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窗外的那棵老棗樹葉子落光了,光禿禿帶刺的技啞戳向鉛灰的天,另一棵是烏柏,還剩下最後幾片紫紅的葉子在細枝頭上顫動不已。初么一,他收到了倩的回信,說她那農村小學校放寒假就動身來看他,信寫得很簡短,寥寥數語,字跡工整,剛過半莧,信里沒一句話談到要同他生活在一起,但終於決定來,想必也就深思過了。他看到了希望,把希望繼而變成切實的計劃。
晚稻收割曬了,場場了,儲存到生產隊的糧倉里。田裡的水放乾,用作綠肥的草籽撒下,就等開春再犁地育秧。田裡一年的活計忙完了,農民們都在做自家的事,上山裡砍柴,修整豬圈,打土牆蓋屋的多半是為娶親或是兄弟分家,他也該做些準備迎接倩。但他這屋土打的牆得過了夏天乾透了才能抹石灰刷白,除了把門窗框子邊和椽子上透風的縫隙堵點泥巴,也就沒甚麽可乾的。倩來自然是在這屋裡和他同床就寢,鄉里人眼裡就得結婚,他得先放出風聲,讓村裡知道他要娶老婆了。倩要同意的話也好辦,去公社領一紙結婚證書就是了,不必照鄉里的習俗備酒席,再說一切舊規矩也都革除了,問題是她信中並沒明確說是否來結婚。
小鎮邊上早年失火燒掉的老廟址上修整的兩間房是汽車站,每天一趙班車,從縣城來當即再返回。他難以記得清倩的面貌,可班車到的時候卻從下車的人中一眼便認出來了。情拎個當地人沒有的那種旅行提包,還扎的兩個短辮子,不過臉色晒黑了,也似乎胖了些,不知是不是久天穿得多的緣故。他立即上前接過提包,問:「這一路還順利嗎?」
倩說從哪裡到哪裡轉長途汽車,又上火車,又轉車,再坐長途汽車,好在融在縣城汽車站買好了票等她,立刻就接上了來這鎮上的班車。倩舒了口氣說:「上路已經是第四天啦!」
倩還很興奮,顯得也很山口然,走在進村的田埂上,同他並肩相依,挨得很緊,好像多年相愛,就是他的親人。這姑娘就要同他生活在」起,成為他的妻子,彼此相依為命,這還需要說明嗎?
倩坐到墊了稻草的木板床鋪上,這屋裡最舒服的位置,他坐在對面,房裡唯一的一張椅子上,說:「累了就把鞋脫掉,可以靠在被子上休息。」
他替倩泡上一杯碧綠的新茶,這山鄉最好的土產。
倩環顧疙里疙瘩的土牆,沒有天花板的灰黑瓦頂。他說過了夏天就抹上石灰,也可以買些木材把天花板裝上,再找木匠做幾件傢具,她想怎樣布置就怎樣弄。倩說她那裡住的是塞洞,也是土牆,不過很乾燥,可要比這裡的農村窮得多,一片黃土,樹都少有,這時節,棒子茬都割了當柴燒,一點綠色也看不到。她那個小學還算像點樣,連地在內三個教員,那兩位都是當地人,學校由生產大隊的村幹部管理,她也是好不容易爭取到這麽個學校,一個二百來戶的大村子,離縣城三十里路,不通公共汽車,進城得就便搭農民的騾馬車。他說這鎮上的小學校也要複課了,他可以找公社和縣裡的幹部談去,把她調過來。倩也認可,沒有幻想,都很現實。
