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絕地逢生
這一下突生奇變,嚇得左元敏一顆心差一些要停止跳動,腦海中只有閃過一個念頭,那就是:「完了,我死定了。」
但是太陰心經十五六年的內功造詣,此時也開始發揮作用,讓原本驚慌失措的左元敏,靈台隨即恢復清明,百忙當中無暇細想,兩手仍是牢牢抱著張瑤光,兩腿略作蜷曲狀,低頭下望,但尋有無一線生機。還好那懸崖峭壁並非筆直向下,而是有些向外斜出,只是斜度陡峭,根本談不上有沒有辦法滑行,就是猿猴飛鳥亦不得至。左元敏的秋風飛葉手雖然同樣無力可施,但是他的腳,卻不時地碰觸到山壁。
這下他再無遲疑,情勢也容不得他再遲疑,身子一挺,伸足往山壁點去,兩隻腳把峭壁當成平地,開始在上面奔跑起來,速度之快,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而初學乍練的指立破迷陣法,也在此刻發揮到極致,左元敏兩眼所及,僅只在他雙腳下一步所要踏到的那一點上,並且盡量地往旁邊奔出,以求抵銷向下墜落的力量。
可是兩人的重量畢竟讓他感到吃不消,如此才急奔一下子,兩隻腿就開始不聽使喚,有些跟不上墜落的速度。但他知道此刻只要一個不小心跌跤,那兩人就要一路滾下山去,而以目前的速度,那還不摔成一團肉泥?當下咬緊牙關,苦苦支撐,驀地眼前一片綠意,與山壁的顏色明顯不同。左元敏直覺已經來到山崖底了,而綠色的東西,當是生長在崖底的樹木。時機稍縱即逝,他大喝一聲,雙手一抬,將張瑤光往上拋出,抵銷她往下掉落的力道,將她扔到一旁樹叢當中。
這麼一來,張瑤光的性命安全機會大增,而左元敏往下墜落的速度,則突增一倍,早已超出了一雙腳所能應付的範圍。當然,他在拋出張瑤光的同時,也早就看好了一處落點,猛力一蹬,雙手抱頭,躍進了他自認生長茂密的樹叢里。
只聽得嘩啦嘩啦,劈哩啪啦一陣亂響,左元敏手上、身上,像萬蟲嚙咬般熱辣辣地生疼。忽地在茂林樹枝之間,見到幾條橫在當中的藤蔓,他毫不猶豫地飛身抓去,便在同時,兩腳已經著地,左元敏趁勢就地滾開,天旋地轉一陣,眼前一黑,彷彿就要昏厥過去,可是緊接著雙腳劇痛,又把他給痛醒了回來。
左元敏掙扎著坐起身子,這次不僅兩腳持續劇痛著,而是全身上下,幾乎是只要有骨頭的地方,都感到疼痛。他小心翼翼地想要抬一抬腳,這才發覺他兩隻腳小腿骨折,而且斷處逐漸腫脹起來。再仔細瞧瞧自己,全身衣物破爛不說,左邊肋骨好像也斷了幾根。
左元敏強忍著疼痛,抬頭往上望去,但見岩壁矗然高聳,直插入雲,根本瞧不清楚懸崖頂上。再四處查看自己所在的地方,心想,還好這山壁是斜的,而崖底是一片樹林,不是岩石;而樹林所在之處,還是山坡,否則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但是反過來想,自己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來,也不過是一下子的時間,雖然全身是傷,但是眼前一條命終究是保住了。他忽然覺得這可不是僅僅靠著福大命大幾個字,就能夠解釋的。更重要的應該是自己一身的武藝,在危急時能夠靠著自身的機智反應,做出正確的判斷與充份的發揮,而終於表現出超越自己能力的演出。
左元敏越想越覺得得意。他大難不死,竟佩服起自己的能耐來了,縱使全身傷痛,也不知能不能挨過明天。
或許這也正是部分原因吧?總之,他忽然突兀地將脖子一仰,開始哈哈大笑起來。
他越笑越開懷,笑到後來有點太過忘情,肋骨也開始疼痛。胸口一收縮,接著便是劇烈的咳嗽,然後越咳胸口就越痛,越痛他卻越想大笑。
如此瘋瘋癲癲地笑了一陣,忽然有人聲大喝道:「喂!你幹什麼?瘋了是不是?」
左元敏一瞧,原來是與自己一同跌落山崖的張瑤光……噢,不,不,不,應該說是那個讓自己莫名其妙地摔斷了雙腿,而她自己卻安然無恙的張瑤光。
左元敏不改狂笑之態,向張瑤光招了招手,說道:「你好啊,瑤光姑娘。」他原本稱呼張瑤光總叫張姑娘,這回不但表情神色不同以往,就連說話的口氣,都有所不同。
張瑤光見他嘻皮笑臉,模樣輕浮,忽地一個箭步上前,「啪啪」賞了他兩個耳光,怒道:「你為什麼要救我?你憑什麼救我?為什麼?為什麼?」
她這兩下雖未用上內力,但是使勁頗大,左元敏周身乏力,待到驚覺,卻是一點反抗的能力也沒有,兩邊臉頰登時腫了起來。但他不怒反笑,說道:「嘿嘿,對啊,我為什麼要救你?我為什麼要救你?我是個什麼東西,我居然會為了……為了……哈哈,居然連自己的命也不要了,還摔斷了一雙腿!」說罷,又哈哈笑了起來。
張瑤光余怒未消,聽到他的笑聲只覺得分外刺耳,大罵道:「誰叫你要多管閑事,摔斷了你一雙腿,是你活該報應!為什麼不摔死你算了!」說罷掩面頓足,狂奔而走。
雖說張瑤光在落下山崖的時候,並未花費到什麼力氣,不過她當時既然決定就死,可見心神所受到的震蕩頗大,而本想一躍而下,一了百了,不料卻讓左元敏一把抱起。她既一時未死,便忽然又怕死起來,所以這一路下來,她也是膽戰心驚的。
現在又漫無目的奔跑一陣,也逐漸氣力不繼,兩腳發顫。驀地腳下一絆,撲倒在地。
張瑤光這一下趴在地上,眼裡嘴裡都沾滿了泥土,心中委屈跟著一下子爆發出來,當場忍不住嚎啕大哭。她這一哭直哭到淚乾聲啞,才漸漸讓定下心來。忽然間天上飄來一陣細雨,輕輕地落在她的身上,過不了多時,雨勢漸大,轟隆一聲,黃豆般大的雨珠如傾盆一樣,從天空中倒了下來。張瑤光急忙起身,找了一處隱蔽處躲雨。
雨聲淙淙,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可怕的單調孤寂。張瑤光先接了一些雨水洗臉,接著才畏縮在一株大樹下的樹洞中。身上又濕又冷,但覺際遇多舛,不免又哀怨起來。原本以為已經哭乾的眼淚,又像斷了線的真珠項煉般,不住滾滾滑落。
良久良久,張瑤光才想起了左元敏,尋思:「他的腿若真的斷了,不就哪兒都去不了了?現在大雨滂沱,豈不是淋得一身濕透了嗎?」她的理智逐漸恢復,想想左元敏再怎麼說,也是為了救自己,這才弄傷了腳。如今被救的人除了全身有些擦傷,也算得上是安然無恙,而救人的此刻卻躺在地上,任憑風吹雨打。真要說來,就是所謂的好心沒好報了。
其實以張瑤光的個性,斷不是個見死不救的人,否則她也不會先把封飛煙從秦日剛的虎口中救出來,然後答應左元敏放她走了。只是她原本一心想死,卻莫名其妙的被阻止,於是便將那番惡劣的心情,一股腦兒地全發泄在左元敏身上罷了。
左元敏成了代罪羔羊,張瑤光將心比心,實在覺得過意不去。山中陣雨來得急去得也快,待得雨勢稍歇,她便循著原路回去。不過想到剛才自己這樣對他,說不定左元敏還在氣頭上,為了避免自討沒趣,所以她決定先躲在一旁,先探探虛實再說。
