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荊紫關

2.荊紫關

H大學師生如伏牛山上的落葉紛紛飄墜在丹江岸邊。

那裡有一個雞鳴豫、鄂、陝三省的古鎮荊紫關,南臨江水,北依青山,帆檣如林,商旅如織。商鋪沿江而立,逶迤約三四華里。我們從山上望下去,母親說它是玉石與江水打磨出來的玉簪,父親說它是被打慣了算盤的手指撥弄出毛病來的古箏,我說它是一條紅燒或是醋溜出來的大魚,哥哥是個結巴嗑子卻一鳴驚人,說是是是我想想想象中的劈劈劈劈破破破

的玉。母親受到父親的奚落,父親受到母親的挑剔,我受到全家人協調一致的嘲笑,哥哥受到了父母親分寸適當的讚許同時也引起了父親的憂慮。

我們首先遇到的是住宿困難,幸好父親結識了一位來這裡傳教多年的英國牧士。他的腦袋如同一個紅亮的蛋殼,雪白的頭髮全部長在臉上,他還讓我第一次看到了水晶般湛藍的眼珠,還有他的「萬能牙齒」。他聲稱他的牙齒咬得住自己的鼻子,它果然咬住了,那是一副可以摘下來、再裝上去的假牙。他叫安格爾,人們都叫他安牧士。父親用磕磕巴巴的英語與他進行了親切的對話,安牧士就用怪腔怪調的中國話請我們與他為鄰,住進了福音堂里一座具有中國大屋檐、西式百葉窗的瓦屋。牆上掛著一個半裸的外國男人吊在十字架上受刑的青銅塑像。

剛在福音堂里住下,父親就向一個曾在洛陽保安處供職的學生髮信,打聽保安處長與柳二胡琴的下落。學生回信說,保安處已經潰散,處長作了寓公。柳二胡琴年邁多病,從洛陽戰火中僥倖逃生,落腳於南陽地區,確切地址不詳。回信還說,柳二胡琴為報處長知遇之恩,欲將《劈破玉》傳給處長的三姨太,數次撫箏而怦然弦斷,三姨太大驚失色,以為是不祥之兆,不敢再領教此曲。柳二胡琴暗對曲友說:「師傅在天上怪罪我了!處長本是狎妓的武夫,三姨太原是青樓歌妓,此曲是沾不得穢氣的呀!」

父親說:「好,趁學校沒有開課,我去南陽找柳二胡琴。」

母親說:「不宜去!」

父親說:「有了主耶穌的保佑,你還不放心嗎!」

母親說:「南陽屬下有八個縣,耶穌保佑你去哪裡找到柳二胡琴?荊紫關也在南陽專署治下,說不定他就隱居在荊紫關呢!何不在南陽報紙上登一則啟事,公布你已搜集到手的曲目,聲明願與同好者互通有無,附言尋找柳二胡琴與《劈破玉》。好比撒出去一張大網,說不定會找到那塊『玉』,還會撈上來更多的曲牌呢!」

父親大喜說:「這麼好的主意,我怎麼沒想到呢?」

後來,郵差源源不斷地送來了大包小包。父親說:「啊呀,我幾乎可以彙集一部鼓子曲大全了!」卻又不時感嘆:「《劈破玉》,你在哪裡?」

我在關心《劈破玉》以外的事情。我十歲了,該上五年級了。H大學沒有能力再辦附屬小學。我與H大學的教工子弟都去到供奉著河神的「平浪宮」,上了當地的小學。

上音樂課的是一位年輕的女教師,她第一次上課點名,點到了我的名字就頓住了,驚異地望著我說:「張斑斑,你是張斑斑?」我也驚詫地叫她:「小李姨,你是小李姨?」是的,她是張集幼稚園那個讓我吃了不少茶葉蛋的小李姨。

