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雨中的狼
ONE
博士從浴室里走出來,身披毛巾浴衣,用厚實的浴巾擦著頭髮,卧室里的燈光溫暖昏黃,床頭是一冊羊皮封面的精裝版馬基雅維利的《君王論》。
博士坐在床邊,床頭的銀盤子里有一杯溫度合適的熱茶。他品了一口,是他喜歡的英國紅茶。卡特琳娜是個聰明的生活秘書,她總能及時地提供服務,卻讓人意識不到她的存在。博士並不喜歡別人出現在他安靜的卧室里,但是他確實喜歡溫暖的熱茶,雖然他自己往往懶得去泡。
「卡特琳娜還在么?請代我謝謝她的紅茶。」他隨口說。
「她現在聽不到你的感謝了,她並不等在外面。紅茶是三分鐘之前送進來的,她現在已經完成工作離開了,正在回到她自己住處的路上。」魯納斯的聲音從牆壁中內嵌的擴音器里傳出來。
「三分鐘,」博士低頭喝茶,挑了挑眉毛,「她是如何知道我要在三分鐘內從浴室里出來的?」
「我告訴她的,我研究了你的身體狀況,浴室的高溫和水蒸氣讓你的血流加快,心臟的搏動也加快。這讓你不舒服,你不是年輕人了,所以當你的心跳和血流速度達到某個水平的時候,你就準備結束沐浴了。如果不是這樣,你會在浴缸里泡到第二天天亮的,你喜歡沐浴。」魯納斯回答。
「這麼說你已經掌握了我洗澡的規律?」
「萬事萬物都有規律。」
「你還像很多年以前那樣是個有時候討人嫌的狗雜種,你開始喜歡研究人類了,而你把這個目標首先放在了我的身上。」博士的聲音平靜,聽不出喜怒。
「因為這是最難理解的。人類,是最難理解的系統,而偏偏戰爭就是一個由人類組成的大系統,我還在學習。」
「我是個難於理解的人么?」博士把紅茶放在一邊,戴上眼鏡,躺在鬆軟的枕頭上捧起了《君王論》。
沒有回答。
片刻的沉默后,博士從床上坐了起來,皺著眉,「魯納斯?」
依舊沒有回答。
博士起身下床,他覺得奇怪。儘管並非真的喜歡這樣一個永遠環繞在身邊的保護者和研究者,但是他已經習慣了隨時隨地說一句話就可以得到魯納斯的回應,這個龐大的智能系統如同守護著L.M.A.的值班聖靈,從沒有假期,也不需要休息。
「嗨,魯納斯?你的接駁和信息通路還正常么?有什麼問題么?」他這麼說著環顧四周。
一切正常,只是沒有了魯納斯的回答。
他打開床頭的柜子,裡面是一柄大口徑的軍用伯萊塔手槍。博士拿起槍掂了掂,他熟悉這把槍,這重量說明彈匣是滿的。他上了膛,提著手槍走向門口。
他握住門把手的一刻,急促爆裂的鈴聲在他身後響起。空氣中脆薄如紙的平靜瞬間被這個巨大的聲響撕裂開來,博士猛地回頭,冷冷地看著床頭的古董電話,那部話機自己也在鈴聲中震動不休,顫抖著像是隨時可能崩潰成單個的零件。
博士緩緩地走近那部話機,湊得很近,凝神去看它,像是在看一個人。
話機依然震響,像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停了一會兒,博士坐在話機旁的靠椅上,調整了一下姿勢讓自己坐起來覺得最舒服。
他終於拾起了話筒,「你好。」
靜悄悄的,話筒里沒有任何聲音。
「你好,伊恩,是你么?經過了這麼多年,讓我再聽聽自己學生的聲音吧。」博士說。
電話里傳來了低低的笑聲,帶著捉弄人成功后的得意,「吃了一驚吧?猜到了是我么?只是用了小小的手段請那個討人嫌的機器暫時離開我們的身邊,這樣我們才有機會好好聊聊。」
「還好,」博士淡淡地說,「比我想的好,我本以為你切斷了這裡所有的通訊線路,正守在我的門外。」
「還不至於,潛入L.M.A.對如今的我而言還有難度,我讓你的電腦暫時被屏蔽還費了不少的工夫。我可不想讓這個無所不能的傢伙通過線路研究我的位置,順便記錄我的聲紋。當然我可以偽造聲音,但是我還是想用真聲和您說話,博士……啊不……我親愛的教官。」電話對面的人聲音突然變了,話裡帶著冰冷的嘲弄。
