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時候,獲得了一個遊手好閒的職業,去鄉間收集民間歌謠。那一年的整個夏天,我如同一隻亂飛的麻雀,遊盪在知了和陽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喜歡喝農民那種帶有苦味的茶水,他們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樹下,我毫無顧忌地拿起漆滿茶垢的茶碗舀水喝,還把自己的水壺灌滿,與田裡幹活的男人說上幾句廢話,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竊竊私笑里揚長而去。我曾經和一位守著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個下午,這是我有生以來瓜吃得最多的一次,當我站起來告辭時,突然發現自己像個孕婦一樣步履艱難了。然後我與一位當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門檻上,她編著草鞋為我唱了一支《十月懷胎》。我最喜歡的是傍晚來到時,坐在農民的屋前,看著他們將提上的井水潑在地上,壓住蒸騰的塵土,夕陽的光芒在樹梢上照射下來,拿一把他們遞過來的扇子,嘗嘗他們和鹽一樣鹹的鹹菜,看看幾個年輕女人,和男人們說著話。

我頭戴寬邊草帽,腳上穿著拖鞋,一條毛巾掛在身後的皮帶上,讓它像尾巴似的拍打著我的屁股。我整日張大嘴巴打著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間小道上,我的拖鞋吧噠吧噠,把那些小道弄得塵土飛揚,彷彿是車輪滾滾而過時的情景。

我到處遊盪,已經弄不清楚哪些村莊我曾經去過,哪些我沒有去過。我走近一個村子時,常會聽到孩子的喊叫:

「那個老打呵欠的人又來啦。」

於是村裡人就知道那個會講葷故事會唱酸曲的人又來了。其實所有的葷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從他們那裡學來的,我知道他們全部的興趣在什麼地方,自然這也是我的興趣。我曾經遇到一個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腫地坐在田埂上,滿腹的悲哀使他變得十分激動,看到我走來他仰起臉哭聲更為響亮。我問他是誰把他打成這樣的?他手指挖著褲管上的泥巴,憤怒地告訴我是他那不孝的兒子,當我再問為何打他時,他支支吾吾說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準是對兒媳幹了偷雞摸狗的勾當。還有一個晚上我打著手電筒趕夜路時,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兩段赤裸的身體,一段壓在另一段上面,我照著的時候兩段身體紋絲不動,只是有一隻手在大腿上輕輕搔癢,我趕緊熄滅手電筒離去。在農忙的一個中午,我走進一家敞開大門的房屋去找水喝,一個穿短褲的男人神色慌張地擋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來一桶水,隨後又像耗子一樣竄進了屋裡。這樣的事我屢見不鮮,差不多和我聽到的歌謠一樣多,當我望著到處都充滿綠色的土地時,我就會進一步明白莊稼為何長得如此旺盛。

那個夏天我還差一點談情說愛,我遇到了一位賞心悅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臉蛋至今還在我眼前閃閃發光。我見到她時,她捲起褲管坐在河邊的青草上,擺弄著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碩的鴨子。這個十六七歲的女孩,羞怯地與我共同度過了一個炎熱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時都要深深地低下頭去,我看著她偷偷放下捲起的褲管,又怎樣將自己的光腳丫子藏到草叢裡去。那個下午我信口開河,向她兜售如何帶她外出遊玩的計劃,這個女孩又驚又喜。我當初情緒激昂,說這些也是真心實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不去考慮以後會是怎樣。可是後來,當她三個強壯如牛的哥哥走過來時,我才嚇一跳,我感到自己應該逃之夭夭了,否則我就會不得不娶她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貴的老人時,是夏天剛剛來到的季節。

那天午後,我走到了一棵有著茂盛樹葉的樹下,田裡的棉花已被收起,幾個包著頭巾的女人正將棉稈拔出來,她們不時抖動著屁股摔去根須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從身後取過毛巾擦起臉上的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陽光下泛黃的池塘,我就靠著樹榦面對池塘坐了下來,緊接著我感到自己要睡覺了,就在青草上躺下來,把草帽蓋住臉,枕著背包在樹蔭里閉上了眼睛。

