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節
富華回去了。天主留下來,到處找工作。他先到市文聯去找章長江,因為天主從前的小說曾大得他們的賞識。認為天主日後會是一個優秀的小說家。天主想或許會得在他們那裡編編刊物。沒料到章長江那裡,見天主如此窘迫而來。又天主受這一次南遷奔波,身體、面龐羸弱、憔悴許多。一聽天主說了,即刻說:「不可能!我們這裡人都超編了!還愁趕不出去!」天主說:「能否招聘我搞專業創作呢?」章長江說:「那更笑話了!你要當專業作家?至少還要再苦十年!你現在二十零頭,人事不知,閱歷尚淺,當什麼作家?」一時更有市文聯幾個人聚攏來道:「你現在作品集都沒出一部。走到哪裡,誰承認你?你要像我們一樣,寫上幾部。走到哪裡,抱著就去了。」就把他們的長篇小說之類,贈與天主。天主馬上接了,一大抱地抱著。心裡卻鄙夷:「我只不過抱著一抱垃圾而已!」眾作家說:「你快去!不要傻了!天下烏鴉一般黑,哪裡好謀生?雖說你是在滇北一小山村裡教中學,比滇北山村丑的地方還有呢!撒哈拉大沙漠、西藏高原,都比你那米糧壩環境惡劣。你在那地方,環境惡劣、生活困苦、工作艱辛,正好深入生活,體驗人生,正好寫作品!我們要深入貧窮落後的地方去,還深入不進去呢!去不了!你正所謂是得天獨厚了!好好地再寫五年,你就成大氣候了,那時出山來,我們就聘你為專業作家了!」
天主對此類昏話,含糊答應。章長江也見天主可憐,說:「你可以到勞務市場上去問問,可有什麼活干,你干點活試試,不行的話趕快回去了,即使是地球上最日膿的中學,但只要有那兩文工資,也比你流浪強得多!」天主一言也聽不進去,只暗問自己:「我已落到流浪的地步了嗎?」於是又將王昌信在西雙版納,被當地林場強行毀約造成的經濟損失一案說出來。章聽說,道:「你快去聯繫!我大哥在最高人民檢察院,妹妹在司法廳!都可以幫忙的!這是幾千萬的賠償案!你要與他簽個合同!有個字據!賠償所得或三七開,或四六開,我們要佔大頭!官司打贏,你豈不就可以不回你那蕎麥山中學!有個幾百萬,在哪裡過不下去?」
聽章長江一催促,天主大喜。來涼亭借錢。眾人見他已是個流浪漢,哪肯借錢給他?孫家文借了一百元給天主:「大哥,你回去好好乾工作算了!前幾年你名聲大,全族人提起你好不光榮。現在都說孫家敗了,你也被趕出學校,到處逃難,我們聽著也難過。」天主熱淚盈眶,接過錢來,心裡直想,等我搞了幾百萬來,好好地報答我這好兄弟。即來買了車票,又趕回勐滿小河邊。
車輪滾滾南馳,天主在車上做起無邊的發財夢,有了幾百萬,先拿十萬出來,接母親弟妹回法喇村,安頓好他們的生活、學習,自己就去創建偉業!無牽無掛,至死方休!一定要不辜負晏明星直到楊春曉這些女人愛他一場!必得在電視上頻頻出現。他孫天主還是那個孫天主:傲視宇宙,睨睥萬物!冷笑的雙唇,挑戰的目光,冰冷的臉色,倔強的雄心!必得羨眩故人心眼,不枉她們愛了自己!
