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別賦

9.別賦

新中國建立后,齊楚擔任了首屆H省人民政府主席。我姥爺、二姥爺作為黨外民主人士,被分別安排為省政治協商委員會委員、省人民代表大會代表。三姥爺作為愛國開明士紳,在土改時沒有受到批鬥,只是沒收了所餘四百多畝包括大同花園在內的土地和十四座院子中包括客房院在內的十三座院子,還沒收了姥爺在省城淪陷前夕用騾馬大車拉回老家的二十四車藏書。一時間,傅集的小攤販有了用不完的包裝紙,有不少是石版或木版印刷的宋版或明、清版本的包裝紙,紙質細而柔韌,很妥帖地包著鹵豬蹄、羊雜碎和莫家醬紅蘿蔔。農家灶火里也有了新能源。一部宋版線裝書可燒一壺開水,一套《二十四史》就可以燜出幾鍋香噴噴的小米飯了。集市上刮來一場大風,包裝紙隨風而去,漫天飛舞。一位老秀才聽到琅琅讀書聲隨大風起落,在天空回蕩,乍一聽,是「之乎者也矣焉哉」;仔細聽,是「吁嗟呼嗚呼噫嘻哀呼哉!」後來就變成了銅錢大的雨點「噗噗嗒嗒」落下來。雨點落在水塘里,變成了一條條搖頭擺尾的小蝌蚪。老秀才看了,說:「這個,我就看不懂了,這是洋文。」

對三姥爺的安排頗費周折。他雖為愛國開明士紳,但在一個大莊園里主事多年,具有剝削者的身分。三姥爺對此沒有異議,土改還沒有開始,他已將地畝、房產、牲畜及其它財產悉數填表造冊,上交農會。土改結束時,他也分得了一份土地,但他年邁體衰,已不能自食其力了。齊楚提議,由省人民政府聘任他為省文史館館員。三姥爺沒有到職。他對兩個老兄弟說:「二哥,四弟,我的事情做完了,有點兒累,要去咱爹那兒歇著了。」數日後,三姥爺無疾而終,終年六十六歲。

大舅之死和圖書的劫難,是憋在姥爺心裡的兩個疙瘩。剛解放,姥爺閉門不出,時常背剪著雙手,氣咻咻地在客廳里踱著圓圈,自言自語著同一句話:「我看你小殿章怎來見我?」

農曆正月初五是姥爺的生日。一輛黑色小汽車像一隻神秘的屎殼郎鑽進了靠近姥爺家的一條小巷。一個身穿「麻袋呢」中山裝的中年人下了汽車,又從小巷裡走出來,未帶隨從,隻身一人提著一個用麻繩捆紮起來的點心匣子,步行數十米,走進了姥爺家的小院,一見我姥爺,就端正筆立說:「四老師,我來給您拜壽!」說著,就行了一個九十度的鞠躬禮。姥爺瞥他一眼,面無表情說:「哦,是殿章,請坐!」齊楚和點心匣子都隨著我姥爺打了個滴溜,「四老師,你看,這是『晉陽豫』的南糖,是老師最愛吃的!」姥爺說:「你的記性還好,可我的牙不爭氣了,坐嘛!」齊楚剛坐下,姥爺就忍不住問:「殿章,你回來了,我很高興,可是,你誠弟呢?」齊楚凄然說:「四老師,怪我對誠弟沒有照顧好。四二年,誠弟從豫皖蘇邊區回杞地組織抗日武裝,途經鹿邑,被土匪殺害,壯烈殉國了。」我姥爺愣了一下,問道:「是被土匪殺害了么,是哪支土匪?」齊楚說:「戰亂時期,無從查考了。」姥爺默然無語。齊楚又說:「已經通知杞地人民政府,追認誠弟為革命烈士了,請四老師節哀!」我姥爺問:「那位黃一升政委怎麼樣了?我很想會一會他,有一些事情要向他請教。」齊楚愕然說:「老師也知道他?」姥爺說:「久聞大名,如雷貫耳!」齊楚說:「他也犧牲了,一次突圍時,他的警衛員暗中通敵,把他帶到敵人駐地,被敵人處死了。」姥爺驚呆了半晌,說:「黃政委有那麼非同一般的革命警惕性,怎麼讓自己進了人家的『升子』,可惜了!」齊楚說:「他平時沒有處理好與友軍的關係,突圍時,友軍坐視不救,部隊潰散了,他成了光桿兒司令。他被俘后,敵人用盡酷刑,他只是咬緊牙關,閉著眼睛不出聲,死後,腦袋被敵人掛在城樓上,他倒是瞪著一雙眼,一直沒合上。」我姥爺駭然變色,連連搖著頭說:「不說了,不說了,我的心亂了!」

「容我再講一件事。」齊楚說,「土改時下邊胡來,農民中的引車賣漿者把您多年的藏書也給哄搶了。我當時在豫皖蘇行署,鞭長莫及,沒能給下邊的同志打個招呼。今天是給老師拜壽,也是向老師請罪!」他從兜里掏出一個紅本本,雙手捧著,放在姥爺身邊的台几上,誠惶誠恐說:「這是我給老師送來的聘書。我記得,老師多年來的夙願,就是給家鄉子弟辦一個圖書館。現在,請老師出任省圖書館館長,也讓我補過於萬一吧!」我姥爺鼻子一酸,流下兩行清淚,說:「好了,小殿章,過去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沒多久,寡居多年、正在當小學教師的大妗,也收到了縣政府頒發的「烈屬證」,門楣上掛上了「光榮烈屬」牌。大妗沒好氣地說:「不是說他策動舊部嘩變了么,怎麼又變成烈士了,是誰叫他變成烈士的呢?」

從此,每年農曆正月初五,齊楚都要登門向我姥爺拜壽,小汽車照舊躲到那條小巷子里,齊楚照舊棄車步行,不帶隨從,執弟子禮。直到他成了中共中央委員、H省委第一書記,這個習慣也沒有改變。但也有人說,齊楚一來,姥爺家門前直到巷口,就出現了便衣站崗的。

