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彭德懷西岸罵娘 張營長斜里殺出
1934年9月4日,6軍團突破湘江,佔領西延縣城。
9月8日,「最高三人團」以中革軍委的名義給6軍團下達了補充訓令:
在目前情況下,紅6軍團在新化、漵浦之間山地建立根據地是不利的。依地理條件及敵人部署,目前紅6軍團最可靠的地域即是在城步、綏寧、武岡山地區。紅6軍團至少要在9月20日以前,保持這一地區,力求在這一地區內消滅敵人1個旅以下單位的部隊,並發展蘇維埃和游擊運動,建立新的根據地,並把這一根據地不斷擴大、鞏固……
這份訓令是秘密的,不能讓敵人捕捉到6軍團是紅軍主力西征的一支先頭部隊,紅6軍團的任務,就是調動吸引敵人於城步、綏寧、武岡山區,然後沿湘黔一帶轉移至乾城、永綏一帶建立根據地,站穩腳跟,以求發展,更主要的目的是配合紅軍主力戰略大轉移。
1934年9月9日,紅6軍團根據中央軍委的指示和湘桂兩省敵軍集結重兵企圖圍殲紅軍於城步地區的情況,由延西地區馬不停蹄地繼續西進,11日至城步以西的川江口地區,跳出了敵人的包圍圈,而後轉兵向南,17日乘虛襲占通道城。
18日進至靖縣新廠,在新廠東北岩崖山,殲滅500餘名敵人,並繳獲了一部分槍支。紅6軍團低落的情緒有了提高。20日6軍團進至貴州清水江以南的黎平,這裡是苗族、侗族聚居的地區,經歷了國民黨政府與軍隊的歧視和壓迫,同漢人有矛盾,剛開始,錯把紅軍當成了國民黨軍,拒不讓紅軍接近,給紅軍的行動帶來了很大的困難。後來紅軍嚴明的紀律與有效的宣傳工作,終於贏得了山寨土司頭人的信任。
紅6軍團於9月23日由錦屏縣的瑤光及清江縣的南孟兩地渡過清水江和沅水,擬向銅仁、江口方向前進,同位於印江思南附近賀龍的2軍團取得聯繫。
就在這時,劉建緒和白崇禧在蔣介石的命令下,為了阻止2、6軍團的會合,已搶先開到沅水以北地區。
在中革軍委的命令下,2、6軍團經過艱苦努力,於1934年10月26日,在四川的酉陽南腰界,終於勝利會師。
當時賀龍任2軍團長,任弼時任政委,關嚮應任副政委,全軍團大約有4000人;6軍團長為蕭克,王震任政委,譚家述任參謀長,甘泗淇任政治部主任。紅2軍團部兼總指揮部,統一指揮兩個軍團的行動。
從此,紅6軍團為了配合中央戰略轉移,歷時80餘天的西征轉移,行程5000餘里,終於與2軍團會合,開始了創建湘、鄂、川、黔根據地的艱苦卓絕的鬥爭。
紅軍主力這次轉移,起初的目的非常明確,那就是與2、6軍團會合,創建新的蘇區,以求東山再起。紅軍主力西征的路線,就是6軍團剛開始時所行走過的路線。
在湘江西岸,李德在地圖上察看著2、6軍團會合的地點,心裡充滿了自信,他覺得與2、6軍團會合為期不遠了,到了那裡紅軍主力會得到很好的調整,然後徵兵,等待時機,轟轟烈烈地大幹一場。
此時湘江西岸激烈的戰鬥,彷彿離李德已經很遠了,他沉浸在未來的遐想之中。
博古此時顯得很惶惑,他不時地從臨時指揮所走出去,向激戰著的陣地張望,那裡炮聲滾滾,硝煙遮天蔽日。他不知道這種阻擊戰還要到底打多久。此時,他恨不能讓尚沒過江的部隊插上翅膀飛過湘江。
周恩來的神色也異常冷峻,他清楚紅軍目前正在經受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考驗,是成是敗,湘江一戰關係重大。他一再提醒李德做好最壞的打算。
李德則一遍遍地說:要樂觀,要抱著必勝的信念。
周恩來對李德這種盲目的樂觀態度不敢苟同。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裡提醒自己:要是不能與2、6軍團會合,部隊將向何處去?
