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虎父虎女
夏侯如意正色道:「這第三條嘛,就跟你有關了。」左元敏道:「那正好,那日若不是你兩位師兄百般刁難,也就不會有後來的衝突了。快跟我說說,我是犯了哪一條戒律?」夏侯如意微笑道:「說戒律太沉重啦,你這會兒不是躺在這裡,讓我照顧了二十天?而我師父也還不是伸出援手來醫治你?」左元敏道:「快說,快說。」
夏侯如意道:「好啦,這第三條就是:幫派掌門者治,來歷不明者不治。」不用多加解釋,左元敏也知道,他就是被列在來歷不明者之流,因此當初才被摒除在再世堂的醫療大門之外。
本來來歷不明者就意味著許多看不見的風險,被粗糙地列為不治之列,左元敏可以想見,可是「幫派掌門者治」,就令他不能接受了。他「哼」地一聲,想要臭罵幾句,但終究礙著夏侯如意的面子,忍了下來。
夏侯如意道:「大哥認為只要是幫派掌門,就有就醫的資格,實在是狗屁不通,是嗎?」左元敏道:「第一條歧視女子,最後一條是仗勢欺人,中間那條卻是個笑話。如意,大哥先跟你告個罪,我覺得這個人間閻王……嘿嘿,真是太令人失望了……」
夏侯如意道:「其實這一點我當初也問過了,師兄們是說,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功,能夠流傳至今,無不經過千錘百鍊,都有流傳的價值。若是竟有一家門派的掌門遇險,那全派弟子,只怕也是凶多吉少。而不問原因拯救掌門人的用意,是希望可以留下那一門武功,免得失傳了。」
左元敏一聽,站在整個武林的角度來看,這倒還算是一個宏觀的想法,可是他先前既已表示過不以為然,這時就不太好意思立刻改變態度,只淡淡地道:「以人命和武功來看,想來淳于中也是認為武功比較有價值了。」夏侯如意沉吟未答,左元敏忽然接著說道:「哎呀,如意,你拜了淳于中為師,難道也要遵守這些規矩嗎?」
夏侯如意笑道:「剛剛這些規矩,是師父年輕時所訂下的,當時他人單力孤,自然需要這些東西來保命。但如今再世堂氣候已成,在我上頭就有六個師兄,除了大師兄進宮當了御醫之外,其餘五個師兄眼下都在身旁,醫術武術兼修,與一個武功門派也差不到哪裡去。
更何況在明裡,師父的兒子淳于慶考上了功名,現在京城裡當官,有得是地方官府主動撐腰;在暗裡,五湖四海的武林朋友,我爹、南三絕、桐柏派與伏牛派等,與再世堂都是幾十年的交情,關係非比尋常。更別說其他有求於我們的,或預備將來有求於我們的,那可就不計其數了。
如此一股龐大的勢力結合起來,有時要比明刀明槍的武林幫派還可怕,所以當初的規矩,如今只是徒具參考價值,要怎麼解釋,全在我師父他老人家一念之間。
至於我們這些徒弟們,不敢妄加揣測老人家的意思,於是仍多按老規矩辦事,省得麻煩。不過將來要是藝成各自離開,我師父他也說了,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行事風格,蕭規未必要曹隨。「
左元敏鬆了一口氣,說道:「那還好。否則哪一天你自己要是身體不舒服,難道也要守著那第一條:」男治女不治『嗎?「夏侯如意笑道:」甭說以後我的規則里沒有這一條,就是有,趁著四下無人,還不是自己抓副葯吃了。「兩人相視一笑。
夏侯如意兜了一圈,接著終於回到正題上,道:「不過朋友多了,相對的,敵人也跟著多了。只是這些潛藏的敵人多數不敢與本門正面衝突,所以本門的地窖里,就老是會有一些不速之客,待在裡面吃白食。」左元敏若有所悟,道:「你是說…
…」
夏侯如意道:「沒錯,你將你那位瑤光姐的模樣長相告訴我,我可以替你去地窖瞧一瞧,看看有沒有樣貌相似的姑娘,也好留心照顧……」左元敏心念一動,知她說的有理,腦海中想著張瑤光的模樣,開口說道:「她跟我差不多高矮,圓圓的臉蛋像鵝蛋一樣,眼睛是又大又圓,不過遠遠地看上去,好像老是皺著眉頭一般,有很多心事似的。還有,不管笑或不笑,她都習慣抿著嘴,像怕旁人見到她的牙一樣,其實她的牙齒很白很整齊……」說了半天,拉拉雜雜地形容了一堆,卻不知在說些什麼。左元敏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他很想拉個重點說,但想來想去,卻只有想到什麼說什麼。
夏侯如意聽他這般形容,心中倒也有個譜,說道:「瞧你將這位瑤光姑娘形容得跟仙女下凡一樣,說什麼我也非得去找一找,瞧一瞧不可。今天也聊得夠多了,不打擾大哥休息,我先下去了。」
左元敏這時躺在床上一動也不能動,只好聽話乖乖休息。
第二天下午喝過湯藥之後,夏侯如意跟著淳于中前來。左元敏之所以可以確定是淳于中,除了是因為昨天聽夏侯如意提起之外,另一個原因則是他想起了張紫陽曾經跟他說過,淳于中曾與管竹生有過一段恩怨,而這段恩怨還造成了淳于中一腳不良於行。
左元敏也是因為看到了淳于中拄著一根竹杖,才忽然想起了這件事情,心想:
「糟糕,要是瑤光姊真的落在淳于中手裡,萬一又泄漏了自己的身分,那事情恐怕就難善了了。」
那淳于中哪裡知道左元敏腦子裡轉著這件事情?替他把過脈之後,看了夏侯如意一眼,一言未發地轉身先走了,只留下夏侯如意繼續陪伴他。
左元敏聽著淳于中的腳步遠去,這才說道:「他這是什麼意思?是說我沒救了嗎?」夏侯如意道:「沒這回事,不過你的傷勢挺麻煩倒是真的。」左元敏「哦」
地一聲,語調既不覺得特別震驚,也沒有半點驚慌的味道。
夏侯如意道:「大哥好像不太關心自己的傷勢。」左元敏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要是連人間閻王都沒法子,那我只好去找真的閻王了。」
那夏侯如意一聽,彷彿觸動了什麼,眼眶一紅,趕緊撇過頭去。只是左元敏還是瞧見了,故作輕鬆地道:「不過要我去見真的閻王也不容易,我姓左的什麼不會,死皮賴臉的功夫一流,只要我不願意去的地方,就是找九頭牛來拉我也拉不動。」
夏侯如意背著他偷偷拭淚,轉過頭來已經換上一張笑臉,說道:「難怪我師父說,想要救你性命,還得要靠你自己。」左元敏倒是頭一回聽到這樣的說法,先是一愣,才接著問道:「怎麼說?」
夏侯如意拉過一張板凳到左元敏床邊坐下,尚未開口,忽然「嗤」地一聲破涕而笑,兩顆淚珠滾落下來,訕訕笑道:「你看,我連裝個樣子都做不好。」左元敏道:「不會啊,我覺得你這個樣子很可愛呢!」夏侯如意嗔道:「你笑我?瞧我還理不理你?」
左元敏雙手胸前合十,正色道:「皇天在上,我是真的覺得這樣的如意妹子,真的很可愛,我還希望她永遠記得我今天所說的話,一直保持這樣的純真,十年、二十年,永不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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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侯如意讓他惹得一陣嬌笑,這才說道:「我師父說你身上練的,是一門失傳已久的神秘內功,卻不知為何,沒有學到家,造成內力反噬,再加上烈火神拳的傷,內外交迫,以致有今日之禍。」於是便將淳于中的分析,一五一十地告訴左元敏。