在姥爺的客廳里,大家已不再提及大舅的事情。因為姥爺打過招呼:「不要給殿章出難題了。你們想想看,小誠就算是他的親兄弟,如果黃政委再加上別的什麼人說他策動舊部嘩變,離隊叛逃,他又能怎樣處置?現在,黃政委也犧牲了,與小誠相比,其壯烈有過之而無不及,又怎能讓殿章拿一個烈士掛在城樓上的頭顱祭奠另一個烈士呢?只好又冒出來一股土匪,但也說不定真的是土匪所為,歷史上有多少千古之謎啊!總之,不要再提了!」

母親和姨媽們卻不願放過跳蚤。跳蚤一進城就當上了比縣長還要高一個等級的廳長。但他一提起我大舅還要咬牙切齒,不忘我大舅持空槍攆得他團團打轉之仇。小姨說,怎麼?多虧誠哥沒有留下屍骨,要不,難道他還要鞭屍不成!

母親說,廳長好像活得並不快活。他與那位女學生的戰地浪漫曲早已曲終人散,仍舊帶著家庭包辦的結髮妻進了省城。他掌權以後的頭等大事就是愛上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小寡婦,對原配夫人謊說,要跟隨齊楚出國訪問,出國就要帶夫人,當然不能是沒有文化的黃臉婆,讓外國人見笑,有辱國格。他的夫人雖然沒有文化,卻是一個堅定的愛國主義者,乾脆利落地與他離了婚,還叮囑說:「你到了外國也得招呼著點兒,別見了洋女人也骨頭裡發酥,翻人家牆頭,叫人家砸磚頭,那外國磚頭也傷人!」

姥爺客廳里爆發出了快意的喧笑。

姥爺卻說:「二妮兒,你又刻薄了!那位廳長不是受處分了么?他錯在煞有介事地撒謊,至於他的婚外戀情,倒不必妄加評論。子曰:『君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孔子尚且沒見過喜好仁德像喜好美色一樣的人,何況他的原配夫人是父母包辦,這樣的婚姻也造就了不少革命者呢!因此,所謂跳蚤廳長的是非也不要再提了,誰家炕頭上沒跳蚤?」我三姨是一位穿「麻袋呢」的「三八式」幹部,當時也坐在客廳里。姥爺說:「三妮兒,你要是見了跳蚤廳長,要代表你誠哥向他賠禮道歉,要是他還不解氣,你就把手槍退了子彈交給他,叫他攆得你滿院子亂跑就是了。」三姨連連點頭說:「是哩是哩!」滿客廳的人又轟然大笑。

後來就到了笑不出來的時候。一九五八年五月,中共八屆二次會議揪出了一批混入黨內的右派分子、反黨分子。原H省委第一書記也被點名批判,戴上了「右傾機會主義」的帽子。姥爺看了報紙,深嵌在眉棱下的眼珠就像燈泡一樣鼓出來,「怎麼?『升子』還沒有裝滿么?去年,我們杞地的留德博士、省政協副主席也被打成了右派,現在又打到第一書記的頭上了!齊楚是省長,又是第二書記,他是不是也要出事了?」

姥爺的擔心是多餘的。不久,就傳達了齊楚批判第一書記的發言,說他攻擊「農業合作化搞急了,搞糟了,農民生活水平下降了」,詆毀「農業社會主義改造」。姥爺又是一愣,「怎麼?齊楚是第二書記,就這樣批判第一書記,有推卸責任乃至於落井下石之嫌吧,這不是齊楚之為人!」那時,我已到省委機關報做了記者,我告訴姥爺,聽說齊楚同志在中央全會上遲遲沒有發言,受到了領導同志的嚴厲批評,是那種「猛擊一掌」的批評,他才提高了覺悟。他發言后,毛主席站起來帶頭鼓掌。姥爺頹然倒在躺椅上,說:「怪我書生之見,齊楚是毛主席的好學生啊!」

齊楚出任省委第一書記以後,帶領全省人民「大躍進」,率先在全國「發射」了一大堆小麥高產「衛星」、小土爐煉鐵「衛星」,建立了全國第一個人民公社。正在女子高中教書的母親不會用小土爐或任何爐子煉鐵,當然也不會教學生煉鐵,就公開表示謙虛說,她沒有資格參加這樣的「大躍進」,接著就沒有多少懊悔地當上了「右派」,去農場放牧五隻奶山羊,還讓我給她買書,鑽研起畜牧學了。再接著,就出現了「三年災荒」,H省「非正常死亡」人數也創造了全國記錄。

那幾年,齊楚實在太忙,顧不上給我姥爺拜壽。我姥爺卻急著見他,說:「殿章怎麼不來了?我要問他,《共產黨宣言》開宗明義第一段話就說,一個幽靈在歐洲大陸遊盪,他是怎樣理解的?難道是讓他這樣製造『幽靈』嗎?」我對姥爺說,在齊楚同志親自主持下,省委制定過一個「持續躍進」規劃,每人每天喝多少牛奶、吃多少蘋果都有十分具體、十二分誘人的指標,報社已經發排,就要在次日見報時,省委突然打來電話,讓報社趕緊撤稿,說中央書記處來了一位分管農業的書記,看了規劃,發火說,保守了!姥爺又頹然倒在躺椅上,閉上眼說:「總之,我要見一見齊楚!」

後來,害了浮腫病的二姥爺來省城參加省人民代表大會,對同樣衰弱不堪的我姥爺說:「四弟,你大概見不到殿章了,他在『人大』會上作檢討,說著說著,就『噗嗵』一聲,在主席台上跪下了,痛哭流涕說,要向全省人民請罪,要求黨中央給他嚴厲處分。」姥爺閉著眼,淚水卻從眼角里湧出來,哆哆嗦嗦說:「這個小……小殿章,他……他還會流眼淚!」我說,不久前,齊楚同志去Y東農村視察,一進村子,十室九空。他走進一個農家,看見床上躺著骷髏,就一下子暈倒了,醒來后痛哭失聲。姥爺、二姥爺聽了,也都哽咽不已。但他老哥倆對早年的得意弟子總長著「偏心眼兒」,姥爺擦了老淚,又問:「H省的事情怪他,全國的事情怪誰?」二姥爺說:「四弟,你不要講下去了。這事情,中國眼下沒人管得了,只有馬克思管得了!」

