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們怎麼樣一次花了三十塊小費
他們倆很早的起來,想出去看看。因為早上這個地方是空氣要乾淨一點,這於約翰·儺喜先生則尤為需要。他的需要很好空氣的脾氣,也如需要很體面的衣服一樣,從環境能夠達到他的需要時就養成了。為什麼說這脾氣是能夠達到這個需要的環境時才養成,這便是說約翰·儺喜先生是一個連在希望上也很可稱讚的正派人。我們是知道,有許多許多人,生活還不是一個紳士時,也就搭起紳士架子充數的。我們又知道有些人是生活安安定定按照著一個時代習慣變成悲呀愁呀的人的;——約翰·儺喜先生可是到能作紳士時才作紳士,又如象在小時到餓了才去學找麵包吃的方法情形一個樣。
他如今要乾淨空氣,那就很早的起來,不然,就照到中國紳士辦法睡到十二點起床,也很可以。
「儺喜先生,」那時阿麗思小姐正在穿一件絨短褂,她說,「可不可以坐汽車坐得遠一點兒?」
他說:「我很願小姐把這意思說得明了一點。」
阿麗思小姐是希望同約翰·儺喜先生到鄉下去,當這個希望經阿麗思小姐解釋明白時,不消說這一邊的儺喜先生就贊成了。
他們下鄉。
把車子開得很快,是為得可以早到一點。
清早上的世界,只是一些在世界上頂不算人的人所享受,這大約是一種神的支配。把上流人放在下午,放在燈下來活動來吃喝,黑暗一點則可以把這些愛體面的紳士從黑暗中給別一個看來成為全是體面的臉,說謊話時也可以把說謊話的臉色給蒙糊不清。一面讓另一種下等人,在這樣好好的清晨空氣下,把一切作工的,貢諛的,拉車的,……等等的精力充分預備停妥,到各樣辦好,於是那些上流人就可以起床了。
神的支配使人類感到滿意的,實在這事應算一種。當然此外還有很可感謝,如象……到出了熱鬧地方時,時間將近八點鐘。
那早上的冷風,是濕的,是甜的,又是象其中揉碎得有橘子薄荷等等芬香味道的。阿麗思小姐為這個享受樂得只在車上跳。兔子先生是一面好好的顧全到車子在這石子路上進行,一面把鼻子扇開著嗅著,一面口上又哼哼唧唧在唱一隻土耳其看羊人的曲子的。
路上全是一些蜣螂,好好的,慢慢的,各推了一部糞車在那裡走著。
「儺喜先生,我說你瞧這個,多好玩!」
「他們是這樣整天玩的。」
「我想你把車子開得慢一點,我們同那前面一個班殼蜣螂並排走,我要同他說說話。」
就是這麼辦。他們的車子就同那一隻蜣螂糞車並排了。
她,阿麗思小姐,看到那蜣螂一副神氣,就是作工時流著大顆的汗的神氣,就同儺喜先生說,「這個我們那兒也有。」
「不,」那蜣螂否認了以後,且補充說:「你們那兒有,是我們這裡傳過去的。」因為這是一個深明國度的蜣螂。
「我可不信。」因為阿麗思聽格格佛依絲姑媽學故事,就學到蜣螂推車的話。
「我們這兒人說的!」那蜣螂憤然的把這證據搬出。
「是誰?」
「走吧,別耽誤時間!」另一個蜣螂就來打岔。
於是那蜣螂就不再說一句話顧自彎起個腰推著糞車走了。
「他說我們那兒推糞也是中國傳過去的呢。」
儺喜先生是也相信許多很好的文化全如那蜣螂所說搬過去的,就不同阿麗思小姐分辯,只點頭道對,又打著哨子把車開走了。
他們的車子,開到不知道有了多遠。凡是城堡,凡是房子,凡是一切一切市上的好東西都不見到了。越離得遠空氣也越好。最先的空氣若說是橘子的味道,以後就是蜜味道,再后是……儺喜先生的車若不是觸在一樣東西上,還不知要到什麼時候才止!
