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腹話

心腹話

「夜深聞私語,月落如金盆。」那時候所說的,不是心腹話也是心腹話了罷?我不預備裝模作樣把我這裡所要說的當做鄭重的秘密,但是這篇文章因為是被編輯先生催逼著,倉促中寫就的,所以有些急不擇言了,所寫的都是不必去想它,永遠在那裡的,可以說是下意識的一部分背景。就當它是在一個「月落如金盆」的夜晚,有人嘁嘁切切絮絮叨叨告訴你聽的罷!

今天早上房東派了人來測量公寓里熱水汀管子的長度,大約是想拆下來去賣。我姑姑不由的感慨系之,說現在的人起的都是下流的念頭,只顧一時,這就是亂世。

亂世的人,得過且過,沒有真的家。然而我對於我姑姑的家卻有一種天長地久的感覺。我姑姑與我母親同住多年,雖搬過幾次家,而且這些時我母親不在上海,單剩下我姑姑,她的家對於我一直是一個精緻完全的體系,無論如何不能讓它稍有毀損。前天我打碎了桌面上的一塊玻璃,照樣賠一塊要六百元,而我這兩天剛巧破產,但還是急急的把木匠找了來。近來不知為什麼特別有打破東西的傾向。(杯盤碗匙向來不算數,偶爾我姑姑砸了個把茶杯,我總是很高興地說:「輪到姑姑砸了!」)上次急於到陽台上收衣裳,推玻璃門推不開,把膝蓋在門上一抵,豁朗一聲,一塊玻璃粉粉碎了,膝蓋上只擦破一點皮,可是流下血來,直濺到腳面上,擦上紅藥水,紅藥水循著血痕一路流下去,彷彿吃了大刀王五的一刀似的。給我姑姑看,她彎下腰去,匆匆一瞥,知道不致命,就關切地問起玻璃,我又去配了一塊。

因為現在的家於它的本身是細密完全的,而我只是在裡面撞來撞去打碎東西,而真的家應當是合身的,隨著我生長的,我想起我從前的家了。

第一個家在天津。我是生在上海的,兩歲的時候搬到北方去。北京也去過,只記得被傭人抱來抱去,用手去揪她頸項上鬆軟的皮——她年紀逐漸大起來,頸上的皮逐漸下垂;探手到她頷下,漸漸有不同的感覺了。小時候我脾氣很壞,不耐煩起來便抓得她滿臉的血痕。她姓何,叫「何干」。不知是那裡的方言,我們稱老媽子為什麼幹什麼干。何干很像現在時髦的筆名:「何若」,「何之」,「何心」。有一本蕭伯納的戲:《心碎的屋》,是我父親當初買的。空白上留有他的英文題識:

「天津,華北。

一九二六。三十二號路六十一號。

提摩太·C·張·」

我向來覺得在書上鄭重地留下姓氏,註明年月,地址,是近於羅唆無聊,但是新近發現這本書上的幾行字,卻很喜歡,因為有一種春日遲遲的空氣,像我們在天津的家。

院子里有個鞦韆架,一個高大的丫頭,額上有個疤,因而被我喚做「疤丫丫」的,某次盪鞦韆盪到最高處,唿地翻了過去,後院子里養著雞。夏天中午我穿著白地小紅桃子紗短衫,紅袴子,坐在板凳上,喝完滿滿一碗淡綠色,澀而微甜的六一散,看一本謎語書,唱出來,「小小狗,走一步,咬一口。」謎底是剪刀。還有一本是兒歌選,其中有一首描寫最理想的半村半郭的隱居生活,只記得一句「桃枝桃葉作偏房」,似乎不大像兒童的口吻了。