這位比現在年輕十歲的我,躺在樹葉和草叢中間,睡了兩個小時。其間有幾隻螞蟻爬到了我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準確地將它們彈走。後來彷彿是來到了水邊,一位老人撐著竹筏在遠處響亮地吆喝。我從睡夢裡掙脫而出,吆喝聲在現實里清晰地傳來,我起身後,看到近旁田裡一個老人正在開導一頭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許已經深感疲倦,它低頭佇立在那裡,後面赤裸著脊背扶犁的老人,對老牛的消極態度似乎不滿,我聽到他嗓音響亮地對牛說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做和尚化緣,做雞報曉,做女人織布,哪只牛不耕田?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聽到老人的吆喝后,彷彿知錯般地抬起了頭,拉著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樣黝黑,兩個進入垂暮的生命將那塊古板的田地耕得嘩嘩翻動,猶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隨後,我聽到老人粗啞卻令人感動的嗓音,他唱起了舊日的歌謠,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長長的引子,接著出現兩句歌詞——

皇帝招我做女婿,路遠迢迢我不去。

因為路途遙遠,不願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鳴得意讓我失聲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腳步,老人又吆喝起來:

「二喜,有慶不要偷懶;家珍,鳳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頭牛竟會有這麼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邊,問走近的老人:

「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來,他將我上下打量一番后問:

「你是城裡人吧?」

「是的。」我點點頭。

老人得意起來,「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我說:「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這牛叫福貴,就一個名字。」

「可你剛才叫了幾個名字。」

「噢——」老人高興地笑起來,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當我湊過去時,他欲說又止,他看到牛正抬著頭,就訓斥它:

「你別偷聽,把頭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頭,這時老人悄聲對我說: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幾個名字去騙它,它聽到還有別的牛也在耕田,就不會不高興,耕田也就起勁啦。」

老人黝黑的臉在陽光里笑得十分生動,臉上的皺紋歡樂地遊動著,裡面鑲滿了泥土,就如布滿田間的小道。

這位老人後來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樹下,在那個充滿陽光的下午,他向我講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這裡走來走去,他穿著一身黑顏色的綢衣,總是把雙手背在身後,他出門時常對我娘說: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產上,幹活的佃戶見了,都要雙手握住鋤頭恭敬地叫一聲:

「老爺。」

我爹走到了城裡,城裡人見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時就像個窮人了。他不愛在屋裡床邊的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歡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時候,我爹打著飽嗝,那聲響和青蛙叫喚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糞缸走去。

走到了糞缸旁,他嫌缸沿臟,就抬腳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紀大了,屎也跟著老了,出來不容易,那時候我們全家人都會聽到他在村口嗷嗷叫著。

幾十年來我爹一直這樣拉屎,到了六十多歲還能在糞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兩條腿就和鳥爪一樣有勁。我爹喜歡看著天色慢慢黑下來,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兒鳳霞到了三、四歲,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爺爺拉屎,我爹畢竟年紀大了,蹲在糞缸上腿有些哆嗦,鳳霞就問他:

「爺爺,你為什麼動呀?」

我爹說:「是風吹的。」

那時候我們家境還沒有敗落,我們徐家有一百多畝地,從這裡一直到那邊工廠的煙囪,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遠近聞名的闊老爺和闊少爺,我們走路時鞋子的聲響,都像是銅錢碰來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裡米行老闆的女兒,她也是有錢人家出生的。有錢人嫁給有錢人,就是把錢堆起來,錢在錢上面嘩嘩地流,這樣的聲音我有四十年沒有聽到了。

我是我們徐家的敗家子,用我爹的話說,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過幾年私塾,穿長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書時,是我最高興的。我站起來,拿著本線裝的《千字文》,對私塾先生說:

「好好聽著,爹給你念一段。」

年過花甲的私塾先生對我爹說:

「你家少爺長大了准能當個二流子。」

我從小就不可救藥,這是我爹的話。私塾先生說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現在想想他們都說對了,當初我可不這麼想,我想我有錢呵,我是徐家僅有的一根香火,我要是滅了,徐家就得斷子絕孫。

上私塾時我從來不走路,都是我家一個僱工背著我去,放學時他已經恭恭敬敬地彎腰蹲在那裡了,我騎上去后拍拍僱工的腦袋,說一聲:

「長根,跑呀。」

僱工長根就跑起來,我在上面一顛一顛的,像是一隻在樹梢上的麻雀。我說一聲:

「飛呀。」

長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飛的樣子。

我長大以後喜歡往城裡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家。我穿著白色的絲綢衣衫,頭髮抹得光滑透亮,往鏡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滿腦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錢人的樣子。

