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節

第三十七節

改革開放沒幾年,風俗漸變。拖鞋、喇叭褲,什麼都來了。尤其更令一般老年人痛心的是,男女授受不親的觀念也漸在崩潰了。街上竟然有十多歲的小姑娘和小夥子,手拉著手。更有不知廉恥的,當眾親嘴,叫作親吻。有的老師在班上罵:「現在這些人,不成體統了。公然敢在街上手拉手!而且還親嘴,叫做什麼親吻!以前誰敢這樣?那要立即當作資產階級生活方式批鬥!我看現在也還該當作資產階級腐朽思想狠狠批鬥。」邀請路昭晨跳交誼舞的老師,因影響極壞,公然當眾摟學生的腰,太流氓了,遭到學校的一致攻擊。教育局將之當作流氓行為,進行批評。他寫了檢查,承認錯誤。由於有悔改表現,從輕處罰,罰了半個月的工資。路昭晨也遭到批評,說她年紀輕輕,還是個學生,就嚮往西方腐朽沒落的生活方式!她也寫了檢查。學校因她歷來學習極好,表現不錯,再加其父是縣公安局領導,學校時常去求其幫忙,也就僅批評批評就算了,不影響她的升學等等。那老師呢,從此臭了名聲。他原來還以自己掌握些先進的生活方式而自鳴得意,看不起其他老師,認為他們土。這下他卻洋而倒了大霉。老師們都罵他流氓。區老師算是較開明的,說:「跳交誼舞這東西,毛澤東在延安都跳過!蔣介石也跳過!孫中山也肯定跳過。以前烏蒙也有人跳!」但對街上的年輕男女手拉手,就不饒了,與其他人持一致的批評意見。

崇洋媚外也出現了。高中部的學生名字里,尚無美化、歐化、日化的名字,在初一年級的學生名字中,就有什麼劉頓、馬亨利、劉瓊斯、鄭比爾、趙因斯坦、何莎娜等歐化名字,也有何信子、孫英條子、鄭哲糾夫等日化的名字。聽說小學和幼兒園裡,這樣的名字更多。米糧壩城關幼兒園裡,有一班學生近一半多的名字是歐化日化的。甚至米糧壩中學的年輕老師,也有為子女取歐化、日化名字的。有的老教師就罵起這些人來,稱他們為賣國賊。而這些人又罵這些老教師是老古董,是不識時務的老雜種。雙方誰也無法改變誰。但是這崇洋媚外已成了風氣,聽說全中國都是這樣。崇洋種群成倍地滋生,而熱愛中華文明的老教師是在一天一天減少,愛國者怎能斗得過媚外者呢?

孫天儔異常仇恨這伙崇洋媚外的傢伙,他鬼火了,不做天的朋友了,要做上天的主人,將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孫天主。因孫天主這一名字甚響,立即群起效仿,有人也將自己改名鄭孫天主、馬孫天主了。