張瑤光一步一步往前挨進,遠遠地便望見左元敏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良久良久,一動也不動。張瑤光心中一驚,心想可別真的出事了,急忙往前查看。只見左元敏全身濕漉漉地躺在地上,有半個身體還浸在水漥當中,雙目緊閉,也不知是死是活。
張瑤光伸手要去拍他的臉,忽然見到他兩頰紅腫,清清楚楚地留著五指掌印,心中歉然,不敢再碰他的臉,便換動手去搖他的肩膀,一邊叫喚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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搖了一會兒,左元敏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嘴唇微張,但說不出話來。張瑤光見他眼神渙散,情況不妙。只想讓他就一直躺在這裡也不是辦法,便動手要去搬動他的身子。沒想到她才拉起左元敏的手,這麼一抬,左元敏忽然立刻轉醒,大叫一聲:「我的腳,我的腳……」張瑤光大驚失色,連聲道:「對不起,對不起……」
左元敏彷彿到了此時,才知道眼前是她,忽然說道:「你……你不再尋短了嗎?」
張瑤光沒想到他有此一問,鼻子一酸,眼淚撲簌簌地落了下來。
左元敏看著她,微微笑了一笑,漸漸地又將眼皮合了起來。張瑤光大驚,又去搖他的肩膀。左元敏閉著眼睛,哼哼唧唧地說道:「我好累哦,讓我睡一會兒……」
張瑤光拭淚道:「你先別睡,我去找個東西想辦法來搬你,等我找到一個乾淨的地方,你再好好地睡一覺。」左元敏嗯嗯啊啊,不知說些什麼。張瑤光又去搖動他,這回他只是動一動眼皮,連張開都不願意張開了。
張瑤光心想:「事不宜遲,我得先找到可以遮風躲雨的地方,然後儘快將他安置過去,否則他這條小命不保。」心中計議已定,便四處找尋合適的樹木,見到枝幹筆直,粗若碗口的,二話不說,便發掌將之擊斷。一連劈了兩枝覺得合用的后,忽然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伸手往靴筒一摸,提出了一柄短劍,不禁啞然失笑。
原來自己因為打算離開,這些天已將一些準備隨身攜帶的東西,通通放到身上來了,免得到時情況突然,來不及帶走。所以那時叫人新打的一柄短劍,就放在靴筒裡面,伸手入懷,火摺、火石、火絨,還有外用金創藥膏、內服行氣散丸,也都一應俱全,看樣子最派不上用場的,可能就是那些重約十五六兩的金葉子了。
張瑤光將東西一一收好,只提著短劍去斫取木條藤蔓,然後劃開左元敏的褲管,準備替他扶正斷腿,綁上夾板。這一扶動,又惹得左元敏哀痛大叫,轉醒過來,他見張瑤光準備了一番物品,便知道他想要做什麼了。於是自行點上穴道,忍痛讓張瑤光動手。這一番折騰,兩人都累出一身汗,直到張瑤光在傷處敷上藥膏,縛上夾板為止。
搞定左元敏,張瑤光便用相同的方法編了一具簡陋的擔架,輕輕地抬他上去之後,又用左元敏的破褲管,將他牢牢地綁在擔架上面。左元敏忽然苦笑道:「這件褲子,我今天還是第一次穿哩!」
張瑤光道:「還好,歐陽昕送的料子還不錯,堅韌耐磨。」自將左元敏綁好,見天色已晚,實在沒空跟他多談。便反手抬起擔架的一端,頭上腳下地拖著左元敏走。
也是老天爺眷顧,日落之前,兩人終於尋到了一處山洞,此時離著兩人墜崖處,只怕已有五六里遠,待得張瑤光安頓好左元敏,尋柴生火,天已大黑,雖然又餓又累,可是目前的情況,卻也只能選擇與左元敏一樣,偎在火堆旁邊,先睡一覺再說。
第二天一早,張瑤光首先轉醒,便去瞧左元敏的情況。但見他一夜衣服未乾,身體頗有發熱的情況,於是便動手將他身上的衣服脫掉,至於他的褲子早就因為裁掉褲管,而露出兩隻大腿,此刻倒是不忙脫。
左元敏悠悠轉醒,說道:「勞駕,可否讓我到外頭晒晒太陽?」張瑤光點點頭,抬他上擔架,拖到了洞外,頭上腳下地讓他靠在一處大石頭旁。同時撿了一根木棍放在他手邊,說道:「你的雙手沒壞,要是碰到什麼野獸,就用這個打發它吧。」
左元敏瞧她細心,設想周到,說道:「真多謝你了……」張瑤光忽然眼眶一紅,說道:「你……」閉上嘴,轉身跑開。
左元敏有點發燒,腦袋昏昏沉沉的,見她神態忸怩,欲語還休,倒也沒有心思多想,又睡了一個多時辰,這才轉醒。醒來發覺無事可做,便虔心默想,修練太陰心經。只是一個多時辰練下來,每每氣運到兩足時,便發覺受到阻礙,心想:「我兩腿骨折,就連經絡也受損了,不知療傷篇對於外傷有沒有用?」反正時日正長,又運起療傷篇的有關於足部經絡的自療法門,一步一步打通足上經絡。
再次開眼,張瑤光已經回來了。而且就地生火,火堆旁不知烤著什麼東西,左元敏聞著味道,說道:「嗯,好香哦,是……是魚!」張瑤光笑道:「我在山下尋到了一條小溪,這溪小魚兒也小,將就著吃吧!」又用火將石塊烤熱了,在上面燒烤溪中小蝦。
這小魚小蝦剝殼去刺,除頭截尾,已經所剩無幾,又沒有可供烹調的佐料,吃起來沒什麼味道,可是兩人早已餓得慌了,無論什麼東西吃到嘴裡都成了美味珍饈,不到一會兒,什麼焦的、半生不熟的、連殼帶刺的,還不都一一吞吃下去。
兩人意猶未盡,張瑤光便又去尋一些野果,待到回來,天色已晚,一天即將過去,張瑤光將左元敏拖回洞中,並在洞口升起火堆。
兩人都有一肚子的話想向對方說一說,可是誰也沒有開口。隔天兩人又重複一樣的動作,張瑤光負責兩人一天三餐,還要照顧左元敏的起居,換藥包紮,幾乎沒有什麼空閑的時間。左元敏則是不斷地運功調息,只希望能夠早日恢復行動自由。
在山中過自給自足的生活,他好歹也有過經驗,多多少少可以分擔一點。
如此又過了兩天,好不容易,張瑤光一早在替左元敏換完葯之後,終於打破沉默,開口說道:「瘀腫的情況已經好了很多,看樣子,你的腳應該很快就能復原了。」
左元敏道:「那可真是多謝你了,要是沒有你,我早就死在山崖下了。」
張瑤光淡淡一笑,說道:「你這不是在挖苦我嗎?要不是為了救我,你會掉到這山崖來嗎?」左元敏沉默一會兒,終於說道:「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想不開?」
張瑤光道:「怎麼?想知道值不值,是不是?」左元敏道:「值不值重要嗎?
我現在人不是在這邊嗎?」
張瑤光喜怒不形於色,說道:「是,沒錯,你現在人在這裡是我害的,可是誰叫……誰叫你要多管閑事……」左元敏心中頗有不悅,想自己不過是基於關心,隨口問問,沒想到她的反應這般激烈,於是便道:「當時掌門人要我攔著你,可不是多管閑事。」
張瑤光忽然發怒,說道:「你是說,當時我哥哥如果沒有要你攔著我,你就會讓我掉下去,是嗎?」
左元敏也沒好氣,說道:「這不是姑娘你所一心愿望的嗎?」張瑤光怒道:
「你……」卻不知該罵什麼好,過了一會兒才道:「你為什麼不幹乾脆脆的說出來,說你怨恨我,恨我壞了你在紫陽山門的大好前途,早知道張瑤光這麼難纏,當時就不該這麼拚命的救你!」
這件事情左元敏早就想過了,其實是一直到現在,連他自己也想不通:那時為何要這麼奮不顧身?
