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節

第六十八節

吳明洪為施加威駭,每天晚上,輪流在全社各家開會,由他講話。一時超生的要怎麼結紮,要怎麼抄家,而他怎麼保,全社人就可以無事。那一社人,都沒個單位上的親友,嚇得人心惶惶。吳明義種生產,叫張三:「你拉馬來幫我馱糞。」張三規矩地牽了馬來。叫李四:「拉你的馬車來幫我去拉柴。」李四又趕緊拉馬車來。為的是既有在昆明偷東西的人家,也有超生的等等,都怕他去告。一時有如奴僕一般。吳明洪只管翹起腿叫人,自己的活路,一點力不出,說:「我有這幾百大兒子,也過得日子了。」

凡是交各樣費用,他都要交成整數。比如三十三元,他就要交三十五元;四十元,就要交成五十元。收了錢,說:「過後補給你們。」一句話說過,錢就吃掉了。如此肥料交錢、救濟糧交錢等等不止。得他給救濟糧的人家,打到糧食后,先就要背個幾成,貢到他家裡。

這一次是據說大城市裡向貧困地區捐贈衣物過冬。到法喇村,已是夏天了。據說好的衣服褲子,到縣上就被縣上的幹部擇掉了。到鄉上,又被那一伙人洗劫一番。分到法喇村,孫江才、安國林、羅昌兵等人,先行如搶寶一般,撈了個心花怒放,然後分到社。黑梁子的,被孫平文家洗劫掉兩大背籮,余者每家一件,或衣服,或褲子。而橫樑子的,據說被吳明洪截留了十之六七,家裡的背籮都滿了。然後僅剩二十多件衣服,三十來條褲子。就來抓鬮。抓到的,得一件衣服,抓不到的,空手而歸。

橫樑子人怨聲載道,但誰敢說?只能道路以目。別社的人都說:「橫樑子的人再過三年,骨油都要被吳明洪榨乾了。」

法喇村育長防林不成,倒要幾個看林的人。林業站來擇人,專擇惡人,說才鎮壓得住。吳明洪就看了橫樑子、光頭坡幾片山。凡有人從那山坡上走過,進了「林」的,被吳明洪九歲、七歲的小孩抓住,無論四五歲,還是六七十歲的,罰款五元!有牛、馬誤入其中的,罰款十元!這下遭劫者,就非橫樑子一社了。整個法喇村的人,都成了吳明洪的斂財對象。吳明洪一時財源滾滾。

吳明洪為害如此,吳耀勇為害更烈。凡是牛馬進入圍原的,趕來關了,拚命地拿圈門砍。有的馬眼被砍瞎,有的牛尾被砍斷。罰款是一百元。這孫平富的圍原沒有水,凡放孫平富圍原的羊,羊主都要把羊趕過吳耀勇那邊去喂水。這晚吳明義、吳耀勇就上孫江亮家的門,要水錢。孫江亮慌了,忙來找孫江才。孫江才哪敢出面?孫江亮父子提酒煮肉,招待吳明義父子吃了。吳耀勇說:「你家管不好那圍原,歸我管了!」就把孫江亮家管的圍原,吞併去了。

一換屆,安正書也退休回家。吳家大喜,說:「羅昌才、安正書下台了!該叫法喇換新天了。」吳明榮躍躍欲試,連哄帶逼,要孫江才介紹他入黨。吳明洪也來捧孫江才,也要入黨。這孫江才、羅昌才、安國林等失了靠山,觀趙國平、吳耀慶在鄉上勢力方盛,早已虛了。又據說三家都超生了,收在親戚家裡。趙國平等指示吳明洪、吳耀周等:「務必找出他們藏匿的超生兒子來!一舉叫他們下台!」這三人每日聚在一處,商量共斗吳家之策。一時法喇人說:「村公所不起作用了!要被吳家佔掉!」孫江才大為失計,不斷允敵所請,把吳明榮、吳明洪都報為預備黨員。鄉黨委書記宋德高,原是靠硬功夫上來的。而鄉長張恩舟是縣委組織部副部長、人事局長小學時的老師,又帶了吳耀慶一夥,把鄉上大小事務把持乾淨。宋是一把手,說話倒不如吳耀慶這些蝦兵起作用。因此鄉上又形成宋德高的幾十人的聯合戰線,共斗張恩舟一夥。預備期滿,孫江才忙去向宋德高說了,吳明榮、吳明洪二人都未轉成正式黨員。