但天主分文無有,說不得此行的艱苦,餓極時,就去飯桌上坐了,吃到碗里稍少些,趁飯館老闆不注意,即開溜。一路混飯,吃到思茅。而到磨黑,已混不到飯吃了,有人拿來一根繩子在地上擺,人手伸下去,套住了的,贏他十元,套不住的,倒輸十元。天主無錢,看了半日認定是贏了,伸手指下去,繩拉,他的手指按在空地上。那人就要錢。天主實說:「分文無有。一天多顆粒未進肚了。」那人說:「無錢你就不要來!」旁邊的扳天主:「兄弟你讓開,等我們來。」就又去賭。天主讓開了。如此混了下來。
天主回到小河邊,眾人大驚,問怎麼又回來了。天主說了章長江所言。富民等都不相信。陳福達說:「你盡做無聊的事!王昌信心黑得要命!真正得兩千萬了,他會給你一分?勐臘縣林場這些人又是憨包,輕輕省省就遞兩千萬給你們?人家的勢力有多大,你們不曉得!這裡公安局這些人,林場一喊動,就動了!」
吳傳義帶了孫天主,來找王昌信。王昌信四十二歲,仍未婚。他家原是米糧壩縣三合鄉地主,因解放后在家鄉就有遭鎮壓之虞。在全省各縣,流來浪去,竟到如今四十來年。他是文盲,人卻精明。很有經營頭腦。先後在鎮沅、普文等地或搞種植場,或搞煤礦,都發了大財。當他剛一顯成效,當地人無不驅逼他走,他毫無辦法。又到西雙版納,包了三萬畝原始森林,合同期十年,每年種一畝地,交一千元。第一年他從米糧壩等地招來三十多戶人家,伐開森林,到元江等地拉來甘蔗種。一是人招來晚了,二是資金不到位,三是天干甘蔗種不下去,四是甘蔗到后一半多壞了,再加米糧壩來這些人,都不會種甘蔗,且初到熱帶森林中,虐疾盛行,死了三十多人。但第一年下來,他仍賺了五萬多元。預計次年,他就可以凈賺三百萬元,但他自己則吹第二年要賺五百萬,第三年要凈賺一千五百萬。林場紅了眼,立即把合同撕毀,廢止他的包工頭,從他手下提了三個人起來,都做包工頭。王昌信就忙告狀。但在當地請的辯護律師,都開口要五千、三千。王昌信給了,卻根本不理。王昌信去討錢,被趕出門來。王無奈,只好回米糧壩去請律師。就請了個王南偉,王是天主高中時的地理老師,改行做律師。王叫留一千元給他做路費,王昌信留了,王南偉又不來。如此已兩年多。王昌信又知上了當,受騙了。寫信去要那一千元,王南偉一信不回。
被王昌信從米糧壩老家招來這些人,都是被王昌信的花言巧語騙來的。陳福達就是其中之一。以後陳福全、陸建琳家,也是如此。這些人被王剋扣工錢,至今未給。又陳福達的姨夫陳福貴等,都死在這裡。死了幾十人。無不恨王昌信。為他說話的,一個都沒有。在大黑山已成了孤家寡人。
縣法院終於開庭審理。地方人辦地方事,再沒給王昌信便宜的。再者林場這幾年也賺肥了。大大小小十幾輛轎車,數百萬的樓房,再加上各自鼓起來的腰包,都是靠王昌信開風氣之先,米糧壩縣這些搬遷戶給他們掙起來的。還是判決林場賠王昌信八萬元。王昌信不服,要到州中院上訴。而大黑山、小河邊這些人都說:「老天!王昌信哪裡像我們苦過一天?坐著就撿八萬元了,還不滿意!我們苦一生人,也掙不來這八萬元!王昌信心太黑了!」
王昌信只說這些米糧壩人蠢,仍要上訴,說至少要賺他一百萬他才心服。有了一百萬,他要到外國去辦企業。說中國太黑暗了,辦不成。眾人說更是笑話。他在中國還一字不識,處處上當;到外國,更是語言不通,更要吃虧至死,他才會說外國也黑暗了。