張紫陽當時是下令要他幫忙攔著張瑤光沒錯,但就當時的情況,應是指不要讓張瑤光離開的意思,而他確實也已攔住了張瑤光。要不然,張瑤光就不會在一時情急之下,縱身往山崖跳了。
那自己真的是為了救張瑤光,寧可性命不要嗎?左元敏不知道。不過在剛剛摔到山崖底下,知道自己弄斷了腿的那一刻,他曾經怨恨過自己,為什麼做事這麼粗枝大葉,不考慮後果。
不過是幾天前,他還在規劃著自己的未來,構築著美麗的前景,幻想著終有一天,自己能在紫陽山城裡起一座毫宅大院,然後將雲夢接過來住。等到哪一天他武功、財富、地位、名望都達到一定的程度時,他就可以開口要雲夢下嫁給他了。
然而這一切,在左元敏決定要發足前奔,攔腰去抱張瑤光的同時,就註定了終究是雲煙幻夢一場了。
所以張瑤光此時這麼一問,頓時難住了他。左元敏無法回答,因為他也不知道答案。
張瑤光見他遲疑,自覺瞭然,「哼」地一聲,將頭一扭,悻悻離去。這一天左元敏便在山洞裡待了一整天。直到日落,張瑤光才珊珊轉回,除了帶了東西給他吃,還丟給他一對簡易的柺杖,意思是要他以後想要出洞曬太陽,得自己杵著柺杖去。
左元敏笑笑收下,沒多說話。張瑤光也懶得理他,到另一邊倒頭就睡。左元敏想起第一次與張瑤光單獨相處時的情景,心想:「要不是你知道我兩腳不方便行走,不然你很可能要趕我出去外面睡了。」自此打算盡量隱瞞自己兩腳痊癒的程度。
如此不知又過了幾天,左元敏掐指算算,想來今天已經是八月十五了。到了晚上,他想偷偷起身,到外頭瞧瞧月亮,張眼一望,卻不見了張瑤光。心想:「她大概也是出外散心了吧?女孩子家對著一輪明月,總是有著幾分不可言喻的感情。」
他這一推論,是從雲夢那兒得來的。每月月圓,若是碰到陰天下雨,雲夢的心情就會低落一整天。而要是天氣清朗,雲夢總會倚在窗邊,對月張望。左元敏還記得小時候,母親曾跟他說過有關嫦娥奔月的故事,還說嫦娥一個人孤獨寂寞的住在廣寒宮中幾千年了,一定很想回到地面上來。
那時左元敏還不明白,母親跟他說最後面那句話的意思是什麼。不過後來看到雲夢那個樣子,他才逐漸了解:嫦娥既然活了幾千年,那她一定是神仙了。而縱使是身為神仙,也是會感到害怕寂寞的。
「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雲夢也許不相信男人,但是她的確常常感覺到寂寞。
左元敏知道這一點,今天又正好是八月十五,所以雲夢此時此刻,一定也在某個地方,望著天上的一輪明月吧?他立刻迫不及待地拄著柺杖出了山洞,往地勢高的地方行去,挑了一處視野好的地方做了下來。
舉頭遙望明月,但見月光皎潔明亮,就像一面銀白色的鏡子。左元敏忽然突發奇想:「這月亮這麼像一面鏡子,要是雲姊也在某個地方,與我同時看著它,說不定可以映照出雲姊的面容來呢!」他心中既做如此想,看月亮可就更加專註了。
不久月過中天,更往西沉。左元敏明知根本不可能從月亮里見到雲夢,但終究不舍就這麼離去。當下起身拄拐,更往高處走去。未幾,月又隱沒樹梢,左元敏再度起身,再往高處走去,直到能看到月亮為止。
夜風拂來,左元敏彷彿聽到半空中有咽咽嗚嗚的聲音,斷斷續續,不甚清楚。
左元敏循著聲音前行,一邊仔細聽去,便確定這絕對不是什麼野獸或是夜梟的聲音,而是有人在哭泣。可是大半夜的,有誰會在這荒山野嶺中暗自啜泣?他好奇心起,更不可遏,放輕腳步,繼續往前尋去。
不久之後,在朦朦朧朧地月光底下,左元敏隱隱約約地瞧見有個人,斜對著自己,蜷坐在前方的大石上,再看那穿著打扮,不就是那張瑤光是誰?左元敏趕緊閃進一旁的林子里,心想:「他半夜跑出來偷偷哭泣,遮莫與她決定跳崖的事情有關?」
在確認張瑤光並沒有發現他之後,這才一拐一步地,偷偷往前挨進。
左元敏儘可能地靠近她,然後找隱蔽藏身,才剛剛躲好,忽聽得張瑤光窸窸窣窣地動了一動,接著低聲說道:「我實在不明白,他明明就不是我的親哥哥,為什麼偏偏不准我喜歡他呢?難道喜不喜歡一個人,這種事還可以規定的嗎?」
左元敏心想:「她在跟誰講話?」偷偷地探頭出去,卻見張瑤光背向著他,兩足跪在大石頭上,抬頭望著月亮。心中恍然大悟道:「啊,她對著月亮在自言自語……」
左元敏知道不該偷聽別人的心事,可是現在要是離開,萬一給她發現了,那事情反而糟糕。不如靜靜地躲在這裡,只要自己不說,除了天知地知,還有誰會知道?
心中一陣忐忑,耳邊張瑤光的聲音繼續傳來:「……不過,總算天見可憐,天意要我大難不死。前些日子,小女子總是不明白,為何就是要死,也有人要橫加阻攔?不過我現在明白了,老天爺是既要讓小女子看破紅塵,又要留著有用之身,將來替天行道,才無所罣礙。」
左元敏心中暗罵道:「放屁!什麼天意要你不死,是老子要你不死。若要說替天行道,那我不早就在替天行道了?還救了你這個糊塗的小妞!」回頭一想,心下又道:「她剛剛說親哥哥什麼的,難道說,她愛上了自己的哥哥張紫陽?」
左元敏忽然對張瑤光產生無比的親切感,好似在茫茫人海中找到難得的知音一樣。張瑤光愛上了親如兄長的張紫陽,而他也愛上了對他有養育之恩的雲夢,這種旁人看來可能會覺得荒唐,引人側目的戀情。他自己身在其中,自然特別能體會,這種喜歡上同時是自己最親近的人的那種感覺。這種感覺,他其實很想跟旁人分享,但又說不出口,如今見到張瑤光這般情形,就好像一切不言可喻,兩人心有靈犀一般。
左元敏想到了自己的事情,就沒聽到張瑤光接著說了些什麼,待回神過來,只聽得她續又道:「……既然哥哥他不喜歡我,我也不想勉強他。如今我墜落山谷,昨日種種,譬如昨日已死。希望他從此無牽無掛,早日悟道,完成他一身志業。」
左元敏微微一驚,心道:「難道她打算放棄了嗎?不行,愛一個人,怎麼能就這樣輕言放棄呢?想來是其中有些阻礙。找個機會,我得勸勸她才是。」
原來這張瑤光那天之所以毫不猶豫地跳崖輕生,果然便是為了張紫陽。
話說張瑤光在七歲那年左右,因為父母雙亡,跟著一幫乞兒,從鄉下來到小鎮上,在街頭遊盪。一天張紫陽的父親碰巧路過,瞧她五官清秀,模樣可愛,便在她被人口販子拐帶之前,花了幾兩銀子,將她帶了回家。當時的張紫陽,已經被貶戍嶺南,所以並不在家。
張紫陽的父親將她帶回去之後,並沒有把她當成童奴一樣看待,而是因為思念親兒,所以把一股情緒,全部寄托在張瑤光身上。他讓張瑤光喊他一聲:「爹!」
就彷彿是張紫陽在叫喊他一樣。
後來張紫陽得遇貴人,接著又在紫陽山傳道授徒,生活安定之後,便將父母親接了去。結果張紫陽便在這樣的情形下,平白無故地多了一個妹妹。
多了這個妹妹,張紫陽無疑也是開心的。因為紫陽山門草創之初,繁雜工作頗多,每天都有許多大小事務等著他去處理,難得有空孝順父母,噓寒問暖。張瑤光最少是父母親的精神寄託,更何況那時她十一二歲,正是聰明活潑,又會撒嬌,常惹得兩老開懷不已,張紫陽對這位妹妹,自然也是把她當成親妹妹一樣看待了。
及至幾年後兩老相繼辭世,張紫陽便接著擔負起照顧張瑤光的責任,只是他一個大男人,女孩子的事情,什麼也不懂。剛好聽說有一個遠房表舅,也有一個獨生愛女,便讓人去請他們一家人上山來,表舅呢,就安排工作給他,表妹就來陪陪張瑤光。這個表舅表妹,便是柳輝烈與柳新月父女了。
除替她找伴之外,所有生活所需,亦一律供應俱全無虞。張瑤光想要做什麼,也都完全照著她的性子,未曾加以干涉。於是,張瑤光在一定的程度上,便給張紫陽給慣壞了,而柳新月跟著這個表妹,也因此什麼都有,相當程度的也逐漸驕縱起來。