孫江才忙來向孫江華問身後之計。孫江華也想不出辦法了,只好獻個既無奈又無賴之計說:「什麼計不計!能幹一天干一天!不能幹就算了!時候不到,你當然干著!時候到了,你想干也不給你幹了,你有什麼法?」孫江才於是到處找人算命,或說他還要升一級,或說他要升兩級的。於是大喜,又回來吹:「算命先生說了,我到四十歲,還爬得到局長呢!」孫江華等人就嘲諷:「我們家能出局長,就好了嘛!那時我們也沾沾光,得坐坐你的小車!」孫江才高興,說:「小車開來,先僅我們江字輩的哥哥嫂子坐到米糧壩去觀光一趟!再拉孫平玉他們這一輩!最後拉富貴他們這一輩!全族人都去米糧壩看一趟!」

但一回到現實之中,又著了慌,決定辭職不幹,搬西雙版納去種地了!又來問孫江華:「大哥!這支書我不幹了!我想搬去西雙版納,憑我又當過兵,又幹了這些年支書積累的經驗,到那裡承包幾百畝土地來當個工頭,一點不成問題!放開手干幾百萬,才揚眉吐氣!」孫江華說:「好的嘛!做人上人倒不好!要去做人下人才好!對對對!你孫江才有毬本事!吃屎還要被狗撞倒掉!在這裡當一把手,佔山為王還是這個屁樣子!你還當得來包工頭?天下比你能的,一巴掌要拖幾十人出來!你算老幾?」孫江才聽了,又不是路,說:「乾脆辭職,去昆明打工!我相信秦國安那點本事我還有!」孫江華說:「對!你今晚上就可以辭職!明天就去!後天就拖十萬元票子回來了!昆明遍地是錢!一掃把要掃幾十萬起來」!

吳明洪等探孫江才等超生的兒子,總探不出來,只好另生計:原來孫江才、安國林等一個手印,說法喇沒有超生戶,沒有非法結婚的。就揚言要去縣計生委告狀,把法喇幾百超生小孩全供出來。一時全村大嘩。有不要命的,揚言一旦自己被結紮、罰款,先取吳明洪、吳耀勇等的人頭!有的揚言要買支槍來,把吳家全族一舉射光!吳明義家的瓦房,一夜挨了幾百個石頭。吳明洪這晚上在橫樑子開會,回家途中被後面砸來一個碗大的石頭,砸在背上,回家直吐血。從此天一黑再不敢出門,橫樑子社的人,也才免卻開會之苦了!陳福英聽說,才嘆:「也虧哪個的大石頭,才救了救陳家!不然陳家是可憐之至了。」