「你長大了!」她說。

「你也長大了!」我說。

同學們嘻嘻哈哈笑起來。

小李姨說:「六年了,六年了!」

那一堂音樂課上,小李姨有些心神不定。我暗暗打量她的面容、她的身姿、她的表情而忘了她教唱的什麼歌。小李姨真的不小了,烏黑油亮的兩條大辮子變成了濃密的剪髮,眼睛依舊清澈明亮而眸子更加幽黑。幽黑的眸子使她露出有了心事的樣子。她的笑也不再無畏地炫耀潔白晶亮的牙齒,只是輕抿一下嘴唇,露出一雙淺淺的酒窩。我在心中用加法計算,六年以後的她也只有二十四歲。

我想起了小李姨的男朋友——我給他送去很多隻「小燕子」、他也給我刻了一個「橡皮圖章」的何傑。我在潭頭看見過何傑,他又成了父親的學生,是H大學國文系的才子。一個偶然的機會,在潭頭的小戲樓後邊,在寨牆上伸出來的歪脖柳樹的濃陰下,我看見他跟教育系的「系花」擁抱親吻,那是一個使知了不再鳴叫、太陽急速下沉的長吻,不是張集小樹林里的「點發的快槍」。我懂事了,開始學會為小李姨難過,看到茶葉蛋的時候也會引起我早熟的感傷。

父親說,小李姨曾經帶著一個小包袱,包袱里裝著她的嫁妝,去潭頭找到了何傑。何傑卻帶著教育系的「系花」,請她在「小小飯莊」吃飯。小李姨放下筷子,哭著離開了潭頭。父親來到平浪宮看望小李姨的時候,避開了與何傑有關的話題,只是表示驚訝說:「小李老師,你怎麼流落到這裡來了?」

小李姨說:「這裡離內鄉張集只有百十里路,還在家門口哩。倒是你們轉了一個大圈兒,又轉回來了。可我不知道你在H大學,她……她也不知道你在H大學,她……她以為你還在北平,怕你回不來了,還在挂念你哩!」

我一時不能確定小李姨說的「她」是誰。

父親卻露出傷感的樣子不再說話。

小李姨怪罪說:「怎麼,你把她忘了嗎?我是說我宛兒姐呀,她還在她的母校K女師教音樂,K女師還在內鄉夏館,離這裡很近的呀!」

父親說:「宛姑娘不是去了老河口嗎?」

小李姨說:「她跟那個稽查科長早分手了。宛兒姐其實是很勇敢的,她跟他實在過不下去,就毅然決然跑回來,在報上發表了一個離婚聲明,就拉倒了。再複雜的事情,只要一咬牙,就變得簡單了不是?」

父親避開小李姨的目光,半晌說不出話來。

小李姨又說,「我跟宛兒商量好了,我們倆這一輩子就一個人過了!」

父親問:「為什麼?」

小李姨瞥了父親一眼,「女人的心有多重,你們男人是掂量不出來的!」

我作為一個未滿十歲的男人當然也是掂量不出來的,但我十分想念宛兒姨。她顫顫的手指,她哀婉的表情,她臉頰一紅陡然發窘的樣子,她撫箏而泣的側影,她的痣。還有那本沉重的厚書。父親很久沒翻過那本厚書了。

父親見到小李姨以後,我就像暗探一樣盯著父親。當天晚上,我就發現父親從破皮箱里拿出了那本厚書,放在手中撫摸著、撫摸著,卻沒有翻開,又把它換了地方,裝進了郵袋。父親說過,「萬國公約」規定,這是一個受到保護的郵袋,就是在打仗的時候,誰也不可以侵犯郵袋。

小李姨開始教我們唱歌。她說,她曾去女師音樂科進修,宛兒姐就是她的老師。她要我們學會用心靈唱歌,不要扯著嗓子乾唱。她教的歌兒不再是《小白兔乖乖》,而是《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她是眼含淚水教唱這支歌的,唱到「流浪、流浪」的時候,她哭起來了,全班同學都跟著哭起來。「爹娘啊,爹娘啊……」我記得,我們是唱到這裡的時候由哽咽不止而齊聲痛哭的。戰爭時期的孩子會為失去家鄉和家鄉的親人而落淚,卻不會為失去生日蛋糕而哭泣。我所以哭,是因為想起了薛姨。請原諒,寫到這裡,我的心又在顫慄。我不得不摘下老花眼鏡,拭去沒有蒼老的熱淚。