王昌信要上訴,但苦於無力。聽吳傳義說到孫天主之能時,忙請吳傳義:「快請他來幫我這一把,一百萬我情願分他五十萬了!」吳說:「人家明天就要走了,還說什麼!」王說:「還是說說!還是說說!如果真能辦,我就給他五十萬,對他媽、孫富民等都好嘛!」吳即過來說時,已是天主他們要走的前夜。第二日晨天主、富華就北去了。
王昌信聽天主回來,大喜過望,說:「外孫!按道理林場是要賠我幾千萬才合的!干下這筆錢來,你也不要回蕎麥山去教書了!我兩公孫聯合起來,開個跨國公司,好好地干他一場!男子漢就是要這樣活!正因為我想干一番事業,四十幾了也沒結婚!事業不成功,我是不討老婆的!像這些庸庸碌碌過的人一樣,我才過不慣!我苦於是文盲!自己學了學,會寫我這『王昌信』三字!要像外孫你是個大學生,不是說了吹牛:那些縣長我都不耐煩正眼看上一眼!」
天主一聽,大吃一驚,又聽他的生意經,其紮實、穩當、妥貼,又非天主這樣日陷書齋、全無實際、儘是幻想的人可比了。天主想:「要是王昌信是大學生,取這『天主』之名的,就是王昌信了!他也叫『王天主』了!」一時佩服的了得。
但一提到打官司,他的苛刻條件就出來了。說:「我先說明:錢我一分都不出。你們出錢打。最後賠得三千、五千、一千萬、三千萬,對半開。你們那一幫人得一半,我得一半。」天主一聽,說:「沒大談頭!算了!」即和吳傳義回來了。
原來王昌信欺天主年幼,極以為容易對待,出此刁難之策。又見天主又是特為此事趕回,認為天主對此事的關心,比他更急迫,就要利用天主的熱情。而且想到最高院、司法廳的,比這縣林業局長、林場的勢力更大百倍了。都能從這縣裡把這幾千萬元砍去,那更可從他手裡砍去了。到時天主這一伙人心黑,一分不給他,他難道有什麼辦法?又告狀不成?所以決計自己一分錢不出。任由天主他們去鬧。鬧好了,他也好;鬧不好了,他也不吃虧。不料主意一出,見天主就拒絕而起,走了,又失了主意,忙又跟來,說:「我這主意是合的嘛!你們也只輕輕用點力,就得幾千萬,沒有我這樁官司作基本條件,你們又哪裡去掙幾千萬元?就是俗話說沒有這棵樹樁樁,那來樹上的鳥叫?」天主一聽,更不像話,已憎恨此人了。說:「你還成心要戲弄人不是?誰是三歲小孩?你有誠意就談,沒誠意就算了。」王說:「誰沒誠意?我是最有誠意的。所以才與你們對半開,說到底你們為什麼關心這個官司,還不是為了錢?為了有利可圖,要是沒一點利,你會跑來?」天主說:「此話不假!是為利而來!但你當初與吳傳義說請我打這官司,又不是為利而來?」氣憤已極,就罷了。王昌信回去了。
陳福達說:「王昌信是最厲害的!可能要我和你大舅、三舅聯合起來,才斗得過他!你跟他胡摻了幹什麼?這種人心黑,值不得憐憫。你倒是趕快回去了。」但孫家哪有一分錢?油也早光,肉也沒有。日日就一碗苞谷飯下一點野菜度日,天主見母親臉上橫的直的,道道皺紋,一點肉都沒有了。富民一聲不吭,天天去森林裡砍大樹,準備賣柴火。但那些樹砍倒,又搬運不了,異常的可憐,又要請人搬。一卡車也就七八十元,一點不划算。富文天天打野菜來吃。富春更瘦,只喊要回家去吃洋芋去了。天主無法,又去王昌敏家找洋芋來給她吃。天主想前那一百元都虧在裡面了。即使他是為利而來,王昌信也為利找他。今日事辦不成。他貼了來的車費,王昌信也應付回去的車費。所有的人都說,這有道理。這回去的車費該王昌信出。而且天主這麼窮,而王昌信是家裡還有一兩萬元的,一百元無論如何該出的。因此天主每日去要這一百元。