原來那時左平熙因為不知道左元敏與陸雨亭兩人的真實身分,傳授兩人武功雖是為了報恩,卻也沒完全安著好心。三十六招秋風飛葉手是教全了,太陰心經卻只教了常經十二脈,而少了奇經八脈。這對兩人最主要的影響,固然是永遠練不到太陰心經的最高境界,另一方面,那奇經八脈就像湖泊海洋一樣,可以貯存在常經十二脈循環流動多餘的內息,所以太陰心經要是只練常經十二脈,武功低微那還沒關係,只要內力越練越強,平日剩餘的內息無處宣洩,就會到處亂竄,情況輕微者精神亢奮,活力充滿,最後行為乖張,近於癲狂。情況嚴重者則經脈錯亂,穴道移位,最後走火入魔,逆火攻心而死。
後來陸雨亭的身分得以被左平熙辨識,此厄自然可以消解,只剩下不知情的左元敏,仍舊承受著這風險,然則他的情況若只是這般單純,原也難不倒淳于中,真正令神醫感到棘手的,還包括了下列因素。
首先是左元敏當初練這太陰心經時,是刻意背著左平熙練的,遇到疑難不解之處,都是憑著自己的理解,慢慢摸索,結果有些地方走錯了岔路,亦不自知,久而久之,終成為心腹大患。
其次,是左元敏從左平熙那裡,獲得了將近二十年的渾厚內力,這不但加快了他得面對常經十二脈與奇經八脈的衝突,更糟糕的是,這些內力大都不是他自己練來的,雖然他目前已經可以控制這些內力以為己用,但比起自己練來的內力,終究還是差那麼一點,情況危急的時候,稍有閃失,都可能成為致命的危險。
最後就是封俊傑烈火神拳的拳力,在他身上造成的傷害了。左元敏所練的太陰心經偏向陰柔一路,烈火神拳則截然不同,是屬於至陽至剛一路的內勁,兩者本質,原來就是互相衝突的,所以左元敏烈火神拳著體,在一強一弱的情況下,很容易就造成傷害。更由於陽剛的內勁入體,引發他體內內力抗衡,終於導致前述幾種潛伏的危機一次爆發出來。
內憂外患,突發而至,左元敏沒有當場癱瘓,還算是他近日練功有成的造化哩。
那淳于中雖然不知道這許多細節,但是一番推測,卻與事實相去無多。左元敏聽完夏侯如意轉述完畢,已將左平熙在肚子里罵了一頓飽,同時對於淳于中的本領,又多了幾分打從心底的佩服。說道:「那你師父為何又說,要救我的性命,還得靠我自己?」
夏侯如意道:「我師父說,因為你所練的內功與一般常理不同,體質偏向陰柔一路,甚至有往極陰靠近。這些日子以來,他始終參不透其中原理,以致無從下手,除非……除非……」
左元敏心想:「此事終究讓瑤光姊料中了,淳于中之所以肯花心思救我,他始終參不透其中原理,方是重點。」於是問道:「除非什麼?」夏侯如意道:「師父說除非你將你所修練的內功口訣,寫下來讓他參酌,否則他有心無力,一籌莫展。」
左元敏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眉頭一皺,躊躇道:「可是,這……」夏侯如意將板凳一拉,坐得更靠近他一點,說道:「左大哥,我知道這很為難,泄漏本門的練功心法,那是欺師滅祖的!要不這樣,我幫你想辦法叫你的師父前來,為了救你,應該有些變通的辦法可想。」
夏侯如意這個提議倒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只不過左元敏根本沒有師父,談不上欺師滅祖,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種包袱。
左元敏將自己的情況與無奈,跟夏侯如意說了。夏侯如意驚喜道:「那不就更好辦了,說與不說,全看自己高興。」左元敏道:「就因如此,我反而更不能透露了。」夏侯如意愕然道:「那是為何?」
左元敏道:「那個谷中人雖然不是我的師父,但是他教給我的武功,我也不能隨隨便便傳給他人。」夏侯如意大惑不解,道:「可是剛剛聽你說,這谷中人並未把全套內功傳授給你,對你只怕是不懷好意,說不定你現在這個樣子,還是他害的成分居多。別說這其中有什麼仁義道德好講,為了保命,那也是不得已的啊!」
左元敏想想也是,自己現在這個狀況,說不定真的全拜谷中人所賜,若是為了與他講義氣,反而賠上了小命,那是不值得。但是自己從谷中人那兒所獲良多,一身不低的武藝,更是讓他初嘗揚眉吐氣,一窺人體極限的滋味,再說那太陰心經畢竟也成了自己的一門絕藝,要他就這麼公諸於世,那還真的有點不甘心。
左元敏猶豫半晌,一直拿不定主意。夏侯如意道:「還有有什麼地方不妥嗎?」
左元敏道:「我也不知道,總覺得……總覺得……我說不上來。」夏侯如意道:
「你覺得會對不起那個神秘的谷中人?」左元敏搖頭。夏侯如意續問道:「你良心不安?晚上怕睡不著覺?」左元敏微笑道:「沒這回事。」夏侯如意一連又問了幾個問題,左元敏都笑答不是。
夏侯如意嘟起嘴來,一會兒忽然若有所得地道:「我知道了,大哥是不相信我師父?」左元敏覺得不能完全說是,不過感覺倒是很近了,於是點點頭,說道:
「好像是這樣。」
夏侯如意起身沉思,在屋子裡繞著圈子踱步,半晌,拍掌道:「我有一個法子,不曉得使不使得?」左元敏道:「儘管說來聽聽。」夏侯如意道:「大哥知道我家是賣藥材的,先前在家的時候,我多少也知道一些藥理,現在這裡跟著名師學了也有半年多了,儘管八字還沒一撇,端倪多少知道一些。大哥不如便將內功心經寫給我,我放在身上,師父問起的時候,就著相關的,我選擇些內容念給他聽,如果他的疑問與大哥所練的內功無關,那我就可以根據判斷,搪塞敷衍一下。」
左元敏點頭道:「這倒是個辦法,不過要是給你師父發現了,你豈不是要擔上一個不忠的罪名?」夏侯如意道:「他若是真的救人第一,自然不會發覺我搪塞他;要是他別有居心,那也是他上樑不正,我下樑歪那麼一歪,他也不好意思說破吧?」
左元敏笑道:「你古靈精怪,算是一絕,誰要是當了你師父,要嘛就窩心,要不嘛就煩心。」夏侯如意嘻嘻一笑,道:「不過看起來,顯然我是讓你窩心的,嘻嘻……」
既然想到了折衝的辦法,左元敏便要夏侯如意取來紙筆,自己一邊背頌,她一邊抄寫。由於夏侯如意還要負責判斷,所以她對太陰心經,也必須要有基本的了解,於是遇到有不明了的地方,左元敏還負責解說。
兩人便這麼一念一寫,一問一答,到了第二天上午,才分幾次將左元敏所知的心經寫錄完畢。夏侯如意將心經貼肉藏了,說道:「我回房多看幾遍,充分了解之後,然後再去稟告師父,說大哥願意透露所學內容,不過卻只願意跟我說。總之,我一定想辦法讓他找不到借口。」
左元敏道:「對了,這太陰心經另有一篇專門用來療傷的心法,可以引發自體療傷,只可惜我現在無法發出半點內勁,否則也不必躺在這裡了。」夏侯如意眼睛一亮,說道:「真的?」
左元敏點頭道:「這樣吧,我若處處防著淳于中,卻肯將心經告訴你知曉,說不定會讓他起疑心。不如我便將這篇療傷法門告訴他,讓他看看對我有沒有幫助。」
夏侯如意覺得可行,說道:「好吧,希望他是真的想幫你。」
左元敏又向她問起張瑤光的消息。夏侯如意答道,這幾天還沒有機會去地窖里看看,一有機會,她會馬上去打探。左元敏躺在床上干著急也沒用,也只能一再拜託她多費心了。
如此又過了一日,下午門外腳步聲響,左元敏聽這腳步聲,便知來人右腳不方便,猜是淳于中來了。果然房門開處,這些日子常來的那個老頭子走了進來。後頭跟著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姑娘,不正是夏侯如意是誰。