一九六二年,一個不是正月初五的日子,一輛小汽車又悄然鑽進了小巷。幾年不見,齊楚已明顯地變了模樣,面色蠟黃,目光滯呆,皮膚下已經沒有了脂肪層的保護,上眼皮和雙下巴都打著皺摺耷拉下來。他與我姥爺相對無言,沉默了半晌,他望著陽台上的蘭草說:「它需要澆水了。」我姥爺說:「文竹也枯了,顧不上它們了。」掛鐘「嘀篤嘀篤」地敲打著難耐的寂靜。姥爺又問:「殿章,你還記得石柱這個人么?」齊楚愣了一下,手指敲著腦瓜兒,赧然說:「腦子不好使了!」姥爺說:「就是你領導農民暴動時,給你牽馬的那個人。」齊楚說:「哦,想起來了,是農會會員,一個扛長活的棒小伙兒。」姥爺說:「他老了,你也見老了。」齊楚說:「歲月催人老啊,他現在怎麼樣了?」姥爺說:「我去了一趟家鄉,在十字路口看『護麥布告』,石柱拄著拐棍走過來,把拐棍搗在布告的尾巴上問我:『這是誰的名字啊?』我說,是咱杞地老鄉親齊楚。石柱說:『咋還是他?毛主席咋就這麼喜歡他,咋還不叫他走啊?只要叫他走,我這就去給他牽牲口!』」齊楚神情悲戚而端坐不動,說:「四老師,我就要走了,我是來向您告別的。」

齊楚奉調去了廣州。姥爺送他離去時,忽想起三十六年前,他就是去廣州上了農民運動講習所,後來就有了毛潤之先生以江淹《別賦》為弟子送別的佳話。姥爺百感交集,悵然吟詠:「『黯然消魂者,唯別而已矣!……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風蕭蕭而異響,雲漫漫而奇色。』……」姥爺老淚縱橫,不能終句,哽咽說:「殿章,要自責,也要保重!」齊楚眼含熱淚,接詠《別賦》:「『視喬木兮故里,決北梁兮永辭。』……」姥爺責怪說:「怎能說『永辭』呢?」齊楚含悲不語,鞠了一躬,說:「四老師,我去了,我以餘生向家鄉父老贖罪。」直到小汽車從小巷裡鑽出來,姥爺還久久地望著一縷遠去的煙塵,掉下老淚說:「這是怎麼了?我不懂!」

不幸,「決北梁兮永辭」竟成了讖語。一九六七年七月,齊楚於「文革」中病逝於廣州,終年六十一歲。「文革」一開始,我姥爺就成了「封建餘孽」,被趕出了省城,借住在一個被發配農村的親戚家裡,竟能苟延殘喘到八十四歲,一九七一年十二月病故。姥爺彌留之際,說起了昏話:「快叫齊楚來,我有話問他。」母親說:「爹,齊楚早走了!」姥爺又說:「那就叫小殿章來!」母親說:「爹,小殿章和齊楚是一個人啊!」姥爺說:「不,不是一個人,我要帶小殿章回傅集,就住在客房院。」母親說:「爹,客房院也沒有了!」姥爺說:「怎麼沒有了?你誠弟還在客房院等他,還有事跟他商量呢!」

卷外篇〓浪漫的薛姨

?卷外篇?浪漫的薛姨

南陽的天上也在落炸彈。

母親帶著我和弟弟離開杞地,剛剛到了南陽,就見到了隨省城女中逃到南陽的薛姨。薛姨露出詭秘的樣子說:「孟姐,我給你講一件稀罕事兒!鬼子在白河岸邊扔炸彈,炸出了一對野鴛鴦!」母親笑著說:「你又要聳人聽聞了不是!」薛姨說:「你不信?那一天,鬼子飛機鬼哭狼嚎著俯衝下來,尾巴一翹,滴溜溜扔下來一顆炸彈,轟隆一聲,天崩地裂,把一棵大柳樹削去了一半。濃煙散去時,卻看見一對鴛鴦鳥在樹下相擁而卧,毫髮未損,泰山崩於前而愛不改色,而且加倍地如火如荼。公鴛鴦小聲叫道:『小妹,你醒醒!』母鴛鴦閉著眼嬌聲說:『阿哥,剛才是怎麼了?天上怎麼掉下來好大一個破鑼!』」母親笑彎了腰,「你又瞎編排了不是!」薛姨說:「你不信?你就去問問,不止我一個人看見了,母鴛鴦粉嫩粉嫩的,嘴角有一顆美人痣;公鴛鴦白凈臉、高鼻樑,戴著一副玳瑁框的近視鏡。」

母親臉上刷地沒了血色。

玳瑁框眼鏡在父親的鼻樑上一驚一乍地發亮,滑下來、推上去,又滑下來。

「這因為……僅僅因為一個小黑驢兒!」父親急頭怪腦地分辯。

「什麼?從哪裡跑來一個小黑驢兒?」母親氣得耳朵支棱著。

我記得,那是一頭十分可愛的《小黑驢兒》。父親曾看著他記錄下來的曲稿,用手指在桌子上擊打著節拍,腦袋一點一點地哼唱:說黑驢兒,道黑驢兒,說起黑驢兒有故事兒。

白脊梁骨白蓋衣兒,白尾巴尖兒白肚皮兒。

粉耳朵、粉囪門兒,粉鼻子粉眼烏嘴唇兒,還有四隻白銀蹄兒。

花鞍子兒,銅鐙子兒,檀香木鑲就驢捋棍兒。

金嚼子兒,銀環子兒,五花籠頭花穗子兒,哧不楞登尥蹶子兒。

男男女女驢身上看,只坐著俏溜溜的小佳人兒。

……

躲在門外的薛姨跳進來說:「張先生,別繞圈子了!孟姐問你跟『美人痣』是怎麼一回事,你怎麼牽出一頭小黑驢兒?」

父親漲紅了臉,「你們聽我說么!我要搜集南陽大調曲,還要記下曲譜,是不是?你們知道,她……她是K女師音樂系畢業,會記譜,還會把民間使用的『工尺』譜翻譯成簡譜或五線譜,是不是?她父親又是南陽著名的『曲痴』,珍藏著秘不示人的曲稿,是不是?我在河邊碰見她,希望得到她的幫助,請她首先幫我把《小黑驢兒》的曲譜記下來,是不是?誰知偏偏來了飛機,偏偏在那裡扔了炸彈!」