只是物質生活可以充分供應,但是精神層次的,可就沒那麼容易了。兩名少女一年年長大,柳新月首先到達情竇初開的年紀,開始也會吟風弄月,賦詞說愁,編織著對於未來的美夢。而張瑤光就這麼一個伴,耳濡目染之下,也就顯得比同年齡的女子早熟些。
但問題是,紫陽山上雖然男人不少,不過論才情學識,武功涵養,能夠與她們匹配的,就已經不多了,再要想門當戶對,那可真沒有。所以柳輝烈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兒,早已經到了該許人的年紀了,卻還是婉拒了所有上門提親的親事,最後才造成柳新月自己相中秦北辰,還偷偷跟著他離家,效那私定終身的情事發生。
那張瑤光與柳新月情同姊妹,又是閨中密友,姊妹倆平日互吐心聲,無話不談,張瑤光自然知道秦北辰的事情。她不忍表姊為情所苦,所以常常暗中幫助秦北辰與柳新月私會,一直到東窗事發。以致有柳堤小築遇左元敏,並受傷而回的事情。
這柳新月還有她的父親替她屏除一些干擾,斷絕太過瘋狂的慾念,但是張瑤光卻沒有。相反的,從柳新月身上,她發現只有自己更積極,更直接,才有機會得到想要的。
她想要的是什麼?就如同先前所說的,紫陽山門裡,能跟她匹配的男人實在太少了。大前年,萬國明的長子萬永隆,托自己的父親向張紫陽提親,張瑤光拒絕。
去年夏天,紫陽山門最年輕的副堂主,白金堂的郭南英,由管竹生領著親自向張紫陽求親,張瑤光一樣拒絕。
從那以後,再也沒人想動張瑤光的腦筋了,因為已經沒有比前面這兩位青年,更有才幹,不論身分地位,還是儀錶容態,都足堪與張瑤光相提並論的未婚男子了。
不過倒不能說紫陽山上,沒有一個男子,可以讓她動心。原來在她的心裡,早已有個讓她仰慕傾心的男子,那個人就是張紫陽。
無庸置疑的,張紫陽當然是整個紫陽山上,地位最崇高,甚至也是近世江湖中,最傑出的英雄人物之一,只是沒有人會想得到,張瑤光會喜歡上自己的哥哥。
這件事情,柳新月知道,張紫陽也約略感覺得出來。除此之外,整個紫陽山門並無人知曉。若是再扣除張紫陽故意裝做什麼都不知道,那麼整件事情,就只是張瑤光向柳新月所吐露的無數心事,當中的某一件、某一部份而已。
其實就連像柳新月那樣,應該是屬於她的親密戰友的,都不太看好,甚至不太贊成張瑤光去喜歡她的哥哥,她們的掌門真人。
這一點張瑤光也有自知之明,所以她也曾嘗試著去打開心胸,多到外頭去多接觸一些人,多認識一些人,也許該是屬於她生命中的那個人,不久就會出現在她面前。
樊樂天自張瑤光第一天來到紫陽山門起,便看著她一天天長大,平日對於她也是愛護有加。張瑤光的心事,他多多少少猜到一點,只差沒往張紫陽身上猜而已,於是也熱衷於陪她下山散心。那天看到左元敏,覺得他秉性資質都不錯,又剛好有絕影的事情作為機會,就想把他介紹給張瑤光認識。回到紫陽山上,也是大力鼓吹。
所以柳新月有一度以為,左元敏是一個有本事讓張瑤光心動的人,而對他另眼相待。同樣的,其他所有自以為知道的人,也同樣把左元敏放在心上,其中自然祝福巴結的有之,怨恨暗妒的亦有之。
後來張紫陽大力提拔左元敏,雖說也是看在他是個可造之材,但在張瑤光這個環節上,自然也佔了不少的因素。更何況有樊樂天明著大力支持,張紫陽也樂得暗中順水推舟。聰明人瞧在眼裡,早已明白是怎麼回事,左元敏要加入紫陽山門,自然便是水到渠成。
左元敏不明究里,張瑤光也蒙在鼓裡,而柳新月雖然嗅到了這股氣息,但她選擇了聽任自然,所以她最後才決定要跟張瑤光浪跡江湖,讓兩人都有更大更開闊的眼界與視野。
於是張瑤光在臨別之際,特別又去看張紫陽,也許只是看看,也許多說一會兒話,張瑤光拿不準,所以才想避開左元敏,拉著張紫陽到後山去。結果說著說著,情況失控,張瑤光將心一橫,終於硬著頭皮問他:「難道你對我連一點感覺都沒有嗎?」張紫陽假裝聽不懂,東拉西扯,繞著圈子要張瑤光接受左元敏。
原本張紫陽若是一直裝糊塗,張瑤光也不會這麼生氣,可是張紫陽說到最後,把左元敏推出來當擋箭牌的用意相當明顯。在那剎那間,張瑤光忽然全都明白了,一時氣苦,先出其不意地點了張紫陽的穴道,然後明白的跟他說,自己已經決定離開這裡,告訴他根本不必那麼為難。
張紫陽大吃一驚,雖然在他來說,張瑤光的手勁並不算什麼,但是要穴被制,一時半刻之間,卻也沖解不開。若是張瑤光講的都是真的,以天地之大,要刻意閃躲一個人,那可真的有如魚入大海,除非她自己願意回來,否則張瑤光只怕要從此走出他的生命中了。
張紫陽沒有這樣的心理準備,驚駭之餘,忽然見到左元敏出現在眼前,彷彿是看到了救星,當下二話不說,便要左元敏幫忙攔住她。
那張瑤光因為已經將話說破了,再留下來,以後見面只有徒增尷尬,所以更是吃了秤陀鐵了心,見左元敏真的來攔自己,不由得又氣又惱,劈頭就是一掌。但過了兩招之後,她發覺左元敏這些天來武功大進,別說想要突圍了,只怕在百招之後,自己就要束手就擒。
其實也不用左元敏來擒自己,張紫陽內功通神,隨時都有可能突破被封的穴道,張瑤光只覺得再面對他們,也只剩羞辱,霎時萬念俱灰,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終於狠心往山崖下一跳,只求一了百了。
左元敏不知這些微枝末節,只想著要如何可以鼓勵張瑤光,讓她在這條路上,知道有人會支持著她,她並非孤獨一人。聽著張瑤光又對著月光說了一堆話,左元敏聽了頗覺得害臊,可那聲音卻又一直鑽進耳朵里,不想聽都不行。也不知過了多久,但聽得張瑤光悠悠地嘆了一口氣,這才默默地從石上下來,緩緩走出林子。
左元敏因為行動不便,深怕萬一張瑤光去而復返,會正好讓她撞個正著。於是又耐著性子躲了好一會兒,這才悄悄地從藏匿地點起身,快步返回山洞。來到洞前,見張瑤光一見到自己,立刻掉頭進入山洞內,表情冷漠木然,與剛剛那個在月光底下侃侃而談,有著滿腔熱情,與用不完的愛恨情仇的女子判若兩人。
左元敏知道她在等自己,卻故意裝做漠不關心,便即跟了進去。
張瑤光來不及假裝睡著,倉皇中與左元敏照了面,只好有口無心地打了聲招呼:「看樣子,你的腳恢復得不錯嘛!」左元敏道:「托福……」走到自己休息的地方,緩緩坐了下來,續道:「這麼晚了,出去散步?」
張瑤光作賊心虛,隨口哼了一聲,算是回答。左元敏有意無意地道:「有道是:每逢佳節倍思親。今天是中秋,是月圓人團圓的日子,我們兩個陷在這裡,豈只是獨在異鄉為異客,簡直是與世隔絕,想念親人,也是應該的……唉……」
他刻意表現出脆弱的一面,又唉聲嘆氣的,憂愁滿面,低頭不語。此舉果然吸引住了張瑤光的注意。只聽得張瑤光說道:「不是說你也是孤兒嗎?你還有其他的親人嗎?」
左元敏道:「我從十歲之後,就成了孤兒沒錯。我原本還有其他的親人,我堂叔,還有霍伯伯,只可惜他們比我的母親還早過世。所以十歲之後,我是讓人領養,才能長大的……」
張瑤光從沒聽他說過自己的身世,現在他忽然想說,心裡也頗有興趣。一般來說,不為人知的過去,總帶有一點神秘感,而好奇心卻又是每一個人都有的。
張瑤光當然也有好奇心,於是便道:「原來如此,你的境遇,跟我還真的有點相似呢。」拋磚引玉,想要引得左元敏多說一點。