周恩來的心情黯然而又沉重。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中央縱隊早日渡過湘江,後續部隊早一時趕上來,紅軍就會少一分損失。
彭德懷剛從前線陣地回來,此時的3軍團被分成兩部分,一部分渡過了湘江,攜1軍團阻擊敵人,另一部分仍在湘江東岸,保障渡河點,掩護後續部隊過江。
3軍團的第5師為了保障中央紅軍右翼的安全,第14、15兩個團在新圩、楊柳井構築了野戰工事,阻擊桂軍第15軍第43師、第44師和第7軍第24師的進攻。
敵人在飛機大炮的掩護下,輪番向3軍團的陣地進攻。敵人熟悉地形,還經常派小股部隊繞到紅軍後面進行聲東擊西。
中革軍委命令第5師,不惜一切代價,全力堅守。第5師堅決執行了這一命令,苦苦在陣地上堅持著。
一個接一個不幸的消息傳到了彭德懷的耳朵里:10團的沈述清團長和新接任團長的杜仲美相繼犧牲。5師的師參謀長鬍浚,還有14團團長和副團長黃冕昌、劉業先等也先後陣亡,5師已傷亡2000餘人,只有少部分的人仍在陣地上苦守著。
彭德懷在指揮所里團團轉,他想發火,想罵人,可又不知沖誰發火。西征以來,湘江這次戰鬥,太慘烈了,這是彭德懷始料不及的。他看著他手下一員員愛將,還有那些士兵們死的死傷的傷,他的心裡在流血。
從第五次反「圍剿」以來,部隊從來沒有打過一次精彩的仗,全軍上下也早就牢騷滿腹。此時整個紅軍又被敵人前堵后追地圍在湘江西岸狂轟亂炸。
太窩囊,太他媽窩囊了!彭德懷摘下帽子,摔在一個彈藥箱上,自己也一屁股坐下了。
彭德懷突然的咒罵,把身旁的作戰人員嚇得呆愣在那裡。
他們獃獃地看著自己的軍團長在發火。
他媽的,這是打的什麼仗。彭德懷握著自己的拳頭,怒目圓睜。
有一個作戰參謀悄悄地走到他的身邊,小聲地說:5師報告說:部隊傷亡太大,是不是先撤出戰鬥?
什麼?要撤出戰鬥?!彭德懷站了起來,他握著的拳頭因用力,關節在咯咯做響。
他在空地上踱了兩步,大聲地說:你告訴5師,只要他們還有一個人就得給我守住陣地,否則,我就槍斃他們的師長。
作戰參謀轉身欲走,彭德懷又叫住了他,緩和了語氣道:
你告訴李天佑師長和鍾亦兵政委,讓他們無論如何要再堅持一下,等東岸的部隊過江后,我會讓他們支援的。
作戰參謀傳達他的命令去了。
彭德懷站在地圖前,看著1軍團腳山鋪一帶陣地,他知道1軍團比他們打得還苦,他們一點也不輕鬆。
白崇禧終於經受不住蔣介石的壓力,在紅軍大部人馬已經過江后,才讓部隊從紅軍的右翼殺過來,與紅3軍團的部分部隊交上了手。雙方一交手,便達到了白熱化。白崇禧一方面想向蔣介石邀功,另一方面怕紅軍主力真的入桂,所以桂軍打得異常賣力,他們在紅軍陣地前反覆拼殺,爭執不下。
蔣介石見白崇禧終於老虎出洞了,立即派來十幾架飛機,幫助白崇禧進攻。
彭德懷心裡清楚,部隊已經連續激戰幾天了,就是鐵打的漢子也該喘口氣了。但現在已經無路可退,只能與敵人硬拼了。他抓起帽子,站了起來,又把腰間的皮帶緊了緊。
他身旁的警衛人員和工作人員知道他又要親自上陣地了,於是都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說:您不能去,這裡還需要您指揮呀。