小李姨教我們唱了好幾支歌,除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還有《大刀進行曲》、《兵農工學商一起來救亡》,還有一個在風雨中流浪的《難童歌》,一個農夫要「多打些五穀送軍糧」的《二月里來》,一個漂泊異鄉的大姑娘思念家鄉、夢見爹娘、又做了一身寒衣送給情郎去打仗的《四季歌》。然後,小李姨就扯下她的紅緞子被面,在火紅的被面上寫下了墨黑的大字:「抗日募捐隊」。

我開始對父親的鼓子曲和他整天念叨的《劈破玉》表示不敬,而且盯住了父親存放鼓子曲稿的郵袋,感到那是一個很好的募捐袋,幾乎是用最後通牒的語氣討要那隻郵袋。出乎意外的是,父親聽我說明了用途,用一種終於發現了「吾家千里駒」的眼神對我刮目相看,毫不猶豫地掂起郵袋,「吐吐嚕嚕」把曲稿和那本厚書都倒了出來,又跟我母親小聲嘀咕了幾句話,把一疊細心查點了兩遍的紙幣和銅板塞到郵袋裡,才把郵袋交給我說:「這是一個極好的募捐袋,我和你媽媽給它墊了墊底。但是,你要記住,這一個月,也許更長一些時間,我們是不能吃肉的了,只能吃豆芽,懂嗎?你和哥哥、姐姐要輪流值日,幫助媽媽給豆芽擇尾巴。」

我十分討厭擇豆芽,而我們的募捐十分成功。

小李姨瞄準了這個商埠上每一家稍大一些的店鋪。一大早,當店鋪里的算盤都被賬仙兒舉在手中搖著,讓算盤珠兒發出炸豆般的聲響以祈求趙公元帥多多保佑的時候,紅緞子被面就卷著江上的風如獵獵作響的火焰沿街燒過去,我們的兩列縱隊會隨時變成橫隊迅速包抄,依次堵住每一家店鋪的門臉,然後開始演說、唱歌、高呼口號,好像日本鬼子就窩藏在這家店鋪里。我比較榮幸地突前站在小李姨身邊,拎著郵袋唱歌。我把郵袋口撐得很大,讓它幾乎可以鑽進去一頭牛,而鑽進去的常常只是一些面額很小的毛票和銅板。對於每一筆捐款,無論數量多少,小李姨都要當眾查點,高聲報數,請店家把捐款數目寫在我們的募捐簿上。

在一家名聲很大的糧坊門前,我們唱完了三支歌,才有一個傲慢的銅板飛出來,「當」地落在地上。小李姨拾起銅板,如拾起一個金元寶似地高高舉起,唱歌兒般地向人群宣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趙大掌柜為抗日將士捐獻銅板一個!」人群里一片嘩笑。趙大掌柜的臉上就露出豬肝的顏色,說:「別急,別急嘛,怪我拿錯了!」又發狠地拿出一塊銀洋,捏在手指間,映著太陽搖晃,讓大家充分感受到銀元的光澤,再向銀元吹一口氣,讓它發出蚊子振翅的聲音,接著就有一道熱乎乎的亮光畫了一道弧線,倏地鑽進了我的郵袋。小李姨又揚嗓高唱:「趙大掌柜愛國心切,再次慷慨解囊,為抗日將士再捐『袁大頭』一枚!」人群里就拍起了巴掌。

小李姨神情端莊,目光閃閃發亮,報數的聲音如百靈鳥兒凌空歌唱。各個商家聽了,競相攀比捐款的數額。我和小夥伴們都為商人的愛國熱情所感動,一開口唱歌又首先感動了自己,淚水就從一張張小臉上落下來。人群中也有眼淚落下來。小李姨報數的嗓音越發清脆感人。我也越發感覺到了郵袋的重量。郵袋搭在我的肩頭,會使人想起一個大褡褳搭壓在一頭小毛驢背上的樣子,兩端都幾乎拖在地上。為了不讓它沾染灰塵,我踮著腳尖走路,驕傲地挺起了胸脯。趙大掌柜卻在身後喊叫:「都說咱荊紫關的女子能撂倒三個省的男人,這女子領著一群娃子,倒是把咱荊紫關的男人當猴耍了!」有人接腔說:「別吃後悔葯了,反正,不是往女人那個窟窿里入錢!」