「往下說!」薛姨不依不饒地追問,「扔炸彈時,你們做什麼了?」

「在炸彈底下還能做什麼?」父親怒視屋頂如同怒視著那顆來得不是時候的炸彈,「一個男人本能地要保護一個女人,一個女人本能地要得到男人的保護罷了。」

「說呀,你怎樣對一位美人兒進行你本能的保護?」

父親結結巴巴說:「她說……她說哎呀,嚇死我了!我說……我說不……不要怕……」父親受審似地感到屈辱,瞥了薛姨一眼,「我還能做什麼!你們男女混雜,擠在黑古隆咚的防空洞里,倒不知會擠出點什麼羅曼蒂克來呢!」

「好一個豬八戒,你倒打一耙!」薛姨用她很好看的虎牙咬了咬嘴唇,冷笑說,「我這是何苦呢?想當初,你的老丈人把孟姐關起來,不叫你們見面。是你死乞白賴地求我為你們穿針引線,當了《西廂記》里的紅娘。『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只怕這『玉人』換了人呢!孟姐,你要本能地管教好你的張先生。哼!」她一扭腰肢,轉身走了,從省城穿來的高跟鞋在南陽古城的粘土地上敲打出輕脆的鼓點,走進對面的小屋,又從窗口裡伸出腦袋喊叫:「孟姐,叫小斑過來跟我睡吧,你還得為你的張先生照料沒滿月的小張生呢!」

父親還在向母親苦苦辯解:「你知道的,聽南陽大調曲是我兒時惟一的精神享受。我上燕大時,在鄭振鐸先生編選的《白雪遺音》中看到一些明代流傳的著名曲目,竟是我兒時聽鄉間藝人還在傳唱的段子。你說,何不趁我們失去了圖書、失去了書桌、又恰好流亡南陽而無所事事的時候,把這些曲目搜集起來,以免後人再生『廣陵散』之嘆呢?」

我不記得父母親是怎樣和好的。

炸彈崩出來的桃色事件撲朔迷離,只是由於人們經久不息地複述才儲入了我童年的記憶。六十年後的今天,我已無法對此一重大歷史疑案進行考證以作出準確的判斷了。前邊引用的「小黑驢兒」倒是確鑿無疑地存在著。剛才一想起小黑驢兒,在書櫥最下層的抽屜里就「嗵嗵」作響,像是刨蹄子的聲音。我從抽屜里取出一摞豎寫的文稿,那是父親六十年前親筆記錄的《鼓子曲存》。從字跡發黃的文稿中霍地跳出了一頭依舊年輕、依舊歡勢的《小黑驢兒》。

我記得母親講過,薛姨是她在H大學讀書時的低年級同學。在省城開封,她家與我家只隔著一條街道。我們逃離開封以前,只要她一陣風似地撞進門來,我家的盆盆罐罐都會跟著她亂蹦亂跳。她會唱誰也聽不懂的英國歌,會唱母親也能跟著唱的「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甚至還會唱知識階層不屑唱、她偏要用手指夾著別人的煙捲兒並做出打瞌睡的樣子唱那支「煙花那個女子唱罷了第一聲」,而且,十分驚人的是,她會吹十分動聽的口哨,一努嘴唇,就有五顏六色的細絲線線從她花骨朵一樣的嘴唇里一顫一顫地扯出來,絲絲縷縷,五彩繽紛,在小院里繚繚繞繞,老槐樹也跟著喧鬧起來,滿院子洋溢著槐花的香氣。

一天晚上,薛姨卻哭著來到了我家。母親也在陪著她落淚。後來,母親帶著我去看她。在她的客廳里,我看見了她和一個軍官的合影,相框上披著黑紗。照片上的軍官年輕英俊,有兩道濃黑的劍眉。薛姨嬌滴滴地把腦袋歪在他的肩上不願抬起來。母親說,他擊落了兩架鬼子飛機,他的飛機也被鬼子擊中了。他跳傘降落在鬼子陣地上,用手槍打死了兩個包圍上來的鬼子,把最後一顆子彈留給了自己。父親嘆息說:「他們結婚還不到三個月呢!」母親說:「哪有三個月?結婚三天就分別了!」

又一天,母親不在家,薛姨一如往常地來了。她的頭髮蓬鬆著,不經意地努著嘴,卻沒有口哨飛出來。她從我父親身邊把我抱過去,在我父親名字前邊加了一個「小」字,對我說:「小張聰,叫我親親你!」就把我舉起來,「叭」地在我臉上親了一下,又對著鏡子,望著印在我臉上的唇形口紅,皺了皺眉,表示遺憾說:「唉,絕對不是櫻桃小口!」卻又釋然地笑著,「但是,像菱角!」又斜睨著我的父親,「你說,這個菱角好不好?」父親愣了一下,點頭說:「好,很好!」她就把我放在地下,閉上眼睛,仰起下巴說:「過來呀,吃了這個菱角。」父親眼睛里有火光一閃卻又在瞬間熄滅,說:「應該叫賈寶玉來,他愛吃女人的胭脂,當然也愛吃女人的口紅。」薛姨撒嬌說:「哪裡是口紅呀,我剛才嚼了南方的檳榔,酸酸甜甜的哩!」她湊近我父親,再次閉上眼睛,努起嘴唇,「你過來聞聞呀,香著呢!」父親眼裡又有火光一閃,鼻子吸溜了一下,倒退著說:「哦,真香!」薛姨用眼白瞟著我的父親,恨恨地說:「哼,別裝模作樣了!我知道,只怪我嘴角上沒長那顆美人痣。」說著,就有一滴眼淚顫顫地掉下來。父親慌忙遞過去一條手絹,說:「都怪你自己挑肥揀瘦,你知道有多少傑出的男人都在為你瘋狂嗎?」薛姨接過手絹,卻向天上拋起,讓它像一片落葉飄墜下來,一轉身說:「呸,沒有一個好東西!」