不久路昭晨等就高考了。孫天主這時才從招生簡章上發現:陸軍學院只招理科生,不招文科生。在全省招的十五個名額,全是理科。孫天主大失所望:讀不成軍校了,怎麼辦?又是失神落魄起來。他這學期本望將二十四史讀完,沒料因發現晏明星與那姓武的關係后,心情不暢,一二十天無心讀書。後讀也無心腸,剛將《元史》讀完,就放假了。爬山回來后,路忙高考,時常不見。有兩次碰上,她說:「能不能把你那天帶著的筆記本借我看?」孫天主便想她大約想抄他寫的那些詠史詩,借與她了。她都叫他:「來我家玩。」孫天儔答應,並未去過。過了不久,她還了他那筆記本,說:「我未經你的允許,抄了你寫的詩。」孫天主說:「無事。」她說:「你那些詩,一讀了就令人很自信,很堅強,對我啟發很大。但我覺得,你這人不得志則已,一旦得志,將給世界帶來恐怖和災難。」孫天主說:「誰也不能給世界帶來災難!所有的災難都是世界本身產生!」她說:「但是世界上多幾個善良的人,世界會變好一些!」孫天主說:「何為善良?」她說:「熱愛和平,不主動侵略、欺負別人的,就是善良的!」孫天主指著頭上的太陽說:「太陽善不善良?」路說:「太陽怎麼不善良?」孫天主說:「你錯了!太陽也不善良!它也不熱愛和平!它也欺負別人!侵略別人!它不是把地球征服了,逼著地球天天圍繞它轉嗎?地球也不善良!它征服了月球,逼月球圍著它轉!銀河系善良不?不善良!它逼太陽系圍著它轉!整個宇宙善良不?也不善良!都在以大欺小,弱肉強食!我比你大,你就得投降我!但如果宇宙善良了好不好?不好!那宇宙就不在了!一切就消失了。所以這侵略、統治等等,才形成了讓宇宙穩定的秩序。有了秩序,才有了一切!地球上的萬事萬物,同樣如此!優勝劣汰,適者生存。人不是在取食於動植物嗎?按和平者的觀點,這既不仁又不義。有的人不食動物,而食植物,以為仁義了,其實是掩耳盜鈴,不是跟食動物一樣嗎?真要仁義,就得連食物也不食!但怎麼可能?所以世界的本質就是侵略、征服!你敬佩的居里夫人等,終身碌碌,不知此真理就死了,何等可悲!所以我勸你不要當科學家,就是這個道理!否則你到死也找不到真理!」路昭晨聽了,大驚失色,咬牙思考,臉紅成一片。半晌說:「看來是我幼稚了!還是你成熟!」孫天主要徹底征服她,說:「古往今來,所有過客,皆是幼稚之輩。秦皇漢武如此,唐宗宋祖如此,我到死那天,也是如此!都像活在夢中一樣!皆不成熟。但事物都是不成熟則好,成熟了就完了!如果成熟了,那就毀滅了!樹上的桃李成熟之時,即其毀滅之日!一個國家不成熟之時,政治反倒清明,社會積極進取,一旦成熟了,貪污腐敗,什麼都來了。這個國家也就抵敵不住,滅亡了。原始社會不成熟,所以它天天吃不飽,穿不暖,天天是原始社會。社會一富足,原始社會就到盡頭了,奴隸社會取代了它!奴隸社會才產生時,能不能就變為封建社會?不會!發展到頂峰,完了!它又把它自己埋葬了!它萌芽了資本主義因素,資本主義最終摧毀了它!所以不成熟是悲劇,成熟了也是悲劇!所以人生也罷,宇宙也罷,徹頭徹尾都是悲劇!」路昭晨臉變白了,懼然道:「那人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孫天主說:「意思正在這裡!正因為是悲劇,才要努力!才要奮鬥!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才有意思啊!所以庸人期望有一天進天堂,而我則希望永遠在地獄里戰鬥!那些從地獄奮鬥到天堂的人,一進天堂,就完了!我永遠在地獄里戰鬥,那我永遠不會腐朽墮落,我永遠是強者,永遠具有不屈不撓、高歌奮進的精神!」路打斷他說:「你這沒有希望的奮鬥,有什麼意思?既無目標,又無奔頭!令人絕望的奮鬥!」孫天主說:「有希望有奔頭的奮鬥,又有什麼意思?希望、奔頭實現了又怎麼辦?」路說:「那向第二個目標前進!」孫說:「第二個完了呢?」路說:「第三個!」孫說:「那也不是沒完沒了,令人絕望!」路說:「終是一樣一樣地實現了啊!」孫說:「那是自欺欺人!就像用一次作業得了一百分安慰自己一樣!一千次作業得了一百分,能否就認為是考取大學了呢?不是!必須是最後的成功才成!中間千萬次小小的成功,起什麼作用!」路說:「什麼是最終的成功?除非你統治宇宙!但怎麼可能?」孫說:「從物質上考慮,那你永遠不會成功!統治了宇宙又怎樣呢?我認為的成功是精神上的成功!是一腔豪情和鬥志的揮灑,失敗了更能體現那種精神!」路笑說:「我懂了!你想當魯迅筆下那個人物!」孫笑說:「你如此諷刺我啊?」路笑說:「你自己說的啊!不是我說的啊!要不要我重複你的話讓你自己聽聽?」孫說:「不消你重複,我講解給你聽!我具體要怎麼做:人生來世,實在不易!宇宙中沒有這個太陽,這個地球,能有你我?有這個地球,而這地球或大或小,能有你我?正因有適宜的質量等,才有了適宜生命存在的空氣、水分、溫度等。這一切,若非天有意而設地刻意而造,怎麼可能!所以生命來得不易!但如此上天也還看得起我們,讓我們成為生命,生命種類又無計其數,讓我們投生為魚、蝦、老虎等,天地虧待我們沒有?沒有!但讓我們成為人,這恩情就不得了啊!而若成為幾千萬年前的人呢?還在蒙昧社會,既無語言,又無文字,個人什麼也做不成!也談不上什麼理想、信念!而讓我如今才來到世上,這恩情又大得無邊!我一來到世上,就可以立即享受宇宙、地球、人類億萬斯年積成的豐碩成果,在此之上進行創造!所以我不敢負天地生人之大德,要傾盡心力以圖報答!而這報答是無盡的,永遠報答不了的!但我知報答不了,也要不斷地報答,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所以我說精神上的成功,只能是精神上的成功,知恩而報恩的行動上的成功!而不可能有達成目的、實現目標的成功!我知道自己非常渺小,天地不是一定要生我,不生我宇宙照樣運行!是天地可憐我才生了我!天地有億萬萬億分之億萬萬億的概率不生我,只有億萬萬億分之零點零零多少的概率生我,實屬不易,而生來世上,又異常短暫!白駒過隙,忽然而已!此前此後,皆是死絕!我得珍惜這短暫的生命啊!所以你會發現,我很瘋狂!我不顧一切!像一個賭徒!因為我每天都有深深的危機感啊!生怕完不成目的就回去了!所以我只得發狂!只能豪賭!我不生來世上尚且要過,何況我生來了呢!我萬幸得以生來世上,我就要緊握拳頭,撫膺而戰!窮天下之功,盡天下之能!不達目的不止!如果失敗了,毫無所謂,我不過是回到天地沒生我時的狀況而已!我沒有什麼遺憾!我這性格,有拿破崙可相比較。拿破崙征服歐洲,若知足而止,即一生安享歐洲。為何他要冒險攻俄,徹底覆亡,遭到流放?他與梅特涅吐露過心曲:『你們的君主生來就佔有王位,即使戰敗二十次,仍可以回到自己的都城。而我原先是個下層人,是個暴發戶。一旦我不再強大,一旦人民不敬畏我,我的統治就完了。所以我不得不不斷前進,直到失敗。最終我因此失敗了。』他具有『要麼全部,要麼全不』的賭徒心理,我能理解!我同情他!不是因為我和他都是窮人的兒子!我即使天生是君主也同情他!他具有這一性格,是因出生下層。而我,是因深感命運的悲劇性而具有了這一性格!不會適可而止,見好就收。」路說:「你這種性格註定要失敗!你明年高考就面臨這一問題。如果你現在好好學習,高考沒有問題。但你現在就不學習,我聽說你的英語、數學極差!去了兩科,還考什麼大學?」孫天主說:「路多的是!世界是英雄進行表演的舞台。這舞台本來已有,就不必規定演出的內容了。考大學只是小小的一齣戲而已。」路說:「那更證明你非失敗不可。」