紅緞子被面忽啦啦地爬上古鎮北邊的斜坡。斜坡上有一個大戶人家給老太爺過六十大壽。我們擠進門樓,就被喜棚堵住了。一個女藝人打扮得花枝招展,正敲著八角鼓唱大調曲子,加上為她伴奏的三弦、古箏、檀板,完全佔領了我們應該佔領的地方。女藝人對面的堂屋裡,坐著一個身穿黑緞子馬甲、蓄著八字鬍的老人。兩邊的喜棚里坐滿了賀壽的賓客,都搖頭晃腦地欣賞女藝人的表演。我看見過這個女藝人,鎮上人都叫她「浪三省」,也有人叫她「花野雞」。她去福音堂做過禮拜,卻沒有人願意挨著她坐,她就蜷縮在教堂最後一排的角落裡,孤獨地佔領了一條長凳,好像是一個被上帝所拋棄的女人。她的嗓門唱不好讚美詩,總是跑腔走調地竄到高音區獨領風騷。一個熱心腸的寡婦舉著小木箱為貧苦教友募捐時,她也早早地把錢掏出來舉在手上。寡婦卻視而不見地從她身邊越過。她就哭泣著離開了教堂。

我聽不懂「浪三省」唱的什麼曲兒,但她唱得太嫵媚、太賣弄、太膩味了,一個字的拖腔也會從喜棚里長長地扯出去,從屋檐上繞到樹梢上,把樹葉兒撩得颯颯亂晃,再從樹梢上掉下來,鑽到喜棚的人縫裡竄來竄去,在每個人的心口和耳膜上撓著痒痒。我有點兒哲學意味地發現,她唱的與我們唱的不是一個物質世界里的精神產品。喜棚里的喜慶氣氛與我們沉浸其中的「抗日情感」也相去甚遠。但她毫無停下來的意思,她和賀壽的客人都沒有發現我們的存在。我開始感到焦慮和氣惱,卻忽地看到父親也擠坐在喜棚的一角,把數年前他與宛兒姨共同使用過的大書夾子放在膝上,捏著一支鋼筆,一邊兩眼發直地聽,一邊滿頭冒汗地記。

我為父親在如此浮華的場所如此煞有介事、如此偷偷摸摸地記錄浪三省的曲文感到羞恥,為了制止浪三省的演唱,也是為了打斷父親的記錄,我暗自約好小夥伴,倏地跳到浪三省面前,忽啦一下,扯開了我們的錦繡紅旗。喜棚里驚炸了。浪三省躲在樂師背後,撫著胸口喊叫:「哎呀,我的老壽星呀,這是哪兒來的刀客?」老壽星望著大紅被面說:「哦,募捐隊,是巧要飯兒的吧?」父親站起來說:「高老先生,他們是本鎮小學的學生,有幾個是H大學的教工子弟,錯不了的。那一位是小李老師,他們也排練了很好的節目呢!」高老先生說:「恕老朽看花眼了,小李老師請坐!」小李姨說:「對不起,學生年紀小,沖了這位大姐的場子,就讓孩子們替她唱幾支歌兒,給老壽星拜壽!」

我記得,我們剛唱了《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客人中竟有一個大漢子號啕大哭起來。高老先生說:「李副官,我知道你是想家了,你不要難過,今天咱要善待這群娃兒們,好好表表心意就是了!」我們受到哭聲的感染,唱得更加動情。唱《四季歌》時,一個拉弦兒的也跟著歌聲調好了弦,給我們當了伴奏。我們最後唱《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客人中有人應和,父親也站在遠處揮著手臂為我們打拍子。

歌聲剛落地,僕人就托著一個墊了紅布的盤子跑過來,拖著長腔宣布:「高老太爺問女先生跟學生娃兒們辛苦,為打鬼子捐獻現大洋十元!」小李姨喜得眼睛一亮,躬身說:「多謝高老先生!」我也喜得心裡一顫,把郵袋口撐得大大的,眼看著白花花的銀元丁零噹啷地鑽進了郵袋。