在南陽,我是跟著薛姨睡的。薛姨把一個摔掉了耳朵的漱口杯放在床頭柜上成了她的花瓶,讓一朵沒有綠葉陪伴的玫瑰花怒放著帶刺的孤獨。玫瑰花紅得打眼、紅得邪火、紅得妖媚,讓我聞到了不祥的氣息。薛姨的肌膚豐腴的肉體卻在散發著醉人的芳香。

那是一個給我留下了異樣感覺和灼熱記憶的肉體。

每晚睡覺前,薛姨都要把我放在一個大澡盆里洗乾淨。她的手指不經意地扒拉住了「小雞雞」,「小雞雞」就會一挺一挺地振作起來。她就「嗤」地笑著,用指頭敲它一下,說:「老實點兒,不大點兒一個茶壺嘴兒,就會梗著脖子想媳婦了!」她給我洗了澡,又把我放在床上,在我的脖子、腋窩、大腿根撲了痱子粉,用毛巾被蓋好我的肚皮和肚臍眼之後,就向窗外夜色里打量一下,拉嚴窗帘,捻小了煤油燈的燈捻兒,讓室內的光線暗淡下來,警告我說:「小不點兒,不準看我!」她的警告總是激起我相反的慾望。她好像並不在乎我是不是接受了她的警告,就把自己脫得一絲不掛,把她象牙色的肌膚、滾圓的桃形乳房、平坦而豐腴的腹部平原,一覽無餘地暴露給一個男童的眼睛。那是一雙只知道好奇、還不懂得欣賞異性的眼睛。記憶經過了多年的儲蓄以後才表現出它的價值,開始向我支付取之不盡的遐想和灼人的、總是不那麼規矩的躁動。

我能清晰地記起她洗澡的特殊方式和向我重複過多次的細節:她在一個大澡盆里放了一把小板凳,渾身赤裸著坐在小板凳上,如同坐在一個小小湖泊中央的小小孤島上,用一條藍格格毛巾向身上撩著水花,在毛巾上打了厚厚一層當時叫做「香胰子」的香皂,再拿出小板凳,赤條條地站在澡盆里,朦朧的燈光勾勒出她線條圓潤的輪廓,如同用羊脂玉雕塑的神女站在一片荷葉上翹首遠望。她常常在這時努起嘴唇吹口哨,我就看見五光十色的細絲線線在小屋裡繚繚繞繞。她在脖頸和高聳的乳房上輕輕揉搓,滾圓的桃形乳房就在潔白的泡沫中活潑潑地顛動,像一對肥碩的白鴿撲棱翅膀。接下來,她用手指扯起毛巾兩端,把胳膊彎向背後拉來拉去,脊背和肩胛也活潑潑地扭上扭下;再把毛巾正過來,輪換揩拭著兩條蓮藕樣的胳膊和腋毛旺盛的腋窩。然後,她把毛巾移向不時扭動著的腰肢,再向下,開始侍弄腹部平原,卻留下小腹下邊的一個夾角,向兩邊滑動,在兩條優美的曲線上料理了髖部,又向後摩挲著一個翹起的圓弧,那是她飽滿而結實的臀部。當她擦拭了渾圓的大腿、細長的腳踝,又輪換地抬起一隻腳,用手指捏搓了每一個腳趾和腳趾縫以後,又在另一盆清水裡涮了另一條粉紅色毛巾,開始清洗小腹和大腿之間的夾角。她對那裡的揉搓常常使她閉上眼睛,臉頰上泛起了胭脂般的紅暈,菱角形的嘴唇半開半合。最後,她依舊站在浴盆里彎下腰肢,把胳膊懶懶地伸出去,拿起一個葫蘆瓢,一瓢一瓢地舀著一隻洋鐵桶里的清水,從肩胛上、脖頸上沖了下去,每沖一下,她都要猛地打個激靈,發出一聲快意的尖叫。

終於到了她上床的時候。她跟那個年代的大多數北方女子一樣,不穿睡衣,也不戴胸罩,只穿一件寬鬆的汗衫、一條短小的花褲頭。我總是等她上床以後,讓她像開封的老乾娘那樣摟著我睡,還要一手捉住一隻乳房、嘴裡啜著另一個乳頭才能睡得踏實。頭一個晚上,我剛剛鑽到她的懷裡,她就受驚地打了個哆嗦,陡地推開了我。我的手和嘴又隔著汗衫再接再厲。她在我的手背上拍打了一下,罵著:「孬傢伙!」我感到委屈,準備用哭聲表示抗議。她又撫摸著我說:「好孩子不哭。」我說:「我想乾娘。」她說:「我就是乾娘。」我就把腦袋拱到她的懷裡,再次開始了執著的尋找。她又罵了我的父親且又加上了一個「小」字:「小張聰,你真壞!」卻向我撩起了汗衫。我緊緊地捉住了一隻乳房,又噙著另一個乳頭裹了一下,乳頭飽滿發脹,她就發出一聲奇特的呻吟,把我緊緊地摟在懷裡。