未待淳于中開口,左元敏便搶先道:「晚輩左元敏,見過人間閻王淳于前輩。
請恕晚輩不能起身行禮。」淳于中想一定是夏侯如意透露了自己的身分給他知道,於是便道:「你的身體狀況如何,我現在可是比你還清楚,不必多禮。」左元敏道:「多謝前輩。」
夏侯如意拉過板凳擺在床前。淳于中慢條斯理地坐下,捋起袖子,替左元敏把脈,過了一會兒,問道:「你現在覺得如何?」左元敏道:「除了周身乏力,提不起勁兒來之外,其餘情況,倒與平時無異。」
淳于中沉吟道:「你目前的狀況,想來如意多少也跟你談過一點了,也許因為現在情況穩定了,你感覺不出來,但如果放任不管,不出一個月,你的四肢將永遠無力,也就是說,到那個時候再想醫治,就算痊癒,那也要癱瘓一輩子了。」
那左元敏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一聽到癱瘓一輩子幾個字,心中仍未免涼了半截,心想:「死則死矣,弄得半死不活的,反而難過。」尚未搭腔,夏侯如意已搶著道:「可是師父,你不是說……」淳于中打斷她的話,道:「欸,師父我是將整個利害關係說給他知道,我說過什麼,難道還要你來提醒嗎?」夏侯如意伸了伸舌頭,嘟嚷道:「是,師父!」
淳于中續與左元敏道:「老夫知道如意跟你熟識,所以有些話也就讓她代為傳達,聽如意說你有些話想跟我講,不知對你自己有沒有幫助?」左元敏道:「前輩的意思,如意已經向晚輩傳達清楚了。想那螻蟻尚且偷生,晚輩自然亦愛惜自己的生命……」
淳于中捋須微笑,意示嘉許,沒想到左元敏話鋒一轉,續道:「不過生死有命,人之所以不同於畜生道,那是因為知理重義,可見生而為一個人,是有一些東西比生命還重要……」淳于中一愣,說道:「這……」夏侯如意以為左元敏改變主意,心中更急,喊道:「左大哥!」
左元敏道:「不瞞前輩說,晚輩所修練的,乃是太陰心經,我雖沒有師父,但是受人點滴,當思泉涌,經文我當竭盡心力,不使外流。不過此經另載有療傷篇,晚輩曾經以此助人療傷,效果奇佳,前輩懸壺濟世,解人疾苦,若能得此療傷篇,造福更多人群,亦是我輩義所當為。」
那淳于中臉上雖有些許情緒反應,但大致上並沒有明顯的失落或是歡喜的神情,聽到左元敏最後這麼說,只微笑道:「哦,左兄弟有這種慈悲之心,真是天下蒼生之福。」
左元敏原本的用意,是想替夏侯如意的點子找一個合理的出發點,這會兒聽淳于中這麼說,反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訕訕道:「哪裡,哪裡,晚輩也是為了自己,希望前輩救命。」
左元敏自從踏進再世堂,第一次見著淳于中的面開始,一直到剛剛,才終於開口說這麼一句求醫的言語,這與一般前來求醫者,千拜託萬拜託,甚至極盡卑躬屈膝之能事的狀況大不相同。尤其是淳于中這幾年來形同收山,就算病人來頭再大,他也頂多負責露面會客,寒喧聊天而已。至於看診,天下諸病,不論疑難雜症,門下弟子出手,已然綽綽有餘,淳于中現場提點幾句,那已是破天荒的大事了。
左元敏所受的待遇特殊,不言可喻。再說他就這麼大剌剌地躺在床上,淳于中還要每天親自來調理他,這還不打緊,最氣人的是,他自清醒了之後,老是一副但聽天命的樣子,絲毫沒將淳于中當成救命恩人一樣看待,其中滋味,也只有淳于中自己知道了。
由此推斷,淳于中之所以還這麼在乎左元敏,只怕果真是為了左元敏這個特殊的病例。不過左元敏剛剛最後這句:「希望前輩救命。」倒讓淳于中頗為受用。他心中一寬,微笑道:「能不能救命,我也殊無把握,不過只要有機會,老夫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左元敏道:「有勞前輩費心了。」於是便將太陰心經所載療傷篇,緩緩自口中背頌出。
這太陰心經療傷篇威力奇大,就是當世內丹名家張紫陽,當時在乍聽之下,都覺得相當驚訝,這淳于中不過是個大夫,而人體經絡的血脈運行,只是眾多醫療行為中的一環。他聽到後來,竟然隱隱聽得經文中提到,擁有內力者,可以經由激發牽引而能以自體療傷時,心中第一個念頭是:「這不可能!」
只聽得左元敏仍滔滔不絕地背頌下去,講的已不是理論,而是實際操作面的東西了。淳于中又驚又喜,像是撿到了一個從天而降的寶貝,卻不知它的真正價值,究竟在哪兒。不過眼前就有現成的試驗品,倒底是一塊石頭?還是璞玉?只要一試就知道了。
淳于中想著想著,掩不住心中雀躍之情,就好像一個孩童忽然接到了父母親所贈送新的玩具,迫不及待地想馬上試試一般。他站起身來,背對著左元敏與夏侯如意走到窗邊,以免讓人瞧出他此刻心情的激動。同時腦中也不斷地盤算著,此療傷篇中所載各種法門的可行性。不知不覺間,左元敏已然背頌完畢,問道:「前輩,如何?有幫助嗎?」
那淳于中哪有辦法馬上記住所有的經文,然後融會貫通,立刻給他一個答案。
再說左元敏只不過念了一遍,淳于中心中所記,十不到二三,這當中還有許多與太陰心經本身有關聯的部分,那就更不知所云。不過直覺告訴他一定有幫助,只是有什麼幫助,這會兒根本說不上來罷了。
淳于中沉吟半晌,終於說道:「此經文中所言,實在太過玄妙,老夫前所未聞,不敢驟下斷語,不過左兄弟放心,明天這個時候,老夫就可以擬妥整個診療步驟,能不能像經文說的那般神奇,馬上便可知分曉。」
左元敏再三稱謝。淳于中起身道:「如意,今天讓病人早些休息,儲備體力,以備明日。」夏侯如意應諾,說道:「左大哥,早點休息吧。」跟在淳于中身後,一起出了房門。
夏侯如意跟著淳于中走了幾步,忽地開口道:「師父,我左大哥他傷得這麼重,究竟能不能完全康復?」淳于中道:「如意,你對你這位口中的左大哥,倒底有多少了解?能不能說來讓為師知道?」
夏侯如意驚道:「是他有什麼不妥嗎?」淳于中搖頭道:「太陰心經是江湖傳說中,一門失傳已久的內功心法,二三十年前曾經惹得滿城風雨,腥膻遍地,不過因為它始終沒有出現,也沒聽說有誰得到了它,所以傳說總歸只是傳說,逐漸地為人們所淡忘了。沒想到今天突然有人說他會這門功夫,茲事體大,我想你修書一封,請你父親前來,一同參酌。」
夏侯如意猶豫道:「這……」心想,說到底,自己確實也不清楚左元敏的來歷,只知道他為人豪爽講義氣,做事頗有自己見地,年紀又與自己相仿。當時她決意一闖江湖,碰上這樣的人,是她的運氣,於是便一頭栽了進去,說有什麼道理,還真沒什麼道理。
淳于中道:「你年紀尚小,不知厲害,你父親名滿天下,向來也是說一不二,處世公正的人,這姓左的年紀還輕,就算真有什麼事,也萬萬落不在他頭上,這點你盡可以放心。」
夏侯如意臉蛋一紅,啐道:「師父,你誤會了啦,我們又沒有……」淳于中道:「既然沒有,那不更容易了,一人計短,兩人計長,凡事有你父親做主,更有何懼?」
夏侯如意一聽,還是覺得淳于中沒聽懂她的話,氣得小嘴一嘟,說道:「知道啦,徒兒這就立刻去寫。」淳于中道:「寫好之後,交給魯總管,他會找人送去。」
夏侯如意答應,再拜而別。回房之前,特別先到帳房去借了文房四寶,回來坐在案前,一提起筆來,忽然腦中一片空白。
原來那夏侯如意自拜別雙親,來到臨穎縣城,至今六個多月,中間還隔一個新年,家裡不但沒有一個人來看過她,就是一封信也沒有。尉城離這裡雖遠,但是兩邊素有商務來往,每月都有車馬來回運補藥材一趟,託人帶封家書只是舉手之勞,想來他們是壓根兒沒想過要做這事吧?