路昭晨又問:「你怎麼改這個名字啊?」孫天主說:「改得不好?」她說:「改得太好了,你怎麼想到要改這麼一個名字?」孫天主說:「我這種性格,必然如此。連這個都想不到,還行?」路說:「你在誇獎你自己時,總是不遺餘力。你要是這樣誇獎我,那我就太高興了。」孫天主說:「你真想我誇獎你?」路說:「那要看你誇獎得有沒有才華,沒有才華就不行!」孫天主說:「肯定有才華。」路說:「那你誇獎吧!」孫天主想說「我誇獎你做孫天主夫人」話要衝口而出,又止住了。路見狀,說:「找不到有才華的話誇獎了吧!」孫天主說:「有。只不好說出來!」路說:「那你說啊!我很想聽啊!」孫天主說:「現在不說,以後說。」路說:「我要你現在就說。以後說了我不聽。」孫天主說:「我說了你莫怪我啊!」路說:「不怪!」孫天主說:「真的不怪啊?」路說:「我說話豈是會反悔的?來,不信就勾拇指!」即將食指彎了伸來。孫天主說:「不消。」路說:「那你就說吧!」孫天主無法說。路就笑說:「你說啊!」孫天主盯著她那緋紅的臉,想說了也無事。就紅了臉,回頭看看道路,準備說完就跑。於是不敢看她,把雙眼抬瞭望著天,說:「我誇獎你做孫天主夫人。」話未說完就逃。逃了很遠才回頭看,見路還在當地,臉紅通通地看著他。孫天主才站下,她才羞不自禁地回家了。孫天主這一天沒有吃飯,一直沉浸在喜悅之中。