天井的一角架著個青石砧,有個通文墨,胸懷大志的男底下人時常用毛筆蘸了水在那上面練習寫大字。這人瘦小清秀,講三國志演義給我聽,我喜歡他,替他取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叫「毛物」。毛物的兩個弟弟就叫「二毛物」「三毛物」。毛物的妻叫「毛物新娘子」,簡稱「毛娘」。毛娘生著紅撲撲的鵝蛋臉,水眼睛,一肚子「孟麗君女扮男裝中狀元」,是非常可愛的然而心計很深的女人,疤丫丫後來嫁了三毛物,很受毛娘的欺負。當然我那時候不懂這些,只知道他們是可愛的一家。他們是南京人,因此我對南京的小戶人家一直有一種與事實不符的明麗豐足的感覺。久后他們脫離我們家,開了個雜貨鋪子,女傭領了我和弟弟去照顧他們的生意,努力地買了幾隻劣質的彩花熱水瓶,在店堂樓上吃了茶,和玻璃罐里的糖果,還是有一種豐足的感覺。然而他們的店終於蝕了本,境況極窘。毛物的母親又怪兩個媳婦都不給她添孫子,毛娘背地裡抱怨說誰教兩對夫婦睡在一間房裡,雖然床上有帳子。

領我弟弟的女傭喚做「張干」,裹著小腳,伶俐要強,處處佔先。領我的「何干」,因為帶的是個女孩子,自覺心虛,凡事都讓著她。我不能忍耐她的重男輕女的論調,常常和她爭起來,她就說:「你這個脾氣只好住獨家村!希望你將來嫁得遠遠的——弟弟也不要你回來!」她能夠從抓筷子的手指的地位上預卜我將來的命運,說:「筷子抓得近,嫁得遠。」我連忙把手指移到筷子的上端去,說:「抓得遠呢?」她道:「抓得遠當然嫁得遠。」氣得我說不出話來。張干使我很早地想到男女平等的問題,我要銳意圖強,務必要勝過我弟弟。

我弟弟實在不爭氣,因為多病,必須扣著吃,因此非常的饞,看見人嘴裡動著便叫人張開嘴讓他看看嘴裡可有什麼。病在床上,鬧著要吃松子糖——松子仁舂成粉,摻入冰糖屑——人們把糖里加了黃連汁,餵給他,使他斷念,他大哭,把只拳頭完全塞到嘴裡去,仍然要。於是他們又在拳頭上擦了黃連汁。他吮著拳頭,哭得更摻了。

松子糖裝在金耳的小花磁罐里。旁邊有黃紅的蟠桃式磁缸,裡面是痱子粉。下午的陽光照到那磨白了的舊梳妝台上。有一次張干買了個柿子放在抽屜里,因為太生了,先收在那裡。隔兩天我就去開抽屜看看,漸漸疑心張干是否忘了它的存在,然而不能問她,由於一種奇異的自尊心。日子久了,柿子爛成一泡水。我十分惋惜,所以至今還記得。

最初的家裡沒有我母親這個人,也不感到任何缺陷,因為她很早就不在那裡了。有她的時候,我記得每天早上女傭把我抱到她床上去,是銅床,我爬在方格子青錦被上,跟著她不知所云地背唐詩。她才醒過來總是不甚快樂的,和我玩了許久方才高興起來。我開始認字塊,就是伏在床邊上,每天下午認兩個字之後,可以吃兩塊綠豆糕。

後來我父親在外面娶了姨奶奶,他要帶我到小公館去玩,抱著我走到後門口,我一定不肯去,拚命扳住了門,雙腳亂踢,他氣得把我橫過來打了幾下,終於抱去了。到了那邊,我又很隨和地吃了許多糖。小公館里有紅木傢具,雲母石心子的雕花圓桌上放著高腳銀碟子,而且姨奶奶敷衍得我很好。

我母親和我姑姑一同出洋去,上船的那天她伏在竹床上痛哭,綠衣綠裙上面釘有抽搐發光的小片子。傭人幾次來催說已經到了時候了,她像是沒聽見,他們不敢開口了,把我推上前去,叫我說:「嬸嬸,時候不早了。」(我算是過繼給另一房的,所以稱叔叔嬸嬸。)她不理我,只是哭。她睡在那裡像船艙的玻璃上反映的海,綠色的小薄片,然而有海洋的無窮盡的顛波悲慟。