其實真的想拋磚引玉的是左元敏。他見引起張瑤光的興趣了,便道:「她是我所見過,除了我母親之外,最溫柔體貼,對我最好的一個人了……」於是便將雲夢這個人,完完整整地介紹給張瑤光知道,包括她如何像個親娘,卻又像是個大姊姊一樣的照顧他,甚至連她是青樓女子,艷冠群芳。還用擺擂台的方式來選客人的事情,也一一直說不誤。
張瑤光聽著聽著心下惻然,過了半晌,忽道:「左兄弟,你也不必難過,常言道:英雄不怕出身低。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我覺得你雲姊相當的了不起,是女中豪傑……」
左元敏喜道:「你也這麼認為嗎?我也是這麼想,她不但是女中豪傑,而且待我恩重如山。要是我知道我會莫名其妙地忽然與她分離,我就應該早要告訴她,說我想照顧她一輩子。不管她是想跟著我歸隱也好,還是她想繼續這樣生活下去,我都會支持她,只要她肯讓我永遠陪在她身邊……」張瑤光確定自己並沒有聽錯,忍不住驚異道:「你是說……你想要娶你雲……雲姊?」左元敏反問道:「你說,她肯下嫁嗎?」
張瑤光撟舌不下,吞吞吐吐一會兒,才說道:「可……可是……」左元敏道:
「可是什麼?我雖然喊她一聲雲姊,可是她又不是我的親姊姊。」張瑤光神情尷尬,欲言又止,囁嚅道:「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她……她不是那個……那個……」
左元敏道:「那個什麼?你是想說,她是個妓女是嗎?你剛剛自己不也說了,英雄不怕出身低。每一個人都可以選擇他的生存方式,我和雲姊既不偷,又不搶,只要不害著別人,別人也管不到我們。」
張瑤光道:「這麼說是沒錯啦,可是,我那個……我剛剛的話,是要你不要灰心喪志,自立自強……」左元敏恍然大悟,說道:「我明白了。瑤光姑娘雖然是個女子,卻也覺得男尊女卑,是吧?」張瑤光道:「最少,這世上的人,都是這般看人的啊。」
左元敏昂然道:「這個世上的人,同時也都是欺善怕惡,趨炎附勢,笑貧不笑娼之徒。所以我一定會努力,若是雲姊跟了我,會被人指指點點,還是會受到其他一點點委屈的話,那就表示我還沒準備好。而我要是沒準備好,我當然也不敢要雲姊跟我,總之,我會做到讓大家不敢看輕我,也要讓雲姊對我另眼相看!」
張瑤光聽他痴情如此,終也不免動容,待聽到最後一句,忽道:「你雲姊她還看不上你,是嗎?」
左元敏聽她說到了重點,滿腔熱血忽為之沮,半晌,說道:「在她的眼中,我自然還只是個小孩子罷了。」張瑤光也為之默然。
又過了一會兒,左元敏接著說道:「瑤光姑娘覺得呢?雲姊說我只是個孩子,其實我覺得那是她看起來而已,實際上以我的年紀,在鄉下已經可以去跟有女孩的人家去提親了。有時候想想,真的好不公平,要是我不是讓她收養的就好了。」旋即又道:「可是若不是被她收養,我也許連她的面都就不著了。唉,人為什麼會長大呢?要是能永遠像過去那樣,不知該有多好?」
這幾話,直說到張瑤光的心坎兒里了。她緩緩抬起頭來,空空地望著山洞外,心中也跟著左元敏的話,說道:「唉,人為什麼會長大呢?要是能永遠像過去那樣,不知該有多好?」
左元敏見她兩眼發直,愣愣地發怔,又多問了一次:「瑤光姑娘覺得如何?我該甘心於做一個雲姊眼中的小孩子?還是證明給她看,讓她知道我已經長大成人,是她理想的對象之一呢?」
張瑤光隨口答道:「我也不知道……」忽地回過神來,訕訕地笑了笑,續道:
「你怎麼會問我呢?這事情要你自己決定才行。」左元敏滿以為她會持正面的肯定態度,聽到這個回答,倒是有點失望,隨口應了一聲:「是嗎?」
張瑤光道:「那當然啦,你雲姊對你的恩情,只有你自己最清楚,她對你的態度,也只有你自己知道,我不過是個事不幹己的外人,說什麼話,提供什麼意見,對我來說都無關痛癢,要是因此影響到你一生的幸福,那我的罪過可就大了。」
左元敏知道她說的不錯,但他早已將張瑤光視為「自己人」、「同道中人」了。
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那麼反過來說,兩人應該彼此鼓勵,互為奧援才是,但現在張瑤光的意思卻是:每人情況不同,各人互不相干,未來該怎麼辦,要靠自己決定。
本來左元敏還打算鼓勵張瑤光,沒想到卻反而讓她說了一頓。如此一來,張瑤光的事情,便間接的宣告左元敏無可置喙。左元敏氣為之沮,不知該接什麼話才好。
張瑤光不察,續道:「不過我倒是真心希望,你能夠找到屬於你自己的人生。
要是有機會的話,我也很想看看你的這位雲姊。我想她一定是美得很了,讓你這般牽腸掛肚。」
說到這個,左元敏的精神可就來了,說道:「雲姊的容貌出色,那是眾人皆知的。但我想念她,也不全然是因為她的樣貌。」張瑤光道:「越聽你這麼說,我就越好奇了。」
左元敏見她臉上頗有些不信的感覺,忽然想起她也算是個美女。這美女聽到有人竟然可以美到一種境界時,心中當然就會有一種質疑,與不服氣的心理產生,左元敏見得多了,趕緊說道:「比起瑤光姑娘來說,我雲姊當然不及你年輕貌美了。」
張瑤光忍不住笑道:「說到年輕,我可能是年輕了。可是在你的心裡,未必會認為我比較貌美吧?」左元敏一本正經地道:「瑤光姑娘太謙虛了,平心而論,姑娘雖然不能說是艷麗,但是雍容高雅,舉世無倫。若要將我雲姊比做牡丹芍藥,那麼姑娘就好似空谷幽蘭,出水芙蓉。」
張瑤光明知他是客氣,卻也不禁歡喜。在紫陽山上,平日除了與柳新月兩人孤芳自賞之外,還有誰能走到她的跟前,說上一兩句稱讚的話?她一時芳心大喜,說道:「你就別再姑娘長,姑娘短的了,聽起來怪彆扭的。我聽新月姊叫你小左,而我少說也大你兩三歲。讓你叫我一聲瑤光姊,我也喚你一聲小左,這樣應該不過分吧?」
左元敏道:「那樣最好了。」兩人細數起年紀來,張瑤光原來今年十九,確實是大了左元敏三歲。稱呼既定,兩人的交情自又深了一層。
張瑤光道:「有件事情說來真不好意思。小左,你三番兩次救我,我卻連一聲謝謝都還沒說出口。現在瑤光姊鄭重地跟你說一聲:小左,真是謝謝你!要是沒有你,我現在真不知身在何處了。」左元敏聽她舊事重提,亦謙遜道:「哪裡,哪裡。
所謂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再說是瑤光姊先幫助我們,我們感恩報答,那也不算什麼。」
張瑤光知道他口中的「我們」,指的是他與封飛煙。便順口道:「我瞧那封姑娘人也相當不錯,模樣長得又甜,而且還是你所崇拜的大英雄,封俊傑的女兒。你們的感情既然還不錯,外表看來倒是挺登對的……」左元敏打斷她的話,搖頭道:
「她是名門之女,未必看得上我這個出身貧賤的小毛頭。」
兩人初初打開心扉,話匣子一時關不起來,不知不覺間,天色漸亮,兩人卻尚無倦意。張瑤光見左元敏精神尚好,便道:「我前些日子到附近勘查過地形,往西北方向去,似乎有路可走,趁著今天早起,我們不如一起去看看,說不定可以從那邊另覓路途回去。」
左元敏這些天來早已悶得慌了,聽說可以出去走走,當然贊成。當下便由張瑤光整理一些簡單的吃食,領先而行。那左元敏柺杖上的功夫這幾天練得熟了,再加上他手勁越來越強,以雙杖代替雙足,竟與真的雙腳差不了多少。張瑤光看了一會兒頗覺得驚異,打趣地直稱左元敏在這一方面頗有天份,以往不拿柺杖,可真是浪費了。