彭德懷撥開眾人,怒斥一聲:閃開。走了兩步停下來又道:有事請找楊尚昆政委,並告訴他,我上陣地了。
說完大步向前走去。
幾個警衛員也一起跟了出去。
1軍團的聶榮臻已一連幾夜沒有合眼了。他非常清楚,紅軍的整個命運幾乎完全落在了他們1、3軍團的肩上。陣地一定要堅守,這點不能馬虎,可部隊的力量是有限度的,後面的部隊必須火速過江。
他和林彪商量了一下,起草了一份發給軍委的電報:
朱(德)主席:
連日來,我1軍團以疲憊之師,抗拒敵人的多次進攻,我軍傷亡慘重,彈藥也不足。如敵人明日繼續以優勢猛進,我軍在目前訓練狀況下,難有佔領固守的絕對把握。軍委須將湘水以東各軍,星夜兼程過河。1、2師明天繼續抗敵。
電報發出后,於12月1日凌晨收到了軍委的回電:
一日戰鬥,關係我野戰軍全部。西進勝利,可開闢今後的發展前途,遲則我野戰軍將被層層切斷。
我1、3軍團首長及政治部,應連夜派遣政工人員,分入到連隊進行戰鬥鼓動。要動員全體指戰員認識今日作戰意義。我們不為勝利者,即為戰敗者。
1軍團的指揮部設在一個不大的山坡上,周圍有幾棵古樹,指揮部也是用門板和木頭臨時搭建而成。在隆隆的炮聲中,風雨飄搖。在1軍團的歷史上,還從未受到過如此巨大的威脅。根據軍委的指示,聶榮臻連夜派遣了政工人員深入到團營傳達軍委的指示。黎明時分,聶榮臻親自來到了1、2師指揮所,傳達了上級的指示,他反覆強調,今日戰事關係重大,一定要不惜代價,堅決守住,我們不為勝利者,即為戰敗者……前線的指戰員們充分理解這一戰的意義,都拍著胸脯保證說:聶政委請放心,我們人在陣地在,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讓陣地響起我們的槍聲……
聶榮臻信任這些出生入死的指戰員,他還想留在陣地上,被警衛員連拉帶拽地拖了回來。
果然,12月1日的戰鬥空前的激烈,陣地幾次易手,又被頑強的紅軍戰士打了幾次反衝鋒,從敵人手中奪了回來。
激烈的槍炮聲,從黎明響到中午,一時一刻也沒有停歇過。
一個窄小的山頭上,扼守著1軍團的1個營,他們已經在這裡激戰3天了。子彈沒有了,他們就用石頭,山上的石頭砸光了,他們就揮舞著大刀向湧上來的敵人砍去。幾百人的1個營,此時只剩下了不到30個人。敵人打了一陣排炮后,便開始衝鋒了,他們在官長的督促下,彎著腰,低著頭,向陣地爬上來。一個指揮官一邊督戰一邊叫著:這些赤匪沒子彈了,沖,快衝啊,抓住一個活的賞大洋10塊,打死一個賞大洋5塊……
敵人嚎叫著,蜂擁著沖了上來。
扼守的戰士們此時也殺紅了眼睛,他們甩掉了衣衫濫褸的外衣,打著赤背,身上沾著泥血,手握著卷了刃的大刀,仇視地盯緊越來越近的敵人,20米,15米,10米……敵人的喘息聲已經清晰可聞了。紅軍戰士一聲吶喊沖了出去,敵人驚慌地射擊,擊中了前面幾個戰士,後面的很快衝了出去,嗷叫著和敵人戰在了一處。這是一群把生死置之度外的人,這是一群殺紅了眼的人,一旦生死都不顧了,世界上還有什麼讓他們可怕的呢?