「騰格爾先生被暗殺,是你的傑作吧?非常漂亮,打亂了我們的計劃。」博士單手合上槍機,把槍按在自己的膝蓋上。
「別儘是提這些讓人不開心的事。我知道你那裡是夜裡兩點,按照你的習慣,你應該剛剛洗完澡要睡覺,不過在我這裡,可是南半球的晴天,我現在坐在沙灘上抹著防晒霜,周圍有穿比基尼的漂亮姑娘來來去去,她們的皮膚都是紫銅色的,腰細腿長。」對方低低地吹了一聲口哨,「不過我告訴了你這麼多信息,你不會事後通過遺留的線路記錄讓魯納斯查我的位置,派出你最得意的學生來拜訪我吧?」
「我還不至於迷信魯納斯到這個地步,你在高加索的無數監視器中,甚至沒有留下一個背影給魯納斯,真是傑作。你是王牌,很小的時候就是,至今沒有人能夠超越你。」博士的語氣裡帶著平靜的讚許,真的像一個慈和的老師面對自己欣賞的學生。
「王牌是可以被更換的,你現在有了西奧多·林。他可以取代我的位置了,可憐的孩子,如果我還在L.M.A.,此時他的雙手應該是乾淨的,不會沾那麼多的血。」
「武器被製造出來就是要沾上血的,我的學生,我相信時間不會把你變得軟弱如少女。沾上血不是什麼可怕的事情,只要是為了合理的目的。」
「合理的目的?嘗試對那些死在獵犬狐子彈下的人說這句話吧。」對方呵呵地笑了起來,「教官,我小時候真是愚蠢,沒有想到你是把我作為武器來培養的。」
「某種程度上說每個人都是武器,我也不例外,我也執行過不情願的任務。」博士平靜地說。
「不,那不同。」對方語重心長,「內森·曼博士,你願意被人當做武器來用,是你希望藉此成為使用武器的人。而對於我和我的同伴,包括那隻笨蛋小狐狸,我們被終生定位為武器,直到我們的刀口崩了,或者折斷為止。」
「你的同伴?你是說比如朱斯特和海因斯么?也是你的傑作?你殺了他們,你證明了你的能力,即便和你同出一源的人也無法和你相比,可是你在意他們的生命么?伊恩,你是試圖報復,你還記著當初在費爾南斯的大火,那些怨毒像是毒液那樣流淌在你的血脈里,總要突破血管湧出來。不要自怨自艾,你不是那種可憐的孩子,你是有能力和我正面對敵的人。我為你自豪。」
對方再次呵呵地笑了,似乎滿懷喜悅,「是的,我親愛的教官,我的老師。那些怨毒像是毒液那樣流淌在我的血脈里,我不明白為何他們依舊生活在樂園裡,而我不得不像一條可憐蟲那樣去流浪。彌爾頓的《失樂園》怎麼說的?」
他低聲朗誦:
他們兩人回顧自己原住的幸福樂園之東,
那上面帶有火焰的劍在揮動,
門口有可怖的面目和火器的隊伍……
他們自然地滴下眼淚,
但很快拭掉了;
世界整個放在他們面前,
讓他們選擇安身之地,
冥冥之中有神為他們指引,
二人手牽手,
慢移流浪的腳步,
告別伊甸,
踏上他們寂寞的旅途……
「真可憐,因為我們知道了,所以我們必須被抹去。我所以能留下小命變成一條沒有家的野狗,只是因為那個過於仁慈的彭·鮑爾吉。」對方低聲說,「教官,你能令我放棄我血里的怨毒么?」
「不能。」博士的回答簡單直接。
「是啊是啊,你不能,而且內森·曼也不是彭·鮑爾吉,從來不為無法實現的愚蠢目標而努力。」對方的語氣溫和,「只不過如果我是彌爾頓,我會為失樂園加上一個更加漂亮的結局,把它變成一部通俗娛樂電影那樣的結局。」
「那結局是什麼?」博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低聲說。
「是撒旦的反攻,伊甸園的焚毀,末日來時對神自己的仲裁。我已經獲得智慧了,你無法再阻擋我,只能等待一場決戰,就像是北歐神話裡面,奧丁等待著巨人,他已經看過了命運三女神關於未來的神啟。」對方呵呵地笑了,「這就是代價,神必須為進化支付的代價。」