人民戰爭一發動起來,吳家立刻萎了下去。吳明獻等只罵吳明洪:「你這死豬腦殼!竟敢與全村人為敵!你試到了嘛!人怕傷心,樹怕剝皮!狗急了跳牆時,我看你怎麼咬!耗子被打急了,還要來撲人!」又罵吳明義:「吳耀勇是你該制止著點!遍村都是仇人了!你爺幾個十幾隻眼睛,防得了全村幾千隻眼睛?一人不要命,十人都難擋!」吳耀慶、趙國平等,見觸怒了全村人,也才吸取教訓,罵吳明洪、吳耀勇等:「蠢到極點了!要告也陰著去告!誰知是誰告的?這下張揚開來,惹火燒身!倒救了孫江才等人!哪一天法喇超生這一攤抖出來,即使不是你們告的,全村人也要說你們告的!這一族人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從此這個話題,無人敢再提,連趙國平、吳耀慶也極力設法隱瞞,全村人一鬧,倒救了孫江才等。但這三人,已被吳家那張揚,嚇破了膽了。都急忙往鄉上送東西,拉關係,要調到別個村去任職。巴不得逃離這是非之地。但鄉上被吳耀慶等控制著,哪容三人走?死死把三人困住,只望有事鬧出岔子來,把三人全踢垮下來。羅昌兵更是只管做生意,安國林只管買馬倒樹。孫江纔則一味鬧辭職,以為法喇情況複雜,別的人都望風而降,聞名而懼,這些年全虧他手段高,才得個安安靜靜!要維持法喇村穩定,就不能沒有他!沒了他,法喇村就要反天的。免得不鬧辭職,都以為他想干這支書!一鬧,鄉上無法,只好安慰他。豈不主動權就在自己手裡了?此計一來向孫江華講了,孫江華只說一個「好!」等他剛去,孫江華就說:「喔嗬!孫江才腦筋不夠用了!再當兩年的支書,要被吳家逼瘋了!」

這天晚上,光頭坡社的人剛打劫了過往的三輛貨車,把東西分好,各自回去睡覺。四輛警車、四輛吉普車開到橫樑子,近百名警察下了車,就朝光頭坡撲去。這裡偏偏有人哨見了,一傳十、十傳百,法喇村裡慌動起來,都說來捉超生的了。只見全村逃的逃,躲的躲,一齊往山上遁。孫平玉等聽到到處亂動,才爬起來看。說:「嗬!平時看不出來有多少人家超生,現在好看了!比電影里還熱鬧!」

這裡翻了天,大人在逃,小孩在哭。而光頭坡,一片寂靜。等天剛明,全村已被包圍。機槍架在四面山上,警犬都圍成了陣勢。警察撲進村,不到一個小時,名單上的人,盡數落網。五十多人被押上車,帶往米糧壩。

孫平會英哭哭啼啼,跑到孫江華家來,說除光頭坡外,還要來抓其餘各社參加劫車的。孫江華、牛興蓮大急,忙叫孫國要跑昆明。家裡到處湊,剛夠車費錢。孫國要攔了班車朝昆明溜了。

這天晚上孫平玉聽見一群人的腳步聲,以為有人來偷樹,急忙爬起來。卻見一二十人,一聲不吭地摸夜路上來。就問:「是哪些?」諸人不出聲。孫平玉再問,仍無反應,一直去了。孫平玉就說:「再不吭聲我要丟石頭打了!」吳明劍才說:「莫鬧,是我們。」孫平玉見是吳明劍他們,說:「黑洞洞的,去幹什麼?」眾人又不答應,一直去了。孫平玉大疑,盯梢了去看。見諸人進了吳明朝家。他再跟去,這邊站著吳明欽等二人,攔住孫平玉不準過去。孫平玉只好回來。