他們的車子是為一堵斜牆擋著了,正想退,把車倒開退回到寬處來,從那牆的一個缺處露了一個瘦瘦尖臉。
這臉雖然瘦,可是卻為儺喜先生第一次看到頂和氣象人的臉。雖然從這陡然一現中使他記起了旅行指南上面說的「匪徒」的話,但這和氣的臉卻給了他一種對付匪徒的勇敢了。
「怎麼啦?」
「不準走!」那尖臉漢子,忽然變戲法一樣把臉一橫,拿了不知一件什麼東西直逼過儺喜先生這邊來。
儺喜先生並不怕。就因為第一次他見到過這個和氣的臉,他信是當真這人的本來面目。第二次是假裝的。
「朋友,怎麼啦?放下你的棒子罷。這裡有小姑娘,她不大歡喜別人作醜樣子給她看,回家恐怕夜裡作夢。」
這漢子卻忽然又恢復了先前樣子,頹然的退倚到牆邊,棒子掉在地下了。
「我瞧你先生是瘦得很,怎麼不吃一點葯?兜安氏補藥我吃過,象很好。」
那漢子對這話一點不懂。這不明白處正如約翰·儺喜先生那一次找食物遇到那瑪麗·瓶兒姑娘同他討論口味時一樣。
「怎麼不說?」阿麗思小姐先是驚嚇,這時卻見到對面這尖臉漢子可憐的情形來了。「你是不是那個蜣螂打發你來作那個剛才我們討論的事的證據的人?」
那人說是。其實他不知道答應什麼。但聽到這外國小姐說是不是,他想或者是說「請安」一類事,就答應說正是蜣螂打發他來的。
那人就走到儺喜先生的車邊來,如一匹瘦狗,身上用一些布片包作一條很有趣味的棍棒形狀,手象一些細竹子作的,但顏色卻是蠟。
他說,「我餓了。」
「那你怎麼不去吃飯?」阿麗思小姐奇怪這個人說的話有趣,你是才來這裡找不到館子吧。
「不是。」
「那是不歡喜他們作的口味了。」
「也不是。」
「那是——」
「我沒有錢。」
「沒有錢他們不把你吃?」
「是的。」
阿麗思姑娘更奇怪了。為什麼一切吃的東西要錢才能吃?
若說要錢買,那許多人家養的狗它們打哪兒得錢?她就從不曾見到一隻狗身上有裝錢的口袋。她家中的狗同到吃蔗伯伯家的牧羊狗,全是沒有錢口袋,也不拿過錢,東西卻是可以隨便吃。其次是即或說狗是為人優待,象到人家做客,但是人人都有錢,為什麼這漢子又無錢?結果她想必定是這人捨不得用,所以才餓。
儺喜先生對這個可瞭然得多了。他明白有些人是一生下來就有許多錢,有許多人又一輩子不會剩一個錢的。他又明白有些人不作什麼事可得許多錢,有些太又作許多事仍然無錢。他又明白錢這東西不單是可以吃飯。譬如說,你有錢,要一個父親,馬上就有二十個人來說他願作這個事業。你要太太,要兒女,也辦得到。拿錢去送人,人就恭維你,這恭維言詞且可以由你自己選擇。總之有錢活著很方便,這個是約翰·儺喜先生從自己生活上考究得出的。
他聽到這人說是沒有錢,就同情他,問他為什麼緣故就沒有錢。
「這誰知道?」
「那你自己總比我知道一點。」
那人聽到儺喜先生說,才慢慢的來想怎麼樣就這樣窮的原因。不提起,當真似乎自己也早把這為什麼窮的事忘記了。
然而他想起的仍然是不明白。
他說先是有錢,是能夠把那個錢買飯吃,到后錢完了,也就沒有一個人送他飯吃了。
「你怎樣不找一點事作作?」
「找了。」他記起所到各處找事的情形。「全不讓我作。聽他們說招兵地方可以吃飯,我就去,飯是吃了,到后把仗打完又不要我了。我又到外國人辦的工廠作工,到后又不要我了。我去各處請人給我一點事作作,他們倒全很慷慨,立刻給我事情做;可是卻無飯給我。我問人什麼地方可以有飯吃,他們說你有錢就成,也不拘什麼地方。我又問他們作什麼可以得錢,他們說出許多方法,譬如說作經理可以,作總長可以,作教員可以,……很多很多。可是我要他們讓我作一下經理,他們卻不願。我說,那就小一點,給我一個教書先生吧,(我字是認得到,讀過書的)他們也不願。我又看到他們家中養得有狗,養得有雀子,我就說,讓我算一個狗,好不好?他們笑。先生,我是這樣就只好討飯了,討飯倒是一件方便事,我不知道你先生信不信?我討了兩年——或者是十二年,我記得不清楚,在這一段時間中倒覺得比當兵好些。感謝那些老爺,你喊兩聲他總扔給你一個錢。可是近來討飯也討不到了。老爺走得很快,追不上他們。那些人家的大門邊又不能呆。街上討乞的又多,因為多,怕送不得許多錢,就全不送了。雖然不得錢,冬天又冷,我不明白我就活下來了。