我站在竹床前面看著她,有點手足無措,他們又沒有教給我別的話,幸而傭人把我牽走了。

母親去了之後,姨奶奶搬了進來。家裡很熱鬧,時常有宴會,叫條子。我躲在帘子背後偷看,尤其注意同坐在一張沙發椅上的十六七歲的兩姊妹,打著前溜海,穿著一樣的玉色襖褲,雪白的偎倚著,像生在一起似的。

姨奶奶不喜歡我弟弟,因此一力抬舉我,每天晚上帶我到起士林去看跳舞。我坐在桌子邊。面前的蛋糕上的白奶油高齊眉毛,然而我把那一塊全吃了,在那微紅的黃昏里漸漸盹著,照例到三四點鐘,背在傭人背上回家。

家裡給弟弟和我請了先生,是私塾制度,一天讀到晚,在傍晚的窗前搖擺著身子。讀到「太王事獯於,」把它改為「太王嗜熏魚」方才記住了。那一個時期,我時常為了背不出書而煩惱,大約是因為年初一早上哭過了,所以一年哭到頭。——年初一我預先囑咐阿媽天明就叫我起來看他們迎新年,誰知他們怕我熬夜辛苦了,讓我多睡一會,醒來時鞭炮已經放過了。我覺得一切的繁華熱鬧都已經成了過去,我沒有份了,躺在床上哭了又哭,不肯起來,最後被拉了起來。坐在小藤椅上,人家替我穿上新鞋的時候,還是哭——即使穿上新鞋也趕不上了。

姨奶奶住在樓下一間陰暗雜亂的大房裡,我難得進去,立在父親煙炕前背書。姨奶奶也識字,教她自己的一個侄兒讀「池中魚,游來游去」,恣意打他,他的一張臉常常腫得眼睛都睜不開。她把我父親也打了,用痰盂砸破他的頭。於是族裡有人出面說話,逼著她走路。我坐在樓上的窗台上,看見大門裡緩緩出來兩輛塌車,都是她帶走的銀器家生。僕人們都說:「這下子好了!」

我八歲那年到上海來,坐船經過黑水洋綠水洋,彷彿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從來沒在書里看到海的禮讚,也有一種快心的感覺。睡在船艙里讀著早已讀過多次的《西遊記》,《西遊記》里只有高山與紅熱的塵沙。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侉氣而快樂的,粉紅地子的洋紗衫褲上飛著藍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於我,那也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然而我父親那時候打了過度的嗎啡針,離死很近了。他獨自坐在陽台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檐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楚他嘴裡喃喃說些什麼,我很害怕了。

女傭告訴我應當高興,母親要回來了。母親回來的那一天我吵著要穿上我認為最俏皮的小紅襖,可是她看見我第一句話就說:「怎麼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不久我就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我父親痛悔前非,被送到醫院裡去。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裡,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裡陡然添了許多蘊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並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齣電影里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我寫信給天津的一個玩伴,描寫我們的新屋,寫了三張信紙,還畫了圖樣。沒得到回信——那樣的粗俗的誇耀,任是誰也要討厭罷?家裡的一切我都認為是美的頂巔。藍椅套配著舊的玫瑰紅地毯,其實是不甚諧和的,然而我喜歡它,連帶的也喜歡英國了,因為英格蘭三個字使我想起藍天下的小紅房子,而法蘭西是微雨的青色,像浴室的磁磚,沾著生髮油的香,母親告訴我英國是常常下雨的,法國是晴朗的,可是我沒法矯正我最初的印象。

我母親還告訴我畫圖的背景最得避忌紅色,背景看上去應當有相當的距離,紅的背景總覺得近在眼前,但是我和弟弟的卧室牆壁就是那沒有距離的橙紅色,是我選擇的,而且我畫小人也喜歡給畫上紅的牆,溫暖而親近。

畫圖之外我還彈鋼琴,學英文,大約生平只有這一個時期是具有洋式淑女的風度的。此外還充滿了優裕的感傷,看到書里夾的一朵花,聽我母親說起它的歷史,竟掉下淚來。我母親見了就向我弟弟說:「你看姊姊不是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我被誇獎著,一高興,眼淚也幹了,很不好意思。《小說月報》上正登著老舍的《二馬》,雜誌每月寄到了,我母親坐在抽水馬桶上看,一面笑,一面讀出來,我靠在門框上笑。所以到現在我還是喜歡《二馬》,雖然老舍後來的《離婚》《火車》全比《二馬》好得多。

