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韓沖趕了驢幫啞巴收秋地里的糧食。驢脊上搭了麻繩和布袋,韓沖穿了一件紅色球衣牽了驢往岸山坪的後山走。這一塊地是韓沖不種了送給臘宏的,地在庄后的孔雀尾上,臘宏在地里種了谷。齊腰深的黃綠中韓沖一縱一隱地揮舞著鐮刀,遠遠看去風騷得很。看韓沖的人也沒有別的人,一個是啞巴,一個是對面甲寨上的琴花。琴花自打那天聽了啞巴說話,琴花回來幾天都沒有張嘴。琴花想,啞巴到底不是啞巴,不是啞巴她為啥不說話?琴花和發興說。

發興說:「你不說沒有人說你是啞巴,啞巴要是會說話,她就不叫啞巴了,人最怕說自己的短處,有短處由著人喊,要麼她就是個傻子,要麼就像我一樣由了人睡我自己的老婆,我還不敢吭個聲。」

琴花從床上坐起來一下摟了發興的被子,說:「說得好聽,誰睡我了?我還不是為了這個家,你少啥了?到有你張嘴的份了!你下,你下!」琴花的小短腿小胖腳三腳兩腳就把發興蹬下了床。發興光著身子坐在地上說:「我在這家裡連個帶軟刺兒的話都不敢說,旁人還知道我是你琴花的漢們,你倒不知道心疼,我多會兒管你了?啥時候不是你說啥就是啥,我就是放個屁,屁眼兒都只敢裂開個小縫,眼睛看著還怕嚇了你,你要是心裡還認我是你男人你就拽我起來,現在沒有別人,就咱倆,我給你胳臂你拽我?」

琴花伸出腳踢了發興的胳臂一下,發興趕緊站了起來往床上爬,琴花反到賭氣摟了被子下了床到地上的沙發上睡去。琴花憋屈得慌就想見韓沖,想和韓沖說啞巴的事情。

琴花有琴花的性格,不記仇。琴花找韓沖說話,一來是想告訴他啞巴會說話,她裝著不說話,說不定心裡漚著事情呢,要韓沖防著點;二來是秋蠶下來了,該領的都領了,怎麼就不見你給我定的那半張?站在崖頭上看韓沖粉房一趟,啞巴家一趟,就是不見韓衝下山。現在好不容易看到韓沖牽了驢往後山走了,就盯了看他,看他走進了谷地,想他一時半會也割不完,進了院子里挎了個籃子,從甲寨上繞著山脊往對面的鳳凰尾上走。

韓沖割了五個谷捆子了,坐下來點了根煙看著五個谷捆子抽了一口。韓沖看谷捆子的時候眼睛里其實根本就看不見谷捆子,看見的是臘宏。臘宏手裡的斧子,黃寡樣,啞巴,大和他們的小兒子。這些很明確的影像轉化成了一沓兩沓子錢。韓沖想不清楚自己該到哪裡去借?村幹部王胖孩說:「收了秋,鐵板上定釘。」韓沖盤算著爹的送老衣和棺材也搭里了。給不了人家兩萬,還不給一萬?啞巴夜裡的喊山和狼一樣,一聲聲叫坐在韓衝心間,韓衝心里就想著兩個字「虧欠」。啞巴不哭還笑,她不是不想哭,是憋得沒有縫兒,昨天夜裡她就喊了,就哭了。她真是不會說話,要是會,她就不喊「啊啊啊」,喊啥?喊琴花那句話:「炸獾咋不炸了你韓沖!」咱欠人家的,這個「欠」字不是簡單的一個欠,是一條命,一輩子還不清,還一輩子也造不出一個臘宏來。韓沖狠狠掐滅煙頭站起來開始準備割穀子。站起來的韓沖聽到身後有沙沙聲穿過來,這山上的動物都絕種了,還有人會來給我韓沖幫忙?韓沖挽了挽袖管,不管那些個,往手心裡吐了一口唾沫彎下腰開始割穀子。

韓沖割得正歡,琴花坐下來看,風送過來韓沖身上的汗臭味兒。琴花說:「韓沖,真是個好勞力啊。」韓沖嚇了一跳抬起身看地壟上坐著的琴花。琴花說:「隔了天就認不得我了?」韓沖彎下腰繼續割穀子,倒伏在兩邊的穀子上有螞蚱竄起竄落。琴花揪了幾把身邊長著的豬草不看韓沖,看著身邊五個谷捆子說:「啞巴她不是啞巴,會說話。」韓沖又嚇了一跳,一鐮沒有割透,用了勁拽,拽得猛了一屁股閃在了地上。韓沖問:「誰說的?」琴花說:「我說的。」韓沖拾起屁股來不割穀子了,開始往驢脊上放谷捆。韓沖說:「你怎麼知道的?」琴花說:「你給我定的半張蠶種呢?你給了我,我就告訴你?」韓沖說:「胡球日鬼我,你不要再扯蛋!咱倆現在是兩不欠了。」

