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斷佛羅倫薩

有些相遇是命中注定的，有些寂寞是難以言說的。

就像她和他的相遇。在春天，在佛羅倫薩。幾百年了，佛羅倫薩就像一個成熟的女人，越到中年越有魅力了。

她找不到自己暫住的那個旅店了——她只記得它們有著神秘的火焰一般的哥特式的長窗，非常美，非常奢侈的那種浪費的紅，塗滿了整個牆和屋頂。

恰在這時，她遇到了他。

她用中文說著那個旅店的地址，很顯然，她把對方當成了中國人，但顯然，他不是。因為他那張清秀的臉寫滿了茫然。

哦，是個韓國人。

於是，她換了發澀的英語，表達著她的迷路。他微笑，露出韓國男子特有的優雅，伸出手來，拉她上了他坐的計程車，20分鐘之後，她看到了她的旅店，那個幾個世紀以前翡冷翠明亮而旖旎的花紋爬在鐵藝的窗上。

第二天，她沒有想到他來找她。

他略帶羞澀，邀請她去喝咖啡，那是一家喚作佛洛瑞安的咖啡館。他說，從前王爾德和很多歷史名人常常來這裡喝咖啡呢，在歐洲，能夠保留住這種古舊就是最美的文化遺產，侍者會以王爾德曾經坐過這張椅子而自豪。

她想：這是她的艷遇呢，還好，對面的男子長得不錯，英俊瀟洒，而且看起來極有修養。她將在佛羅倫薩待一個禮拜，這七天里，她願意和他一起分享這份快樂。

他們說了彼此的名字，她說的是自己的網名，柳葉眉，真名她是不會告訴他的。而他說，我叫鄭在明，她想，韓國叫鄭在明的同名男人應該不少吧。

接下來的幾天，他們一起遊了聖母百花大教堂——那是所有來佛羅倫薩的人必游之地，這裡被拿破崙稱作「歐洲最美的客廳」，他們坐在那裡聽人們祈禱。

再後來，他們一起遊了美第奇—里卡爾第宮、韋奇奧宮、喬托鐘樓、烏費茲美術館……

坐在上百年歷史的老咖啡店的軟座上，一邊享受小弦樂團演奏的同時，喝著二十歐元一杯的「上等而昂貴」的咖啡。此生，大概是最後一次來佛羅倫薩了，為什麼不拚卻一醉？為什麼不任性地活著呢？

到最後一天他看著她的眼睛說：「我喜歡你，跟我回韓國吧。」

她亦有一點點心動，但認定這隻不過是艷遇而已，所以，她笑著拒絕，而且很抒情地說：「我們做朋友吧，來個佛羅倫薩之約，每年的五月，我們來佛羅倫薩住一個禮拜，舊夢重溫，就算老朋友聚會，怎麼樣？」

「真的嗎？」他問。

那一刻，她覺得是真的。分手時，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也有一點傷感，此去經年，那種寂寞和絕望只有自己最清楚，世界上有一種心動是絕望的那種心動，只有自己最清楚多麼絕望。

她那時馬上就要結婚了，是怕婚後再也沒有如此浪漫的心情來佛羅倫薩。

他告訴她，波伏娃和薩特經常會來佛羅倫薩相會的。她微微笑了一下，她不是波伏娃，他也不是薩特，而她只不過是一個凡俗的女子，在佛羅倫薩做了一場春閨夢而已。

上了飛機，還想著他揮著手，想著明年五月十日，我在佛羅倫薩等你。

以為這不過是一場偶然邂逅，以為只是一時的衝動說說而已，生活哪裡能像這個禮拜一樣的精彩和富有詩意。

他曾經用蹩腳的義大利語為她唱《我的太陽》，而她穿行於那些大街小巷，在喬托鐘樓的一聲嘆息，她不是他的太陽。

回國后她很快結婚生子，過起了忙碌而踏實的生活。六年之後，孩子上了學，她成了有錢有閑的女子。

她想起了佛羅倫薩的五月之約。

六年前的佛羅倫薩，她輕易說出的話，彷彿一分鐘不能再等，看看日子，卻早已經過了五月，是六月了，馬上又笑自己，怎麼可能？年輕時說的約定，只是任性又無意的約定，怎麼會去踐行呢？

六月就六月吧。

六年多過去，卻仍然是那個佛羅倫薩，更素樸也更華麗，更古老也更懷舊，連那祖傳小店的胖老闆娘都沒有變。

她戀舊，所以，選擇了原來的那家旅店。

那老闆娘嚷起來，天啊，怎麼可能是你？柳葉眉，你終於來了。

她驚住了——縱然這老闆娘記性好，也好不到記得她的名字和她並不出眾的長相吧？

老闆娘幾乎是撲過來：你來晚了，他剛剛走。

誰？誰剛剛走？

鄭在明。他每年五月十日都會來，住上一個禮拜，看一場歌劇，去咖啡館坐一坐，等你，可是，你從不曾來過……

那一刻，她由腳底升起一股寒流，無比的冷，冷到渾身顫抖——他居然把隨口說出的諾言當真了，也怪自己太輕率了。

感覺眼睛有些澀，為自己輕易許下諾言卻沒有踐行，為自己的年輕，也為他真的來過，從韓國到佛羅倫薩，不算近，但他卻真的每年都來，只為了等她。

除了他叫鄭在明，她居然沒有他的其他任何聯繫方式。

她有預感，明年的五月，她一定會來佛羅倫薩的，無論有天大的事，她也要來佛羅倫薩！

這是整整一年的等待，為了等待這年的五月，她覺得自己都老了。沒有人知道她的這個秘密，那是她一個人的佛羅倫薩。

這次，是她先來。她買了幾款巴黎流行的春裝，最新款，價錢不菲，七年之後，她已經三十多了。

鏡子里，是一個風韻猶存的少婦，紅唇像燃燒的玫瑰。她不是等待自己的情人，她是在等待一個約定，她已經失約了七年，不能再失約了。

但他卻沒有來。

他居然沒有來。

整整一個禮拜，她留戀在他和她曾經一起游過的那些舊地，想不出他不來的理由，也許終於寂寞和絕望了，所以，也結婚了。所以，也許和她一樣，終於想過一些正常人的生活了。

臨走那天，老闆娘喊住她：柳葉眉，電話，你的電話。

她的心狂跳著撲下樓去：是他，真的是他！

不，不是他。是他的妹妹。

那個女子說：「我哥讓給佛羅倫薩打個電話，也許有個女子在那裡等他。」

「你哥呢？」

「剛去世了，從去年冬天那會就一直病著，一直想來佛羅倫薩，但身體已經不允許了……」

這太像電影、太像一個故事了，居然都不像是真的，她恍惚間上了樓，看著那些紅色的，像極了燃燒的玫瑰，一跳一跳的，在心裡，在夢裡。

原來，這世上有一種愛情是無法言說、無法忘懷的，哪怕短暫到僅僅七日，或許，恰是一生不能忘記的花朵——雖然開在谷底無人知曉，雖然過幾天可能就開敗了，可是只有它們自己最清楚，它們曾努力地開過。

她明白，以後每年的五月，她必來佛羅倫薩——在花開的季節，她將穿行於那些大街小巷，在前塵舊事中，追憶一場風花雪月的美好記憶。

人生感悟：

在寂寞中可以學會冷靜，也可以學會思考問題，想著以前的無知和愚昧，一個人躲在黑夜裡，獨自舔著自己的傷口，讓傷口一點一點的癒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