我要活,我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活。到昨天我走到一個地方,撿得一張報紙,上面有文章,寫明說是給我們窮朋友的,我就看。看了才知道活不了時我們還可以死。我就照到他那方法來作,如今我想我是已經搶了你,你把我殺了好吧。」
儺喜先生可為難了。他說,「原來你是要死?」
說,「是的,勞您駕殺了我吧,我真活不下去了。那書上說得好好的,說您外國老爺也很願意幫中國人的忙,為殺中國窮人,我看您先生必定可以作這事,所以我在此搶您。」
「那你並不把我搶!」
「那這書上也說並不一定要搶了東西。不然你把我當作共產黨殺了也好吧。」
「我可對不起,忘記帶刀了。」
「那在那個文章上又說不一定是刀,您外國先生有槍!勞駕吧,這一點點小事,幫個忙,象修路搭橋一樣,菩薩會保佑你的。在那文章上說英國人則尤其對這個義務樂於擔任,您先生不正是一個英國人嗎?」
儺喜先生窘得了不得。他記起《旅行指南》上賭咒一條,就連忙賭咒說自己只是屬於蘇格蘭一個小鎮上的兔子,可並不是英國紳士。
這兩個人都為這事不能得到解決搓著手。阿麗思小姐還算好一點,她記起她小絨褂里還有兩包朱古力,見到這兩個人情形,忙說「是這樣,這裡有點糖,請這位先生吃到一下,充充饑,回頭再商量這事情吧。」這算一個辦法,於是不久那兩包朱古力糖就在那尖臉漢子的白牙齒下啃成細末隨同唾液咽到胃中去了。
儺喜先生一面望到那漢子吃糖,一面設計想跑,不成。想當真就殺死了這個人,又的確無一把刀或一把槍在身邊。想——想不出。可是他卻想起那漢子身邊的那張報紙了,他說,既然你是按照那文章上說的辦法找死,來,把文章給我瞧瞧吧。
那漢子略一思索,就從那脅邊破布里尋出了一報紙煤子一樣的東西,他用他那蠟黃的手戰著抖著展開這一張東西攤給儺喜先生看。
「您先生認得到這個?」
「認得這個。」於是他就接過手來看。這是一篇隨感錄樣的文字。凡是隨筆,儺喜先生就明白這題目也許是很浪漫的不切於實際的。
那一段文字,前面題目寫得是:——
《給中國一切窮朋友一個方便的解決辦法之商榷》署名是:一個挨餓的正直平民。下面是那內容。——正月初二我餓了一天。這是簡直可以說是一個荒唐不經的事。因為在此時我不應當挨餓!然而人是真餓過了。
為什麼要挨餓?無米,無油,無錢,就是那麼餓的。
也不是要故意裝窮,要人憐憫。又不是裝窮怕綁票,怕親戚朋友「告幫」。只是窮。窮就非餓不可了,窮了沒有法子吃飯,我是能泰然處之,只要當得下,不至於過不去,找不出要人憐惜以及平空悲憤的。因為我的生活目的是在吃飯以外還用一用思想,不至太吃虧,則縱間一兩頓不吃飯,從許多別的幻想上也就儼然享用過一餐了。在別一個地方,同樣是生就兩隻方腳板,兩隻手,一個滿是白色成粒的牙齒的口,挨餓而至於死的,豈少人!就在住處附近(住處是善鍾里),一樣的是人,沒有法子得飯吃,一家束手無策,空了肚子來過這個年,也總有。我們全是人!有飯吃,那倒可以說個也許不是人了,這證明不必舉例。相反的,是因為人若按到一個人的本分活下來,就多數要經過幾段挨餓的日子。如果作工才能吃飯,有許多人是一輩子不應得有飯吃;然而這類人照例都吃得很好,因此我們好好的人卻全挨餓了。為什麼要餓飯,把這個去問問那據說管理一切人類命運、人類良心的主宰吧!設沒有回答,只是一個永遠的沉默,那這就是一個回答了。