過了幾天,才聽說外面有人來傳道,說學耶穌,念禱告。飯前要禱告,睡前要禱告。陳福英說:「這也麻煩了!天天念,念得起多少?」

後來就全村人都知吳明劍為首,念起來的人家,已有幾十家了!每晚聚在一家念,安排人站崗放哨。有人來傳授,但都是暗中來暗中去。說念了禱告的人,七月半時就上天堂了!所以這些念的人家,生產也不種,餵了個豬,也拉來殺了!說不早點吃掉的話,上天堂以後到處是米,遍地是肉,天天吃山珍海味,穿綾羅綢緞!這樣豈不可惜了?又說念的人,不分老幼,全是兄弟姊妹。孫江才聽了,想:可能我去跟著念,就沒人欺我了。去問吳明劍,吳明劍說:「你要參加可以,先要把家裡的『天地君親師位』撕掉!因為我們只信仰上帝,不信仰什麼『天地君親師』。就像我家,沒什麼『吳氏堂上,歷代宗親』。你家也不能有『孫氏堂上,歷代宗親』。」孫江才說:「你家的撕了沒有?」吳明劍說:「凡念的,家家都把『天地』撕了在火塘里燒了。」孫江才看看,果然如此。回家就要撕了燒。他妻子不許撕,說:「天地祖宗,隨便就撕得燒得的?你去問問孫江華大哥。他說可以撕,我就不攔你。」孫江才就來問,孫江華聽了,說:「好!無天無地無君無親也無師!這是禽獸才能幹出來的!哪裡是孔夫子的教誨?你只管撕!你還應去問問吳明劍,你該姓啥才對!」孫江才挨了一頓罵,回去兩難,只好暫且不撕,看看再說。

冷樹芳也慌起來,說:「人家六月初一就得上天了!一塊雲飄來,就把人托上天去了。我倒是要帶陳志琴、陳志成去學去了!學慢了的人,就不得上天了!」陳福寬不在家,陳明賀聽見,走來罵道:「哪裡有你這種憨母豬?不要祖先,你從哪裡來的?老幼不分輩分不論,這是啥子騾子養的?你敢回去喊你后家老爹是哥哥?喊你老媽是姐姐?如果他們都答應你,老子也就允許你去學,不阻攔你上天了!不然要學,要上,你一個人滾去上!不要把老子這些孫男孫女帶壞了!」冷樹芳才不提去了。但仍念念不舍,來對陳福英說:「姐姐!人家說好得很呀!上了天,要吃的有吃的,要穿的有穿的,要什麼有什麼。」

在這一片囂嚷聲中,孫家卻都沒一個去跟著念的。男的孫江華、孫江成、孫平玉大不相信。這日孫江榮又說:「人家說上了天,就什麼都有了。」孫江成說:「有些什麼?」孫江榮說:「有大瓦房,有豬,有羊。」孫江成說:「大瓦房你現在就有了,還要等上天的才好?孫江榮呀孫江榮,你怎麼也跟著那些窮門小戶的人一樣了?那些人有什麼衣食?你也瞎湊熱鬧去了!天經地義,就是說天是經,地是義。古往今來,再沒有能大過兩個字的。再下來君、親、師,也是神聖不可侵犯的!這些念祈禱的,像崔家、吳家這些,一無知識、二無文化、三缺吃穿,哪樣如得人?不是越窮越見鬼,越蠢越背時么?」孫江華說:「我們孫家要是誰去鬧,就把他開除族籍,他要姓豬姓羊,等他去姓!不許他姓孫!」

女人中,陳福英和魏太芬又是極有見地的兩個人。蔣銀秀等一談上天的好處,二人就反駁:「古今以來,誰上了天了?上天同樣要吃飯。個個都上天,哪裡來那麼多吃的?個個都坐著享福,都等別人來服侍,那飯來張口,哪來的?也要人遞來嘛!」二人又商量說:「古來只聽說講祖先,講孝道,從沒聽說不論輩分,全是兄弟姊妹,那還成什麼話?」

轉眼就到五月間,那些念禱告的,說六月初一就上天了,激動得不得了。說:「把崔局長、孫富貴這些人的本事都看淡了!這些人不祈禱,同樣上不了天。」姜慶坤家,把豬殺吃,把牛賣來買米吃了,連房上的茅草,都拆在火塘里來燒了。只等著上天。姜慶成氣了,從蕎麥山趕回來,罵道:「你是自找死路了!要死來我拿安眠藥給你死!」姜慶坤說:「大哥,你也莫高興了!雖說你在衛生所當醫生,一個月幾百!不算什麼!凡是在人世間,就不幸福!等我們上天了,你們干工作的這一百多,哪個如得我們?」姜慶成氣了不管。到六月初一,姜慶成來問:「你怎麼還在這裡,難道在天上站不穩,掉下來了?」一頓的嘲諷,姜慶坤才明白過來,不再念禱告了。