不久兩人來到平日張瑤光抓魚蝦的小溪,順著溪流,往西北方向行去,一路上除了休息,就是往前挺進。那小溪在山谷間蜿蜒迤邐,似乎根本沒有盡頭一般,行過正午,忽見左岸另有一流合來,水勢大增,又往前復行不久,溪流再匯入另一條溪流當中,水面也陡然寬廣起來。張瑤光指著河面道:「要是有辦法扎一排木筏,順流而下,相信我們很快就能出去了。」
左元敏道:「可是這裡顯然人煙不至,莫要是下游有什麼障礙。我們要是冒險乘筏而下,只怕會有危險。」張瑤光點頭稱是。
又走了一會兒,那張瑤光忽道:「我們是就此折回去呢?還是要繼續往下走?」
左元敏道:「有何不妥嗎?」張瑤光道:「我們要是現在折回去,晚上最少還有個可以遮風避雨的山洞可以休息。要是想繼續往下走,萬一找不到可以休息的地方,那我們兩個可要露宿在這河床上了。」
左元敏道:「瑤光姊怕了嗎?」張瑤光啐道:「我才不怕呢,我是為了你好。」
左元敏道:「我也不怕。我想今晚當不致會下雨,最多我們兩個輪流睡,你睡了,我幫你趕蚊子,我睡了,你幫我蓋被子。」
張瑤光笑道:「哪來的被子可以蓋?」左元敏戲謔道:「天氣漸漸涼了,你見我睡著了,怕我凍著,自然而然地會將外衣脫下來,給我蓋上。」張瑤光眼角含笑,道:「你想得倒挺美的。」
張瑤光不知不覺地輕鬆了起來,膽子似乎也大了一些,彎過河彎之後,迎接她的是一片她之前所未曾到過的地方。若是在今天之前,她會考慮東,顧忌西的,一定要準備充足了才敢繼續往前,可是這會兒,她卻突然有種冒險犯難的刺激與雀躍。
就像一個小女孩,在父母親的呵護之下,急欲一探這個一切都充滿新奇的世界一樣。
這種躍躍欲試的興奮感,其實是建立在不可預知的危險,與可預期的安全之上的。
不可預知的危險在這裡不難理解,但什麼是可以預期的安全呢?此時在張瑤光的心裡,並不能分辨出這麼細膩的差別,也許這份安全感,是來自左元敏吧?因為客觀的環境,只有這項改變。
不過張瑤光顯然不明白這一點,或者說她根本也沒留意。人和人之間的互相影響,往往是從最小的地方開始的。不管是同儕朋友,還是夫妻情人間,對方給你的感覺,往往也決定你對他的態度。而且不論是多麼扞格不入的兩個人,只要是碰到了一起,有了互動,這種影響就會產生。因為不論是愉快的或是不愉快的相處經驗,都會帶給我們一個主見觀念,而觀念影響習慣,習慣改變命運。
若是兩方面正好是一男一女,而彼此又對對方有好感的時候,情況就會變得更為複雜。
這一天,左元敏與張瑤光兩人,在不知不覺間,都為了自己的人生,改變了一點命運。
結果正如張瑤光所料,此後一路上並沒有發現有什麼可供棲身之所。兩人昨夜幾乎已是一夜沒睡了,實在不能再忍住不睡。左元敏表現風度,先讓張瑤光靠在石頭邊上小睡一會兒。自己則看著火,有時還真的替張瑤光趕一趕飛蟲蚊蚋什麼的。
輪到他睡的時候,張瑤光想起白天時的戲言,也真的脫下外衣,在滿眼的笑意中,當成被子蓋在他的身上。
第二天兩人再往下游而去。左元敏雖然行動自如,但總是比不上兩腳完好時,可以在溪石上,或樹林間穿梭跳躍,在路程的推進上,終是一項不小的阻礙。於是兩人決定先尋找可以安置的地方,等他的腳傷痊癒再說。
終於在第三天傍晚之前,兩人在溪流附近的高地,找到一處樹洞,勉強可以遮風避雨,兩人便先行安睡一宿。翌日,才開始動手布置這個臨時的棲身之所。其實說是布置,頂多也只是將內外整理乾淨,然後在空地上挖洞生火,製作一便利生活的簡單器具等等。
兩人心中既然再無芥蒂,做起事來也就不像先前那般苦悶。而山中生活日復一日,又是那般的枯燥無聊,然而在兩人合作無間的情況下,日子倒也越過越快活起來。尤其那左元敏本來就跟女人相處慣了,某些時候還頗能知道女人的心理,適時的排遣寂寞與體貼入微,那也是做與不做而已。
不知不覺間,張瑤光已漸漸重拾回對他的信賴,甚至超過了兩人剛見面之時。
尤其是當她無意間得知,左元敏當時之所以接受加入紫陽山門的規劃,有一大半還是為了雲夢的因素時,心中對於他的痴情,感受到了相當大的震動。
張瑤光不知她這一輩子,還會不會有那麼一個誰,也能像左元敏一樣,為自己如此默默地付出。不過現在她至少在左元敏身上,看到了對男人的希望,也看到了自己對未來的希望。
日子匆匆,轉眼間如此過了月余,左元敏的雙腳已經完全痊癒了,幾天來,兩人除了維持生活,也到各處去探路。可是群山疊嶂,連綿不絕,放眼望去,樹海一片,渾不知身在何處。而若循著溪水而下,也是一會兒忽東,一會兒忽西,轉來轉去,四周景物一模一樣,就好像在原地打轉一般。左張兩人的輕功不低,花個半天的時間奮力奔跑起來,縱使是崎嶇的山路,也總能挺進個八十百來里的,可是每次兩人一回來碰頭,都說不出哪個方向,才是可以脫出這重山峻岭包圍的正確選擇。
左元敏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便提議要回到落崖處,也許依他的輕功,可以逐級逐級地往上爬回去。
但是張瑤光反對,說道:「當時掉下來,是萬不得已的。我們兩個可以保住性命,多少都是運氣。但往上爬可不比往下跳,萬一一個失足再往下掉,運氣可就不一定有這麼好了。」頓了一頓,又道:「也許你現在的力氣長,小心翼翼的總能做到,但是我可不願再拖累你一次了。」
既然張瑤光有疑慮,左元敏也就不堅持嘗試。不過待在原地,就表示永遠出不去,而水源又是保命的生活必需,於是兩人便決定,繼續順著溪流往下移居,也許多繞遠路,不過順著溪谷,相信總有出去的一天。
兩人便一邊打獵捕魚維持生計,一邊緩緩地往下游移動。只要一找到合適的安置地點,便馬上拔營過去。如此又過了兩個多月,天氣由清涼逐漸轉為寒冷,早晚山區都飄雪降霜,食物也漸漸少了。兩人至此只好先為過冬打算,水邊是不適合居住了,便往山裡頭去找比較溫暖的山洞。然後一人準備過冬用的柴火,一人準備糧食。
又過了幾天,果然開始下起雪來。在這段時間,兩人大部分的時間都待在山洞裡,日子無聊,就切磋武藝,或各自練功,剛好也可以禦寒。天氣放晴,便到水邊去守候,一天當中,總能打到一隻兩隻到水邊喝水的野鹿山羌,要是沒有的話,就想辦法將水中的魚兒打上來。
等到真的下起大雪,左張兩人便將獵到的山禽野獸,剝洗乾淨,然後埋在雪堆裡面,做為存糧。所以日子過得雖不算舒服,但也不至於挨餓。只是兩人待在山洞裡的時候久了,空間就那麼一點大,目光也無從閃躲,再加上兩人同甘共苦,共度危難,早已培養出深厚的情感,不知不覺情愫暗生,反應在言語舉止上,顯得相當親密,只是兩人以為是稱姊道弟的結果使然,完全不知道彼此的關係已經起了微妙的變化。
春江水暖鴨先知。這天早上,張瑤光到溪邊汲水的時候,在水中撈起幾片由上游漂流下來的浮冰。浮冰極薄,只在陽光下閃耀著點點光芒,張瑤光將它撈起來,還來不及放到口中啜飲的時候,就已經融化了。但是她還是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因為她知道,春天已經來了。
左元敏陷在這山中,前後已經將近有五個多月了,雖然在這幾個月當中,他一邊潛心修練太陰心經,一邊向張瑤光請教指立破迷陣法,與九真靈寶結丹大法的疑難處,對於他的助益不小,但是一想到外頭的花花世界,終究還是想早日出去的好,否則就算練成一身神功,要是江湖上沒人知道的話,那豈不是等於錦衣夜行?