我挨餓,居然到這個地方來也會發生,這事為朋友們知道也許又有不解處了。為什麼挨餓,我自己也不很明白。只知道,房子中剩下的是一半瓶煤油(這個倒可以作自盡用),剩一點兒蒜一點兒鹽,其他可吃的全沒有,可以去買東西來吃的錢一個也沒有,時間又是新年,就只好不吃飯了。我在這樣情形下挨餓是當然不算出奇的。
借錢,是一借一,又並不是別人欠我的債,當然我們即或有著那向各處敲詐勇氣,也決沒有強制人給我一個吃飯機會的蠻氣。我不明白,我的事,既已如此清楚,可是一說到這些時,眼中還仍有淚。這眼淚,似乎是為那作工無可作,挨了餓以後,人糊塗了,去到要去的地方勉強作出嚇人的兇狠樣子,希望藉此得一頓飽,而又終於為人捉到把頭砍了的漢子流的!在這個時候,我記起我平生曾見過的將近四千個在這種情形下結果以後的血污骯髒的頭。這頭是在用刀砍下以後,用繩子或木籠,懸挂在那有眾多人走過的地方,好讓那過路的行人昂起活頭來欣賞這死頭的。慘白的肉與紫色的血,久一點又變成蠟黃和深紫。使人看了,知道這就是法律的尊嚴與弱者的下常這辦法,中國各處都會作,很簡便,有時還有外國人來幫忙。這樣事,以及把肚子破了,取肝,取膽,就是當真見過有四千次以上了。親眼見的,於是這眼睛便不能不常常為這些頭顱流淚。
其實見到這類頭顱,眼睛多是閉得很好,臉也很少比這人生前還多苦悶的皺紋,一個人望這個東西太久了一點,也許是所感到竟是「與其那樣不如這樣」的吧。
在儘力要使自己活下,各處找工找不到,居然盡過最後的力得到了的是死以後的恬靜,於社會則也算盡過了「極力減少挨餓分子」的義務,這事又似乎是一件在個人國家兩方面都有著很大的利益,而應在各處反共的省分內都可以用一種學說來獎勵的事!
也許有人說,好是好,不過這一種事不一定是大家全願意。(我們是知道有好些人是受得有很好的文化薰陶,寧願老老實實活到世上到處乞討象一隻無家的狗的。)又獎勵這事必定還要消費國家或個人許多錢,(雖說中國目下的兵是如此多,在大地方警察又這樣辦得好,獎勵人去搶劫總有法子把他們捉來殺死,不必怕影響社會治安。)但為了國家的財政及個人的財產著想,還是提倡舊有文化,讓他們能夠安安分分活下來,苦下來,且可以設一兩個粥廠,幫助一下他們,使他們常在要死不死要活不活的狀態下好。是的,這個對。
資本家,富紳,以及作官從打仗上賭的東道贏了錢的退位督軍省長,見窮人一般的在好馬路上走路,有時且追到討錢,嫌惡不嫌惡?象是雖然嫌惡卻也很願意這類人在世界上下缺少,也不很捨得這類人全死,大約這算是「人道」,「人道」不止為國粹之一,實為世界的。「人道」是什麼?是開紗廠的可以發財,開礦的可以發財,辦慈善事業的則在為人頌揚以外仍然發財,政府有公民擁護,軍閥有打仗的兵,社會上有姨太太丫頭,娼妓,有——一切全有,是挨餓人對人的貢獻。
中國挨餓人貢獻了中國歷史的光榮。中國全盤的文化,便是窮人在這世界上活著而維持下的。
擔心中國文化淪亡,各處有人在,此即所謂愛國之士,遺老中有人,軍閥中有人,少爺小姐以及革命同志中也並不缺少:他們忘食忘寢於文化之失墜,很可感。我們應感謝這關切的還有外國人。日本與英國則尤為儘力。在這樣一種同心協力合作幫忙的情形中,還要擔心中國文化不能保留,真太過慮了。照這幾年情形看來,實則中國舊有文化因不必擔心難於保留,恐怕還會有不少新興文化發生,這新興文化且決不會與固有文化衝突,大有相得益彰之妙!