王昌信同樣不願放過天主這個機會,又來找天主,說:「我讓到四六開了!六成歸你們!但打官司的費用,還是得要你們出,你來去車費,同樣你們出,我不付。」天主說:「算我出。我現在向你借一百元,怎麼樣?找人證來,證明我借的。」王昌信說:「我的錢都打官司打光了!你向別的借!幾個月以後官司贏了,你也分得幾百萬,輕輕就還了!」硬是不付這一百元。陳福英就來找吳傳義:「小舅,說也是你說的,富貴才會從昆明又跑回來。你與王昌信說說。」吳又與王昌信說:「萬人都說這一百元你該給人家!打得成官司,你也該給;打不成官司,眾人也是說該給!你打這麼大的官司,這麼小氣,連這些農民看著都不像話。都說你是要耍弄孫天主,欺孫天主少不更事。」王昌信說:「誰欺他了?要欺也是你欺的!不是我叫他從昆明來的。」吳說:「你不叫我去跟他說,我耐煩去說?沒花哪來的果?只要你沒請我去給他說過,這一百元錢,我給得起。」王昌信說:「你借一百元給他咋了?還怕他還不起你?」吳傳義說:「對嘍!我正要問你,怕他還不起你?」
天主也大覺王昌信是在戲弄人,越想越氣。陳福英見每晚天黑,天主從大黑山到小河邊,那大黑山丫口上,從前虐疾死的幾十人都埋在那裡,最是陰邪可怕,日夜為天主焦心。而天主過那一段,草比他還深,路都看不見。草聲刷刷,令人心凄。走時或唱了歌,或握緊雙拳,凝全身精神靈氣於腦,感覺才能過那一段的,越發恨王昌信了。
王昌信見周圍的人都說他不是了,沒了辦法,假裝到處借錢,說借了一百元來,先說要借給天主,后把錢給了,才說:「也不要你還了,就當我出這一百元。」又讓至三七開,還是不給費用,定要天主他們出。后才說:「米糧壩王南偉那裡,有我的一千元錢。你去要了那一千元,就當我出這一千元了。別的我也實在沒有了。打好官司,這一千元你們也要還我的。」天主說:「你要得來的,你早要來了!這種假情意要了何用?」
已到春末,要入夏了。全家人都發大黑麻痧。人一感覺精神不振,全身無力,就得用水來,用手或在手上、臂上、背上刮痧。直待見皮膚里出了紅點,現出黑血,才算痧刮出來了。天主看母親、富民、富春都發麻痧,交換著刮,一時大覺萬般慘苦。
這次是富民送天主去,又是夜間,天主啟程,回看母親、弟妹所在的小河邊,刷刷淚下。他想的是這一去,自己就是去死,也要排除萬難,定要把王昌信這官司打成功,救母親和弟妹們出這無邊的苦海了!
到了勐滿,兄弟二人抱頭痛哭。天主說:「富民,媽媽、富文、富春就交給你了,大哥發誓要發了財回來,接大家一起回家的!」富民說:「大哥放心地去,我保證一點事不出,出了事你來找弟弟!」兄弟倆飲泣而別。一路天主都在揮淚,想起母親的慘境,想起自己的流浪,越發悲哀不住。
王昌信在與天主簽了合同后。把所有的材料,複印了一份與天主。天主交與章長江。章長江說:「我也搞文學的,不懂。我帶去給我妹妹研究!過個把星期再說。」
這期間,天主已知由敏分在昆明大學任教。即找了來,終於在辦公室里找到了。由敏見天主破衣破褲,並不在意。天主好好地盯著她忙。已近三年未見她了,越發的出脫了。而如今呢!自己成了破落戶,連學校門衛都不讓他進來。一時慚愧到閉上了眼,無可奈何了。見她如今在對面,又覺無比驕傲:他曾征服了這樣的人吶!