夏侯如意知道自己在家裡不受重視,本來不去想它也沒什麼事,現在一提起筆來,腦筋靜了下來,一股莫名的感傷也跟著襲上心頭,跟著鼻子一酸,竟然落下淚來。
淚珠滴在紙上,立刻暈了開去,夏侯如意連忙伸手用袖子去抹,沒想到才擦去兩滴,接著又落下四滴,再擦去四滴,馬上又啪搭啪搭地滾落六滴,夏侯如意終於忍耐不住,「哇」地一聲,伏在桌上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有如黃河潰堤,一發不可收拾。但是她在別人的屋檐下,也不敢哭太大聲,抽抽咽咽了好一陣子,這才逐漸平復下來。一抬頭,那張鋪在桌面上的紙,又濕又皺,已經不能書寫了。
夏侯如意隨手揉掉,有些氣惱自己的不夠堅強。眼見家書寫不成,一時又不想出房門去拿紙,索性轉身進了內房,鑽進了床上的被窩。
才躺沒多久,忽聽得門外有人敲門,喊道:「如意師妹,如意師妹!」夏侯如意只將頭伸出被窩,喊道:「誰呀?」那聲音道:「是我!」夏侯如意心裡嘀咕:
「我,我,我,我是誰啊?」實在不願下床。但是天色尚早,若是讓人知道她這麼早就休息,一狀告到淳于中面前,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聽著外頭那人又繼續敲門,不禁覺得心煩意亂,直嚷道:「來了,來了。」走到門邊,續問道:「你到底是誰啊?」門外那人道:「是我啊,如意師妹。」夏侯如意懶得再問,收拾好心情,直接打開房門。只見門外站著一個濃眉大眼,瘦瘦乾乾的青年,沖著她傻笑。
夏侯如意見是自己的六師兄黃軒,便道:「原來是你啊,六師兄。有什麼事嗎?」
淳于中成名很早,所收的幾個弟子,現在也都有相當年紀了,若不是夏侯儀的面子,淳于中實在不太可能再收夏侯如意為徒。那黃軒拜在淳于中門下時年紀尚小,所以雖然入門已經十年,但年紀卻大不了夏侯如意幾歲,在這再世堂中,是少數幾個願意跟她攀談的人。不過夏侯如意對他是興趣缺缺,原本欠佳的心情,這會兒更加低落。
黃軒不察,笑道:「師父要我來告訴你,想辦法要那個姓左的小子將療傷篇默寫出來給他,他老人家晚上要挑燈研究。」夏侯如意惱道:「什麼姓左的小子,姓左的小子師父說得,你就能說得嗎?」
黃軒陪笑道:「師父這麼說了,我只是照他老人家的吩咐說,又沒別的意思,如意師妹不要誤會了。」夏侯如意道:「照著說也不行!」黃軒道:「好好好,師妹要是不喜歡,我以後不說就是了。」
夏侯如意道:「好了,我知道了。」黃軒道:「那走吧。」夏侯如意道:「走去哪裡?」黃軒道:「去找那姓左的小……咳,姓左的公子,要他默寫心法啊……」
夏侯如意道:「不用了,這件事我會辦妥的,我一個人自己去就行了。」黃軒道:「不行,師父特別交代了,因為時間無多,要我看著師妹跟著過去,然後負責拿回去給他,師妹也好趕緊回來寫家書。」夏侯如意忽然嘆了一口氣,說道:「師父他老人家,設想得可真周到。」
黃軒不知她頗有些挖苦的意思,附和道:「是啊,師父他老人家高瞻遠矚,凡事都想在前頭,豈是我們這些晚輩所能預料的?」夏侯如意不願與他多費唇舌,只得跟著走了。一路上黃軒一直與她東拉西扯,儘可能地閑聊,夏侯如意有口無心,嗯嗯啊啊,隨口應了幾句,忽然想起還有一件事情尚未去辦,也許可以落在他身上,便問道:「六師兄,你知不知道,之前跟著左公子來的,還有一位姑娘,知不知道她後來哪兒去了?」
黃軒聽到夏侯如意竟主動來跟自己說話,這下子可真的是喜出望外,受寵若驚。
想她自成了自己的小師妹以來,每一次借故與她說話,總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完全不著邊際,而轉眼半年過去,她也從不曾主動找過自己。這第一次開口,雖然問的是別人的事情,不過總也算是個開始,興奮之情,溢於言表,樂道:「事情發生的時候我雖然不在,不過後來五師兄有跟我說,那個女的雖然年輕貌美,看上去一副嬌滴滴的模樣,但是武功著實不弱,二師兄一連換了幾套武功,都奈何不了她,於是二師兄他……」
夏侯如意插嘴道:「我管二師兄他怎麼樣,我要問的是那個女的,後來呢?」
黃軒道:「後來?後來五師兄帶人圍上,還是沒能抓住她,然後終於驚動了師父,結果這位姑娘一瞧見師父出現了,這才知道厲害,於是急急忙忙跑走了。」夏侯如意心想:「也許是這樣吧?又或者這位瑤光姊早已算準,知道只要淳于中出面,就一定會救左大哥吧?」說道:「這麼多大男人還抓不著一個女子,師父當場看見了,一定氣死了。二師兄怎麼不追去?」
黃軒道:「二師兄是要追啊,可是聽說讓師父叫住了。五師兄說,師父知道這美女的來歷,所以是故意讓她走的。」夏侯如意問道:「來歷?什麼來歷?」黃軒道:「不知道,師父沒說。」
言談間,兩人已經來到左元敏休息的房門外。黃軒走到門邊,就要伸手去推,夏侯如意一把攔住,說道:「六師兄,這位左公子的脾氣可拗得很,只因為師妹與他舊識,所以師父才故意安排我來照顧,所以請他默寫經文的事,還是讓我來吧,你在一旁,說不定他一不開心,就不寫了。」
黃軒當然不願意,遲疑道:「可是師父說……」夏侯如意道:「師父說要你跟我一起來,現在你是來啦,只不過是委屈一下六師兄在外頭等,師妹一個人進去勸他,只待經文一寫好,我立刻拿出來,六師兄就可以交差了。」黃軒還待說些什麼,但瞥眼見到夏侯如意臉上已有不快之色,急忙將已說到嘴裡的話給吞回去,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夏侯如意大喜,再三稱謝,進門后隨手將門帶上時,覺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嗤嗤笑了起來。
左元敏見她一進門就笑,問道:「什麼事那麼開心?」夏侯如意收斂笑容,道:「沒有。」將此番來的目的與左元敏說了。
左元敏道:「那隻好請賢妹準備紙筆,代勞謄寫了。」夏侯如意道:「這樣好嗎?我越想越覺得奇怪,實在有點擔心。」左元敏道:「無妨,這療傷篇我親自嘗試過它的威力,效果十分驚人,此次若能藉由淳于中的手,加以研究推廣,流傳出去,將來造福人群,那也是功德一件。」
夏侯如意道:「就怕你這個願望沒達成,反而讓淳于家多了一件傳家寶,當成了獨門秘方使用,那豈不是令人扼腕?」左元敏道:「這也不無可能,不過好在你也在他門下,這件事他需瞞不過你,再加上令尊的名望,只要你牢牢盯著,想來他不敢不傳給你。此篇在你手中發揚光大,那也是一樣。」
夏侯如意想到自己未來可能會有的成就,頓時神采飛揚,意氣風發起來,說道:「大哥說的不錯。」拿過那天留在這裡的紙筆,依著左元敏的口述,開始謄寫起來。
這篇附屬在太陰心經里的療傷篇,那日在張紫陽的解說之下,左元敏已頗有心得,為怕將來淳于中真的留一手,於是便在背頌之際,一邊儘可能地講解。只是那夏侯如意修為尚淺,縱使經過講解,仍有許多地方疑竇滿腹,當下便另外抄錄,以便改日再來詢問。