一個剃著光頭的士兵,把刀砍在一個敵人的肩上,卻沒有力氣把刀抽回了,他搖晃著去抽那把砍出去的刀,這時一顆子彈擊中了他,他搖晃了一下,就要倒下去的那一瞬,他抽回了那把刀,順勢一插又把它送到迎面衝上來的另一個敵人的腹中,他幾乎同時和那個敵人一起倒下了……
一個紅了眼的排長,揮舞著大刀,左沖右殺,一邊用嘶啞的聲音咒罵著:來吧,狗雜種,老子跟你們拼了,殺死一個夠本,殺死兩個賺一個,殺呀——他正在向一個準備射擊的敵人撲去,突然有兩把刺刀同時捅進了他的後背,他「呃」地叫了一聲,跌跌撞撞地朝前撲去。他剛一挨著地面,一股奇異的神力使他又站了起來,他的渾身上下都流著血,他仰頭大笑了三聲,看得周圍的幾個敵人瞠目結舌,僵了似的立在那。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把手裡的大刀擲了出去,然後訇然倒下。
陣地即將陷落。
張東來接受了命令,帶領著預備營沖了上來,張東來一馬當先,衝上了陣地,他的身後緊跟著的是王老三。他們衝進了敵群,有如下山的猛虎,一邊射擊一邊砍殺,敵人開始退卻了。
聶榮臻正舉著望遠鏡觀察著陣地上的激戰,他被眼前的情景感染了。
警衛員突然跑到他的身邊,驚慌地喊:政委,政委,敵人上來了。
聶榮臻仍沒能從眼前悲壯的戰鬥中醒過神來,他順嘴說了句:胡說,敵人又讓預備營打下去了。
警衛員急了,變得語無倫次起來:不……不是,咱……
咱們身後——聶榮臻回頭一看,果然看見大約有1個連的敵人端著刺刀向山坡上爬來,敵人並沒有發現這裡是1軍團的指揮所,而是把它當成了一個普通的陣地,他們要佔領它,然後從後面夾擊紅軍。
聶榮臻急忙向指揮所里跑去,他一邊跑一邊沖警衛員命令道:馬上通知山下的部隊,讓他們火速增援。
幾乎同時,指揮所里的人也發現了山下的敵人,他們一邊收起電台,一邊做好了戰鬥準備。
指揮所里的人剛離開,指揮所便被一發炮彈擊中了,並燃起了大火。從指揮所里衝出來的十幾個人,躲在樹后,向敵人射擊,敵人遭到了還擊,前進的速度慢了下來,他們趴在原地向山上射擊。
聶榮臻和林彪也從腰間摘下槍向敵人射擊。有兩個警衛員,要把他們拖下去,林彪喝了句:慌什麼。
聶榮臻也說:敵人摸不清我們到底有多少人,他們一時半會兒還不敢上來。
果然敵人一邊射擊,一邊很小心地向上摸來。
這時警衛員已通知了山下的部隊,山下的劉亞樓指揮著一支部隊從敵人背後抄上來,只一個衝鋒,敵人便四散著被打垮了。
指揮所里的十幾個人,這才放心地抹了一把頭上的汗。
指揮所被敵人炸掉了,他們就在樹后架起電台,在石頭上鋪開地圖,又正常地工作起來。
下午,8軍團一部分被敵人阻隔在江東,無法脫身,懇請1軍團火速派兵增援。
此時,湘江兩岸戰火已經連成了一氣,敵人的飛機,一刻不停地輪番在湘江兩岸進行轟炸。
林彪和聶榮臻兩人商定,派一支部隊過江去接應8軍團。
可這支部隊剛走到湘江邊,就被敵人的飛機封堵住了,無法前進,被迫又撤了回來。
他們暫時放棄了原來的計劃,只能等待天黑,再找機會搶渡過江,解8軍團被圍之急。
哈里森·索爾茲伯里在《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一書中寫道:
聶榮臻的結論是:「我們的行動太慢,敵人來得太快」。少共國際師、34師、3軍團的18團,還有8軍團的幾支重要部隊都被打垮了。1軍團損失也很嚴重。如長征開始時,第1師第3團有2800人,過了湘江后,只有1400人了。
湘江這一仗,從11月25日到12月3日,打了一個星期,根據多數人的回憶,這是一場災難。