為了文化的保留,留一些舊的窮人,造一些新的窮人,這工作是遺老與軍閥兩種人分擔。在革命勝利了的區域,也仍然並不缺少關心這文化的人。此時的法國,已成了純民主國家,在自己國里是縱戀戀著那帝國專制時代的文化,也不能公然在國內行使的,於是到中國來就在中國地面上建築公園,在公園門前來寫上「華人與狗不準入內」的字樣,把輕蔑侮辱給我們中國人受,於是在這樣輕視中國人下,法國皇族光榮的文化遺緒就保留著了。我們還能夠有餘力替別一國人來保留這文化,則當然許多自己的也一個樣的有意無意捏著了。
使我還不很明白的是,連年打仗,到底打仗死去的窮人,與因打仗而窮下來的人,兩相比較哪一方多?若事實是為得了外國最新式武器,打時僅只花錢多,死人少,則我對這個不必擔心。至於把年青人作為「亂黨」平空殺死,這些人不一定是窮人,還不很要緊。但是對盜賊,則似乎殺得太多,也與文化多少總有點關係。在其他方面(就是說打仗的方面)果無此項新窮人產生,我認為,老窮人倒以少殺為妙;這是我對文化上一點小小貢獻。
至於窮的挨餓的朋友們,我想,我們既沒有飯吃,我們想別的方法來作這維持文化的工作吧。我們在物質方面是叨不了光,只好從精神上享受一條路著想了。所謂精神上的路,是我們想法子完成我們窮人生到這世界上的義務。作工,為紳士當牛當馬,那是當然的。還有的是怎麼來想方法把世界修飾得美一點:本來不好,來作得好點;本來窮,怎麼想法來富。
我們全都知道有多少好風景地方,全給我們窮人弄髒了。
多少大路,因為我們走得太多,則別個就不願意出錢修;有多少戲院公園,沒有我們到那裡去鬧,則一切全收拾得很好。
國家為管理我們這些無知無識的人,設了無數的官吏,這個每年不知道要耗費多少錢。為了怕我們偷竊上流人東西,把這些尊貴人多添一種小心。為了恐我們搶他對他不敬,所以遇頂好的天氣時也不敢坐汽車去鄉下享福。每一家外牆,本不必花許多錢築得很高,也是為了怕我們中人有莽撞的隨便進去。為什麼近來富人行慈善的一天比一天少?這個便是因為我們太多,我們人多則凡是從前使富人聽來神清氣爽的恭維話,這個時候已經失卻效用了。為什麼要牢獄以及特意花很多錢去外國定製電氣殺人機?那也是為我們才有這糜費。為什麼害得那類上流人常常說謊話騙人?這個實則卻是為對付我們才……總而言之,我們活到這世界上,無一處不在增加他們上流人麻煩。我們人多的地方就常常害得那些國家高等官吏患失眠症,紳士也為這個有同樣苦楚,很難於好好睡覺。我們無一處不是罪人,這原因是我們窮。既然這樣的對不起同在一塊兒的中國上流人,我們實應當研究那頂合宜的方法處置自己!