但如此一來,所耗的時間可比單純抄寫來的久得多了。那黃軒在外等候多時,終於忍不住頻頻敲門詢問。剛開始時,夏侯如意還會虛與委蛇幾句,盡量安撫他的情緒,可到了後來,也是被吵得有點不耐煩,直接埋怨了起來。黃軒碰了軟釘子,老大沒趣,也就不再發出聲音。
沒想到才又過了一會兒,黃軒再度敲門,喊道:「如意師妹,如意師妹!」夏侯如意勃然而怒,倏地站起。左元敏安撫道:「沒關係,你先出去看他一下好了,我們談了一個多時辰了,也難怪他會不耐煩。」夏侯如意道:「我才快被他煩死了呢!」走到門邊,用力地將門一開,忽地臉上原本僵硬的表情,一下子擠出三分笑意,刻意細聲道:「六師兄,師妹就快寫好了,可不可以再多給我一點時間?你越敲,我越慌,就越寫越慢哩!」語調雖然客氣,但聽起來酸溜溜的。
黃軒趕緊道:「師妹你誤會了,不是我要找你,是他!」說著往後身後一指。
夏侯如意順著手勢瞧過去,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戰戰兢兢地迎了上來。夏侯如意認得他是門口的門僮兼葯僮,輕聲細語道:「是你找姊姊嗎?有什麼事呢?」
那門僮道:「魯總管要我來通報夏侯姑娘,說姑娘有家裡的人來訪。」夏侯如意大喜,說道:「真的?他們在哪裡?」「剛剛還在大門口,現在應該已經請進大廳了。」夏侯如意雀躍不已,拉過門僮,飛快地在他頰上親了一親,說道:「真是謝謝你了。」那門僮年紀雖小,卻也懂得害臊,臉上一紅,直道:「哪裡,哪裡…
…」
夏侯如意轉身進屋,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左元敏。左元敏見她相當興奮,知她急欲會見家人,於是便道:「這經文該說的也都說得差不多了,剩下來的就由你師兄來寫吧!記得把你的東西帶走。」
夏侯如意大叫道:「謝謝左大哥!」將自己另外寫錄的註釋心得,揣在懷中,出門與黃軒道:「六師兄,經文還差那麼一點就要寫好了,可否勞駕幫忙做個結尾,拜託,拜託!」雙手合十,擺在唇邊,烏溜溜的眼睛眨呀眨的,黃軒心裡只有一個感覺:要是夏侯如意願意,自己這一輩子只怕都要給她吃得死死的了。
黃軒毫無抵抗能力地點了點頭,夏侯如意只說了一聲:「多謝師兄!」一溜煙,就不見人影了。黃軒目送她直到她從眼前消失,這才回過神來。他瞧了那門僮一眼,心裡頗不是滋味,心想:「剛剛還以為如意師妹一出來就會破口大罵,才將這小子拱了出來,沒想到……」雖然知道剛剛縱使真的換作是自己報信,夏侯如意這一口,是絕對不可能親得下去的,但是這一罈子的醋,終究還是非打翻不可了。
黃軒一把揪住那門僮的衣領,說道:「小子,你叫什麼名字?難道魯總管沒教過你,應對進退應有的禮節嗎?」
那夏侯如意迫不及待地往大廳的方向奔去,一直到廳門外才放慢腳步,耳里聽到堂上有自己熟悉的聲音說話談笑,心情也跟著激動起來,忙不迭地邁步進屋,只見淳于中坐在中間主位,身旁坐了一對青年男女,另一邊則坐著二師兄呂泰與三師兄畢武鳴。五人一見她進到廳上,都同時抬起眼來看她。
夏侯如意眼眶泛紅,對著那一男一女,親切地喚道:「大哥!大嫂!」眼光快速地向四周掃視,問道:「爹呢?娘有跟著來嗎?」
那女子對著她嫣然一笑,說道:「爹和娘都沒來,而若不是我纏著你大哥,一定要他帶我來看你,今天坐在這裡的,可能就只有他了!」夏侯如意雖然有點失望,但看到親人仍是十分開心,說道:「大哥,是爹要你們來的嗎?他有交代你要跟我說什麼嗎?」
那男子道:「說什麼?要好好地跟著老師父學藝,不要老想著貪玩,這些話平日跟你說了,你也都充耳不聞,怎麼現在想念起父親的話啦?」在場眾人臉上俱有笑意。
夏侯如意嬌叱道:「才不是呢,誰愛聽這樣的話,哼,沒話跟我說就算了,好稀罕嗎?」那女子起身走近夏侯如意,一邊說道:「如意,別理你大哥,爹才沒說那樣的話呢!你離家半年,大家都很想你,走,他們說話可沒什麼好聽的,我帶你去瞧瞧爹娘要我帶什麼東西來給你!」
夏侯如意喜道:「真的?」女子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我什麼時候騙過你?」
夏侯如意倏地轉過頭去向男子扮了一個鬼臉,跟著說道:「我們快走吧,我好想知道有些什麼東西。」女子拉住她,跟她做了一個臉色。
夏侯如意會意,上前與淳于中磕頭道:「徒兒先告退了。」淳于中道:「快去吧!」那男子從未見過這麼有禮貌的夏侯如意,心滿意足地點了點頭。
那男子便是夏侯儀的大公子夏侯君實,今年二十八歲,足足大了夏侯如意這個么妹有十一歲。那夏侯如意從小到大,便很少有機會與父親相處,母親又是一個個性柔弱,凡事以夫以子為重心的女性,夏侯如意外向刁鑽,素為她所不喜,於是夏侯如意便在忽視與放任下長大,家裡沒有幾個人看得住她。
夏侯君實既身為長兄,自然而然地擔負起了管教妹妹的責任,兩人的關係也較其他人親近。只是夏侯君實大都站在管束教育的立場,以長者自居,由上而下地對待自己的妹妹,不免又有一層隔閡。倒是他的妻子,也就是夏侯如意的大嫂,雖然才嫁進夏侯家三年,私底下與她這個小姑感情甚篤,與一般印象中,大都鉤心鬥角的妯娌關係不同。
夏侯君實的夫人娘家姓官,閨名晶晶,正是官彥深的掌上明珠。三四年前夏侯儀有個機會,帶著兩個兒子去探望拜訪官彥深,在雙方家長的刻意撮合之下,夏侯君實與官晶晶有了第一次的見面。
不用說夏侯家與官家各自在地方上、武林中,都是名門望族,就是夏侯儀與官彥深兩人的交情關係,那也是門當戶對。再說夏侯君實年輕幹練,一表人才,而官晶晶更是落落大方,美麗慧黠,兩人初次見面,彼此都有好感。於是在媒人的多方奔走,與兩方父母的同意之下,三年前結了親家。
官彥深的女兒下嫁給夏侯儀的公子,無疑的是當年武林中的第一大喜事,兩人婚後甜蜜恩愛,更是一段佳話,不過三年來官晶晶尚未能替夏侯家傳宗接代,生下一兒半子,是小倆口至今心底唯一的遺憾。
這幾天,夏侯君實因為生意上的需要,必須到鄰近的城鎮一趟,官晶晶近來身體不適,悶在家裡已經個把月了,便要求順道出來散散心,同時建議轉個彎去看看夏侯如意。
因此,夏侯君實根本沒有打算專程來看妹妹,那就更甭提家中其他的人了。而官晶晶更比夏侯君實會做人,在來此的路上沿途採辦禮物,以便託言是二老思念女兒送的,連帶淳于中家裡上上下下,也都有禮品,把這一趟計劃之外的拜訪,弄得好像專程來的一般。別說夏侯如意完全不知原委,就是淳于中也瞧不出半點端倪。
淳于中見她們姑嫂兩個走出廳外,與夏侯君實又閑聊了幾句,這才說道:「世侄來得正好,老夫有件事情想勞煩令尊前來一趟。」夏侯君實見他臉色鄭重,問道:「什麼事?」