我父親把病治好之後,又反悔起來,不拿出生活費,要我母親貼錢,想把她的錢逼光了,那時她要走也走不掉了。他們劇烈地爭吵著,嚇慌了的僕人們把小孩拉了出去,叫我們乖一點,少管閑事。我和弟弟在陽台上靜靜騎著三輪的小腳踏車,兩人都不作聲,晚春的陽台上,掛著綠竹帘子,滿地密條的陽光。

父母終於協議離婚。姑姑和父親一向也是意見不合的,因此和我母親一同搬走了,父親移家到一所弄堂房子里。(我父親對於「衣食住」向來都不考究,單隻注意到「行」,惟有在汽車上捨得花點錢。)他們的離婚,雖然沒有徵求我的意見,我是表示贊成的,心裡自然也惆悵,因為那紅的藍的家無法維持下去了。幸而條約上寫明了我可以常去看母親。在她的公寓里第一次見到生在地上的瓷磚沿盆和煤氣爐子,我非常高興,覺得安慰了。

不久我母親動身到法國去,我在學校里住讀,她來看我,我沒有任何惜別的表示,她也像是很高興,事情可以這樣光滑無痕迹地度過,一點麻煩也沒有,可是我知道她在那裡想:「下一代的人,心真狠呀!」一直等她出了校門,我在校園裡隔著高大的松杉遠遠望著那關閉了的紅鐵門,還是漠然,但漸漸地覺到這種情形下眼淚的需要,於是眼淚來了,在寒風中大聲抽噎著,哭給自己看。

母親走了,但是姑姑的家裡留有母親的空氣,纖靈的七巧板桌子,輕柔的顏色,有些我所不大明白的可愛的人來來去去。我所知道的最好的一切,不論是精神上還是物質上的,都在這裡了。因此對於我,精神上與物質上的善,向來是打成一片的,不是像一般青年所想的那樣靈肉對立,時時要起衝突,需要痛苦的犧牲。

另一方面有我父親的家,那裡什麼我都看不起,鴉片,教我弟弟做《漢高祖論》的老先生,章回小說,懶洋洋灰撲撲地活下去。像拜火教的波斯人,我把世界強行分作兩半,光明與黑暗,善與惡,神與魔。屬於我父親這一邊的必定是不好的,雖然有時候我也喜歡。我喜歡鴉片的雲霧,霧一樣的陽光,屋裡亂攤著小報,(直到現在,大疊的小報仍然給我一種回家的感覺)看著小報,和我父親談談親戚間的笑話——我知道他是寂寞的,在寂寞的時候他喜歡我。父親的房間里永遠是下午,在那裡坐久了便覺得沉下去,沉下去。

在前進的一方面我有海闊天窮的計劃,中學畢業後到英國去讀大學,有一個時期我想學畫卡通影片,盡量把中國畫的作風介紹到美國去。我要比林語堂還出風頭,我要穿最別緻的衣服,週遊世界,在上海自己有房子,過一種乾脆利落的生活。

然而來了一件結結實實的,真的事。我父親要結婚了。我姑姑初次告訴我這消息,是在夏夜的小陽台上。我哭了,因為看過太多的關於後母的小說,萬萬沒想到會應在我身上。我只有一個迫切的感覺:無論如何不能讓這件事發生。如果那女人就在眼前,伏在鐵欄幹上,我必定把她從陽台上推下去,一了百了。

我後母也吸鴉片。結了婚不久我們搬家搬到一所民初式樣的老洋房裡去,本是自己的產業,我就是在那房子里生的。房屋裡有我們家的太多的回憶,像重重疊疊複印的照片,整個的空氣有點模糊。有太陽的地方使人瞌睡,陰暗的地方有古墓的清涼。房屋的青黑的心子里是清醒的,有它自己的一個怪異的世界。而在陰陽交界的邊緣,看得見陽光,聽得見電車的鈴與大減價的布店裡一遍又一遍吹打著《蘇三不要哭》,在那陽光里只有昏睡。