終於到下班了。由敏忙完,歉然說:「害你等了,天天都是這樣沒完沒了地工作!」天主到她宿舍。她去打飯時,天主就看她屋內,一切收拾得整整齊齊。一時浮想聯翩,想要是能娶她就好了,就可以靜享這一切了。見她桌上,一迭快件。天主探頭,都是從北京某大學寄來的。天主不敢翻,又坐好。由敏回來。二人各坐一邊吃飯。一邊談些畢業之後的事。天主講了自己在蕎麥山工作的情形,只隱了自己在校打架,今被驅出等情節。說自己在那裡工作還好,不無對她欺哄矜誇之意,也並不講自己家境如今的悲哀無邊。由敏說:「你又是事事都要出格,仍是反動派,學校里開除你又咋辦?」天主說:「開除了就算了,反正我也不想在那裡了!」由敏說:「那你以後怎麼辦呢?」天主說:「毫無主意,只有跑跑看再說。」由敏說:「你就去賣毒品吧!一次賣了,就夠一生了,以後你也就可以靜靜地坐下寫小說了。」天主說:「那我決不幹。志士不飲盜泉之水。」由敏說:「人人以為你膽大。我就認為不是那回事。你真正有本事,就該干這個。」兩人如此閑談,一直不談從前的事了。而天主有時仍不免盯著她那雙唇出神,按捺不住嚮往之意。此際由敏不由臉一紅,眼際發餳。而天主悲哀。就眼下的情形看,他已無望再把她納入懷中了。
天主問她父母。父親在某州任人大主任。母親在省政府。天主又悲哀了一回。自己的父親是在法喇村暴跳如雷。而母親呢,是在西雙版納的小河邊受難,一時大覺悲哀,隱隱有悲戚之狀。天主坐一陣,就告辭。由敏聽了他的話,隱隱有不舍之意。天主一時躊躇。她送天主出來,面對天主,身體幾乎要貼到一塊了。她望著他說話。天主不明她此際怎麼想的,是示意他抱她呢,還是她根本未作此想,只是他的猜想而已。但他終於沒伸手上她的肩去,就在答應她的「下次再來,我都在的」時,出來了。
章長江答覆天主了,說:「他這案件,如按外國法律,是可賠上幾百萬的。但中國的法律就不同,允許撕毀合同,而只賠償百分之十五的損失。算下來也就只能賠償七八十萬元。我們就划不來幹了!」天主一聽,就知自己得另尋生路了。
天主此際的生活,都只能在孫家文、孫國要他們那裡混飯吃。
天主到處找工作。他也不能放下面子,和法喇人一同去貨場扛運大米、下大包。到北站勞務市場去,他邊站在那裡等人來問自己,又惴惴地擔心有法喇人也在這其中,發現自己就糟了。幸虧天主沒有發現。但忙一天沒結果。回到涼停,孫國要就說:「富貴,在這裡也混不下去,我看你還是回去教書吧!」天主就想:「難道他發現了?」第三天,天主就到市文聯、省文聯去。把自己的作品給他們看,說自己想在這昆明找份工作。他們說:「不好混啊!生存是殘酷的。半點浪漫都不能有。」天主失望了,又到勞務市場去。剛好一個工程師到那裡要找個能幫他妻子晚上賣燒烤的。見了天主的證件,說:「我們是家鄉人,你那師專校長與我還是同學。」談了回去。到家,說:「我這裡多的工作也沒有。下面靠近火車站。我妻子下班回來,晚上賣燒烤。一般從晚上八點到十二點。你幫忙搬傢伙下去,跟著烤了賣。十二點回來。你就在這客廳里休息。白天你只管在這裡看書、寫作。每月六十元,包吃住。」然後對他妻子說:「這小夥子是我的老鄉。放心。」她妻子就看天主幾眼,天主覺受不了這審視般的眼光。他那女兒讀高三。工程師說:「你不要看不起他。人家是大學生,發表過好些東西。又是中學教師。你叫他孫老師。他也可以幫助你複習複習。」隨後就要了天主的身份證,由天主去搬行李來就行了。天主下樓,想受不了這寄人籬下之苦。又上樓去要回身份證,辭了出來。