韓沖捆好穀子,牽了驢往岸山坪走。琴花坐下來等韓沖,五個谷捆子在驢脊上聳得和小山一樣,琴花看不見韓沖,看見的是谷捆子和驢屁股。看到地里掉下的谷穗子,揀起來丟進了籃子里。想了什麼站起來走到韓沖割下的谷穗前用手摺下一些谷穗來放進籃子里,籃子滿了,看上去不好看,四下里拔了些豬草蓋上。琴花想谷穗夠自己的六隻母雞吃幾天,現在的土雞蛋比洋雞蛋值錢,自己兩個兒,比不得一兒一女的,兩個兒子說一說媳婦,不是給小數目,現在就得一分一厘省。

韓沖牽了驢牽到啞巴的院子里,啞巴看著韓衝進來了,敢快從屋子裡端出了一碗水,遞上來一塊濕手巾。韓沖摸了一把臉接過來碗放到窗台上,往下卸驢脊上的谷捆。這麼著韓沖就想起了琴花說的話:啞巴會說話。韓沖想拭一拭啞巴到底會不會說話。韓沖說:「我還得去割谷穗,你到院子里用剪刀把谷穗剪下來,你會不會剪?」半天身後沒有動靜。韓沖扭回頭看,看啞巴拿著剪刀比畫著要韓沖看是不是這樣兒剪。韓沖說:「你穿的這件魚白方格秋衣真好看,是從哪裡賣來的?」啞巴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抬起來時看到韓沖還看著她,臉蛋上就掛上了紅暈,低著頭進了屋子裡半天不見出來。韓沖喝了窗台上的水,牽了驢往鳳凰尾上走。韓沖胡亂想著,滿腦子就想著一個人,嘴裡小聲叫著:「啞巴,紅霞。」就聽得對面有人問:「看上啞巴啦?」

一下子壞了韓沖的心情。韓沖說:「你咋沒走?」琴花說:「等你給我蠶種。」韓沖說:「你要不害丟人敗興,我在這鳳凰尾上壓你一回,對著驢壓你。你敢讓我壓你,我就敢把豬都給你琴花趕到甲寨上去,管她啞巴不啞巴,半張蠶種又算個啥!」

琴花一下子臉就紅了,彎腰提起放豬草的籃子狠狠看了韓沖一眼扭身而去。

韓沖一走,啞巴盤腿裸腳坐在地上剪谷穗,谷穗一嘟嚕一嘟嚕脫落在她的腿上腳上,啞巴笑著,孩子坐在谷穗上也笑著。啞巴不時用手刮孩子的鼻子一下,啞巴想讓孩子叫她媽,首先啞巴得喊「媽」,啞巴張了嘴喊時,怎麼也喊不出來這個「媽」。啞巴低下了頭嚶嚶哭了起來。啞巴的思想又回到了十年前,或者還要遠。

啞巴小的時候,因為家裡孩子多,上到五年級,她就輟學了。她記得故鄉是在山腰上,村頭上有家糕團店,她背著弟弟常常到糕團店的門口看。糕糰子剛出蒸籠時的熱氣罩著掀籠蓋的女人,蒸籠里的糕糰子因剛出籠,正冒著泡泡,小小的,圓圓的,尖尖的,泡泡從糕糰子中間噗地放出來,慢吞吞地鼓圓,正欲朝上滿溢時,掀籠蓋的女人用竹鏟子拍了兩下,糕糰子一個一個就收緊了,等了人來買。弟弟伸出小手說要吃,她往下咽了一口唾沫,店鋪里的女人就用竹鏟子鏟過一塊來給她,糕糰子放在她的手掌心,金黃色透亮的糕糰子被弟弟一把抓進了嘴裡燙得哇哇喊叫,她舔著手掌心甜甜的香味兒看著買糕糰子的女人笑。女人說:「想不想吃糕糰子?」她點了一下頭。女人說:「想吃糕糰子,就送回弟弟去,自己過來,我管飽你吃個夠。」她真的就送回了弟弟,背了娘跑到了橋頭上。

橋頭上停著一輛紅色的小麵包車,女人笑著說:「想不想上去看一看?」她點了一下頭。女人拿了糕糰子遞給她,領她上了麵包車。麵包車上已經坐了三個男人了。女人說:「想不想讓車開起來,你坐坐?」她點了一下頭。車開起來了,瘋一樣開,她高興得笑了。當發現車開下山,開出溝,還繼續往前開時,她臉上的笑凝住了,害怕了,她哭,她喊叫。