我住在學校里,很少回家,在家裡雖然看到我弟弟與年老的「何干」受磨折,非常不平,但是因為實在難得回來,也客客氣氣敷衍過去了。我父親對於我的作文很得意,曾經鼓勵我學做詩。一共做過三首七絕,第二首詠《夏雨》,有兩句經先生濃圈密點,所以我也認為很好了:「聲如羯鼓催花發,帶雨蓮開第一枝。」第三首詠花木蘭,太不像樣,就沒有興緻再學下去了。

中學畢業那年,母親回國來,雖然我並沒覺得我的態度有顯著的改變,父親卻覺得了,對於他,這是不能忍受的,多少年來跟著他,被養活,被教育,心卻在那一邊。我把事情弄得更槽,用演說的方式向他提出留學的要求,而且吃吃艾艾,是非常壞的演說。他發脾氣,說我受了人家的挑唆。我後母當場罵了出來,說:「你母親離了婚還要干涉你們家的事。既然放不下這裡,為甚麼不回來?可惜遲了一步,回來只好做姨太太!」

滬戰發生,我的事暫且擱下了。因為我們家鄰近蘇洲河,夜間聽見炮聲不能入睡,所以到我母親處住了兩個禮拜。回來那天,我後母問我:「怎樣你走了也不在我跟前說一聲?」我說我向父親說過了。她說:「噢,對父親說了!你眼睛里哪兒還有我呢?」她刷地打了我一個嘴巴,我本能地要還手,被兩個老媽子趕過來拉住了。我後母一路銳叫著奔上樓去:「她打我!她打我!」在這一剎那間,一切都變得非常明晰,下著百葉窗的暗沉沉的餐室,飯已經開上桌了,沒有金魚的金魚缸,白瓷缸上細細描出橙紅的魚藻。我父親趿著拖鞋,拍達拍達衝下樓來。揪住我,拳足交加,吼道:「你還打人!你打人我就打你!今天非打死你不可!」我覺得我的頭偏到這一邊,又偏到那一邊,無數次,耳朵也震聾了。我坐在地下,躺在地下了,他還揪住我的頭髮一陣踢。終於被人拉開。我心裡一直很清楚,記起我母親的話:「萬一他打你,不要還手,不然,說出去總是你的錯,」所以也沒有想抵抗。他上樓去了,我立起來走到浴室里照鏡子,看我身上的傷,臉上的紅指印,預備立刻報巡捕房去。走到大門口,被看門的巡警攔住了說:「門鎖著呢,鑰匙在老爺那兒。」我試著撒潑,叫鬧踢門,企圖引起鐵門外崗警的注意,但是不行,撒潑不是容易的事。我回到家裡來,我父親又炸了,把一隻大花瓶向我頭上擲來,稍微歪了一歪,飛了一房的碎瓷。他走了之後,何干向我哭,說:「你怎麼會弄到這樣的呢?」我這時候才覺得滿腔冤屈,氣涌如山地哭起來,抱著她哭了許久。然而她心裡是怪我的,因為愛惜我,她替我膽小,怕我得罪了父親,要苦一輩子,恐懼使她變得冷而硬。我獨自在樓下的一間空房裡呆了一整天,晚上就在紅木炕床上睡了。

第二天,我姑姑來說情,我後母一見她便冷笑:「是來捉鴉片的么?」不等她開口我父親便從煙鋪上跳起來劈頭打去,把姑姑也打傷了,進了醫院,沒有去報捕房,因為太丟我們家的面子。