第一,我們可以全體加入到別一個國籍去。這個事,容易辦,現在到中國上海地方,不拘那一國我以為都有這一種慷慨。只要我們願意,就如朝鮮人作日本奴隸,印度人作英國奴隸,那樣的請他們索性再多盡一點義務,作我們主人。他們全都能明了我們是文化頂高的國民,我們為他們作牛馬這種對兩方面有利的請求,我想決不會遭拒絕。我們可以為他們作站街的巡捕,或者作為保護他們商業的陸戰隊,再不然外國人也總能大大方方為我們在中國地方建築大大的工場,好好的利用我們的力量生利。
第二,是我們餓死好了,餓死時雖然免不了要花他們慈善家一筆很大的殮埋費用,但這只是一次的總數,很有限。且特為我們而設立的慈善機關以後便可全撤。又如北京紅卐字總會那類機關,也可以省卻那些總長督辦省長老爺們代我們為在濟公活佛面前碰頭了。還有那歡喜在打仗上賭東道的中國偉人,歡喜在中國打仗政局變動上投資賭博的歐洲資本家,也可以象在中國跑馬一樣,歡喜在春秋二季打,就在二八月開仗,倒不必費神出告示打通電說是為我們的緣故了。
第三,是上面兩個方法同時都牽涉到別的一些小事,不好辦。譬如英國對中國人,雖有這種慷慨心,日本則正在極力將他們國民在「輕視中國人」一點上好好的加以訓練,至少在最近便預備擔負東三省這方面這個義務。然而辦不到的是即或將女的留下,供給上等中國人作姨太太丫頭娼妓,只是恐怕因此一來以後打仗又無人;打仗無人則關乎英日以外的德、美、意等國賣武器借款的利益,當然這事就辦不去了。
且照第二方法則餓死似乎需要相當時間,時間一長就會生出別的問題。在實行全部分餓死時有工作的把工一罷,那又得勞國家上等官吏捕押我們,以及勞動外國兵艦上的陸戰隊上陸示威了。
我說其三是我們還是去各自設法讓他們把我們殺死,將頭顱獻給尊嚴的法律吧。這個事,橫順到這時節是極容易作到的事。也不一定要我們拿刀拿槍去大模大樣費神找死,容易之至。比如我們是一群,就是全徒手,一群的徒手,走到外國巡捕房前去,別人就不吝惜子彈來用機關槍掃射我們。到中國官家機關去,他們也可以用一種理由把我們一一牽來殺死。我們若果還記得上年英國人在中國各地方為我們作這個義務工作,殺了我們的人數目,以及在近年為北方南方政府所殺的成績,就可以知道要找死是最好沒有這個容易了。唉,我不相信除了這個以外還有更好法子解決我們生於這世界上的挨餓人的最後問題。
或者說,這個不是反叛么?是;然而不是。我們所要的是取反叛形式,找尋我們要找的死。我們徒手去勉勉強強裝作強橫樣子,那裡會當真就反?我們既是餓了這樣久,差不多全是蹌蹌踉踉剩三分人樣,那方面,是無數的精壯的兵與巡警,加以這邊徒手白梃去同火炮機關槍作斗,我非常相信在很短時間我們就可以達到那個「恬靜」情形。
我誠心如象那個作《育嬰芻議》的主教先生全為愛爾蘭民族著想才作一個這樣忠實穩妥條陳的。其實就照到那個主張,把我們中國所有的挨餓父母養的孩子,好好的如那個方法到在生下以後兩周年殺死,來按著腌火腿法子,揉上一點椒鹽之類,過一月兩月,時間已夠了,就拿出來用很公道的價錢賣給中國上流人以及對於中國感到友誼感到趣味的外國人,何嘗不是一個辦法呢。如此的處置中國窮孩子,我敢斷定凡是目下口口聲聲說要同中國「共存共榮」的黃色人,以及其他白人,只要這小孩子腌鹽時留心一點,莫骯髒,莫損失固有美觀顏色,則當無不願意花一點錢買中國小孩子肉吃的。我們若果實行這個辦法,因窮小子太多,恐怕在未曾為他們吃出味道以前銷路上不行,則選出一部分留下作童工;這樣,在中國上流人方面既有了姨太太、丫頭、娼妓,在外國人方面又有童工,……唉,真可以說是個頂經濟的辦法!