那是一對與老乾娘完全不同的另一種乳房。老乾娘的乳房是乾癟的,像兩隻讓人掏空了的布袋。薛姨的乳房碩大、飽滿而富於彈性,顫顫地頂著我的臉頰,我就把老乾娘忘得一乾二淨。我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男孩子,在我來不及產生性別意識的時候,就具有崇拜碩大乳房的天性,用我的小手抓住不放。薛姨發出小聲的呻喚,把她的手壓在我的手上,不時地「哎呀」一聲,再罵一聲「小張聰,你真壞!」她的體溫滾燙,像是火苗苗包圍著我。乳房堵住了我的鼻子,使我不能呼吸。我就用鼻子找到了乳溝,那裡有一個柔軟的通道,使我呼吸到了空氣和體香。我就噙著飽滿發脹的葡萄,捧著滾圓的大桃,卻無情無義地撇下了薛姨,自顧自地睡著了。醒來時,我的一隻小腳丫常常被薛姨夾在她小腹下邊的夾角里。夾角里悶熱濕潤,叢生著荒蕪的野草。

從此,就是在白天我也如影隨形地緊跟著薛姨。從省城搬遷到南陽的大學和中學都沒有安頓下來,薛姨有足夠的時間為我耗費精力,還給我剛剛滿月的弟弟縫了幾件新衣。她向我母親抱怨:「你生了孩子我侍候,圖個啥呢?」母親說:「你想當媽了,二十六歲的女人應該當媽了,可你總得再找個好女婿不是!」薛姨說:「沒法兒找,只能碰。」又用好看的虎牙咬了一下嘴唇,「哼,我得碰上一個能叫我動心、能叫我死去活來的!」

但她總是用怨恨的眼神瞅著我的父親。每天夜晚,她都要摟著我,叫我「小張聰」,容忍我無情無義的折騰;到了白天,卻好像「大張聰」討了她的便宜,見了我父親就愛搭理不搭理的。父親正走火入魔地出入於茶坊酒肆,結識藝人和曲友,只喝清茶而從不飲酒,尋訪比較俗的《小黑妞》和《偷石榴》、比較雅的《古城會》和《黛玉悲秋》。薛姨斜睨著我父親來去匆匆的身影,洋腔洋調地說:「密司特張,山河破碎,國難當頭,你還有如此高漲的雅興?」父親說:「密司薛,你是教英文的,你該懂得,我正在尋找南陽民間的小莎士比亞,搜集他們的『十四行詩』,這是對民間文化的拯救。」

薛姨的貓眼一開一合,鄙夷地放走了我的父親,又忽靈一下,捉住了一個威武高大的軍官。

她懶洋洋地牽著我的手走過軍營,一個軍官像影子一樣跟上來,一會兒在前,一會兒在後,獃獃地望著薛姨,目光如醉,神情如痴。到了小院門口,薛姨冷不丁兒回頭望著軍官。

「請問長官閣下,你從我和這個男孩子身上發現了什麼情況嗎?」

軍官「啪」地碰了一下腳跟,行了一個軍禮,「報告小姐,沒有發現情況。」

「那麼,你為什麼老像盯梢一樣盯著我?」

「因為……什麼也不因為……可是也因為……你很像我的表妹。」

薛姨偏著腦袋打量著他,「你見了你的表妹也要敬禮嗎?而且用左手!」

軍官把塞在褲兜里的半截袖筒抽出來,「報告小姐,我沒有右手了。」

「右手呢?」

「丟在台兒庄了。」

「啊,對不起!但我好像不是你的表妹。」

「是的,我也把表妹弄丟了。」

「怎麼?」

「丟在關外了,小姐。」

薛姨的長睫毛撲閃了一下,發出一聲悠長的嘆息,「啊!你會找到她的,再見!」

軍官依舊痴痴地望著薛姨一動不動,黃軍裝上的銅扣子也都惶惶地瞪圓了眼睛。我跟著薛姨走進小院,又回過頭來看他。他依舊像釘子一樣釘在門外發獃。薛姨帶著我走進小屋,推開窗子向他招手一笑,又合上窗子,貼在窗玻璃上偷偷望著他說:「傻孩子!」

早晨,從小屋窗口塞進來一個粉紅色的信封。

傍晚,薛姨把我帶到白河岸邊,悄然上了河堤。

河堤兩旁的柳樹伸出茂密的枝葉,使長長的河堤變成了一條綠色的穹窿,低垂的柳絲上掛著蟬的叫聲。我隨著薛姨在綠色的穹窿里東張西望,忽地在河堤裡邊的斜坡上看到了那個獨臂軍官。他已經採集了一束鮮艷的野花,正用牙齒緊咬著一根青藤,脖子像彈簧一樣一伸一縮,配合著手的動作,把那束野花捆紮起來。他伸縮脖子的動作顯得滑稽而笨拙,卻又表現出一個肢體殘缺者努力把事情做好的熱情和任性。薛姨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軍官受到驚動,驚喜地望著薛姨,腳下卻打了一個趔趄,跌倒在河堤的斜坡上。但他倒下去時仍舊高舉著一束野花,如同高舉著不容倒下的戰旗,一個「鯉魚打挺」就跳了起來。

軍官惶恐地鞠了一躬,把野花送給了薛姨,「我幾乎失望了,以為你不會來了。」

薛姨在花束上聞了一下,「那麼,這束花就不是為我採的了!」

「啊,不!」軍官急忙說,「我每采一朵花,都要在心裡叫一聲……」

「叫一聲什麼?」

「叫一聲……」軍官膽怯地望了一下薛姨,「快來啊,小月亮!」

「你很會討人喜歡!」

薛姨臉紅了,矜持地朝他一笑,便把我夾在他倆中間,開始了漫長的散步。

那天的月亮一點兒也不算小,甚至可以說是一個無與倫比的大月亮。當它冒出地面的時候,薛姨和軍官已經慢悠悠地在河堤上走了很久,薛姨的嘴巴開始變成了月牙兒的形狀,不時發出輕脆的笑聲,可以看見潔白的牙齒在薄暮里閃光。軍官也不再顯得驚慌失措,但他一旦鎮定下來就不堪忍受在他倆中間夾著我這個不大不小的障礙,不知什麼時候繞到了薛姨的另一邊,與薛姨肩挨著肩,如薛姨掛在開封客廳里的那張照片。