又是一家廣告公司招聘人。天主去應聘。幾十人在那裡寫簡歷。多是些中專、高中生,句讀也弄不清的。有幾個大學生,也決非天主對手。一個女的看了天主帶的作品,站起去找了辦公室主任來。那主任把天主審視一陣,說:「這些東西你留下,明天下午四點你來。我們今晚給總經理看一下,明天答覆你。」天主又回涼亭村了。第二天去,那辦公室主任說:「經理看了,決定要你了。」指那女的說:「你就協助她工作,我們談一下:食宿等得你自己解決。第一個月,二百元。以後根據情況增加。」每天辦公室交了任務來,天主完成。這樣過了十餘天。天主沒錢,沒吃的,坐在涼亭村天天去混飯吃,也不是事。最後押了身份證,向單位借得一百五十元來。
這一日晚,天主到涼亭,聽孫家武說富華將與謝永昌來考試了。天主著了慌,一分錢都沒有。忙去由敏那裡借。由敏手邊有兩百元,又去別處借了兩百元來,給了天主。
天主帶了錢高興地出來,到車站去接富華他們。一同到了藝術學院。在麻園租了間旅社。就住下來。
此際謝永昌、富華才講起天主被人打的事。天主方知頭次是趙在星、李勇虎指使了打的。幾個月過去,真相已經大白:那天晚上,李兌等是要去找李勇虎尋釁的。到了李勇虎宿舍里。剛好趙在星在,三人就喝酒。李兌就與趙在星說:「有什麼氣要出,都只管叫兄弟!要收拾什麼人不?」趙在星說:「就是想收拾孫天主那雜種。」李兌一聽,立即要去。趙說:「要再帶上幾個人。」即叫李兌:「你去男生宿舍,就說李老師和我要他們幾人來:段崇凱、唐川、趙浩、唐連康等七人。」李兌即去男生宿舍叫了:「校長和教導主任找你們!」眾人不知何事,到了李勇虎宿舍,說是要打孫天主。李、趙又叫眾人喝了酒,乃由李兌帶隊出來。估約打起來時,二人就下樓,免於孫天主弟兄跑來找他們。二人下來時,剛好孫富文跑下來,說:「校長、趙教師,那些人打我大哥、我四哥了。」二人不理,到球場上去了。眾人打完,找二人彙報,是在趙在星處。
如今天主離校走了。全校學生都道:「孫老師是爬到省上當編輯去了。」全校老師,自然是不信的。但傳言日盛,不免著忙。
社會上得知,更以天主挨打之事,紛紛嗚不平,只管寫信往縣委書記、縣長處去。那些學生打了天主,又致失學,家長憤怒,自身後悔。又擔心日後天主報復,到處解說當晚的情形。又或家長或自己寫信到縣委去,親自作證詞是學校領導逼他們打的,他們不得不打。更要求縣委把李勇虎、趙在星法辦。又到處鼓吹天主在省上告狀,地區也有人,更吹的蕎麥山鄉人心惶惶。這些人表示全力支持天主,要證他們作證,要據他們出據。只等收拾李勇虎、趙在星了。
李、趙二人沒料事情被這些人老早的就拱破了,急忙找這夥人商量隱瞞此事。這些人家見兒子不成器,早已怒火萬丈,更恨蕎麥山中學竟成了如此狀況。就要二人賠他們兒子的前途損失費。每家要十萬元。一時鬧鬧嚷嚷,越傳越廣了。
從前蕎麥山中學失盜,就請了學校所在的范家溝社社長潘永武和石堖包社長阮衛皋看學校。這些人怎麼喝酒,李兌怎麼教人,怎麼去打,他二人如何避開等,更大肆宣揚。說:「蕎麥山中學是請我們看夜的。打老師的底細講不清,就算我們失了職,也不敢領蕎麥山中學這兩文錢了。要我們講時,我們可以原原本本講出來的。」
一時學生在告,教師在告,整個社會在告。二人已自度立腳不住,早已崩潰了。學校的情形是原本就控制不住的,這下更亂上了天。李兌等更橫行無忌。其二哥李京帶一夥流氓,從蕎麥山中學初一年級拖了一女生出校輪姦。李京已在逃。