六月初一上不了天,對這些人是一個很大的打擊。吳明劍、吳明欽又說:「上帝六月初一這天,太忙了。派雲彩到全世界到處接人,就沒派到法喇來。要等八月初一,一定上天了!」

此時正是青黃之時,有多少人家早不見炊煙了,就等六月初一上天空。沒了辦法,又挨嘲笑。而且四鄰從前還左三斤借兩斗給這些人家度日。今見不務正業,不借也不貸。一時這些人家到處去找糧,狼狽萬狀。

孫平玉、陳福英等孫天主回家,就拿這事問孫天主。孫天主說:「這些人不過是工具!背後有不可告人的陰謀。至於宗教,那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但中國多數人不信教,與其他國家大不相同。如此足見中國人的智慧,在世界人類中是第一流的。」

不久就聽說吳明劍秘密地去哪裡開會去了。說地點遠得很,要到西昌再坐一天的火車。由於那些人封鎖消息,其餘人根本不知到哪裡開會。吳明劍回來,說:「等政權落到我們手裡,天下就變了!我也就當米糧壩的縣長了!」過了幾天,派出所的來找到吳明劍、吳明欽。二人跟去派出所,第二天回來,禱告活動就停止了。

冷樹芳這才慚愧萬分,不敢再提舊話。陳明賀也不罵了。但陳福香家,陸紹華眼又看不見,陸紹光也視力漸弱了。陸國海、陳明賀只把著迷信活動干!又是送菩薩,又是遷陸家祖墳。陸建琳堅持說是怪近親通婚,說他和陳福香永遠夫妻下去,就不可能有健康的孩子。陸國海把他拉到無人處才罵:「你這個狗娘養的!一點勢頭也不會看了!這種話你還講得?陳福香起個心,一夜之間跑了,另外嫁人,你去鬼頭上找?那時你把這三個瞎子咋辦?只消看著這三個瞎子的樣子,誰還會嫁你?」陸建琳聽了,大吃一驚,再不講是怪近親通婚了。

但這麼幾年,陳福香也早聽明白了。不單陸家覺得怕她會跑了,陳明賀、丁家芬都與陳福英說:「幺,你家倒好了!富貴當老師,富民、富華也讀中學了。可憐福香,年紀輕輕的,就守著幾個瞎子。這日子以後怎麼過?看著她哭,我們也可憐,也無辦法!又怕她跑了!跑遠了,她又一字不識,這社會壞人又多,生怕把她賣了,還不知死在哪裡。跑近了,也是惹是非,還不如不跑。」陳福英聽出父母心內所想,也同自己想的一樣。勸說:「只看以後陸大姑爹請神仙、端公查出病因來,看可會好了?」陳明賀頓足說:「好啥子?不會好了!連陳福香都跟你媽悄悄地說:『他爺兩個帶去縣醫院檢查了,醫生說不行了!連殘疾證明都開了三張,只是瞞著我,說醫得好。』不中用了!」丁家芬說:「好啥子?不過就是這樣守著了!有什麼辦法?」陳福英說:「小香倒不愁!三十零頭,還愁嫁不掉人?」陳明賀說:「嫁還愁么?問題她也是個睜眼瞎!人又木、又鈍,走到哪裡都暈綽綽的!街頭路口的字都不認得一個,連憨包都可以把她哄去賣了!她原本就比你和小九差多了!要是她像小九或你,我也早叫他跑了!被夾磨得沒個人樣了!更成了個獃子了!可憐又加這幾年心頭憂愁,更成了個獃子,記性都沒有了!我們還擔心她跑出去,被人販子賣了。無親無戚,她又沒一點腦筋!人家要怎麼處治她,就處治了!弄到頭就死在誰的手裡,我們也不會知道的。」丁家芬說:「可憐!何況她還捨不得她這幾個瞎瞎!畢竟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捨得掉?就是一時舍了,走到哪一步想起來,還會不心疼?千天萬天也是焦著的了!就是跑了嫁人,心頭也不會再有一天高興的了。說到底都是一輩子的苦命了!」