……
約翰·儺喜先生在一種很閑澹的情形下把這個給挨餓人的建議看完。他首肯。雖然平素無吃小孩子肉的嗜好,但承認這算一個極合經濟原則的辦法。
他說,「這上面還說到腌小孩子的事,怎麼你不先腌你的孩子看看他們要不要?」
「不。」那尖臉漢子說:「我沒有小孩,所以不能辦。」
「那你是願意死了。」
「不是願意死,是願意活。活不來,所以我信他的話,找一個人殺我。」
儺喜先生非常抱歉的說可惜他不能按照他希望做。他要那漢子相信,就在衣袋裡各處抓掏,以示連一把裁紙刀之類也不曾帶來。但是也不好意思把車開走不顧這漢子,仍然是象先前那麼很為難。
阿麗思小姐卻不明白約翰·儺喜先生所看的是什麼東西。她聽到他們談到腌小孩子的話,卻疑惑是中國一種規矩。
她問儺喜先生究竟是什麼回事,那兔子卻回說這不是小姐明白的事。然而她非明白不可,就去問那漢子,書上寫的是什麼話。
那漢子見給他糖吃的阿麗思小姐說的很好的官話,象不認得中國字,就一一為阿麗思小姐說這是從什麼地方撿拾得來的以及其上面所告的話。末了他用一個悲慘的調子,同阿麗思小姐說:「很為難的是這位先生又偏偏不願意殺我,這倒教我又得等候另一個人去了。」說完了時這漢子就走到那斜牆下重新隱藏起來,從牆這一邊看,就全不會料到那一邊還有人在。若不是親眼看見他才從這一處隱藏過去,阿麗思小姐也以為不過是一段平常荒廢的牆罷了。她想這漢子或者這時就在那牆下哭泣,但這是猜想,隔了一層薄薄的牆什麼事也不容易知道!
「儺喜先生,我們打倒車轉去了罷。」
他答應說是,那車子的後部便突突的冒出汽油的煙,且漸漸向後退了。
「怎麼,又向前?」
的確是。約翰·儺喜先生故意又把車子朝前開了,到牆前停止以後,他大聲的喊那尖臉挨餓漢子。說:「出來吧,我問問你。」
那漢子還以為是要來殺他了,爬起來先露一個又和平又慘冽的臉。
「來吧,朋友。不是我到牆裡邊,便是你到牆外邊,咱們才好講話。」
那漢子就如他所說走出來。
「我問你,你就當真把我這衣服剝了,所有的一切拿走,顧自坐汽車到別處去,是不是一個好主張?」
「這那兒能夠?」
「你信我是誠心就能夠了。我看到你走,不作聲,到你走遠時,我同這位小姐再走路轉去,閣下以為何如?」
「也不成。他們警察會捉我。」
「我不讓一個警察知道我被搶!」
「那他們一見到我這樣子仍然不放我,警察是比獵狗還訓練得好的。」
「真是,除了當真找一把刀在他咽喉上割一下以外就決無好法子了!」約翰·儺喜先生想到這事就為難得不得了。本來他對中國人的要小費規矩是懂得的,只是平空送人的小費,則又是一件侮辱人的事情。他最後想起一個送這人小費的事情了,他請那人幫忙行車推到大路上去,好就此送那漢子一點小費。
他說,「朋友,那是真無法了。只好你為我把車子推到大路上去,咱們來作一筆生意吧。」
那漢子就動手。
結果在這件小工作上他得了這個外國人三十塊鈔票。他說這個太多了,拿去用仍然會為人說是偷來的或搶來的。
約翰·儺喜先生不再同這個無用的漢子答話,把車子開動,一面向這漢子點頭說勞駕勞駕,車子是飛快的離開這漢子走了。
到家是已經十二點鐘。他們旅館中的侍者,開出很精緻的午飯來時,儺喜先生告他不要火腿香腸一類菜。這體面紳士,他疑心這大旅館里就已經用過把小孩子腌鹽這類腊味了。
今天出門所得的,只是確定了中國人打仗是賭得有東道,除了為這中外有錢人來打以外,這仗火是本可以不必打了。因為今天從窮漢子那裡所見到那文章上,曾有比昨天那錢鋪商人更明了的解釋,說中國打仗的事,儺喜先生把這件事就記到日記簿上去,還說是《旅行指南》忘了這事。不知道只要翻翻老友哈卜君的那本《旅行指南》,上面早早有更詳細的記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