那夏侯如意跟著官晶晶來到後院,院中停著一輛騾車,一個肥胖的身影,原本正跟車夫聊天,聽到腳步聲轉過身來,見著兩人,躬身喚道:「少夫人……小姐…
…」夏侯如意道:「董奇,你也跟出來了?」
那人正是同濟堂的董奇。只見他臉上笑意堆滿,說道:「回小姐的話,因為這一次我們……」官晶晶怕他胡說八道,露出馬腳,將手一揮,說道:「先別說這些,要給小姐的東西呢?」
董奇道:「淳于家的人,幫忙拿進小姐的房裡了。」官晶晶道:「那好。」轉頭與夏侯如意道:「我們去你房裡看吧!正好參觀一下你的房間。」夏侯如意既興奮,又緊張,說道:「大嫂,那倒底是什麼東西呀?你能不能先告訴我知道?」
董奇「嘿嘿」兩聲,說道:「小姐,那些可是……」官晶晶提高音量,搶著說道:「那些可是爹娘特別為你挑選的,我們怎麼知道是什麼東西?」說著說著,瞪了董奇一眼。
夏侯如意伸手挽住官晶晶,聲音微微發顫,道:「真的嗎?大嫂,快走,快走,快去看看!」拉著官晶晶便走。董奇原本尷尬萬分,擔心接著便要挨官晶晶的罵,見到夏侯如意把她拉走,倒是鬆了一口氣。
兩人來到夏侯如意的房間,果見木桌上擺了一些東西,夏侯如意高興地叫了起來,其中買給她裁製新衣的綾羅綢緞是一望便知,另外還有一個黑檀木小盒,裡面擺了一串瓔珞項煉,漢玉發簪以及一對金鐲子。而打開另一個油紙包,裡面包裹的是胭脂粉盒,針線盒以及一把裁紙的小剪刀。
夏侯如意看著看著不由得呆了,喃喃自語道:「送我這些做什麼?」官晶晶道:「爹娘可能希望你像個千金大小姐,不要像個男孩子一樣,掄刀掄槍,動手動腳吧?」官晶晶既要假裝這些東西是夏侯儀送的,當然得揣摩他們對夏侯如意的期望,所送的東西不能如她的意,幾乎是可以預期的。
夏侯如意雖然不喜歡眼前這些東西,但父母難得特別挑選東西送給她,意義自然也就不同了。她輕輕翻動,細細撫摸這些東西,良久良久,忽然吁了一口長氣。
官晶晶道:「怎麼?不喜歡這些東西嗎?」
夏侯如意道:「喜歡。」但是神情明顯已不似剛剛那般雀躍。官晶晶笑道:
「我知道你想要什麼?」從懷裡拿出一把匕首,交在她的手中。夏侯如意拿來仔細一瞧,只見這把匕首長不滿尺,木柄金鞘,柄面紋路古樸,鞘上鑲嵌寶石,模樣十分精緻高貴。抽出劍刃,頓時寒氣撲面,刃身又窄又薄,在昏暗的室內熠熠生光。
夏侯如意大喜,說道:「這是……」官晶晶笑道:「喜歡嗎?喜歡的話就送給你,如何?」夏侯如意直道:「喜歡,喜歡。可是……這很貴重吧?」官晶晶道:
「重要的是你喜歡,要是你不喜歡的話,就是把天上的星星摘下來送給你,你也不一定要哩。」
夏侯如意道:「那倒是……謝謝大嫂!」將匕首拿在手中,仔細把玩。好一會兒,官晶晶說道:「好了,先收起來了,趁著四下無人有空閑的時候,再慢慢看也不遲。還有,別跟你哥提起,要不然,我可要挨罵了。」夏侯如意笑道:「放心吧,大哥他疼你都來不及了,哪敢罵你。」將匕首放入靴筒中,但過不了一會兒,馬上又拿出來看。
官晶晶嫣然一笑,說道:「先別提你大哥了,說說你吧,來這裡還習慣嗎?淳于師父對你如何?」夏侯如意道:「一般說來,都很好啦,只不過可能是看在我是夏侯儀女兒的份上,師兄們有時對我實在客氣過了頭了。」官晶晶笑道:「那還不好嗎?」夏侯如意道:「不是不好,可是這樣一來,我就不好意思再欺負他們了。」
兩人說說笑笑,又東拉西扯了幾句。夏侯如意話鋒一轉,說道:「我本來要寫家書回去的,現在你們來了,剛好可托你拿回去。」官晶晶驚奇道:「哎喲,我有沒有聽錯,我們的大小姐給家裡寫家書了呢!爹要是看了,只怕眼淚都要流下來了。」
夏侯如意臉上一紅,囁嚅道:「我都還沒寫呢,再說我也沒念過多少書,我不會寫讓人家流淚的東西啦!」官晶晶糾正她道:「這可不一定。來來來,我陪你一起寫,只要把你真實的感受寫出來,保證爹娘眼睛紅三天,一想起你來就覺得窩心。」
說著,拉過板凳在桌前坐下,開始幫夏侯如意在硯台上磨起墨來。
夏侯如意有點被趕鴨子上架的感覺,嗔道:「我不是要寫那些啦!」官晶晶道:「那你別管我,看你原先要寫什麼,就寫什麼好了。」夏侯如意道:「原先就只是師父要我寫一封信,通知爹過來一趟,這樣而已。」便把淳于中形容太陰心經的言語,與官晶晶說了。
官晶晶的父親是江湖上頂頂有名的官彥深,與夏侯如意一樣,耳濡目染,自然也從小就練武,一聽到有失傳已久的武功重出江湖,也感到相當興趣,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問了個仔細。只是夏侯如意所知有限,縱使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說來說去,也只是不斷重提左元敏的名字。
官晶晶道:「既然這太陰心經這麼厲害,這位左元敏為何還會受傷?」夏侯如意道:「也許師父正是為了如此,才想叫爹過來吧?」官晶晶道:「等我們回去才一起帶回去,這樣可能太慢了,因為我們還要去別的地方,你還是聽淳于師父的話,寫一封信回去吧。」
夏侯如意道:「我本來是要寫了,就是不知如何下筆,才停在這裡。」官晶晶笑道:「沒關係,我來幫你,保證你文情並茂,爹娘看了,不但感動,而且說不定還要誇你能幹呢!」
其他的目的倒也罷了,讓父母重視,知道自己的能力,「能幹」兩字聽進夏侯如意的耳里,真是再受用不過了。她精神一振,急急說道:「那趕快,教教我,教教我。」
當下一人磨墨,一人鋪紙,兩人邊念邊寫,邊寫邊琢磨,不過多時,兩大張情意懇切,溫馨感人的家書就完成了。趁著墨跡未乾,夏侯如意仔細地再次檢視兩人的成果,同時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臉上笑容充滿,顯然是相當滿意,官晶晶一旁瞧見她開心的模樣,也代她歡喜。
夏侯如意心滿意足將信箋對摺疊好,揣入懷中,起身道:「大嫂稍坐,我去把信交給魯總管,讓他託人把信送回去。」往前走出幾步,官晶晶忽然說道:「等一下,這樣轉來轉去,要耽誤不少時候,不如先交給我,我讓董奇先拿回去好了。」
夏侯如意喜道:「這樣更好。」將懷中的信箋拿出來交給官晶晶,兩人又談笑了幾句,夏侯如意道:「大嫂,我帶你去見一個人好不好?」官晶晶道:「什麼人?」
腦筋一轉,說道:「難道是那個會太陰心經的人嗎?」
夏侯如意奇道:「大嫂,你真聰明,你怎麼知道?」官晶晶笑道:「這也沒什麼,想這再世堂里,有什麼人是需要你介紹給我認識的?那當然是一個特別的人啦。
我自與你碰面說話到現在,唯一聽你提過的,就屬這位姓左的朋友最特殊,否則你說,再世堂的人,還有誰值得你專程帶我去見?」
夏侯如意訕訕一笑,道:「其實這個人我之前也與大嫂提過的。大嫂還記不記得我有一次離家,在外頭逗留了半個月才回來的那一次……」官晶晶道:「怎麼不記得,爹氣得用鐵煉把你鎖在房裡,那段日子以來,是誰每天去陪你聊天解悶的啊?」