我不時仰起臉望著他和薛姨。薛姨已經忘記了我的存在,好像談論著一個與軍官的表妹相關的話題。我為了薛姨對我的遺忘感到嫉妒和悲傷,就抱著薛姨的腿報復說,我累了,我走不動了。軍官急忙跑過來抱我。薛姨卻讓我靠著一棵柳樹坐在草地上,把野花放在鼻子上使勁聞了一下,說:「哎呀,這花兒好香啊!聞聞花兒就不知道累了,你看,要這樣聞。」她把花兒遮在臉上,鼻子插在花束里,誇張地吸溜著鼻子,又把花兒交給我說:「好了,開始聞吧!」我就把腦袋扎在花束里,開始了持久不懈的深呼吸。我感覺到了由鼻子哧溜一下直抵肺腑的香氣,便有了朦朧的睡意。但是在我的背後,離我有兩棵樹的距離,薛姨與軍官又在繼續著與表妹有關的話題。

「我有你表妹那樣高嗎?」

「你好像比她矮一點兒。」

「不對,我真想跟她比一比!」

「她跟我比過,她夠得著我的下巴頦兒。」

「來呀,我也要跟你比一比,我夠得著你的鼻子尖兒。來嘛,轉過來呀!」

薛姨高大而窈窕。我希望她的頭頂應該達到比軍官的鼻子尖兒更高一些的地方,就從花束里鑽出腦袋。我看見薛姨和軍官的影子印在剛剛升起的月亮上,薛姨貼近了軍官,一動不動地向他微仰著臉龐;軍官的腦袋緩緩地向薛姨勾下來,薛姨忽地湊上去,月亮打了個哆嗦,兩個影子就陡地粘在一起,貼在渾圓如玉的大月亮上。大月亮明麗如畫,令人目眩神迷。花束里冒出了蒙汗藥的香氣。他倆的影子從月亮上仰了下去。

當月亮爬上柳梢頭的時候,他們又在繼續著關於表妹的話題。

「說呀,我比不比得上你的表妹?」

「小傻瓜,我壓根兒沒有表妹,你是我的惟一。」

薛姨用拳頭連連捶打著軍官,「哎呀,你真壞!」

再後來,薛姨常常把我還給母親,一個人悄悄出去,回來得很晚,臉上帶著微醉的紅暈,又「啾兒啾兒」地吹起了口哨。晚上,她把我接到她的小屋以前,還要把我母親拉到小院里小聲說話。母親說:「可惜少了一條胳膊!」薛姨說:「哎呀,一條胳膊就叫我透不過氣了!」她閉上眼,胸脯起伏著,做出喘不過氣的樣子,還一左一右地扭著脖子,好像在躲避接連不斷的襲擊,撒嬌說:「好怕人的哩!」母親就格格地笑。

她的同事望著她的背影說:「嘿,真浪!」

夜裡,我被異樣的響聲驚醒了,一時弄不清自己是睡在什麼地方。黑暗裡,木床在吱吱嘎嘎地響動,急促的喘息、呻吟聲和夢魘般的低語攪在一起。「不行……寶貝兒……等它乾淨了……我都給了你……別……別嚇住孩子……」眼前一片漆黑,聲音沒有著落地漂浮在空氣里。我的手觸摸到了冰涼、光滑的竹篦,才發現自己被移在平時堆放衣物的小竹床上,蓋著一件陌生地冒著汗味的衣裳。我觸摸到了冰涼的銅扣和硌手的領章。空氣中又飄來喘息、吸吮、咂嘴的聲音。我忽地產生了說不明白的驚恐和悲傷,哭叫說:「你走吧,你走!」聲音陡然停止了,又傳來光腳板拍打地面的聲音。黑暗中,一條光溜溜的胳膊把我攬在汗淋淋的懷裡。我又感覺到了薛姨滾燙的體溫,聞到了薛姨特有的帶著一點兒酒味和奶油味的體香。「你快走,嚇住孩子了!」她對黑暗說。黑暗裡傳來了粗嗄的呼吸和綿軟的嘆息。蓋在我身上的衣服被人揭去了。一個粗糙的大手掌在我的臉蛋上搓了一下,又在我屁股上拍了一下。屋門「吱呀」一聲叫,一片月光鑽進來,一個高大的身影忽閃了一下,又與薛姨乳白色的身影融在一起。小風搖響了門搭,黑影就陡地跳到了門外。薛姨柔聲說:「寶貝兒,下一次給你噢!」門又「吱呀」一聲叫,小屋歸於黑暗。

薛姨把我抱回大床上,問我:「小不點兒,你聽見什麼啦?」我說:「他欺負你!」薛姨「吃」地笑了,又問:「他是誰?」我說:「是壞蛋。」薛姨又「哽兒哽兒」地笑著,「不對,他是你姨父,懂嗎?我就要跟他走了,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就抱緊了薛姨。

薛姨的心情很好,就是拉響警報的時候,她也要向天上「啾兒」地吹一聲口哨,如同逃難路上從我頭頂掠過的一聲冷槍。南陽的警報也像開封的警報一樣人,像一頭隱身怪獸捏著鼻子在天上飛來飛去地嚎叫。我們和薛姨一起逃出鬧市。經過軍營時,薛姨一邊跑,一邊指著營房對母親說:「他要去接受國外援助的軍用物資,我作為他們的譯員跟他一起走。」母親抱著弟弟上氣不接下氣地跑著,「你也要穿軍裝嗎?」她挺了一下胸脯,「那當然!」