至於張瑤光為何有辦法指導左元敏的指立破迷陣?那是因為陣法中多用道家用語,有些專有名詞,諸如:抽添,是指練功時的火候節度;河車,則是指腎藏真氣,與其搬運之法等等。一般人照字面上看不太出來什麼涵義,但是張瑤光在張紫陽身邊已久,一身武功又是張紫陽所授,解釋一下這些用詞,並沒有什麼問題。
再說張紫陽所著述的各種武功心法,在紫陽山門內都是酌才而授,並不把它當成秘密,新著「指立破迷陣」又是依照管竹生所要求,希望能有一種武功,是一般門眾集體可練而寫的。這左元敏是他親自介紹入門的人,又曾當著大家的面說他是自己人,所以左元敏居然知道這些武功,對於張瑤光來說,倒不是什麼驚奇的事,所以也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春天來的消息,左元敏倒是不用張瑤光轉述才能知道。兩人商議一陣,決定翻山越嶺,朝著日升之處,往東直去。因為那紫陽山乃在嵩山以南,登封縣西北之隅。
只要一直線直往東去,總可以切出層層山脈,回到平原上。
這番設想原是不錯,再加上兩個都是有武功的人,成功的機率是要比一般人大上許多。可是兩人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好不容易越過一個山頭時,卻也不禁叫苦連天。原來理論上是這樣,可是實行起來,卻是困難重重。
首先你在山腳下看著整個山頭辨別方向是很容易,可是一進到山裡,陽光卻不是隨時都有的,根本找不到一個依據;再則山中無路,想要硬開出一條直路來,更是痴人說夢,兩人三轉四轉,早已迷失方向,好不容易來到山脊上,背日而望,只見群山讓夕陽映照成一片火紅,面對如此美景,兩人都頗有再世為人的感覺。
第二天兩人便往山下走,還沒打定主意是否要繼續照這樣走下去,忽然聽到前方有人說話的聲音,左張兩人大喜,急往那聲音來源而去,張瑤光首先叫道:「有路,有路!」
左元敏往前一看,果然在林間有一條羊腸小徑。既然有路,那就一定會有人。
左元敏一馬當先,像一隻大鵬鳥一樣一躍而下,但見前方走著一個瘦瘦小小光頭和尚,口中念念有詞,快步地往前走著。
左元敏喊道:「大師,大師!」那和尚似乎沒聽見,完全不為所動。左元敏心想:「哎呀,我那麼心急幹什麼?要找人問路,應該自己上前才是。」幾個起落,跑到那和尚面前,抱拳道:「大師,請問……」
那個和尚大吃一驚,「哇」地一聲大叫出來,往後跌坐在地上。那張瑤光在後面瞧見了,想要去扶,卻遲了一步。
左元敏著實也被他如此劇烈的反應,給嚇了一大跳,但他還是趕緊上前關心道:「大……小師父,你沒事吧?」原來這個和尚背影看起來頗為成熟,但是一看他的臉,才知道他的年紀尚輕,也許還比左元敏小那麼一點。
那位小和尚一瞧清楚左元敏的外貌年紀,想他應該不會是什麼惡人,再往後看,來人還是一位面貌清秀的姑娘,心情稍定,說道:「兩……兩位施主,有……有何貴幹?」
左元敏伸手將他攙起,說道:「嚇了小師父一跳,當真對不起。是這樣的,我們想向小師父問個路,請問由此前去,要通往哪裡的?」那小和尚搔了搔頭,古怪地笑了一笑,訕訕說道:「這個……這個我……嘿嘿……」
左張兩人聽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張瑤光想那左元敏剛剛嚇著了他,也許對他懷有怨懟之意,於是繞到前面,由她發問道:「小師父,我們真的只是想問路,別無他意。」
那小和尚不好意思地道:「這個不瞞兩位說,小僧也這個迷路了,正愁找不到路回去哩!」左張兩人對望一眼。張瑤光道:「那請問小師父法號如何稱呼?在哪一處古寺寶剎出家?打哪兒來?現又要往哪兒去?」
小和尚雙掌合十,恭恭敬敬地道:「小僧悲觀,是少林寺弟子,奉命到紫陽山門送信,現在這個要回少林寺去。」
兩人瞧這小和尚在驚嚇之後,就一直眉開眼笑的,法號卻叫「悲觀」,都覺得名實不符,待聽到他自稱是少林弟子,馬上收拾起戲謔的心。又聽他才剛從紫陽山門辦完事回來,一股親近感油然而生。
張瑤光喃喃道:「悲觀……」悲觀笑道:「這是我師父取的。悲觀是我佛門五觀之一,法華經上說:」悲觀及慈觀,常願常瞻仰。「意思是說,要以大悲心,觀眾生苦,拔其患難。這個就是所謂的悲觀了。」
張紫陽學通三教,張瑤光亦有此慧根,聽到這裡,忍不住說道:「阿彌陀佛,小師父發此大願,要解天下眾生苦難,真是令人好生敬佩。」
左元敏則往前一指,說道:「那往這個方向,是要到少林寺路,是嗎?」悲觀搖頭道:「不是的,我現在是這個想要折回去,因為這條路我好像沒走過。哎喲!
不多說了,我已經出來一天一夜,我師父現在一定急死了,我得趕緊回去。」說著沒頭沒腦地就往前沖。
張瑤光高喊:「小師父,你剛剛不是往那邊走的!」悲觀聞言一愣,急忙掉轉回頭,說道:「多謝,多謝,幸虧有兩位施主……」頭也不回地走了。左元敏道:
「我們先跟著他,說不定到了岔路口上,他就想起來了。」張瑤光道:「那倒是。」
雙雙跟上。
那悲觀從回到岔路口上,四處望了一望,口中念念有詞,終於從三岔路中選了一條走去。左元敏大聲道:「小師父,剛剛你是不是從另外這邊來的?」悲觀回頭,見是左張二人,說道:「兩位施主還沒走啊?」張瑤光道:「我們也迷路了,小師父不指點指點,我們回不去啊。」
悲觀面有難色,說道:「這個小僧也搞不太清楚……」指著其中一條小路,說道:「我剛剛應該是從這裡過來的,所以往這兒去,應該是到紫陽山的。」接著往另一條山路一指,說道:「這條路我剛剛才走過,面生得很,不知通到哪裡去?所以剩下這一條路,應該是到少林寺去的。」
答案雖然模擬兩可,不過終竟是有個方向可以依循,左張兩人已經是謝天謝地了。只是路是找到了,但兩人應該怎麼走呢?