這次富華來報考。年齡因從前孫平玉、陳福英人口普查時,幾乎同所有農村人一樣,圖要使兒子早一點達到結婚年齡,從天主以下,人人報大了兩歲。趙在星知道了,忙跑去對派出所戶籍警徐旭川說:「你幫我一把!孫富華的年齡,不要改。」也要將孫富華的前途,送的灰飛煙滅。果然徐旭川硬是不改富華的年齡。
暗中卻有同情孫氏兄弟的人在。派出所所長老宋見富華可憐,寫了張字條給孫富華,說:「你拿下城去,找公安局戶籍科李榮彬科長。」原來老宋不好出面叫徐旭川改,耍了這手段。孫富華到縣城。李榮彬打開信看,是老宋說:「這孫老師很得群眾擁護,今被趕出校去。趙在星夥同徐旭川,卡住孫富華的年齡,欲置之死地。今請託李科長發一字條,叫徐旭川改了。救孫富華一命。」李即寫了字條。富華拿回蕎麥山來。徐旭川見李榮彬的條子,雙腿都要抖了。強作鎮靜。才把年齡改了。
趙聽見改了,不知就裡。又跑去找徐旭川。徐旭川大怒:「你這種豬日的!心何必太狠了!你狗日的倒得逍遙!害人!老子差點為這事死了。」趙挨了一頓罵,才問清緣故。大吃一驚,忙偃旗息鼓。都不知幕後如何。
謝永昌說:「老孫呀!你這仇不報,整個蕎麥山的人就把你看白了!不單你挨!還害了孫富華都差點完了!老宋、李榮彬不搭救,現在孫富華還會得來考試?整個蕎麥山中學都罵趙在星這雜種心黑。」
天主聽得,恍然大悟。咬牙悲憤不已。富華說:「大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十年之內,必報此仇的。」
初試合格。然後複試。富華都考得很理想。天主此時就寫小說《天高但撫膺》。這書名是從李商隱《哭劉司戶賁》來的:「江闊惟回首,天高但撫膺。」實在是天主大覺人生太渺小,太悲哀了。他要把自己在蕎麥山工作,如今流浪這刻骨銘心的一段,如實地記下來的。所以富華他們考試,他只天天寫。
其間他又到了由敏那裡。由敏說:「你既然不敢販毒,你就來我們這學校大門前,每晚上守個攤子賣燒烤,也要每晚賺個一兩百。」天主訕然,說:「同班同學,你在校門內當大學老師,我在門外賣燒烤,就不像話了。」由敏說:「有什麼不像話的?你不要管面子,你只管錢!每晚上一百元。一年算三百天,就是三萬元!你生活還解決不了?也比我干工作強多了!你再白天只管看書、寫作。要書,我從這圖書館里都借給你!你擺攤子的用具,都可以搬來放在我樓下廚房裡。不過就早上搬出,晚上搬進。學校有我,保證不會幹涉你的。三五年過後,你也成功了。也不用再擺這攤了。」天主說:「難道這三五年就都打擾你?」她說:「打擾怕什麼?」天主說:「反正不成!我從來沒想到我要擺攤子!」她說:「你始終不是做實事的。一生都在夢裡飛翔。」天主又講起自己寫作《天高但撫膺》的情節來。她說:「我不愛聽了。我已倦了。」就仰下去,頭靠在枕頭上,望著天主。天主笑笑。向她借了幾本書看,又告辭了。出門時她朝天主背上一掌,天主心頭一熱,回頭看她,她紅了臉,低下頭去。天主咬咬牙。想:自己墮落到這一步了!還有什麼資格呢!莫玷污了她。大步走了出來。由敏送他下樓。天主屢回頭,都見她還望著他。一時想起:可憐的由敏,她還愛著我啊!但心裡早已大覺悲哀,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