我們鑽進了防空洞。那是在一道黃土崗上挖出來的小小的窯洞,洞口覆蓋著灌木和野草,中國的蛐蛐兒正在無所畏懼地鳴叫。鬼子的飛機卻像一隻嗡嗡叫的老蒼蠅由遠而近。薛姨撥開樹枝,把腦袋伸出洞口,尖著嗓兒報告消息,一會兒說:「來了,來了,看見翅膀上的『紅膏藥』了!」一會兒說:「轉圈兒了,黑老鴰轉圈兒了!」母親說:「快進來,用不著你放哨!」正說著,飛機發出鋪天蓋地的嘯音撲下來,蹭著頭皮犁過去,天上打了一個黑閃,留下瞬間的沉寂,接著是沉雷般的爆炸聲。防空洞上的虛土撲簌簌地落下來。薛姨又在洞口喊叫:「好,好!扔到河灘里了。我要拾幾塊炸彈皮,打幾把好快刀!」老蒼蠅的嗡嗡聲再次由遠而近。父親說:「女英雄,你再不進來,就是故意跟一位中國軍官鬧彆扭了!」薛姨尋釁地望著父親,沒好氣地說:「張先生,你趕好你的小黑驢兒就是了……」話未完,飛機又嘯叫著俯衝下來。薛姨忽地望著洞外,大聲呼喊:「喂!往這兒跑,快,快往這兒跑!」

一個藍色的身影閃動著,迎著陽光跑過來。從漆黑的洞口望出去,可以看見刺目的陽光照在一張蒼白的臉上。那是一個身材窈窕的年輕女子。她驚慌地拎著黑裙子,在毫無遮攔的麥茬地上向這邊跑著。近了,我覺得在哪裡看見過她。更近了,我看見了一張在書中夾著的照片上看過多次的瓜子臉。當薛姨把她迎進洞口的時候,我在她的唇角上看見了一顆顯眼的黑痣。緊接著,一群黑鳥嗖嗖地越過洞頂,在她剛剛跑過來的麥茬地上濺起了一溜兒土煙兒,如同水面上噗噗地噴著水泡。

洞口裡的眼睛都驚駭地望著這個女子。她背靠洞壁站著,急驟的呼吸使她的胸部不停地起伏。她一邊驚慌四顧,一邊哆哆嗦嗦地在胸前絞拌著瘦長的手指。她的眼睛終於適應了洞內的黑暗,目光忽地凝聚在我父親、母親的臉上,好像陡地被燙了一下,發出一聲沒有完成的驚叫,又轉身跑出了洞口。老蒼蠅正在頭頂盤旋。她磕磕絆絆地奔跑在麥茬地上,被麥茬絆了一跤,滾翻在地堰底下,像一隻折斷了翅膀的小鳥。母親大聲地責備父親:「你應該請她留下來!」父親用同樣大的聲音說:「這句話應該由你來講!」薛姨惱怒地望著我父親,「你怎麼還有心思吵架?你保護女人的本能哪裡去了?」她不顧一切地衝出洞口,一邊向地堰那邊奔跑,一邊大聲喊叫:「宛姑娘,不要動,我來了!」

飛機扔下了一顆炸彈,一座樓房變成了一支濃煙滾滾的火炬。老蒼蠅再次飛臨頭頂,薛姨卻從地堰下邊跳出來,撒野地向軍營那邊喊叫:「開炮呀,快給我開炮呀!你們的高射炮哪裡去了?」黑鳥再次從頭頂掠過,麥茬地里又在「噗噗」地噴著土泡兒。薛姨好像被鞭子猛抽了一下,身子震顫著攤開了雙臂,濃密的頭髮如黑色的火焰飄起來,好像要騰空飛去,卻又被無形的力量牽引著,仰臉跌倒在麥茬地上。父親扔下我,瘋了似地衝出洞口。母親緊緊地抱著弟弟,暈倒在防空洞里。

解除警報的時候,麥茬地里擠滿了表情麻木的人群。薛姨無聲地躺在燒焦了的麥茬上,胸前的月白布衫上綻開了火紅的玫瑰。我能認出來,是插在漱口杯里那一朵紅得邪火、紅得不懷好意的野玫瑰。一隻黑蛐蛐兒從草葉里蹦到她羊脂玉一樣的臉頰上,顫顫地翹起了油亮的觸鬚,觸動她長長的睫毛。睫毛已不再生動地一開一合,好像收不攏的扇面低垂下來,在她眼瞼上畫了兩個半圓的陰影。唇角長著黑痣、名字叫宛兒的女子跪在薛姨身邊,扯起黑裙子掩面哭泣。父親垂著腦袋像是垂下一塊鐵青色的石頭,用一條潔白的被單蒙住了薛姨。小風簌簌地撩動被單,薛姨披著潔白的披風消逝在遙遠的天際。

獨臂軍官從濃煙那邊跑來,臉上抹著橫一道、豎一道的黑煙子,軍衣上撕裂的許多破口惶惶抖動著三角形的小旗。他驚恐地掀開了被單的一角,就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忽地用左手拔出手槍,向天上連連射擊。子彈在天頂迸裂,天穹上麻麻花花落下了破碎的雨滴。

薛姨離去以後的日子天昏地暗。

我再次感覺到了兩個我的存在:一個我扒在小屋的窗口上尋找薛姨。但我找不到只有在充分成熟的女性肉體上才能找到的那種熾熱、醉人的體香了,卻聞到了五月端午點燃艾草的苦味。另一個我卻從我身上分離出來,手扯著薛姨的披風,在昏沉的雲朵上隨風飄蕩。名字叫宛兒的女子也用她瘦長的手指牽著披風的一角,黑色的裙裾伴著潔白的披風,掠過冰冷的星星和一個大而渾圓的月亮。黑絲絨一樣的天幕上,一對豐滿的白鴿在飛翔。

我從雲朵上跌落下來的時候,南陽城郊的黃土崗上已經增添了一座新墳。聽說是宛兒的父親買下了這塊墳地,請來了一群和尚。和尚敲打著木魚,「唧唧咕咕」地與墳頭進行著神秘的低語。淡藍色的香煙扭動著蛇樣的細腰,纏繞在一棵被炸彈皮削去了半截的老樹枝上。母親和那個叫宛兒的女子在哭泣中相互依傍。父親臉上刻著鐵灰色的憤怒,點燃了一面紙做的「膏藥旗」。紙灰在風中旋舞如黑色的蝙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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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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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別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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