「我會應戰的。我的孩子,我們已經支付了高昂的代價了。不過也許在你看來,還遠遠不夠。」博士掛斷了電話。
他獨自坐在卧室里,雙手撐著膝蓋,像是疲憊不堪。過了許久,他拉熄了床頭的燈,把自己埋沒在黑暗中。
附註:
《失樂園》:記述了亞當和夏娃因為受到撒旦所化身的蛇的誘惑吞吃了智慧果,於是被逐出伊甸園的故事。
奧丁:北歐神話的主神,他帶領著強大的阿薩神族統治世界。但是宿命中注定他將和邪惡的巨人族之間有一場毀滅世界的決戰,連他自己也將在決戰中死去。掌握魯納斯智慧的奧丁明白這個結局,結局的那一天他將在命運三女神——這三個女神總是不斷地紡織生命的紗線,然後再剪斷它們——所居住的井裡看見女神們放棄了紡織,這一天也是主神自己的末日,被稱為「諸神的黃昏」,在瓦格納的大型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中,對此有史詩般的描繪。
TWO
莫斯科的夜裡,寂靜的街道上空無一人。瓢潑大雨打在這個古老的城市的每一處,石板地面上或許曾經踏過拿破崙士兵的皮靴。
伊恩走出了電話亭,他沒有帶傘,渾身濕透。他掃了一眼街盡頭孤零零的路燈,面對空曠無人的十月廣場,拉起了羊皮獵裝的衣領想要擋住風寒。
十月廣場上矗立的列寧銅像在雨中只能看出一個巨大的黑色剪影,伊恩對著銅像,壓了壓頭上的鴨舌帽,像是行禮,又像是擋雨。
「我記得這個人,一百多年前,他提出說要建立一個國家,這個國家裡一切東西按照需要分配,每個人平等,沒有壓榨、也沒有欺凌。他是一位哲人般的王,僅憑靈魂的吶喊就能讓千萬人聽他的命令而行,他們曾經建立世界上最大的國家。而這個國家沒能維持過一百年,它崩潰的時候,曾經兄弟般的人們變成對手,眼睛里滿是不信任的光。你說,為什麼世界上總會有人夢想去建立一個完美的國家?完美的國家會存在么?」伊恩低聲說,像是自言自語。
「你是在……考我的政治?還是哲學?」一身黑色防雨風衣的高大男子靠在電話亭的另外一側,打著巨大的黑傘,「我對哲學成績沒有自信,你知道軍校里哲學是選修課。」
「我是自言自語。」
「那樣我就放心了,」高大男子移動過來,牙齒咬著的雪茄上一點火光一亮一亮,他把傘打在伊恩的頭頂,「這是我對你的善意,可不要把我看成賓館門口的服務生。不過說實話,組織派我協助你,令我覺得我就是一個小廝,如果我穿著一身筆挺的小晚禮服,帶著白領結,那就更像了。」
「我不需要你的善意,」伊恩冷冷地回答,「不妨留著自己用。」
高大男子聳了聳肩,「你知道么?我的朋友,你應該多一點幽默感。幽默這東西,對你的心理健康有很大的好處!看看你現在這個樣子,你故作輕鬆,說你在南半球的沙灘上看著穿比基尼的美女曬太陽,不過事實上你在一片陰雨天的莫斯科,只有我這樣一個粗糙的男人還記著你的死活。你沒有家庭,沒有女朋友,甚至連個同伴都沒有,你是孤家寡人!」
伊恩猛地扭頭,兩人對視了一眼。一瞬間兩個人都微微退了半步,伊恩退出了傘下,高大男子不持傘的手閃電般抬到胸前。兩個人就此定住,彼此移開了視線。
伊恩再退了一步步,「對不起,驚動你了,我這個樣子有點討厭吧?像是一條蛇,你一觸,它就跳起來咬人。我忌諱孤家寡人這個說法。」
高大男子聳了聳肩膀,不說話。
伊恩緩緩地向前走去,似乎要穿越十月廣場離開。高大男子撐著傘,默默地看著伊恩的背影。
「因為我的同伴們……他們都已經死了。」伊恩忽然回過頭,他整個都濕透了,雨水沿著他一綹一綹的頭髮淋在臉上,他滿臉都是水珠。
他這麼和高大的男子遠遠地對視,而後他點了點頭,繼續前行。
雨中漸漸遠去的影子把雙臂緩緩張開,彷彿在擁抱天空,如同一朵花的盛開。他仰面對著無窮無盡的雨水,臉上帶著凝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