過後碰上,路就紅了臉。孫天主老遠地和她打招呼,而不敢走近,生怕被她打。一次他出校門,迎面碰上她,逃不開了。她笑說:「今天捉到你了。你那天怎麼說的?敢說就要站下說,不要逃啊!怎麼邊說邊逃?」就拿書打了孫天主一下。孫天主說:「那句話如何啊?」路說:「我開頭就想到你要說渾話!果然說出來的話一點才華都沒有!」孫天主說:「我問的是那句話有沒有作用?」路紅了臉,又打了孫一書,說:「你給我老實點!不要見我好欺負,就專想欺我!你怎麼不敢用那渾話去欺別人?」

路高考結束,孫天主碰上她,她說:「那些膠捲我請我叔叔帶到省上去洗回來了,走去我家,我拿給你。」孫天主便同到她家。她將照片遞來,全是彩色的。孫天主以前照過幾張相,都是黑白的。米糧壩是最近才開始照彩色照片。孫天主見自己的照片,都是笑著,說明那天自己也是極高興了。她的呢,每一張都極漂亮。孫天主看了,又要她的相集看。看完,說:「把你這天的照片送我兩張行不行?」她叫他擇。孫天主擇了。就問她考得怎麼樣,她說:「成績倒肯定馬虎點,就不知志願如何了。你該也報名來考。數學、英語我都可以幫你作作弊,那你的大學就穩了。可惜我早點沒想到這一招。」她報了中山大學,她說:「從電視上看到香港、深圳等地發達得很,我很羨慕,很想到沿海地區去看看。廣州隔那裡近。」孫天主對什麼香港深圳不感興趣,也對她的當居里夫人的理想不感興趣,深希望她拋棄什麼居里夫人的幻想,追隨於他去搞政治、軍事,說:「香港深圳,就是個錢字啊!錢有什麼意思呢?」路昭晨說:「香港深圳僅是個錢?而且錢難道不好?沒有錢,你想當政治家、軍事家也當不了。打仗也要錢啊!你能赤手空拳去征服世界?社會主義沒有原子彈,也保衛不了自己的安全啊!蘇聯沒有原子彈,它還想不想稱霸?中國沒有原子彈,還會有在安理會的位置?原子彈從何來?從錢來!有錢就有原子彈!也有飛機、大炮!」孫天主說:「你說得是!但我總是瞧不起錢!錢不能決定一切!」路說:「我不是說錢就能決定一切啊!但有總比沒有好吧!我同樣看不起資本主義,他們腐朽沒落,崇拜金錢,崇拜權力,為了錢,什麼親情都可以不要,父子之情,兄妹之情等等都不要了。是赤裸裸的金錢社會!我一看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小說,什麼葛朗台,什麼乞乞科夫,就痛恨資本主義。」孫天主說:「你痛恨資本主義就好!不要愛什麼香港了,愛西安吧,那是中國的古都,周秦漢唐的都城,它代表中華文明。」路昭晨說:「我尊重你的選擇,並沒要你也像我一樣愛香港、深圳,你怎麼要我愛西安呢?況且我並沒說我愛香港、深圳啊!我離愛它們,還差得遠呢!你總是以你的意志強加於別人!怪不得有的老師說你是個帝國主義分子、霸權主義者!我如今也越看你越像!」