我父親揚言說要用手槍打死我。我暫時被監禁在空房裡,我生在裡面的這座房屋忽然變成生疏的了,像月光底下的,黑影中現出青白的粉牆,片面的,癲狂的。

BeverleyNichols有一句詩關於狂人的半明半昧:「在你的心中睡著月亮光,」我讀到它就想到我們家樓板上的藍色的月光,那靜靜地殺機。

我也知道我父親決不能把我弄死,不過關幾年,等我放出來的時候已經不是我了。數星期內我已經老了許多年。我把手緊緊捏著陽台上的木欄干,彷彿木頭上可以榨出水來。頭上是赫赫的藍天,那時候的天是有聲音的,因為滿天的飛機。我希望有個炸彈掉在我們家,就同他們死在一起我也願意。何干怕我逃走,再三叮囑:「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呀!出去了就回不來了。」然而我還是想了許多脫逃的計劃,《三劍客》《基度山恩仇記》一齊到腦子裡來了。記得最清楚的是《九尾龜》里章秋谷的朋友有個戀人,用被單結成了繩子,從窗戶里縋了出來。我這裡沒有臨街的窗,惟有從花園裡翻牆頭出去。靠牆倒有一個鵝棚可以踏腳,但是更深人靜的時候,驚動兩隻鵝,叫將起來,如何是好?

花園裡養著呱呱追人啄人的大白鵝,唯一的樹木是高大的白玉蘭,開著極大的花,像污穢的白手帕,又像廢紙,拋在那裡,被遺忘了,大白花一年開到頭。從來沒有那樣邋遢喪氣的花。

正在籌劃出路,我生了沉重的痢疾,差一點死了。我父親不替我請醫生,也沒有葯。病了半年,躺在床上看著秋冬的淡青的天,對面的門樓上挑起石灰的鹿角,底下累累兩排小石菩薩——也不知道現在是哪一朝,哪一代……朦朧地生在這所房子里,也朦朧地死在這裡么?死了就在園子里埋了。

然而就在這樣想著的時候,我也傾全力聽著大門每一次的開關,巡警咕滋咖滋抽出銹澀的門閂,然後嗆啷啷一聲巨響,打開了鐵門。睡里夢裡也聽見這聲音,還有通大門的一條煤屑路,腳步下沙子的吱吱叫。即使因為我病在床上他們疏了防,能夠無聲地溜出去么?

一等到我可以扶牆摸壁行走,我就預備逃。先向何干套口氣打聽了兩個巡警換班的時候,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牆一步一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夫講起價錢來了——我真高興我還沒忘了怎樣還價。真是發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中的滑稽。後來知道何干因為犯了和我同謀的嫌疑,大大的被帶累。我後母把我一切的東西分著給了人,只當我死了。這是我那個家的結束。

我逃到母親家,那年夏天我弟弟也跟著來了,帶了一雙報紙包著的籃球鞋,說他不回去了。我母親解釋給他聽她的經濟力量只能負擔一個人的教養費,因此無法收留他。他哭了,我在旁邊也哭了。後來他到底回去了,帶著那雙籃球鞋。

何干偷偷摸摸把我小時的一些玩具私運出來給我做紀念,內中有一把白象牙骨子淡綠鴕鳥毛扇扇,因為年代久了,一扇便掉毛,漫天飛著,使人咳嗆下淚。至今回想到我弟弟來的那天,也還有類似的感覺。

我補書預備考倫敦大學。在父親家裡孤獨慣了,驟然想學做人,而且是在窘境中做「淑女」,非常感到困難。同時看得出我母親是為我犧牲了許多,而且一直在懷疑著我是否值得這些犧牲。我也懷疑著。常常我一個人在公寓的屋頂陽台上轉來轉去,西班牙式的白牆在藍天上割出斷然的條與塊。仰臉向當頭的烈日,我覺得我是赤裸裸的站在天底下了,被裁判著像一切的惶惑的未成年的人,因於過度的自誇與自鄙。這時候,母親的家不復是柔和的了。

考進大學,但是因為戰事,不能上英國去,改到香港,三年之後又因為戰事,書沒讀完就回上海來。公寓里的家還好好的在那裡,雖然我不是那麼絕對地信仰它了,也還是可珍惜的。現在我寄住在舊夢裡,在舊夢裡做著新的夢。

寫到這裡,背上吹的風有點冷了,走去關上玻璃門,陽台上看見毛毛的黃月亮。

古代的夜裡有更鼓,現在有賣餛飩的梆子,千年來無數人的夢的拍板:「托,托,托,托」——可愛又可哀的年月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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