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第五節

冬天過去,春天來了。

一九九四年的三月,「兩會」召開。香山飯店為接待「兩會」代表,把我們客氣地請出了飯店。

我們從香山飯店出來,直接就搬進了頤和園。

一位叫嚴凱的朋友替我們付了房租。嚴凱為人溫和,面相也善,神情也永遠是笑容可掬,與世無爭。很難想象出文革時期他竟是打砸搶的能手,一呼百應。他在東北當了幾年警察,後來才輾轉回到北京經商。很奇怪,他的言談舉止里絲毫也沒當過警察的人所透出的那種大灰狼式的親切。我始終對從事警察這一職業的人存在一種誤會,總覺得別看他們眼下對你客客氣氣,但隨時可以翻臉,指著你的鼻子尖,說:你給我老實點。但嚴凱不是,和他在一起,我有安全感。我知道即便有一天輪到他舉槍射殺我,他也會眼含熱淚對我說:原諒我吧兄弟,下輩子咱們還做朋友。

嚴凱是個大孝子,其父剛剛過世,為了給母親換個環境,慷慨在頤和園裡租下一套院子,也把我們接來同住,一方面為我們提供一個寫作的環境,一方面也為一日三餐陪老人家散心。一舉兩得。

院子位於佛香閣下,在皇家園林里獨立成章。院子分兩進,我們住在前院西廂房,嚴凱住在東廂房,嚴凱的母親住正房。據說瓊瑤其時也住在後面一進院子里寫東西,但我們從未見過她。

西廂房中間的堂屋是一個客廳,兩邊各有一間耳房,每個耳房裡都有衛生間,浴缸很大,但布滿水銹,水籠頭裡永遠滴滴噠噠地漏著水。後來拍《一聲嘆息》時,徐帆因為修水管的工人進來查看滴噠水的龍頭,無意中道破了張國立的姦情。這個細節,就是源於這裡給我留下的印象。

那時徐帆正與我熱戀,象《一聲嘆息》里的李曉丹一樣,每天排練結束,坐上公交車,長途跋涉到頤和園與我幽會。次日清晨,我還沉溺於夢中的時候,她已經無聲無息地離去。日復一日,不辭辛勞。

徐帆的時間是這樣分配的,見到我后說人話,往返途中背台詞。

可以想象,徐老師輕輕帶上院門,迎著朝陽,跨過玉帶橋,繞過古樹假山,穿過長廊,腳步匆匆一路狂奔,同時口中振振有詞:近年來,我意識到,作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別墅也不是坐賓士。最奢侈的享

受應該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來。

明天就要開庭,明天就要對一個強者中的強者,弱者中的弱者進行缺席審判。

人們啊,用你們的善心和良知聽我說一句話,在這個叫做人世的地方,我活了25年,檢點我的所為,一絲一毫無愧於心。我應該是原告,原告。好心的影迷們,你們愛著的阿阮就要去了,在今後無窮的歲月里,我將睡在黑暗的膠片上,躺在冰冷的盒子里。若有機緣,我的容貌能在銀幕上重現的時候,那眯眯的眼甜甜的笑,總是對你們的祝福。

這段台詞本應是阮玲玉在服毒后,娓娓道出的。讀者可以試試,在快速的行進中上氣不接下氣地背誦,想必十分的滑稽。

一天,我自然醒來,看到屋子裡灑滿陽光,我住的是西廂房,知道已經是下午了。所謂自然醒來,就是突然睜開眼睛,看哪兒都很實,再多一分鐘也不想睡了,睡足了。近年來,我意識到,作為成功人士最奢侈的享受,既不是住別墅也不是坐賓士。最奢侈的享受應該就是每天睡到自然醒來。這一發現令我非常欣慰,因為我已經十幾年如一日這樣要求自己了。除了拍戲,每天睡到自然醒來。

可以這樣說: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

照慣例,每天起來后,我都會到對面的王朔屋裡轉一圈,看看王老師今天興緻高不高,伺機動員他開寫《永失我愛》的劇本。

王老師是不睡懶覺的,這是多年寫作養成的作息習慣。他認為寫作是他的職業,晚上屬於休息的時候。只可以這樣說:有工作您就不能算成功人士。有業餘作者才會挑燈疾書。從這一標準衡量,我永遠都是業餘作者。但我早在那時起就已經是「成功人士」。

那天,我只在門口和王老師打了個招呼就又退回了自己的房間。原因是,王朔正在待客。來人是王朔經常向我提起的作家,劉震雲。

王朔的評價是:劉震雲是當代小說家裡對我真正能夠構成威脅的一位。

但那時我還一篇他的小說都沒有看過。也不知道那是一次歷史性的會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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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青春獻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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