夏侯如意道:「是啊,那一陣子可多謝大嫂了。」挨過身子來低聲道:「那一次我離家在外,有一段時間就是跟這個人在一起。」官晶晶嚇了一跳,說道:「什麼?你跟一個男人在外頭待了那麼多天?你沒……你沒……」
夏侯如意啐道:「沒有什麼?沒有!什麼都沒有!」官晶晶吁了一口氣,道:
「沒有就好,一個孤身在外,凡事要特別小心,尤其你是個姑娘家,名節清白很重要,人言可畏啊!」夏侯如意道:「大嫂,你也是女人,說這些話,不是貶低自己嗎?」官晶晶道:「正好相反,我是看重自己,尊敬自己這麼說的。」夏侯如意似懂非懂,先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官晶晶正經八百地道:「這些事情,以後你慢慢地就知道了,總之現在聽我的話,絕對錯不了。」夏侯如意道:「如意知道做人要懂得潔身自愛。」官晶晶笑道:「那就好了。走吧,你不是要介紹他給我認識嗎?我猜想他是長得俊得很了,否則我們如意大小姐,什麼時候這麼慎重其事,介紹人給大嫂評比過?」
夏侯如意臉上一紅,說道:「你又來了,我不是說了,不是那回事嗎?」官晶晶道:「好好好,我們走吧,一切等我瞧仔細了再說。」當下便由夏侯如意領路,逕往左元敏休息的地方走去。
那時黃軒已向左元敏抄寫好療傷篇走了,夏侯如意還刻意先確定好這一點,才領著官晶晶進去。
左元敏見到夏侯如意領著一個陌生女子進來,下意識地想坐起身子示意。只是他身子目前雖然尚稱穩定,但想要抬起身子,竟還是辦不到。夏侯如意知道他的心意,一個箭步跑過來攙住他,說道:「左大哥,不用起來,躺著多休息。」
官晶晶心道:「左大哥?」走近前去,只見床上躺著一個少年男子,年紀也大不了夏侯如意多少,實在很難相信他居然便是傳說中,那神秘太陰心經的所有人。
夏侯如意道:「左大哥,這位是我的大嫂,今天特別來看我。然後……這個…
…」一時想不起來,這跟她帶官晶晶來這兒有什麼關係。左元敏雖然覺得有點突兀,但還是與官晶晶點了點頭。
官晶晶靠近床邊,接替夏侯如意說道:「如意跟我說,前一陣子她一個人在外面,受到左公子的照顧,回家后一直念念不忘,說未曾親口跟你道過謝。如今左公子身體微恙,正是我們家如意知恩圖報的時候。人家說長兄為父,那長嫂就為母,所以我這個做大嫂的,今天特地代替如意的父母,來跟左公子道聲謝。」說罷,輕輕一福。
左元敏一驚,忙道:「不敢當,不敢當,其實我也沒做什麼事,想來是如意加油添醋,把我說得太好了。」官晶晶道:「左公子不必客氣。」心想:「你們一個稱對方為『大哥』,另一個直呼閨名『如意』,想來關係已經相當親密了……」
夏侯如意拉過板凳,請官晶晶就坐,說道:「我大嫂雖然看起來是個纖纖女子,又是個大美人,不過她可也是出身武林世家,有著一身好本領哦!娘家姓官,她的父親說起來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左元敏一聽到「官」姓,倒沒有想到那一個「關」姓,便直接往官彥深身上猜,果然只聽得夏侯如意續道:「……也就是未來九龍派的開山掌門,官彥深官大俠便是!」
左元敏因為已經先猜到了,所以倒不如何驚訝,心中只道:「原來夏侯儀不但與官彥深同門,兩邊還是親家。」
官晶晶樂不可支,笑道:「哎呀,我爹什麼時候變成大俠了?這般吹牛,也不怕日後牛皮戳破了,徒讓左公子笑掉了大牙。」左元敏道:「不,令尊英雄了得,在下是十分佩服的。」
那官晶晶繼承了官彥深的精明,眼睛要比眼前這兩個人尖上百倍,左元敏口稱佩服,臉上神氣卻有幾分不是那麼回事,官晶晶一瞧便知,心中暗暗納罕,忽生一計,問道:「左公子見過家父?」
左元敏不料她有此一問,隨口說道:「這……曾經在路上,偶然見過一面。」
官晶晶心想:「我父親名頭雖大,但若是無人引薦,你小小年紀,如何識得?而若是萍水相逢,匆匆一面,你臉上的不以為然,卻又從何而來?」想再試試他,當下佯喜道:「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我好久沒見到他了,他的樣子看起來好不好?」
左元敏想女兒思念父親,人之常情,也不以為意,說道:「我不久之前才碰到的。令尊看來很好,紅光滿面,英氣勃發。」官晶晶道:「我知道他前一陣子傷了腳踝,早吩咐他不要到處亂跑,沒想到他還是這麼不聽話。」佯裝生氣模樣。左元敏微笑道:「夏侯夫人請放心,令尊看來行動如常,想來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官晶晶心中再無懷疑,左元敏不但知道官彥深是何許人物,而且也確實親眼遇見過他。雖然還有許多疑問,但左元敏既然行動不便,卻不忙於這一時半刻,只道:「那就好了。」轉個方向,續道:「聽說淳于先生說,因為左公子武功不低,所以才會受這麼重的傷。如今再聽公子言談不俗,想來也是名門弟子,不知公子是哪位武林高手之徒?還是哪位名人之後?」
關於官晶晶所詢問的這幾點,左元敏老早已有一套標準說法了,尤其對方竟是官彥深之女,問起這些問題,更是令人神經緊繃。只是他這一套說法總是不能令人滿意,聰明如官晶晶者,自然也不例外。
官晶晶知他多所保留,但也不好當面點破,只道:「將相本無種,男而當自強,其實不論公子出身如何,都不能局限未來的成就發展。只是我們家如意既與公子交好,我們身為長輩的,想多了解一下她的交友狀況,別無他意。」
左元敏道:「在下雖是個孤兒,也不是什麼名門高徒,不過絕非姦邪之輩,與如意結交,純粹是意氣相投,夫人就算信不過在下,也該相信如意的眼光。」夏侯如意也有些尷尬,說道:「大嫂,說這些做什麼?左大哥不是那種人啦!」官晶晶笑道:「我這很可能是再幫爹娘挑選女婿,眼睛怎麼能不擦亮一點?嘴巴怎麼能不多問一點?」
此話一出,左元敏與夏侯如意兩人同感尷尬。而見左元敏反應狼狽,不知所措,夏侯如意更是大窘,嗔道:「大嫂,你怎麼哪壺不開提哪壺?兜來兜去,老是說這些。」
官晶晶笑道:「好了,好了,不說了,不說了。」殊不知這乃是她刻意這麼說的,目的是為了想讓這樣的情緒,來代替左元敏心中的戒備之心。她知道此刻左元敏的心裡不免便想:「原來夫人問我這麼多問題,是為了如意問的。」就不會再去防備,她探問自己的底細,還有什麼其他的目的。
果見得左元敏尷尬過後,神色反而輕鬆不少,官晶晶接著閑談了幾句,忽然外頭有人敲門道到:「請問少夫人在嗎?」卻是董奇的聲音。
官晶晶道:「什麼事?進來說。」門板「咿呀」一開,董奇躬身走了進來,在官晶晶身旁道:「大少爺在外頭喚您呢。」官晶晶道:「什麼事啊,這麼急?」董奇道:「小的不知。」官晶晶道:「知道了。」
董奇站直身子來,瞥眼見到了躺在床上的左元敏,輕輕地「咦」了一聲,但是沒多做停留,退到門外。官晶晶道:「如意,我先出去了,晚上一起吃飯。」夏侯如意點頭。