他們去小鎮上一家老茶館,叫了兩盤炒菜。這也是鎮上唯一的早點鋪和飯館,逢上初一十五趕大集的日子,四鄉來的農民樓上樓下十多張方桌坐個滿堂,歇腳喝茶吃飯的大聲喧嘩。平時,尤其是這下午,空空的只他們兩人,走在吱吱作響的木板樓上,臨窗往下張望,一條狹窄的青石板小街,樓上的人家窗戶相望,樓下開的若干鋪面。有肉鋪,豆腐店,兼賣百貨的布店,賣草繩石灰陶瓷和油鹽醬醋的雜貨鋪,油糧店同時也是榨油碾米的作坊,一個賣澡盆水桶鋤頭的木竹鐵器合作社,還有也賣點西藥的中藥鋪子。這裡也是公社的所在地,有獸醫站衛生院儲蓄所和兼管周圍幾個公社的派出所,有一名警察。過日子的必需品倒應有盡有,還有最基層的政權,頒發印有領袖像的結婚證。
吃完飯,兩分鐘走遍了這條街,他問倩要買些甚麽,她不置可否。他便領她回到兼賣百貨的布店,買了面圓鏡子,背後有個鍍鎳的鐵絲襯子,可以擱在桌上。又買了一床雙人床單,這要同時付布票,還買了一對尼龍混紡的枕套,價錢高一點不收布票。倩沒有反對,還同他一起挑選。店裡有的幾條床單都是大紅花,枕套上綉也是雙喜,鄉里人辦嫁妝才買,無挑選的餘地,倩都由他買下,沒有異議。
回到村裡那土屋,他把後窗關上。外面是個池塘,長滿浮萍,水塘邊有幾塊光滑的石板,平時早晚村婦用棒槌洗衣,夏天夜晚漢子們在那裡洗腳擦身。這初久一,也聽不見蛙嗚了。
倩說她累了,他便換上才買的床單,倩同他一起鋪上,也換上雙喜的枕套,他只有一個枕心,另一個枕套里塞進他的毛線衣,倩把提包里她的一些衣服也塞了進去。
倩先躺下,他坐在床邊,捏住她的手,倩這才說把燈關了吧。
他只記得她的身體,此外都是陌生的,一個他並不了解的女人,除了幾封來信,向他發出的不是求救便是哀怨,同是天涯淪落人,同病相憐。他愛她嗎?他以為是的。而倩呢?他無法知道,幾千里地外來找他,不就是尋求個依靠?她交給他,聽任他在她身上做他要做的,沒有反應,沒有激動,不抗拒,也不說話,之後便睡著了,他以為她睡著了。他有了個女人,一個名正言順屬於他的女人,一個可以建立共同生活的妻子,日後也就可以有共同的語音口,相互信賴。總之,他不會真娶個村姑做老婆。這村裡,那些生了孩子的女人夏天敵個懷餵奶,田邊歇工同漢子們挑逗打鬧,那股粗野風騷勁,滿口髒話,甚麽都不在乎,他也受不了。他倒是也學會了同村婦們逗嘴,但還保持個距離,不像這鄉里的漢子同女人們打鬧起來,不是拉拉扯扯在女人身上躓一把吃個豆腐,就是叫女人們一擁而上扒了褲子,在」片叫罵和笑聲中弄得捏住褲帶鼠竄。鄉里成年干不完的農活,沒別的好開心,可不也是一樂。嫂子們就說:「看不上我們的妹子怎麽的?城裡的姑娘哪有這般水靈?你就看看毛妹那膚色,鮮桃子掐得出水來!還甚麽農活都做得,那像你這樣笨手笨腳的,找個水妹子你幾省心喲!」說得毛妹那小女子掘嘴,拉住人衣襟,往背後躲。對這水靈靈的小女子,他也並非不動心,但看見那些村婦,便看見了日後,這不是他要的生活。
早晨,倩睜開眼,面色紅潤了,也有了笑容。而他,也確實喜悅。倩說不上嫵媚,但顯得乖巧,偎依在他懷裡,知道他在端詳,便又合上眼睛,他握住她乳房,撫摸地。倩是順從的,聽任他手指在她身上游移,曲卷的兩腿便分開了。他又想她了,但克制住,不必這麼急於貪歡,他們要生活在一起,有的是時間。他親了親她,倩松張開的嘴唇用舌回應,他第*次感到她也逼他歡喜,他想倩是愛他的,並非只患難相依。
「我們登記去?」他問倩。
倩柔軟的身體貼緊他,埋在他懷裡,點了點頭,他受了感動。
「起來,馬上就去公社!」