浪三省也舉著小筐,在喜棚里鑽來鑽去,不停嘴地說:「爺呀,賞個臉!」客人紛紛向小筐里扔著零錢。僕人高聲說:「喂!你咋又湊起熱鬧了,你是忙的哪一壺?」浪三省一臉委屈說:「學生娃們臉皮兒薄,不會收錢,我是替娃們收錢哩!」她說著,淚水就溢出了眼眶,繼續端著小筐收錢,說:「謝謝,我替娃兒們謝謝!」她端著冒尖一小筐錢跑過來,對小李姨說:「快收著,剛才怪我看花眼了。我也是逃出來的難民,俺有個兄弟還在前線打鬼子哩!」她把筐里的錢倒進郵袋,拉著我的手說:「你別慌,小兄弟!」又從鼓架上掂起一個骯髒的小布袋,倒掂著布袋一抖擻,把皺里巴嘰的小票子和臟里巴嘰的碎銅板一古腦兒倒在郵袋裡,說:「賞給我個臉,叫我也愛國一回!」

小李姨領著我們依次向高老先生、向全體貴客、向浪三省鞠躬道謝。向浪三省鞠躬的時候,她受驚地打了個愣怔,蹲在地上大哭,說:「受不起,我這種人實在受不起!」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哭,可我的鼻子發酸,心裡和郵袋一樣沉重。

我們離去時,又聽見女藝人哭著說:「爺呀,我的曲兒唱不出口了!我心裡堵得慌,叫我緩口氣兒……」

小李姨把我們募到的款項張榜公布,貼在平浪宮的門臉上,引來眾人的圍觀。有人問,榜上這個王翠香是誰呀,我咋沒聽說過鎮上有這麼一個人?有人嗤笑著回答,就是那隻花野雞、浪三省嘛,她這錢正好臊臊小鬼子!我發現,我已經不能容忍對浪三省的侮辱,就躲在一塊大石碑後邊,用彈弓瞄準口吐穢言者的臀部,發射了一顆憤怒的彈丸。這個彈丸只是瞄準「花野雞」這個穢詞發射的,當時,我還弄不明白「浪三省」是什麼意思,因此,至今還欠著他一顆彈丸。

小李姨委託南陽的報館把捐款轉交給抗日將士。報紙為此發表了一篇《古鎮小兒郎,募捐打東洋》的報道。小李姨用紅筆把報道圈起來,貼在平浪宮的門臉上,又引來眾多的讀者駐足觀看。父親也把眼鏡湊上去看報,卻發現同一張報紙的「大眾信箱」欄目還發表了一位讀者的來信,對南陽地區一些地方在大敵當前的危急時刻「弦歌聲不絕於耳」的現象進行了猛烈抨擊,其中也有涉及家父的一段話:「嗚呼!猶有學者名流發表啟事徵集淫曲穢詞者,如不幡然省悟,不惟國將不國,吾等亦將死無葬身之地矣!」信尾,又以杜牧詩《泊秦淮》相贈:「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父親看了報紙,大為恐慌地就地踅了幾個圓圈,急急走進平浪宮,向小李姨鄭重說明,他之所以出現在高老先生的堂會上,僅僅是為了記錄王翠香女士演唱的《陳妙嫦》中《月下來遲》一折。試想,如果你曾多方尋求此曲而未果,終於在荊紫關的茶館里與此曲邂逅相遇,也一定會跟蹤到高老先生的堂會上以完成記錄的。這樣的天賜良機,怎能再讓它失之交臂呢?你說對嗎?但它絕對不是什麼什麼「淫曲穢詞」,其真摯的情致、活潑的語言是無數民間藝術天才所創造,是文人閉門造車萬萬造不出來的呀!而且,他之所以徵集鼓子曲稿,正是為了在民族存亡繫於戰火的危急關頭,要抓緊保護我們中華民族的民間文化啊!萬望不至於引起小李老師的誤會。等等等等。