我愛往妓院鑽,聽那些風騷的女人整夜嘰嘰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聲音聽上去像是在給我撓痒痒。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後,也就免不了要去賭。這個嫖和賭,就像是胳膊和肩膀連在一起,怎麼都分不開。後來我更喜歡賭博了,嫖妓只是為了輕鬆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樣,說白了就是撒尿。賭博就完全不一樣了,*沂怯滯純煊紙粽牛乇鶚悄歉黿*張,有一股叫我說不出來的舒坦。以前我是過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整天有氣無力,每天早晨醒來犯愁的就是這一天該怎麼打發。我爹常常唉聲嘆氣,訓斥我沒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不是非我莫屬,我對自己說:「憑什麼讓我放著好端端的日子不過,去想光耀祖宗這些累人的事。再說我爹年輕時也和我一樣,我家祖上有兩百多畝地,到他手上一折騰就剩一百多畝了。我對爹說:

「你別犯愁啦,我兒子會光耀祖宗的。」

總該給下一輩留點好事吧。我娘聽了這話吃吃笑,她偷偷告訴我:「我爹年輕時也這麼對我爺爺說過。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幹不了的事硬要我來干,我怎麼會答應。那時候我兒子有慶還沒出來,我女兒鳳霞剛好四歲。家珍懷著有慶有六個月了,自然有些難看,走路時褲襠里像是夾了個饅頭似的一撇一撇,兩隻腳不往前往橫里跨,我嫌棄她,對她說:

「你呀,風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從不頂撞我,聽了這糟蹋她的話,她心裡不樂意也只是輕輕說一句:

「又不是風吹大的。」

自從我賭博上以後,我倒還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畝地掙回來。那些日子爹問我在城裡鬼混些什麼,我對他說:

「現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問:「做什麼生意?」

他一聽就火了,他年輕時也這麼回答過我爺爺。他知道我是在賭博,脫下布鞋就朝我打來,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幾下就該完了吧。可我這個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氣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隻蒼蠅,讓他這麼拍來拍去。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說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來的份上讓讓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脫下右腳的布鞋,還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這樣他就動彈不得了,他氣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聲:

「孽子。」

我說:「去你娘的。」

雙手一推,他就跌坐到牆角里去了。

我年輕時吃喝嫖賭,什麼浪蕩的事都干過。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單名,叫青樓。裡面有個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愛,她走路時兩片大屁股就像掛在樓前的兩隻燈籠,晃來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動一動時,壓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裡搖呀搖呀。我經常讓她背著我去逛街,我騎在她身上像是騎在一匹馬上。

我的丈人,米行的陳老闆,穿著黑色的綢衫站在櫃檯後面。我每次從那裡經過時,都要揪住妓女的頭髮,讓她停下,脫帽向丈人致禮:

「近來無恙?」

我丈人當時的臉就和松花蛋一樣,我呢,嘻嘻笑著過去了。後來我爹說我丈人幾次都讓我氣病了,我對爹說:

「別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沒氣成病。他自己生病憑什麼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騎在妓女身上經過他的店門時,我丈人身手極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竄到裡屋去了。他不敢見我,可當女婿的路過丈人店門總該有個禮吧。我就大聲嚷嚷著向逃竄的丈人請安。

最風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國軍準備進城收復失地。

那天可真是熱鬧,城裡街道兩旁站滿了人,手裡拿著小彩旗,商店都斜著插出來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還掛了一幅兩扇門板那麼大的蔣介石像,米行的三個夥計都站在蔣介石左邊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樓里賭了一夜,腦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著自己有半個來月沒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我就把那個胖大妓女從床上拖起來,讓她背著我回家,叫了抬轎子跟在後面,我到了家好讓她坐轎子回青樓。

那妓女嘟嘟噥噥背著我往城門走,說什麼雷公不打睡覺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說我心腸黑。我把一個銀元往她胸口灌進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門,一看到兩旁站了那麼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來了。

我丈人是城裡商會的會長,我很遠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國軍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著喊:

「來啦,來啦。」

我丈人還以為是國軍來了,趕緊閃到一旁。我兩條腿像是夾馬似的夾了夾妓女,對她說:

「跑呀,跑呀。」

在兩旁人群的鬨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著我小跑起來,嘴裡罵道:

「夜裡壓我,白天騎我,黑心腸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我咧著嘴頻頻向兩旁鬨笑的人點頭致禮,來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頭髮:

「站住,站住。」

妓女哎唷叫了一聲站住腳,我大聲對丈人說:

「岳父大人,女婿給你請個早安。」

那次我實實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臉丟盡了,我丈人當時傻站在那裡,嘴唇一個勁地哆嗦,半晌才沙啞地說一聲:

「祖宗,你快走吧。」

那聲音聽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當然知道我在城裡這些花花綠綠的事,家珍是個好女人,我這輩子能娶上這麼一個賢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輩子換來的。家珍對我從來都是逆來順受,我在外面胡鬧,她只是在心裡打鼓,從不說我什麼,和我娘一樣。

我在城裡鬧騰得實在有些過分,家珍心裡當然有一團亂麻,亂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從城裡回到家中,剛剛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樣菜,擺在我面前,又給我斟滿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來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樣子讓我覺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麼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這天是什麼日子。我問她,她不說,就是笑盈盈地看著我。

那四樣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塊差不多大小的豬肉。起先我沒怎麼在意,吃到最後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塊豬肉。我一愣,隨後我就嘿嘿笑了起來。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開導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樣的。我對家珍說:

「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面長得不一樣的女人,我心裡想的就是不一樣,這實在是沒辦法的事。

家珍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心裡對我不滿,臉上不讓我看出來,弄些轉彎抹角的點子來敲打我。我偏偏是軟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愛往城裡跑,愛往妓院鑽。還是我娘知道我們男人心裡想什麼,她對家珍說:

「男人都是饞嘴的貓。」

我娘說這話不只是為我開脫,還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聽這話眼睛就眯成了兩條門縫,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輕時也不檢點,他是老了干不動了才老實起來。

我賭博時也在青樓,常玩的是麻將,牌九和骰子。我每賭必輸,越輸我越想把我爹年輕時輸掉的一百多畝地贏回來。

剛開始輸了我當場給錢,沒錢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飾,連我女兒鳳霞的金項圈也偷了去。後來我乾脆賒帳,債主們都知道我的家境,讓我賒帳。自從賒帳以後,我就不知道自己輸了有多少,債主也不提醒我,暗地裡天天都在算計著我家那一百多畝地。

一直到解放以後,我才知道賭博的贏家都是做了手腳的,難怪我老輸不贏,他們是挖了個坑讓我往裡面跳。那時候青樓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紀都快到六十歲了,眼睛還和貓眼似的賊亮,穿著藍布長衫,腰板挺著筆直,平常時候總是坐在角落裡,閉著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賭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幾聲,慢悠悠地走過來,選一位置站著看,看了一會便有人站起來讓位:

「沈先生,這裡坐。」

沈先生撩起長衫坐下,對另三位賭徒說:

「請。」

青樓里的人從沒見到沈先生輸過,他那雙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時,只聽到嘩嘩的風聲,那付牌在他手中忽長忽短,唰唰地進進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對我說:

「賭博全靠一雙眼睛一雙手,眼睛要練成爪子一樣,手要練成泥鰍那樣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龍二來了,龍二說話時南腔北調,光聽他的口音,就知道這人不簡單,是闖蕩過很多地方,見過大世面的人。龍二不穿長衫,一身白綢衣,和他同來的還有兩個人,幫他提著兩隻很大的柳條箱。

那年沈先生和龍二的賭局,實在是精彩,青樓的賭廳里擠滿了人,沈先生和他們三個人賭。龍二身後站著一個跑堂的,托著一盤干毛巾,龍二不時取過一塊毛巾擦手。他不拿濕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們看了都覺得稀奇。他擦手時那副派頭像是剛吃完了飯似的。起先龍二一直輸,他看上去還滿不在乎,倒是他帶來的兩個人沉不住氣,一個罵罵咧咧,一個唉聲嘆氣。沈先生一直贏,可臉上一點贏的意思都沒有,沈先生皺著眉頭,像是輸了很多似的。他腦袋垂著,眼睛卻跟釘子似的釘在龍二那雙手上。沈先生年紀大了,半個晚上賭下來,就開始喘粗氣,額頭上汗水滲了出來,沈先生說:

「一局定勝負吧。」

龍二從盤子里取過最後一塊毛巾,擦著手說:

「行啊。」

他們把所有的錢都壓在了桌上,錢差不多把桌面佔滿了,只在中間留個空。每個人發了五張牌,亮出四張后,龍二的兩個夥伴立刻泄氣了,把牌一推說:

「完啦,又輸了。」

龍二趕緊說:「沒輸,你們贏啦。」

說著龍二亮出最後那張牌,是黑桃A,他的兩個夥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實沈先生最後那張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帶兩K,龍二一個夥伴是三Q帶倆J。龍二搶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了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說:

「我輸了。」

龍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從袖管里換出來的,一副牌不能有兩張黑桃A,龍二搶了先,沈先生心裡明白也只能認輸。那是我們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輸,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來,向龍二他們作了個揖,轉過身來往外走,走到門口微笑著說:

「我老了。」

後來再沒人見過沈先生,聽說那天天剛亮,他就坐著轎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龍二成了這裡的賭博師傅。龍二和沈先生不一樣,沈先生是只贏不輸,龍二是賭注小常輸,賭注大就沒見他輸過了。我在青樓常和龍二他們賭,有輸*杏暈易*覺得自己沒怎麼輸,其實我贏的都是小錢,輸掉的倒是大錢,我還蒙在鼓裡,以為自己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後一次賭博時,家珍來了,那時候天都快黑了,這是家珍後來告訴我的,我當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著還是要黑了。家珍挺了個大肚子找到青樓來了,我兒子有慶在他娘肚子里長到七、八月個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聲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沒看到她,那天我手氣特別好,擲出的骰子十有八九是我要的點數,坐在對面的龍二一看點數嘿嘿一笑說:

「兄弟我又栽了。」

龍二摸牌把沈先生贏了之後,青樓里沒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龍二賭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龍二玩的也很地道,他常贏少輸,可那天他栽到我手裡了,接連地輸給我。

他嘴裡叼著煙捲,眼睛眯縫著像是什麼事都沒有,每次輸了都還嘿嘿一笑,兩條瘦胳膊把錢推過來時卻是一百個不願意。

我想龍二你也該慘一次了。人都是一樣的,手伸進別人口袋裡掏錢時那個眉開眼笑,輪到自己給錢了一個個都跟哭喪一樣。我正高興著,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頭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著我就火了,心想我兒子還沒出來就跪著了,這太不吉利。我就對家珍說:

「起來,起來,你他娘的給我起來。」

家珍還真聽話,立刻站了起來。我說:

「你來幹什麼,還不快給我回去。」

說完我就不管她了,看著龍二將骰子捧在手心裡跟拜佛似的搖了幾下,他一擲出臉色就難看了,說道:

「摸過女人屁股就是手氣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贏了,就說:

「龍二,你去洗洗手吧。」

龍二嘿嘿一笑,說道:

「你把嘴巴子抹乾凈了再說話。」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細聲細氣地說:

「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個女人回去?家珍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氣一下子上來了,我看看龍二他們,他們都笑著看我,我對家珍吼道:

「你給我滾回去。」

家珍還是說:「你跟我回去。」

我給了她兩巴掌,家珍的腦袋像是撥郎鼓那樣搖晃了幾下。挨了我的打,她還是跪在那裡,說: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來。」

現在想起來叫我心疼啊,我年輕時真是個烏龜王八蛋。這麼好的女人,我對她又打又踢。我怎麼打她,她就是跪著不起來,打到最後連我自己都覺得沒趣了,家珍頭髮披散眼淚汪汪地捂著臉。我就從贏來的錢里抓出一把,給了旁邊站著的兩個人,讓他們把家珍拖出去,我對他們說:

「拖得越遠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時,雙手緊緊捂著凸起的肚子,那裡面有我的兒子呵,家珍沒喊沒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兩個人扔開她后,她就扶著牆壁站起來,那時候天完全黑了,她一個人慢慢往回走。後來我問她,她那時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搖搖頭說:

「沒有。」

我的女人抹著眼淚走到她爹米行門口,站了很長時間,她看到她爹的腦袋被煤油燈的亮光印在牆上,她知道他是在清點帳目。她站在那裡嗚嗚哭了一會,就走開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個孤身女人,又懷著七個多月的有慶,一路上到處都是狗吠,下過一場大雨的路又坑坑窪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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