孫天主說:「你那什麼交誼舞是如何學來的?」她臉微紅,說:「我從電視上學的。」孫天主說:「你跟著電視機就能學會啊?」她說:「其實很簡單,你要不要學學?」孫天主說:「我不學!」她說:「你不學也可以,我比給你看!」就站起在房中走,說:「咚噠噠,進三步;咚噠噠,又退三步。四步也是這樣,咚噠噠噠,進四步,咚噠噠噠,退四步。」孫天主一看她走,已會了。她說:「你走了看看。」孫天主就站起,她念:「咚噠噠,進三步。」孫天主走了三步。她念著,孫天主又退回。她說:「你相當聰明!我再放音樂讓你聽。」就開了錄音機,教孫天主:「你看我踩,再聽音樂!看我的步子著地時音樂怎樣!」就走。孫天主看一陣,說:「你踩在個鼓點上!敲鼓時你就踩!」路昭晨一拍手,笑道:「你太厲害了!是不是有人教過你?」孫天主說:「你正在教啊!你不教我怎麼會?」路說:「你站起來走。」孫天主站起來,順著鼓聲走。她說:「還不對,最重那聲開始走。」孫天主聽一陣,找到最重那聲,起步走。她說:「對。然後是姿勢。」就教孫天主身子要如何,眼睛要如何,腳步要如何。孫天主跟著學了半天,說:「看來這東西很簡單!」她說:「然後是禮節。」就講跳舞中男的要如何,女的要如何。說:「來不來試試?」孫天主並不想跳舞,只想拉拉她的手,就接了她伸來的手。雙手將她的手拉住,感覺非常。她更紅了臉,說:「手!手!放開我的手!」孫天主雙手放開,她只伸一隻來讓孫天主拉著,另一隻手欲伸來放在孫天主肩上,孫天主吃了一驚,肩一縮,她也嚇了一下,隨即一掌打在孫天主肩上,嗔道:「不要縮!」就將手放在孫天主肩上。孫天主簡直無法呼吸了,他要暈倒了。她的臉距他這麼近啊!急忙低下了頭。她也呼吸急迫起來,面赤如火。二人就這麼站著。過一陣,她喃喃地低聲說:「你的那隻手!」孫天主明白那手要摟著她的腰,但他不摟。摟她的腰,那多下流啊!又都站著。孫天主心跳不已,也聽到她的心跳聲了。孫天主抬頭,見她整個臉、脖子全都燒紅了。他因歡樂過度,承受不了這一痛苦了。痛苦地說:「昭晨!」她輕輕「嗯」了一聲,他聽出了她內心也同於自己。孫天主說:「我愛你啊!」她激動地「啊」了一聲,雙手縮回去了。不知所措地推了孫天主一掌,跑到沙發上去坐下,蒙著臉,半天,她抬頭掃看他,他見她面涌赤潮,全是汗水。孫天主那次說了句「孫天主夫人」就逃,過後就覺荒唐,有什麼逃的呢。今天才不逃了,站在原地,望著她。要是那天沒試過,他今天肯定逃了。她找塊毛巾抹了臉上的汗,赤了臉問:「還學不學?」孫天主忙說:「學。」她走近,雙手垂著。孫天主去拉了她一隻手,她把手放在孫天主肩上。看著孫天主。孫天主說:「就這樣跳。」她說:「規定是你的手要放在腰部。」孫天主說:「從我這裡改此規定!」她咬牙說:「那你那隻手怎麼辦?伸來!」孫天主心又狂跳起來,將手伸出。由於畏縮,半天伸不到她的腰部。她已偷偷將腰伸來,孫天主摸到她的襯衣了。立覺她腰部的熱量傳導到他的手上。她就退,叫孫天主:「進!」孫天主跟上。退了三步,她叫:「退!」孫天主退回。三步完了,她道:「進!」孫天主全身滾熱,感覺她像一個巨大的磁源,在拚命吸他,他真想撲在她身上了。想再跳下去,他一定要撲在她身上,忙說:「不跳了。」都鬆開了手。她看看錶,說:「真跳不得了。再一會我爸爸來看見,要罵我。」孫天主說:「那我走了。」她說:「不是。不是不准你來,是我爸爸不准我學跳舞!」孫天主說:「為什麼不準?」她說:「他們認為這是資產階級的東西,腐朽得很!不準學!我爺爺更不準,說資產階級是他們親手消滅了的,豈容又在他們眼裡復活!我通過電視看西方國家的電影,他都不準看!說小姑娘家,哪能看西方國家那些腐朽的東西!生怕我被電視教壞了。我只敢偷偷學!那天晚上跟那個老師跳一曲,回來我就挨罵了。我爺爺只要見街上姑娘和伙子拉著手,非罵不可。又坐了一會,孫天主說要走了。她留吃飯,孫天主不吃。孫天主下了樓,她一直送下來,二人揮手,孫天主回學校了。