小李姨貼報紙時並沒有注意「大眾信箱」,愕然不知父親之所云,好不容易弄清了原委,跌腳笑道:「看把你急的!怪不得宛兒姐說你有時像個大孩子呢!我壓根兒沒看見那篇文章,貼報紙不是沖著你去的,我把報紙扯下來就是了!」父親急忙攔住說:「哎呀,萬萬不可!那是正義之吶喊呀,對於『弦歌聲不絕於耳』的批評,可以說是入骨三分,我也深有同感的呀!再說,你領著『古鎮小兒郎,募捐打東洋』的義舉,是應該公諸報端,昭示世人的。怎能把它扯下來!」小李姨說:「那麼,先生記下來的《月下來遲》,能叫我欣賞一下嗎?」父親連連搖頭說:「不,不,等打敗了鬼子,再送你過目吧。」

半個世紀以後,我在父親的記錄稿中找到了這段曲詞,摘句如下:(鼓子尾)妙嫦說:天色晚了安歇吧,二人雙雙入紅綾。

紅綾被上風浪起,忽聽得金雞哽哽咯兒咯兒、咯兒咯兒哽哽叫個不停。

妙嫦聞聽心上惱,她只把蒼天埋怨幾聲:「閏年閏月朝朝有,為什麼、為什麼沒有閏五更?」

我雖然不敢擔保此曲為不朽的傳世佳作,但也似乎不能認定是「淫曲穢詞」。父親對女藝人追蹤數日而終獲此曲后,卻還收到過一封簡明扼要的匿名信:「浪三省不是好鳥,勸先生保重身體!」父親抖著信紙,向他的好友、留德醫學博士魯教授鄭重質詢:「請問,他要我保重身體是什麼意思?」魯教授說:「大概是請你提防梅毒一類的性病吧!」父親陡地跳起來,「什麼?王女士唱的陳妙嫦也染上梅毒了?」魯教授笑得前仰後合,說:「有人開開你的玩笑罷了,看把你急的!」

不管是不是沾染了梅毒細菌,我已經把郵袋還給了父親。父親又把曲稿連同剛剛到手的《月下來遲》裝進了郵袋。不知是不是出於衛生方面的疑慮,父親好久沒有打開過郵袋。H大學也大傷了元氣,沒有再開課。父親似乎對《劈破玉》再也不敢問津,又無別的事情可做,便在福音堂的葡萄架下,以英文版《聖經》為研究對象,就教於大不列顛的安格爾牧士,並用毛筆書寫英文《馬可福音》以修鍊「柳體」英文書法,終成正果。安格爾稱讚他是舉世罕見的英文書法家。父親志得意滿,毛筆一揮,為安格爾書寫了一幅「柳體」英文「橫幅」:

「Thetrue,thegoodandthebeautiful」(真善美)

筆酣墨飽,曲里拐彎兒,果然是筆舞龍蛇。

安格爾請當地中國木刻門神版畫專家精心裝裱了「橫幅」,懸挂於西式客廳,仰視而讚歎說:「主啊,多麼奇妙的文化!」

我在慶幸,父親好像擺脫了《劈破玉》的幽靈。

安寧的日子卻沒有持續多久,小李姨又要我充當信使,正要把信交給我,卻又把手縮回去,說:「不行,讓你爸親自來取。」父親應命而來。小李姨說:「張先生不必不安了,你還有一個始終不渝的支持者哩!」她把信交給父親說:「宛兒看到過你的『啟事』,她要我把這封信交給先生。」父親急急取出信箋,背過身子看了,狂喜說:「啊,她通過她的父親找到柳二胡琴了,《劈破玉》果然在柳二胡琴手中,且已許諾以此曲相贈,她就要去南陽記譜了呀!」父親向小李姨連連躬身說:「謝謝,太謝謝了!」小李姨說:「你這是謝誰呀?快去找你的『玉』吧!」