官晶晶與左元敏頷首示意,走出門外。董奇原在外等候,此時挨近來,低聲道:「躺在床上的那個人,小的曾經見過。」官晶晶示意他往前走出幾步,問道:
「什麼時候的事?」董奇便將先前左元敏去同濟堂,買五勞通天草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官晶晶道:「那五勞通天草是什麼要緊的葯?」董奇道:「回少奶奶的話,這五勞通天草是療傷聖葯,效果神奇,不過若無其他藥劑表裡配合,它也是劇毒,只要泡製成劑,一丁點兒就能毒死一頭牛。」
官晶晶道:「這麼說,這位左公子,之前就曾到同濟堂求過醫啰?」董奇道:
「奇怪的事就在這裡。這五勞通天草是神秘的草藥,一般藥鋪是買不到的,醫術平庸一點的大夫,甚至連聽都沒聽過,更別提抓藥配劑了。平常同濟堂給人看病,也從來不用這一味葯,只有在給武林同道治療內傷時,五勞通天草才能發揮它最大的效用。而結果這位小兄弟,只是來買葯的,而且一買就是好幾錢的份量。」
官晶晶道:「那你那時向老爺報告了沒有?」董奇道:「老爺那時不在,再說,如意小姐後來不但為人出頭,還打傷了家裡的店伴,要是說出去,我這個……實在……」好像回到了當時的場景,臉上頗有難色。
官晶晶將臉一扳,正色道:「你就是當時不講,事後也該私底下告訴大少爺,這麼大的事情沒人知道,還好後來沒有後續,要是鬧出了什麼事,我看你就要扒一層皮下來了。」
雖然事情已經過去半年多了,董奇聽到官晶晶這麼說,還是嚇出一身冷汗,直道:「是,是。小的本來是打算說的,但事情一來,就忘了,這會兒看到這個人,才忽然想起來。」
官晶晶道:「嗯,總算你還是說了,沒有繼續隱瞞下去。」董奇知道自己這一關算是過了,說道:「小的沒那個膽子。」
忽然身後房門打開,夏侯如意追了出來,董奇趕緊避嘴,退開兩步。官晶晶道:「什麼事?」夏侯如意道:「沒什麼,我只來提醒大嫂,寫給家裡的信,有沒有交給董奇了?」
官晶晶點頭道:「我記得了,就這樣嗎?」夏侯如意道:「這隻這件事。」把頭一側,瞪著董奇道:「董奇,你只要把信拿回去就可以了,可別亂說話,知道嗎?」
董奇這倒乖覺,說道:「說什麼?少夫人交給我什麼,我就拿什麼回去。其他我一概不知道。」夏侯如意道:「記住你自己說的話。」與官晶晶招呼一聲,又走回了左元敏休息的房間。
董奇望著官晶晶,等她示下。官晶晶道:「既然小姐這麼說了,你照辦就是了,該說的事情,我和大少爺,會跟老爺報告的。」董奇躬身道:「謝謝少奶奶!」
官晶晶從腰帶里摸出夏侯如意交給她的,那兩張摺疊好的信箋,用左手食指中指挾著,擺在董奇面前。董奇會意,伸出雙手去拿。
沒想到董奇手指才剛碰到信箋,官晶晶倏地縮手,董奇一驚,不知哪裡又做錯了,愣在原地。
官晶晶道:「還是等一下再給你好了,你不是說大少爺找我嗎?你先下去吧,我跟大少爺商量商量,有事再找你。」董奇似懂非懂,說道:「是。」便先退下。
官晶晶將手中的事物,塞回腰帶間,直接回到廳上,去找夏侯君實。其時所有人都還在廳上喝茶聊天,一見到官晶晶進來,便暫時停下話題。
夏侯君實說道:「娘子,淳于老師有件事情,想要請我們回去轉告爹。」官晶晶道:「是左元敏的事情嗎?如意剛剛已經告訴過我了。剛才,我還去見過他呢!」
夏侯君實道:「他?誰呀?」官晶晶道:「就是那個左元敏啰!」淳于中有點意外,道:「哦,看出什麼端倪沒有?」
官晶晶道:「是個來歷不明的小子,口風緊得很,現在回想起來,可疑的地方是越來越多。」夏侯君實道:「既然如此,娘子,我打算日夜兼程趕回尉城,親自通報。」
官晶晶道:「那樣不好。我聽如意說,這個左元敏當初是旁人送他進來的,此人後來雖然因故走了,但你想他的身分既然這般特殊,說不定不久就會有人回頭來接應,我們要是先走了,只怕會有閃失。」
官晶晶所擔心的,其實很容易推論出來,只不過淳于中知道左元敏練得是太陰心經是後來的事,所以先前是誰送他來的,淳于中當時並未關心,況且人家既然有求於己,自然是己方強勢多了,否則也不能把對方給逼走,再說再世堂多大來頭,淳于中這十幾年來,還真是天不怕地不怕。
現在一聽到官晶晶這番提點,頗有恍然大悟的感覺,轉頭與三弟子畢武鳴道:
「小畢,從今天開始,你們幾個師兄弟輪流負責看守他。」才說完,立刻又補充道:「記得多帶人手。」
那個叫畢武鳴的長得黑黑壯壯的,手腳十分俐落,立刻起身道:「弟子馬上便去安排。」淳于中道:「對對對,你先下去。」畢武鳴告退。
夏侯君實也贊同她的看法,說道:「娘子考慮得是,這麼吧,我叫董奇馬上快馬回去,請父親過來一趟。」官晶晶道:「事不宜遲,如意也寫好一封信了,這附近有我爹的一處聯絡地,我可以立刻飛鴿傳回尉城,請守在尉城的人幫忙通報。」
夏侯君實知道他這個泰山大人,自從祖父輩兩代以來,為了開創九龍門派,早有在各地派駐探子,收集各種情報的建制人力,臨穎縣城有,尉城當然也有。透過這個管道,自然是最便捷的方式,可是這麼一來,官彥深也絕對能在第一時間知道這件事情。
夏侯君實想到這裡,不禁有些猶豫。官晶晶眼睛一瞄,就知道他在想什麼了,說道:「這件事情我爹遲早會知道,難道你還想瞞他嗎?」淳于中道:「沒錯,要是讓他自己知道這件事情,你以後就不方便了。」
夏侯君實想想也是,還沒開口,官晶晶早已吃定了他,便道:「我去吩咐董奇,讓他幫我們繼續去收帳,我們就留在這裡,多叨擾淳于師父幾天。」淳于中道:
「哪裡,這是我的榮幸。」
官晶晶續道:「那我先去把事辦了。」夏侯君實點點頭,道:「要不要找個人幫忙?」官晶晶道:「不用了,我自己一個行了。」告辭出來,逕往街上走去,彎過街角,穿過兩條大街,來到一家當鋪前。官晶晶毫不猶豫地走了進去。
這當鋪自然是官彥深所布暗樁的偽裝了,這些派駐在外的密探,早已行之有年,這些人長年來往白鹿原的總舵之間,總舵的人大都認得出來。所以官晶晶一進去,尚未出示符記,裡面已經有人喊道:「大小姐!」
官晶晶探頭進去,見是帳房出的聲音,便道:「先給我準備紙筆。」那帳房道:「馬上來,大小姐請先進來坐。」
官晶晶彎過櫃檯到後面去,帳房立時送上紙筆。這時前前後後出現了四五個人,紛紛上前見禮。官晶晶點頭示意,說道:「你們各自去忙吧。」各人才逐一散去。
官晶晶將收藏在腰帶間的紙箋拿出來,攤開細讀了一會兒,重新放回收藏好之後,這才提起筆來,模仿夏侯如意的口吻與筆跡,寫了一封信給夏侯儀,同時又寫了一封信給自己的父親。兩封信的內容除了一般問候請安之外,談的都是與左元敏、太陰心經等有關的事情,希望他們能馬上動身前來。寫完之後,分付兩封,交代即時送達,不得有誤。那帳房領命,官晶晶叮囑再三,這才返回再世堂——
玄武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