唐志文老師分來一年,受了折磨,發現他原來那種生活法混不下去,忙改了另一種生活方式,按他與孫天主說的,是要換一種活法。他分來時天天歐美如何民主,如何自由。批評米糧壩中學在實行封建家長式的專制統治。學校就對他進行批評。這半年搞得很慘。他見原來那一套吃不開了,忙捧校長了。今天見校長提水,急忙去搶了提著。明天見校長要做炭,急忙脫了鞋子跑到炭中去踩。以前他才來時,見有人如此就罵說那人是奴才,是中國兩千年封建統治的餘孽。如今他也當餘孽了。剛來時他有不滿,就空手去找副縣長吵,認為副縣長既是人民的公僕,就該為他辦事,也理所當然為他辦事。半年下來,不認為副縣長是公僕了,不去吵了,常提點老家的土特產,朝副縣長處跑。副縣長於是就真當公僕,為他說話了。教育局長以前也被他罵,如今他不罵了,也提東西朝教育局長家跑。於是大家都說他是個人才,人才難得,我們要關心人才。他才分到了一間房子。房子雖舊,畢竟是分到了。總比他以前沒有好。學生則不同,以前他罵副縣長,罵局長,罵校長,號召學生要為正義、平等而鬥爭,大家都承認他說的對,這下學生說他以前在講假民主假自由假平等假鬥爭。學生一罵,他就火了,在班上發火:「誰說我講假民主假自由?站起來!」無人敢站起來。他才說:「對嘛!在我的壓力之下,你們不敢站起來!我在別人的壓力之下,又怎麼直得起腰來?」有人馬上將他的話轉給副縣長、局長、校長,三人大怒,要找他的麻煩了,他又為那一句話付出了許多土特產為代價,三人才說他這人不錯。

剛要放假,岳英賢從烏蒙師專回來,來找孫天主。一頭長發,披到了脖子上。孫天主大驚,孫天主說:「我先還以為你是個姑娘!咋搞這麼深的頭髮?」他說:「我對這社會不滿,才留這麼深!一回來我大哥就罵我,逼我出來剪掉。我先來找你吹吹,才去理髮。」二人吹一陣。岳英賢到烏蒙師專一年,變得玩世不恭了。一說起來就罵政府,說如何專制,如何腐敗,要如何追求民主,追求自由。孫天主陪他到理髮室去。那理髮師傅未細看,也以為是個女的,就以個女的來收拾。搞了半天,孫、岳二人莫名其妙,岳說:「我是個男的!要理短!」師傅才細看,大張著嘴,說:「你怎麼不早說?」岳英賢說:「男的女的你都看不出來?」師傅說:「你走出街上看看,哪個男的像你這樣子?」孫天儔說:「算了算了,幾下把他推了算了。」師傅才不情願地將岳英賢的長發用剪子只管夾下來。孫天主一看,那頭髮足有十七八厘米長。等剪好一看,岳的脖子因長期被長發蓋著,如今突露出來,一片雪白。他們出來時,那師傅道:「男不男女不女的,妖怪一樣!」岳想回罵,孫拉了他就走,說:「沒有意思!」岳說:「媽的他沒見過世面。在烏蒙師專,男生像我這種長發的,多的是!真是蜀犬吠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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