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節
王凡衝進了衛生間,急忙打開水龍頭,涼水沖了一下臉。頓時,感覺涼爽多了,身體里那股燥熱也漸漸開始消退。他抬起頭,愣愣地望著明亮的燈光下寬大鏡子中那張憂傷、疲憊的臉。他獃獃地看著,長久地保持著這個凝視,突然,他感覺自己幾乎要哭出來。他真的想哭,想讓眼淚流出來,他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他想痛哭一場,可就是哭不出來。他一動不動端詳著鏡中的臉,腦袋裡急速掠過剛才發生的事情,每一個細節。
他突然發現,鏡子中是一張再熟悉不過卻永遠看不清的臉,這張臉是那麼平庸,那麼陌生,他甚至覺得那表情像個白痴。他看到了真實的自我。從那雙眼睛里你可以看到回憶,看到夢境,看到恐懼,看到懷疑和憤怒,看到超重的慾望和所有污穢的存貨。你還可以看到無邊無際的虛空、疲憊、失落和因為隱藏得過深過久而變得通紅的快要爆炸的渴望。你永遠無法忘記這樣的一張臉,它會深深地進入到你的心裡,揮之不去。它會在你想念的時候,突然碎裂、流淌,最後融進那湛藍色的太空。這是一張沒有標記的臉,一張完美的機器夢的幻想的古老天國的通行證。是一個工人休息的寬闊的空白的地帶。每個人,每件事,無論大人、小孩兒、瘋子、修道士、售貨員、殺人狂、母牛、蟑螂、彩票、傳真機、戰鬥機、石油、長城、飛掠的炮彈、棲息的海鷗、清晨寺廟鍾發出的禱告、耶路撒冷喝得醉醺醺的游擊隊員,所有這一切都可以在這兒停留,把回憶、秘密、愛、仇恨和排泄物留下,把履歷表、合同、證明、檔案、油漆、子彈貼在上面,每個人每個東西都心滿意足的稍作停留,然後輕鬆地離開,離開這張象公園大門的臉。這張臉會腐爛變質,最後變成一灘灘臭烘烘的膿水流出陰溝,而沒有人想念。你從這樣的一張臉上看不到門裡有什麼東西,永遠也看不到。所有可留下證據的東西早已深深地埋藏起來。你看到的只是一張和你差不多的、五官齊全的、透明的、平淡無味的、可要可不要的臉,就是它,一張門牌號,一幅草圖,或者說一張薄薄的帶著血絲的肉皮。在一生中幾萬天的時間裡,經受著太陽的暴晒,雨水的衝刺,經過親吻、舔食,慢慢地變老,變得沒有光澤,布滿皺紋,最後變成一段簡單的墓志銘,刻在青青山崗上一座長出小草的墓碑正面,上面寫著「這個可憐的傻瓜」。然後你會隨著地震、岩漿、融化的冰川、幾十萬年的演變,變成一塊堅硬的石頭,一滴飛濺的水珠,一團氣,一個模糊的影子,無人問津,絕對孤獨,最後消失得無影無蹤。
想著想著,王凡又想到了外面的那個女孩兒,想到了一會兒,一會兒該怎麼辦?他看了看錶,八點多了。他知道夜晚會迅速的過去,時間緊迫,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總有種感覺,預感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他希望會有什麼事情發生。他決定要抓緊時間做點兒什麼,為了這個夜晚,為了於小紅。他在腦子裡想像過和於小紅在一起的各種各樣的狀態,而到目前為止,他們只是無休止的交談,這已經不是此刻王凡希望的那樣,他想在靠近點兒,更近一點兒,然後撲上去緊緊地抓住。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愛,但是他從來沒有對一個女人有過這樣長的思念。這種感覺每天陪伴著他,藏在他身體里的某個角落,陪他一起吃飯、睡覺、呼吸、思考。
他推開衛生間的門,準備回到餐廳里。可突然看到於小紅朝這邊走了過來。她走到衛生間門口,推開門,轉頭沖王凡淡淡地笑了一下。然後走了進去。王凡看著那動人的一笑,心也為之一動。他多麼喜歡她的這一微笑,有些嫵媚,有些燦爛,真的如同春風一樣撫過他沉重的心靈。可是,他不太明白,於小紅為什麼沖他笑,但那笑容里似乎包含了許多東西?他覺得於小紅的這一笑有些奇怪,有些意料之外,他的心彷彿墜入了雲霧之中。
此時,於小紅正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她心裏面在想著,想著這一天,想著去過的地方,想著她男朋友,想著芳芳,想著王凡,想著他那火辣辣,多情的眼神,想著他說過的話,想著他們三個人之間越來越來有意思的,越來越奇怪的關係。她覺得很有趣,尤其是王凡和芳芳之間,他們之間有一種特奇怪的,淡淡的曖昧,她能察覺到王凡微微的冷漠,也能感覺到芳芳若隱若現的渴望。而且兩個人總是以她作為一個轉化、緩解、維持、拒絕進攻和防守的樞紐,一個導體,一個中心。就好像自己是足球場上的中場核心,自己的一舉一動,牽動著全場比賽。她不知道今天的結果會怎樣,可是她很想隨著事情自然的發展,她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似乎希望有一個出乎意料的結果。她不知道會怎樣?又能怎樣呢?真要有什麼又如何呢?
生活本來就是這樣,平平淡淡,索然無味。如果你想讓它起一些波瀾,你只要往裡投一塊兒小石子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