……肖華將軍是當年在湘江覆滅的少共國際師政委……少共國際師奉命同彭德懷的3軍團一起擔任後衛,它的1萬名年輕的士兵損失大半。最後,倖存者被編進擔任前衛的4團……湘江一戰究竟損失了多少部隊,又有多少人脫離了紅軍,中國現代的黨史專家們眾說紛紜,誰也提不出準確的數字。在長征的頭10個星期中,如果說紅軍損失了四五萬人(這是種種數字的平均值),那麼戰鬥傷亡至少有1.5萬人(其中大多數是在湘江傷亡的),這樣的估計似乎比較恰當。
張東來率領著預備營衝上了陣地,他好久沒有這麼淋漓盡致地拼殺了。炮聲和硝煙喚起了他久遠的記憶。他又想到了6軍團,那裡有他的心上人,不知此時她怎麼樣了,那個叫吳英的女護士。滾滾硝煙中,他似乎又看見了她那美麗的笑容……
自從他被關進監獄,思想上經受了嚴峻的考驗。但他一直堅信,組織最後會澄清他的問題的。6軍團開始西征,他被李子良排長押送著一路向西,他得到了許多的溫暖和友情,戰友沒有把他當成犯人,就是這種友情和信任,使他為了掩護戰友,殺入敵群。衝出敵人的包圍圈后,如果接受王老三他們的懇請當一名土匪頭子,不會愁吃,也不會愁穿,甚至還會有女人。可他卻堅決地要去找隊伍。
參加紅軍以後,他堅定不移地相信了一條真理,那就是革命,建立一個新中國。在那樣一個國度里,沒有土豪,沒有惡霸,人人都過著一種平等的生活,那將是一種怎樣美妙的日子呀。
張東來在離開部隊的日子裡,就像一個沒娘的孩子,整天魂不守舍。他不知道李子良排長是否順利地渡過了湘江,是否找到了大部隊。他曾拜託李子良給他向上級轉遞一份材料,那是他被關押期間,寫出來的一封長長的申訴信,信裡面寫滿了他的委屈和申訴。
他離開部隊那一刻就想過,只要不死,他就一定找到隊伍。現在他終於找到隊伍了,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不僅沒有把他當成一個犯人,而且還讓他帶著預備營殺上了陣地。那一瞬間,他想大哭一場。
血與火的戰場,很快使他忘記了悲怯,眼前,他只剩下了一個單純的目的,阻擊敵人,掩護大部隊過江,殺出重圍。
敵人的排炮打了一陣之後,隨即敵人又上來了。王老三從沒見過這麼多敵人,一迭聲地喊:來了,來了,他們來了。
張東來瞪了王老三一眼。王老三沒有領會,仍然恐懼地喊:他們來了,太多了,太多了……
張東來沖著王老三的屁股狠狠地揣了一腳。這一腳使王老三趴在了地上,頭腦卻清醒了,瞅著張東來說:俺不怕了,俺就一個人了,還怕啥。說完從地上拾起那把大刀,死死地抓在手裡,眼睛里充滿了血絲。
敵人一點點地向前靠近,敵人的機槍在後面吼叫著。敵人越來越近了,張東來喊了一聲:打!
陣地上頓時槍聲大作。王老三第1個揮著大刀沖了出去。
他向前爬動的樣子很難看,彎著腰,抬著頭,有一發子彈擊在他手中的刀上,很脆地響了一聲。王老三差一點摔倒,他趔趄了一下身子,又站住了,然後橫著刀向敵人掃過去,嘴裡不停地咒罵著:趙永良俺日你祖宗哇——一顆子彈擊中了王老三的腿,他抖了一下,搖了搖,最後就跪下了。他回頭看了一眼,看見陣地上自己的人都殺了出來,他的嘴裡嘀咕了句:俺怕啥,俺啥也不怕了。
王老三又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一個敵人背對著他正在準備射擊,他揮起刀向那個敵人砍去,嘴裡發狠地咒了一聲:
趙永良俺日你祖宗哩——他看見那顆敵人的頭在他的刀下搬了家,鮮血濺了他一身,由於慣性,使他自己也倒下去了,眼前的敵人都幻化成了他的仇人趙永良,他想爬起來,再砍殺幾個趙永良,這時他看見幾把刺刀一起向他刺來。日你娘……
喲——他喊了最後一聲,胸膛里濺出的鮮血便模糊了他的視線,淹沒了他的詛咒聲。這個老實本分的農家漢子,是想好好生活的,娶妻生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種兩畝田地養家糊口,現在他倒下了,帶著他的夢想和遺憾,永遠地躺倒了……
