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晚上的事
回家的神巫,同他的僕人把飯吃過了,坐到院中望天空。
天空全是星,天比平時彷彿更高了。月還不上來,在星光下各地各處叫著紡車娘,聲音繁密如落雨。在紡車娘吵嚷聲中時常有婦女們清嚦宛轉的歌聲,歌聲的方向卻無從得知。神巫想起日間的事,說:「五羊,我們還是到你說的那個地方去吧。」
「師傅,你真勇敢!一出門,不怕為那些花帕族女人圍困嗎?」
「我們悄悄從後面竹園裡出去!」
「為什麼不說堂堂正正從前門出去?」
「就從前門出去也不要緊。」
「好極了,我先去開路。」
五羊就先出去了。到了外邊,聽到崗邊有女人的嬉笑,聽到蘆笛低低的嗚咽,微風中有梔子花香同桂花香。五羊望遠處,一堆堆白衣裙隱顯於大道旁,不下數十,全是想等候神巫出門的痴心女人。她們不知疲倦的唱歌,只想神幫助她們,憑了好喉嚨把神巫的心揪住,得神巫見愛。她們將等候半夜或一整夜,到后始各自回家。天氣溫暖宜人,正是使人愛悅享樂的天氣。在這樣天氣下,神巫的驕傲,決不是神許可的一件事,因此每個女人的自信也更多了。
神巫的僕人五羊,見到這情形,心想,還是不必要師傅勇敢較好,就轉身到神巫住處去。
「看到了些什麼了呢?」
五羊只搖頭。
「聽到了些什麼了呢?」
五羊仍然搖頭。
神巫就說:
「我們出去吧,等待絆腳石自己挪移,恐怕等到天明也無希望出去了。」
五羊微帶憂愁的答道:
「倘若有辦法不讓絆腳石擋路,師傅,我勸你還是採用那辦法吧。」
「你不是還正譏笑我說,那是與勇敢相反的一種行為么?」
「勇敢的人他不躲避犧牲,可是他應當躲避麻煩。」
「在你的聰明舌頭上永遠見出我的過錯,卻正如在龍朱僕人的舌頭永遠見出龍朱是神。」
「就是一個神也有為人麻煩到頭昏的時候,這應當是花帕族女人的罪過,她們不應當生長得如此美麗又如此多情!」
「少說閑話吧。一切我依你了。我們走。」
「好吧,就走。讓花帕族所有年青女人因想望神巫而煩惱,不要讓那被愛的花帕族女人因等候而心焦。」
他們於是當真悄悄的出門了,從竹園翻籬笆過田坎,他們走的是一條幽僻的小路。
忠實的五羊在前,勇壯的神巫在後,各人用面具遮掩了自己的臉,他們匆匆的走過了女人所守候的寨門,走過了女人所守候的路亭,到了無人的路上了。
五羊回頭望了一望,把面具從臉上取下,向主人憨笑著。
神巫也想把面具卸除,五羊卻搖手。
「這時若把它取下,是不會有人來稱讚您的勇敢的!」
神巫就聽五羊的話,暫時不脫面具。他們又走了一程。經過一家門前,一個稻草堆上有女人聲音問道:「走路的是不是那使花帕族女人傾倒的神巫?」
五羊代答道:
「大姐,不是,那驕傲的人這時應當已經睡了。」
那女人聽說不是,以為問錯了,就唱歌自嘲自解,歌中意思說:一個心地潔白的花帕族女人,因為愛情她不知道什麼叫作羞恥。
她的心只有天上的星能為證明,她愛那人中之神將到死為止。
神巫不由得不稍稍停頓了一步,五羊見到這情形,恐怕誤事,就回頭向神巫唱道:
年青的人,不是你的事你莫管,你的路在前途離此還遠。
他又向那草堆上女人點頭唱道:
好姑娘,你心中凄涼還是唱一首歌,許多人想愛人因為啞可憐更多!
到后就不顧女人如何,同神巫匆匆走去了。神巫心中覺得有點難過,然而不久又經過了一家門外,聽到竹園邊窗口裡有女人唱歌道:你半夜過路的人,是不是神巫的同鄉?