神秘的宛兒姨伴著神秘的「玉」再次向父親走來。父親好像有點兒提心弔膽,他把宛兒的信交給母親過目,母親推開說:「找到『玉』就好,我不看了。」父親給宛兒寫了回信,又交給母親過目,母親又說:「我不看了,不要忘了替我問好就是了。」父親寄出回信,又心神不定地研究宛兒的來信,說:「可惜呀!還有《雙玉》、《聽琴》兩個曲牌已經毀於戰火,從此失傳了。它們在我心中引起的痛苦不亞於被鬼子掠去一塊土地呀!《劈破玉》決不可再丟掉了!」又向母親試探說:「只是……只是記譜工作大不易,要反覆演奏,反覆記錄,再按照記錄反覆試奏、反覆校正,一個人是很難完成的呀!」母親說:「不要嗦了!拿上你避邪的手杖、嚇狼的雨傘,抓緊上路就是了。不過,還要提防著天上的炸彈!」

母親不幸而言中。父親登程第二天,安格爾就用「四聲」錯位的中國話告訴母親:「張太太,你不要『進賬(緊張)』,一定不要『進賬』才『號(好)』!今天早上,我從收音機里聽到……聽到……哦,你『進賬』了嗎?這是一個不『號』的『笑戲(消息)』,日軍進犯『難樣(南陽)』,先頭部隊已經交火,作戰十分慘烈。你一定不要『進賬』才『號』!你學會『氣到(祈禱)』了嗎?哦,讓我們『氣到』吧,保佑張先生『乒暗(平安)』!」

母親不會祈禱,只會在胸前亂七八糟地比比畫畫。我知道母親是想畫出一個比較標準的十字,卻畫成了一個不合標準的圓圈。我和哥哥、姐姐陷入突來的恐怖,也都亂七八糟地跟著在胸前畫圓圈。在十字架上吊著耶穌的那一個塑像前,安格爾聲若洪鐘地開始了我聽不明白的祈禱:「路平安當頌主名,路黑暗有主同行,路危險主必保護,安穩在主懷中。阿門!」

我確曾看見十字架上有靈光一閃。接著,我就看見一撥一撥的逃亡者,如熱鍋上的螞蟻從東河灘上急急惶惶地爬過來。經歷了潭頭劫難的H大學師生也急急惶惶地加入熱鍋螞蟻的行列,逃亡陝西去了。

只剩下母親和她的五個子女守候在耶穌受難的十字架下,等待下落不明的父親。那位熱心於慈善事業的寡婦大媽來到母親身邊,隨著掛鐘的「滴篤」聲,反覆低吟著同一首讚美詩:「我的心啊,平穩安靜,專心等候基督。我的心啊,平穩安靜,如卧慈母懷中……」

我終於看見,父親撩起長衫下擺,手杖一搖一晃地向「慈母懷中」走來。

父親的手杖總是這時在我的記憶中凸現出來。還是那一根對狼沒有產生威懾作用的手杖。父親在誇耀手杖上那一個天然彎曲的把手。在南陽城外卧龍崗上激戰正酣的時刻,父親就是利用這個彎曲的把手勾起了一籃熱騰騰的大包子,又把手杖扛在肩上,加入了南陽民眾支援前線的行列。那是父親第一次「冒著敵人的炮火前進」。一籃肉包子熱騰騰、香噴噴地在他的背上打著滴溜,隨隊到了武侯祠內,諸葛亮和眾百姓同時發現慰勞隊里多了一個人,就把這個可疑分子交給了帶領慰勞隊的李縣長。千幸萬幸,李縣長是父親舊時相識,「怎麼?你怎麼跑到這裡送起包子來了?」父親說:「包子叫我碰上了,我不把它送來,它就放涼了,前方將士吃了,會鬧肚子的呀!」有一顆炮彈在不遠的地方落地開花。李縣長縮了一下脖子,說:「好了,你不要在這裡礙手礙腳了!」父親說:「我要進城找人,守城門的士兵不放我進去,請你帶我進城如何?」李縣長說:「人家都往城外跑,你咋偏要往城裡鑽?一切非軍事人員都疏散到城外了,你進去還能找誰?」又有一梭子機槍子彈掃在牆頭上,李縣長急急推著他說:「你趕緊走吧,我顧不上你了!」

父親轉身西行,又跑到女子師範所在地——內鄉夏館找宛兒,校舍里空無一人。農民說,去陝西找吧,她們早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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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去的驛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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