張東來率領著預備營,左拼右殺,陣地仍然在手,可每衝殺一次,都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他們的人員在減少。陣地前方,橫七豎八地躺著敵人的屍體和紅軍戰士的屍體,他們糾纏在一起,分不清你我。
張東來忘不掉,有一個身上中了數槍的小戰士,一隻手抓住敵人的一綹頭髮,嘴裡咬著敵人的半隻耳朵,半躺半卧在那裡,眼睛睜得大大的。
夜幕降臨了,敵人停止了進攻。不時地有一兩顆炮彈落在陣地上,山下的敵人,聚在山腳下,升起了一堆堆火,敵人影影綽綽地在火堆旁移動著身子。
陣地上很沉寂,倖存的戰士們,倚在彈坑裡沉思默想。天上的寒星在遙遠的天際一閃一閃地眨動著。張東來剛閉上眼睛就睡著了,他很快地就看見了吳英——吳英站在滿是鮮花的山坡上,遠遠地向他跑來,她似一隻飛翔的小鳥,輕盈而又美麗。他沖她微笑著,等待著,那是怎樣的動人時刻呀,鳥在歌唱,花兒在盛開……他眼前的吳英突然就停住了奔跑的腳步,變得淚水漣漣了,他一驚沖她說:吳英相信我,我不是AB團的人,我是真心愛你的呀——李排長已經把我的申訴材料送給首長了……吳英背過身去,低泣著一步步走遠了,他大喊了一聲:吳英——張東來醒了,一個傷員正抓住他的褲角搖著,那個傷員一邊搖他一邊叫著說:營長,給俺一刀吧,俺實在是受不了了。敵人的炮彈炸飛了他的一隻腿,他一直昏迷著,張東來以為他犧牲了,沒想到他仍然活著。張東來彎下腰,清冷的月光下,他看見這個戰士的臉很白,蒼白得像一張紙。
那個戰士又哀哀地說:營長,求求你了,快給俺一刀吧,俺實在是受不住了——他叫不出這個戰士的名字,這個戰士很年輕,不會超過20歲。他來到這個預備營時,沒有人驚奇,有的只是一雙雙友好的目光,他還記得就是這個戰士第1個帶頭沖他鼓掌。
敵人的炮兵陣地就在山下的一排土壩後面,因為近在咫尺,每發炮彈總是能準確無誤地射向他們的陣地,給戰士們造成很大的傷亡。他曾派人去炸毀敵人的陣地,都沒有成功。
一個想法突然湧上他的心頭,躺在他腳下的那個戰士又暈過去了,他彎下腰,從那個戰士的懷裡,摸出了兩顆手榴彈,他自己的懷裡也有兩顆這樣的手榴彈。他要下山,去炸毀敵人的炮兵陣地。
他沒驚動任何人,偷偷地向山下爬去。四周靜悄悄的,山下敵人陣地上的火也弱下去了,只有幾個哨兵遊動的身影,他小心地向下爬著,陣地上不知是誰,小聲地哼起了歌,那是一首流傳紅軍中很好聽的歌:
哥哥參軍最光榮,妹妹把你送幾程。
哥哥莫把妹妹忘,妹妹盼你到天明,一盼你革命要到底,二盼你打仗立大功,三盼你……
他聽著這首小調,心裡熱了一下,又想起了吳英。他在心裡喊了一聲:吳英,你等著,等我們殺出重圍,就去找你——張東來最後望了一眼陣地,便頭也不回地向山下爬去,山上與山下的距離並不遠,他很快向敵人的炮兵陣地接近。他把四顆手榴彈都掏了出來,用衣襟上撕下來的布纏在了一起。
敵人的炮兵陣地已近在咫尺了,他已能看見黑糊糊的炮身,看見炮兵陣地上,兩個遊動哨兵的身影。他深吸了一口氣,一點點地向敵人的陣地靠近,突然他的腳下一滑,一塊石頭滑下了土壩,驚動了兩個哨兵,他看見哨兵向這裡跑來,他不能再猶豫了,突然立起身,躍上了炮兵陣地。
敵人的槍響了,一發子彈擊中了他的肚子。他彎腰的一瞬間,看見了敵人炮兵陣地後面那堆碼在一起的炮彈,便毫不猶豫地就勢滾了過去。槍聲驚動了更多的敵人,他們蜂擁著向他逼近。那堆炮彈箱就在眼前,他拉響了手榴彈,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向那堆炮彈箱滾去……
「轟」地一聲巨響過後,敵人的炮兵陣地頓時火光衝天。
那一聲巨響,山搖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