富民、富華等回家去,天主朝陸家包包來。陸紹華就爬在屋前地上。聽見腳步聲,就問:「哪個呀?」天主說:「是老表。」陸紹蘭聽出聲音,就叫:「爸爸、媽,富貴老表來了。」天主才見對面山上,二姨爹、二娘在種地。陸建琳問:「是富貴咹?」天主說:「是。」陳福香也說:「富貴,你等一下,我們就回來了。」天主說:「是。二娘。」

天主見表妹、表弟,伏在地上摸,全身泥灰。心中萬分難過。陸建琳回來,笑說:「好!進屋來!你二娘燒肉煮!我去打酒。」天主勸說:「酒不喝了。」陸建琳說:「不喝也得喝!」就找了錢,買酒去。陳福香叫天主進屋,笑說:「只會玩了!老表來了也無法接待!」才去拉陸紹蘭、陸紹華回來,把他姐弟二人按在凳上,笑說:「富貴,無法了!這麼大的人了!人家別的都去學校讀書!這兩個瞎子只能在房前屋后摸。連看門的作用都不起!我和你二姨爹出工,還得把門鎖著。不然就是有人走進屋來,把東西搬光了,他們也看不見的!要帶去地里,三打三個,帶不去;放在這裡,又怕摸了跌著摜著,成天的焦著!無法了!我不圖他們像你家幾弟兄,也不圖他們怎樣了!只圖我煮好飯,他們能看得見,端著吃,也就滿足了!連這個都做不到!」說著就傷感起來,但又有天主在,只好強笑罷了。天主想要是自己也來設身處地,服侍他三個,也大覺無法可想。陳福香上樓拿肉下來燒,他們摸來天主身上,問這問那,天主愈覺凄苦非常。想要是三人眼都好好的,二娘家也就不缺什麼,也就是個幸福家庭了。

陸建琳打酒、買煙回來,他兩個叔叔就跟來:「聞到酒香了!」就笑了跟進來。一見天主,又拉住,讚揚一番:「你成了作家,連我這些老者臉上都有光呀!整個陷塘地村一說起你來,都說是陳福香的侄兒子!這一說,豈不就是誇我陸家?所以我們是巴望你來做客!你不來,我們還催陸建琳去叫你來!常走才是親!不走不是親!我們這裡雖說也沒啥吃的!但洋芋坨坨,蕎麥稀飯,都不會讓你餓著!至於陸建琳家,不用說了!肉有給你吃的,米有給你吃的!小香兒又勤快,又苦!方圓幾十里挑不到的好姑娘!我家祖上有德,被陸家挑來了!只是陸建琳懶點!我們天天吼著他!不然你看這個家,哪裡差了?美中不足就是這三個孫子眼睛看不見!我們也在天天想辦法,一定要醫好!不然我們陸家,對不住你這二娘呀!人才是人才,本事是本事,口是口,牙是牙,人物、生法、耳眼,都沒有說的!就是講道理,這周圍也只有她講的!我們都在佩服你外公,姑娘兒子,個個不囊瓤。你媽更是給陳家爭了光!」

天主每來一次,這綽號「陸黑牛」、「陸白牛」者,都要這麼吹一通。然後吃飯、喝酒,又必叫天主到家,必要弄點麥芽糖之類,促天主吃;紅糖泡了開水,促天主喝。天主都怕他們那熱情了。二人忙裡忙外,劈劈撲撲的,想方設法招待貴客。前次兩弟兄爭拉天主去家,竟吵了起來。天主又無分身法。只好說先去近的家,再去遠的家。但兩家一樣近。又不免要論一通。家族相比,陸家與孫家又有些不同。二人對陸建琳,更是赤膽忠心相照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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