發現好多落髮。照那樣的速度下去,也許很快他就能變成另一個光頭葛優。
他當然不想成為葛優。
當然,也並不是說孫克儉禿了腦袋就不好看。好看也要區別不同的對象。畢竟,他不是一個演員,而是一個公司的總經理。總經理就要有總經理的樣子。另一個更關鍵,也更隱秘的一個要害是,是有人不喜歡他的禿頂。所謂有人,當然是個女人,一個年輕女人。年輕女人希望他能保持年輕,體現出一種活力。孫克儉深深體會到,到了這個年齡段,光有財力還不行,還要注意形象。年齡越大,心裡越沒底氣(連錢都撐不住了)。
就在一個月前的一個大清早,孫總經理幾乎是被人趕出來的。嘉寶花園物業管理公司門口的保安,驚詫地看著孫克儉一臉發灰地開著車離開。是的,他的臉色不能不發灰,他氣壞了。他沒有想到,那樣好地對待一個年輕女人,她卻一下子變得特別的刁蠻。
天下有三毒:蛇牙、蠍尾、女人心。孫克儉想到了這句話。當時,林鳳瑤出事,他就懷疑和她有點關係,可是她卻矢口否認。他所以會懷疑到她,因為她多次逼他離婚,他說林鳳瑤不肯離。她就經常咬牙切齒地詛咒著。當時,孫克儉也真是想和林鳳瑤離的。但他終究下不了這個決心,一天天地拖了下來。而拖得越久,想離婚的念頭也就越淡。維持現狀最好。這樣,他就處於一種可進可退、可攻可守的狀態。
年輕女人雖然矢口否認,但孫克儉心裡卻像明鏡一樣。他當時在外地接到那個消息的時候,就給她的一個兄弟打了電話。她的那個兄弟雖然也是否認的,但實際上是慌的。他後來曾經主動要求和他見面,他當時沒有答應。事後見了面,他一直支支吾吾的,想探聽他的底線(心理的和法律的)。他則是含糊的,顧左右而言他。他知道,是她指使她的弟弟去乾的。而事實上,他並不恨她偷偷地去做某種事,而是恨她找人干下的事不夠利索。當然,這事也的確讓他感到驚心。因為,誰知道她下一個要對付的,不是他呢?
孫克儉心裡又有了一點悔。
悔他認識的這個女人太複雜了。
他認識那個年輕女人的時候,那個女人除了一副漂亮的身材和臉蛋,什麼都沒有。他把她從一個酒吧里解放出來,然後給她的兄弟找了一份職業,還給她買下了這處在嘉寶花園裡的房子(當然,事實上戶主還是他。所有的證件上都是他的名字。他只是給她簽了一份書面的贈與說明)。第一年還好,兩年下來也還好。可是,如今是第三年了,她從一個性感的小花貓,變成了一個兇惡的母老虎。她要求他這,要求他那,如果不答應,就是又吵又鬧。
那個晚上,她要他迅速離婚,在三個月的時間之內。她說她不能等了。他讓她再容他些時間,可是她根本不容商量。她說她給了他太多的時間,一次又一次。她不讓他留在屋裡,更別說上床了。他可憐巴巴的,就像一條喪家之犬。他反覆地哀求她,跪在她的床前。可是,她根本不朝他看一眼。當天色發亮,她起身上衛生間時,看到他,揚言說要叫來她的兄弟趕他出門,孫總經理真的冷了心。
她的兄弟是農民工。
有一種農民工是善良而本分的,被城裡人欺負;還有一種農民工卻是野蠻無畏和兇狠的,被逼急的時候是可以欺負城裡人的,而且是不顧一切,有一種魚死網破的橫勁。很不幸的是,她的兄弟偏偏是屬於后一種。
「你別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什麼事都幹得出來!」他走下樓梯了,還聽到背後傳來她的這一句。
他相信,她是個毒辣的女人。也許,很多事可以說到做到。
孫克儉內心裡真的有點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