該是抉擇的時間到了。左元敏看著張瑤光,輕輕問道:「瑤光姊回紫陽山嗎?」
張瑤光斬釘截鐵地道:「我不回去。我原本就打算離開的,雖然經過了這麼多事,但我的心意並沒有改變。」又道:「你回去吧,我哥哥拉你入教,就是想要借重你。
你回到紫陽山門前途無量不說,也可以按部就班地完成你的心愿。」
左元敏笑笑說道:「我沒法子回去。」張瑤光奇道:「為什麼?」左元敏道:
「掌門真人親眼看著我跟你一起掉落山崖,事隔半年,我竟毫髮無傷地出現在他面前。你說,他會不問你的下落嗎?我若回答:生。那他一定要質問我為何不一同帶你回來?」
張瑤光苦笑道:「那你可以說我已經死了。」左元敏道:「那更不妥,要是哪一天你在江湖上被人遇上了,那我該當何罪?光是質疑我的居心,我的前途就真的無」亮「了,一點光亮也沒有。」
張瑤光一雙眼睛瞄著他,半開玩笑地道:「那麼你是想抓我回去啰?」左元敏道:「我不抓你回去。」張瑤光道:「那你想幹嘛?」左元敏道:「我打算一直跟著你呀。反正我的前途都在你的手上,所以你去到哪裡,我就跟到哪裡,直到有一天,你心甘情願跟我回紫陽山為止。」
張瑤光戲謔道:「這可是你說的,嘿嘿,姊姊我就偏偏不回去,我要在外面流浪一輩子,你就跟我一輩子吧!」左元敏亦笑道:「要是這樣的話,那我就纏得你一輩子嫁不了人!姊夫要娶,可以,弟弟我也要陪嫁過去!」張瑤光道:「要是我嫁不了人,你也別想娶別的姑娘,我們兩個就孤孤單單的,互相陪著對方到老……」
說到這裡,兩人忽然都覺得有些失去控制,不約而同的雙雙住口。
剛才這番言語,要是給不知情的人聽到了,都會認為是一般情侶在打情罵俏吧?
左元敏更想到了雲夢,要是給雲夢聽見了,那真不知要從何解釋起。
正作沒理會處,那悲觀忽然說道:「兩位施主,小僧可以走了嗎?」左元敏回過神來,說道:「小師父,聽說少林寺建於北魏孝文帝太和年間,至今已經五百多年了。我們想跟你到少林寺去瞧瞧,不知可好?」
悲觀道:「如果只是在大雄寶殿上參佛禮拜,那當然沒有問題……」談話間,腳步聲響,另有兩個小和尚從路上快步走來,他們兩個一見到悲觀,立刻大聲喊道:「悲觀!你上哪兒去了?寺里來了一大堆人,住持要所有少林弟子各自回到崗位上去,你師父到處找不到你,原來你卻在這裡納涼。」
悲觀迎上前去,說道:「悲智師兄、悲願師兄,你們說少林寺來了一堆人,是怎麼一回事?」
那兩個和尚中的一個說道:「怎麼一回事,也不干你的事,總之住持要我們回去,我們就回去,其他的你管得了那麼多嗎?」另一個道:「就是啊,別說是你了,就是你師父,也不一定夠格知道這件事情呢?快走吧!我們還趕著回去覆命呢!」
悲觀唯唯諾諾地道:「是,是!」轉身便走。左張二人,一同跟上。那先前說話的和尚見了,奇道:「咦?悲觀,這兩位是誰?他們要去哪裡?」悲觀回過頭來,說道:「悲智師兄,這兩位施主是師弟在路上碰到的,他們說想到少林寺去看一看,所以……」
那個叫悲智的和尚說道:「所以你就自作主張,請他們兩個上少林了,是不是?」
悲觀道:「我想我們少林寺又不是機關重地,大雄寶殿也對外開放,他們想參佛禮拜,也不是什麼壞事……」
悲智嘆了一口氣,萬般無奈地說道:「我想?我想?悲觀啊,什麼事要是經過你想,那就糟啦,你難道忘了你有一回自作主張,在簷廊前面曬經書,結果一陣大風吹來,把三本經書給刮到池塘里去的事情了嗎?其中有一本」雜阿含經「手抄古本,到現在還找不到呢!」悲觀臉上一紅,囁嚅道:「是,是,這個……嗯,我記得。」
另一個和尚想來便是悲願了,這時他也來參上一腳,說道:「還有一回呢,你到戒律院去掃地,慈明師伯要你幫他到伙房去拿幾個饅頭……」悲觀這下好似抓住了什麼,趕緊道:「那回慈明師伯真的是餓得慌了……」
悲智走過來拍拍他的肩膀,說道:「我的悲觀師弟啊,慈明師伯雖然是咱們的師伯,可是他觸犯了戒律,正在接受懲戒,連開口說話都不行,你怎麼能聽他的話去拿東西給他呢?」悲觀道:「可是我想……」悲智道:「我不是說你一想,這事情就糟糕啦,你有腦袋嗎?你沒有腦袋的嘛,沒有腦袋要怎麼想事情呢?你說是不是?」
悲觀滿臉通紅,想要反駁幾句,可是自己連寺邊的幾條小路都搞不清楚,要說自己沒腦筋,那可能真是說對了。嘴唇動了幾動,終究沒有說出話來。
那左元敏在一旁實在看不過去,說道:「喂,這位悲智和尚,你怎麼這麼說自己的師弟?你師弟偷拿東西給師伯吃,那是因為他慈悲,不忍心看自己的師伯挨餓。
你自己也是出家人,怎麼說話這麼刻薄?」
那悲智哇哇大叫,說道:「好哇,師弟,原來你找了外人來幫你,難怪剛剛我說你一句,你就回一句,當真是目無尊長!」張瑤光道:「懶得理你,我們走。」
拉著左元敏,要往兩人來處走去。悲願見狀,大喝一聲:「做什麼?」伸臂攔住。
張瑤光道:「這路又不是你開的,憑什麼擋著我?」悲智一同攔上,說道:
「平時要上少林,我們原是歡迎,不過今日情況特殊,兩位還是請回吧。」左元敏道:「要是我們執意要去呢?」悲智道:「那就休怪小僧無禮。」
張瑤光冷笑道:「人家說少林武功冠蓋天下,也不知是真是假?」悲智聞言大怒,再瞧她不過是個年輕女子,那左元敏更是年少,便道:「上來嘗嘗不就知道了!」
呼地一拳,便往張瑤光的臉上打去。想那女子最要緊的就是臉面,這一下還不把她嚇得花容失色。
想不到眼前人影一晃,張瑤光忽然失去蹤影,待到驚覺,腕上一緊,已經被張瑤光扭了過去。悲智吃痛,不禁叫出聲來。悲願一見大驚,也猱身而來,張瑤光見他頗顧義氣,不願為難於他,伸手托住悲智的手臂,看準時機,順勢一推,悲智的手肘飛出,剛好頂中悲願胸口上的穴道。悲願全身一麻,就此不能動彈。
悲智悲願一招被制,都驚駭不已,身子雖不能動,嘴巴倒是還能說話,急得大叫:「悲觀師弟,快救命!」悲觀見這女子武功這般高強,亦是驚駭莫名,知道自己萬萬不是敵手,只道:「這……這位女施主,我兩位師兄不是有意要得罪你的,你……你大人大量,饒了他們吧。」
張瑤光道:「他們這麼欺負你,你還願意幫他們?」悲觀道:「這個……其實我兩位師兄,講我這……講得也沒錯……」張瑤光搖搖頭,伸手一拍,亦點中了悲智的穴道,說道:「他們兩個的穴道一個時辰之內自解,誰叫他先要動手打我。」
悲智與悲願見她武功這般厲害,哪裡還敢多說什麼,都道:「謝謝姑娘,下次不敢了。」
張瑤光不去理他們,說道:「小師父,請你帶路,我們走吧。」悲觀心中一驚,問道:「走去哪裡?」張瑤光道:「你的師兄剛剛不是說了,少林好像來了敵人。
住持現正召集眾人,你還不趕快回去。」
悲觀恍然大悟,道:「是,是。」雖然也想到了將悲智悲願扔在這裡,總覺得不太妥當,可是張瑤光的武功明顯勝過自己,也不知講些什麼好,於是說道:「兩位師兄,師弟先……先走一步了……」
悲智悲願全身不能動彈,倒想讓左張兩人快快離開,於是說道:「你快回去吧,回去遲了,可不太妙。」
有了兩位師兄的支持,悲觀再不猶豫,點了點頭,轉身就跑。張瑤光與左元敏一前一後,快步跟上——
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