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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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活在白銀時代,我在寫作公司的小說室里做事。有一位穿棕色衣服的女同事對我說:她要寫小說。這就是前因。猜一猜後果是什麼?後果是:我失眠了。失眠就是睡不著覺,而且覺得永遠也睡不著。身體躺在床上,意識卻在黑暗的街道上漫遊,在寂靜中飛快地掠過一扇扇靜止的窗戶,就如一隻在夜裡飛舞的蝙蝠。這好像是在做夢,但睡著以後才能做夢,而且睡過以後就應該不困。醒來之後,我的感覺卻是更困了。
我自己的小說寫到了這裡:「後來,老師躺在我懷裡,把絲一樣的短髮對著我。這些頭髮裡帶著香波的氣味。有一段時間,她一聲都不吭,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我探出頭去,從背後打量她的身體,從腦後到腳跟一片潔白,腿伸得筆直。她穿著一條淺綠色的棉織內褲。後來,我縮回頭來,把鼻子埋在她的頭髮里。又過了一會兒,她對我說(輕輕地,但用下命令的口吻):晚上陪我吃飯。我在鼻子里哼了一聲來答應,她就爬起身來,從上到下地端詳我,然後抓住我內褲的兩邊,把它一把扯了下來,暴露出那個傢伙。那東西雖然很激動,但沒多大。見了它的模樣,老師不勝詫異地說道:怎麼會是這樣!我感到羞愧無地,但也滿足了我的戀母情結。其實,她比我大不了幾歲,但老師這個稱呼就有這樣的魔力。」
起床以後,我先套上一件彈力護身,再穿上衣服,就迷迷糊糊來上班。路上是否撞死了人,撞死了幾個,都一概不知。停車場上霧氣稀薄……今天早上不穿護身簡直就不敢出門:那東西直翹翹的,像個棍麵包。但在我的小說里,我卻長了個小雞雞。這似乎有點不真實——脫離了生活。但這是十幾年前的事——在這十幾年裡,我會長大。一切都這麼合情合理,這該算本真正的小說了罷?
「我在老師的床上醒來時,房間里只剩了窗口還是灰白色。那窗子上掛了一面竹帘子。我身上蓋了一條被單,但這塊布遮不住我的腳,它伸到床外,在窗口的光線下陳列著。這間房子里滿是女性的氣味,和夾竹桃的氣味相似。夜晚將臨。老師躺在我身後,用柔軟的身體摩娑著我」——以前這個情景經常在我夢裡出現。它使我感到親切、安靜,但感覺不到性。因為我未曾長大成人。
現在我長了一臉的粉刺疙瘩,而且長出了腋毛和陰毛,喉結也開始長大。我的聲音變得渾厚。更重要的是,那個往上翹的東西總是強項不伏……書上說,這種情況叫青春期。青春期的少年經常失眠。我有點懷疑:三十三歲開始青春期,是不是太晚一點了?
早上我到了辦公室,馬上埋頭劈里啪啦地打字,偶而抬起頭來看看這間屋子,發現所有的人都在劈里啪啦地打字,他們全都滿臉倦容,睡眼惺忪,好像一夜沒睡——也不知是真沒睡還是假沒睡。但我知道,我自己一定是這個樣子。我是什麼樣子,他們就是什麼樣子,所以我不需要帶鏡子——有的人還在搖頭晃腦,好像腦殼有二十斤重。有人用一隻手托在下巴上,另一隻手用一個指頭打字:學我學得還滿像呢。只有「棕色的」例外,她什麼都不做,只管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眼皮紅通通的,大概一夜沒睡。此人的特異之處,就是能夠對身邊的遊戲氣氛一無所知。我嘆了口氣,又去寫自己的小說了……
「晚上,老師叫我陪她去吃飯,坐在空無一人的餐館里,我又開始心不在焉。記得有那麼一秒鐘,我對面前的胡桃木餐桌感興趣,掂了它一把,發現它太重,是種合成材料,所以不是真胡桃木的。還記得在飯快吃完時,我把服務員叫來,讓她到隔壁快餐店去買一打漢堡包,我在五分鐘內把它們都吃了下去。這沒什麼稀罕的,像我這樣冥思苦想,需要大量的能量。最後付帳時,老師發現沒帶錢包。我付了帳,第二天她把錢還我,我就收下了。當時覺得很自然,現在覺得有些不妥之處。」假如我知道老師在哪裡,就會去找她,請她吃頓飯,或者把那頓飯錢還給她。但我不知道她在哪裡。老師早就離開學校了。這就是說,我失去了老師的線索。這實在是樁罪過。
「我和老師吃完了晚飯,回到學校里去。像往常一樣,我跟在她的身後。假如燈光從身後射來,就在地上留下一幅馬戲團的剪影:馴獸女郎和她的大狗熊。馬路這邊的行人抬起頭來看我一眼,急匆匆地走過;在馬路對面卻常有人站下來,死盯盯地看著我——在中國,身高兩米一十的人不是經常能見到的。路上老師站住了幾次,她一站住,我也就站住。後來我猛然領悟到,她希望我過去和她並肩走,我就走了過去——人情世故可不是我的長項。當時已近午夜,我和老師走在校園裡。她一把抓住我肋下的肉,使勁捻著。我繼續一聲不吭地走著——既然老師要掐我,那就讓她掐罷。後來她放開我,哈哈地笑起來了。我問她為什麼要笑,她說:手抽筋了。我問她要緊不要緊,她笑得更加厲害,彎下腰去……忽然,她直起身來,朝我大喝一聲:你摟著我呀!後來,我就抱著她的肩頭,讓她抱住我的腰際。感覺還算可以——但未必可以叫作我摟她,就這樣走到校園深處,坐在一條長椅上。我把她抱了起來,讓她摟著我的脖子。常能看到一些男人在長椅上抱起女伴,但抱著的未必都是他的老師。後來,她嘆了一口氣,說道:你放手吧。我早就想這樣做,因為我感到兩臂酸痛。此後,老師就落在了我的腿上。在此之前,我是把她平端著的——我覺得把她舉得與肩平高顯得尊重,但尊重久了,難免要抽筋。」寫完了這一段之後,我把手從鍵盤上抬了起來,給了自己一個雙鋒貫耳,險些打聾了——我就這麼寫著,從來不看過去的舊稿,但新稿和舊稿頂多差個把標點符號。像這麼寫作真該打兩個耳刮子——但我打這一下還不是為了自己因循守舊。我的頭疼犯了,打一下裡面疼得輕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