她被賣到了一個她到現在也不清楚的大山裡。月亮升起來時一個男人領著她走進了一座房子里,門上掛著布門帘,門檻很高,一隻腳邁進去就像陷進了坑裡。一進門,眼前黑乎乎的,拉亮了燈,紅霞望著電燈泡,想儘快叫那少有的光線將她帶進透亮和舒暢之中,但是,不能。她看到幽暗的牆壁上有她和那個男人拉長又折斷的影子。她尋找窗戶,她想逃跑,她被那個男人推著倒退,退到一個低洼處,才看到了幾件傢具從幽暗處突顯出來,這時,火爐上的水壺響了,她嚇了一跳,同時看到了那個男人把幽暗都推到兩邊去的微笑,那個男人的眼睛抽在一起看著她笑。她哆嗦地抱著雙肘縮在牆角角上,那個男人拽過了她,她不從,那個男人就開始動手打她——紅霞後來才知道臘宏的老婆死了,留下來一個女孩——大。大生下來剛半年了,小腦袋不及男人的拳頭大,紅霞看著大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紅霞在這個小村莊被禁錮了的屋子裡開始了一個女人的生長和懷念。她百般呵護著大,大是她最溫暖的落角地,大喚醒了她的母愛。紅霞知道了人是不能按自己的想象來活的,命運把你拽成個啥就只能是個啥,她記憶著大和自己的成長,記憶著臘宏的拳頭,她想人的記憶里要是能記起一些美麗的事情多好,然而,沒有。後來是一件什麼事情讓她不說話了呢?她哆嗦了一下。

那是一座深宅老院,高高的院牆,厚重的大門,破落的房屋,一腳踏進去這座老房子,紅霞就出不來了,她成了比自己大二十歲的臘宏的老婆。她記得是一個晚上,是秋天的一個晚上。她晃悠悠的出來上廁所,看到北屋的窗戶亮著。大睡下了,北屋裡住著臘宏媽和他的兩個弟弟。北屋裡傳出來哭聲,是一個老婦人的哭聲,她很好奇地走過去,看不見裡面,聽得有說話聲音傳出來。是臘宏和他媽。

臘宏媽說:「你不要打她了,一個媳婦已經被你打死了,也就是咱這地方女娃兒不值錢,她給咱看著大,再養下來一個兒子,日子不能說是壞日子,下邊還有兩個弟弟,你要還是打她,就把她讓給你大弟弟算了,娘求你,娘跪下來磕頭求你。」果真就聽見跪下來的聲音。紅霞害怕了,哆嗦著往屋子裡返,慌亂中碰翻了什麼,北屋的房門就開了,臘宏走出來一下揪住了她的頭髮拖進了屋子裡。

臘宏說:「龜兒子,你聽見什麼了?」

紅霞說:「聽見你娘說你打死人了,打死了大的娘。」

臘宏說:「你再說一遍!」

紅霞說:「你打死人了,你打死人了!」

臘宏翻轉身想找一件手裡要拿的傢伙,卻什麼也沒有找到,看到柜子上放著一把老虎鉗,順手夠了過來搬倒紅霞,用手捏開她的嘴揪下了兩顆牙。紅霞殺豬似的叫著,臘宏說:「你還敢叫?我問你聽見什麼了?」紅霞什麼也不說,滿嘴裡吐著血沫子說不出話來。

還沒有等牙床的腫消下去,臘宏又犯事了。日子窮,他合夥和人用洛陽鏟盜墓,因為搶一件瓷瓶子,他用洛陽鏟鏟了人家。怕人逮他,他連夜收拾家當帶著紅霞跑了。賣了瓷瓶子得了錢,他開始領著她們打一槍換一個地方。臘宏說:「你要敢說一個字兒,我要你滿口不見牙白。」

從此,她就少言寡語,日子一長,索性便再也不說話了。

啞巴聽到院子外面有驢鼻子打「特兒兒」的響聲,知道是韓沖割谷穗回來了。站起身抱著睡熟了的孩子卧回炕上,返出來幫韓沖往下卸谷捆。韓沖說:「我褲口袋裡有一把桑樹葉子,你掏出來剪細了喂蠶。」啞巴才想起那半張蠶種怕孩子亂動放進了篩子里沒顧上看。掏出來葉子返進屋子裡端了篩子出來,看到黑得像螞蟻的蠶蛹一弓一弓的,像電視里運動員劈腿的動作。啞巴把剪碎的桑葉撒到上面,心裡就又產生了一種難以割捨的心癢。遊走在外,什麼時候啞巴才覺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個人兒呢?現在才覺得自己是活在地上的一個人兒!心靈深處汩汩奔涌的熱流,與天地相傾、相訴、相容,啞巴想起了小時候娘說過的話:天不知道哪塊雲彩下雨,人不知道走到哪裡才能落腳,地不知道哪一季會甜活人兒呀,人不知道遇了什麼事情才能懂得熱愛。

啞巴看著韓衝心里有了熱愛他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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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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