你若是神巫的同鄉,足音也不要去得太忙。
我願意用頭髮將你腳上的泥擦揩,因為它是從那神巫的家鄉帶來。
五羊聽完伸伸舌頭,深怕那女人走出來見到神巫,就實行用頭髮擦他的腳話,拖了神巫就走。神巫無法,只好又離開了第二個女人。
第三個女人唱的是希望神巫為天風吹來的歌,第四個女人唱的是願變神巫的僕人五羊,第五個女人唱的是只要在神巫跟前作一次獃事就到地獄去盡鬼推磨也無悔無忌。一共經過了七個女人,到第八個就是神巫所要到的那人家了。遠遠的望到那從小方窗里出來的一縷燈光,神巫心跳著不敢走了。
他說,「五羊,不要走向前了吧,讓我看一會天上的星子,把神略定再過去。」
主僕兩人就在離那人家三十步以外的田坎上站定了。神巫把面具取下,昂頭望天上的星辰鎮定自己的心。天上的星靜止不動,神巫的心也漸漸平定了。他嗅到花香,原來是那人家門外各處圍繞的全是夜來香同山茉莉,花在夜風中開放,神巫在一種陶醉中更象溫柔熨貼的情人了。
過了一會,他們就到了這人家的前面了,神巫以為或者女人是正在等候他,如同其餘女子一樣的。他以為這裡的女人也應當是在輕輕的唱歌,念著所愛慕的人名字。他以為女人必不能睡覺。為了使女人知道有人過路,神巫主僕二人故意把腳步放緩放沉走過那個屋前。走過了不聞一絲聲息,主僕二人於是又回頭走,想引起這家女人注意。
來回三次全無影響,一片燈光又證明這一家男子全睡了覺,婦女卻還在燈下做工,事情近於不可解。
五羊出主意,先越過山茉莉作成的短籬,到了女人有燈光的窗下,聽了聽裡面,就回頭勸主人也到窗下來。神巫過來了,五羊就伏在地上,請主人用他的身體作為墊腳東西,攀到窗邊去探望這家中情形。神巫不應允,五羊卻不起來,所以神巫到后就照辦了。
因為這僕人墊腳,神巫的頭剛及窗口,他就用手攀了窗邊慢慢的小心的把頭在窗口露出。
那個窗原是敞開的,一舉頭房中情形即一目了然。神巫行為的謹慎,以至於全無聲息,窗中人正背窗而坐,低頭做鞋,竟毫無知覺。
神巫一看女人正是日間所見的女人,雖然是背影,也無從再有猶豫,心亂了。只要他有勇敢,他就可以從這裡跳進去,作一個不速之客。他這樣行事任何人都不會說他行為的荒唐。他這行為或給了女人一驚,但卻是所有花帕族年青女人都願意在自己家中得到的一驚。
他望著,只發痴入迷,也忘了腳下是五羊的肩背。
女人是在用稻草心編製小籃,如金如銀顏色的草心,在女人手上柔軟如絲絛。神巫凝神靜氣看到一把草編成一隻小籃,把五羊忘卻,把自己也忘卻了。在腳下的五羊,見神巫屏聲息氣的情形,又不敢說話,又不敢動,頭上流滿了汗。這忠實僕人,料不到主人把應做的事全然忘去,卻用看戲心情對付眼前的。
到后五羊實在不能忍耐了,就用手板主人的腳,無主意的神巫記起了墊腳的五羊,卻以為五羊要他下來了,就跳到地上。
五羊低聲說:
「怎麼樣?我的師傅。」
「在裡邊!」
「是不是?」
「我眼睛若是瞎了,嗅她的氣味也知道這個人是誰。」
「那就大大方方跳進去。」
神巫遲疑了。他想起白日里族總家所見到的女子了。那女子才是夜間最後祈福的女子。那女子分明是在族總家中,且有了孩子,這女人則未必就是那一個。是姊妹,或者那樣吧,但誰一個應當得到神巫的愛情?天既生下了這姊妹兩個,同樣的韶年秀美,誰應當歸神巫所有?如果對神巫用眼睛表示了獻身誠心的是另一人,則這一個女人是不是有權利侵犯?