他要同她成家,建立夫妻恩愛,要證明他愛她,立刻登記結婚,然後想法把她調來,他們要安安穩穩在這山鄉落戶,且不管天下如何,過自己的小日子就是了。
倩帶來了未婚的證明,是她所在的公社開出的,就是說,來之前便想好了。公社的幹部他都認識,無須再出示甚麽證件。他們各自在表格上籤個名,填上出生年月日,由文書蓋個章,交了五分錢的紙張費,只花了一分鐘便手續齊備。
經過肉鋪,半片豬肉掛在鐵鉤上,他要下個大肘子。這鄉里買肉不用肉票,出產也豐富!通常倒是餓不死人。可「大躍進」那幾年,也是黨的一聲號令,連口糧都交了公,有的村子整村都餓死了。鄉里人也就學乖了,家家菜園子里都種點芝麻或油菜籽好榨油,家家養豬,吃的是自家的鹹肉,缺的是錢。他說,往後我們也養豬吧,倩白了他一眼,沒明白這玩笑。
新婚的日子還是快活的,他生上炭爐子,等煙散盡,把炭火通紅的爐子搬進屋裡,墩上一大鍋肘子。倩開始輕聲唱歌,是文革前的老歌。他鼓動倩放聲唱,也跟著應和。倩居然有個好嗓子,音色挺亮,這可是個發現。倩笑了笑說:「我練過聲,是女高音。」
「真的?」他興奮起來。
「這算得了甚麽?」倩懶洋洋的,那聲音也甜美。
「不,這很重要,有你這歌聲日子就過得了!」
這就是他們相通之處。他說:「倩,好好唱一個!」
「要聽甚麽?你點吧,」倩有些得意,頭偏側一邊,也嫵媚了。
「那就唱個義大利民歌一重歸索達托一吧!」
「那是男音高的歌。」
「唱個*茶花女*中的一飲酒歌一!」
「那歌詞人聽見不好,」倩還在猶豫。
「這鄉下,不要緊,誰懂呀?你也可以不唱歌詞,」他說。
倩站起來,吸了口氣,卻又打住,說:「還是別唱那些外國歌吧。」
他」時想不出來有甚麼可唱的。
「那就唱個早先的民歌一三十里鋪一!」倩說。
聲音抒發出來,倩眼神也放光了。窗外來了一堆小孩子—跟著又來了幾個婦人。歌聲終止了,窗外一聲感嘆:「唱得幾好啊!」
說這話的是毛妹,夾在其中。婦人們也就七嘴八舌:
「新娘子從哪來呀?」
「要住些日子吧?」
「可就別走啦!」
「娘家在哪裡呀?」
他開了門,乾脆請眾人進屋裡來,介紹道:「這是我老婆!」
眾人卻只堵在房門口不肯進來,他於是拿出在鎮上買好的一大包硬塊水果糖,散結大家,說:「革命化嘛,新事新辦,我結婚啦!」
他就勢帶領倩去生產大隊黨支部書記生產隊長會計各家照了個面,一群吃著糖果的小兒跟在後邊。有婦人家說:「還不快捉只老母雞去!」
有的要給雞蛋,有的老人家也照呼這:「吃菜就上我家園子里來摘!」
「說得都好聽,隨後給錢,不要,不要—推推就就,也還會收下。不可以賒欠人情,但人情也還就有,我在這裡不算外人啦!」他對倩說,頗為得意,又說,「就憑你這副好嗓子,這鄉里哪個學校不歡迎?你來用不著雨天烈日兩腿子泥,長年泡在水田裡,歌當然就唱給我聽。」
有這日子就該知足而常樂,一夜盡歡。倩不像林那麽炙熱,那麽纏綿!那麽貪戀,那麽嬌美,可他擁抱的是他自己合法的妻子。不用擔心,不必顧忌隔牆有耳,不怕窗外窺探,這做人起碼的幸福。聽著頭頂屋瓦上一片風雨聲,他想,明天雨停了,帶倩去山裡玩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