五羊見主人又近於徘徊了,就說道:
「勇敢的師傅,我不希望見到你他一時殺虎擒豹,只願意你此刻在這裡唱一支歌。」
「你如果以為一個勇敢的人也有躲避麻煩的理由,我們還是另想他法或回去了吧。」
「打獵的人難道看過老虎一眼就應當回家嗎?」
「我不能太相信我自己,因為也許另一個近處那一隻虎才是我們要打的虎!」
「虎若是孿生,打孿生的虎要問尊卑嗎?」
「但是我只要我所想要的一個,如果是有兩個可傾心的人,那我不如仍然作往日的神巫,盡世人永遠傾心好了。」
五羊想了想,又說道:
「師傅肯定虎有兩隻么?」
「我肯定這一隻不是那一隻。」
「不會錯嗎?」
「我的眼睛不暈眩,不會把人看錯。」
五羊要神巫大膽進到女人房裡去,神巫恐怕發生錯誤,將愛情誤給了另一個人又不甘心。五羊要神巫在窗下唱一首歌,逗女人開口,神巫又怕把柄落在不是昨夜那年青女人手中,將來成笑話,故仍不唱歌。
這時是夜間,這一家男子白天上山作工,此時已全睡了。
驚吵男當家人既象極不方便,主僕二人就只有站在窗下等待天賜的機會,以為女人或者會到窗邊來。其實到窗邊來又有什麼用處?女人不單在不久時間中即如所希望到窗邊了,還倚伏在窗前眺望天邊的大星。藏在山茉莉花下的主僕二人,望到女人彷彿在頭上,唯恐驚了女人,不敢作聲。女人數天上的星,神巫卻度量女人的眼眉距離。因為天無月光,不能看清楚女人樣子,仍然還無結論。
女人看了一會星,把窗關上。關了窗,只見一個影子在窗上晃,象是脫衣情形,五羊正待要請主人再上他的肩背探望時,燈光熄了。
五羊心中發癢,忍不住,想替主人唱一首歌,剛一發聲,口就被神巫用手蒙住了。
「我將為師傅唱一曲歌給這女子聽!」
「你不是記到龍朱主僕說的許多聰明話嗎?為什麼就忘掉『畜養在籠中的鳥它飛不遠』那一句呢?」
「師傅,口本來不是為唱歌而生的,不過你也忘了『多情的鳥絕不是啞鳥』的話了!」
「大蒜!」
在平時,被罵為大蒜的五羊,是照例不再開口了的,要說話也得另找方向才行。可是如今的五羊卻撒野了。他回答他的主人,話說得妙,他說:「若儘是這樣站下來等,就讓我這『大蒜』生根抽苗也還是無辦法的。」
神巫生了氣,說:「那我們回去。」
「回去也行!他日有人說到某年某月某人的事,我將插一句話,說我的主張只有這一次違逆了師傅的命令,我以為縱回去也得唱一首歌,使花帕族女人知道今天晚上的情形,到后是師傅不允,我只得……」五羊一面後退一面說,一直退離窗下,離神巫有六步后,卻重重咳了一聲嗽,又象有意又象無心,頭觸了牆,激於義憤的五羊,見到主人今夜的婦人氣概,想起來真有點不平了。
神巫見五羊已到了窗下,恐怕還要放肆,就趕過去。五羊見神巫走近了,又伏身到地,要主人作先前的事情。神巫用腳輕輕踢了一下這個熱心的僕人,僕人卻低聲唱道:
花帕族的女人,你們來看我勇敢的主人!
小心到怕使女人在夢中吃驚,男子中誰見到過如此勇敢多情?
神巫急了,就用腳踹五羊的頭,五羊還是昂頭望主人笑。
在這時,忽然窗中燈光又明了。神巫為之一驚,抓了五羊的肩,提起如捉雞,一躍就跳過山茉莉的圍籬,到了大路上。
窗中燈明了,且見到窗上人影子。神巫心跳著,如先前初到此地時情形相同。五羊目睹此時情形啞口無聲,只想蹲下,希望女人把窗推開時可以不為女人見到。女人似乎已知道屋外有人了。
過了一會,女人當真又到了窗邊把窗推開了,立在窗前望天空吁氣,卻不曾對大路上注意。神巫為一種虛怯心情所指揮,仍然把身體藏到路旁樹下去。他只要女人口上說出自己的名字一次,就預備即刻躍出到窗下去與女人會面,使女人見到神巫時如自天而降時一驚。
女人又象是全不知道路上有望她的人,看了一會星,又把窗關上,燈光稍後又熄了。
神巫放了一口氣,心象掉落在大海里。他仍然不能向前,即或一切看得分明也不行。
五羊憂鬱的向神巫請求道:
「師傅,讓那其餘時節口的用處作另一事,這時卻來唱一曲歌吧。」
神巫又想了半天,只為了不願意太辜負今夜,點了頭。他把聲音壓低,仰面向星光唱道:瞅人的星我與你並不相識,我只記得一個女人的眼睛,這眼睛曾為淚水所濕,那光明將永遠閃耀我心。
過了一會,他又唱道:
天堂門在一個蠢人面前開時,徘徊在門外這蠢人心實不甘。
若歌聲是啟辟這愛情的鑰匙,他願意立定在星光下唱歌一年。
這歌反覆唱了二十次三十次,窗中卻無燈光重現,也再不見那女人推窗外望。意外的失敗,使神巫主僕全愕然了。顯然是神巫的歌聲雖如一把精緻鑰匙,但所欲啟辟的卻另是一把鎖,縱即或如歌中所說,唱一年,也不能得到結果了。
神巫在愛情上的失敗,這還是第一次,他懊惱他自己的失策,又不願意生五羊的氣,打五羊一頓,回到家中就倒到床上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