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美人

虞美人

虞美人

銀床淅瀝青梧老,屧粉秋蛩掃。采香行處蹙連錢,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

迴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十年心】

和朋友去K歌時,"十年"幾乎是大家必點的歌。其實未必是每個人都經歷著分手,或者此際逢著別離。但這首歌總是讓不同的人一樣很有感覺。歌詞寫得很好:十年之前/我不認識你/你不屬於我/我們還是一樣/陪在一個陌生人左右/走過漸漸熟悉的街頭/十年之後/我們是朋友還可以問候/只是那種溫柔/再也找不到擁抱的理由/情人最後難免淪為朋友/

蘇聯詩人曼德爾施塔姆說"二月,足夠用墨水來痛哭",而十年似乎"足夠用來懷念"。一年兩年太淺,五年太短,二十年太長,就算能活一百年都已經過了五分之一。即使等得到也已經心上生苔蘚。十年,十年剛剛好,足夠用來懷念,又不會太浪費。如果來得及,你我還可以趕在華髮未生,心血未涸之前,重逢。

我想起,詞也是可以唱的。顧貞觀就曾感慨:"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那麼容若這闋"虞美人",也許當時和"十年"一樣被唱成了街知巷聞的"流行金曲"。應該還有更久遠的生命力。我們無法證明,再過三百五十年後還會不會有人記得這首"十年"。不過,三百五十年後的今天,我們依然記得容若這闋《虞美人》,記得那句:"背燈和月就花陰,已是十年蹤跡十年心。"

詞中的十年,容若是實指還是虛指尚有爭論。但我可以確信容若立在迴廊花陰下,心裡一定歲月滄滄,充滿了滄海桑田的遺憾。

讀這首詞儼然看見一個傷心的男人,逗留在荒蕪的秋草蔓地的庭院里,這是和她曾經一起遊玩的地方。那是夏夜,蟋蟀聲聲,兩人在花下乘涼,她著香雲紗,撲著流螢,一團歡喜熱鬧。而如今蟋蟀聲已消失,她也已經不見。他只在草間撿到當年她無意間遺落在此的翠翹。

……

十年之後,蘇軾對著萬頃松濤,一座孤墳;十年之後,容若拾得一隻翠翹有恨不能言。但他們的身邊都有了新人隨侍在側,真應了歌里那一句:"才明白我的眼淚不只為你而流,也為別人而流。"

不可言,不可說,沒有人會喜歡樂意看到每天與自己生活在一起的人,還珍藏著十年前情人的舊物。每個人對感情的需索都是持續而貪婪的,因此看見舊物,儼然是看見入侵者,會被刺激,有惶恐不安的心理。這些道理容若都是明白的,所以才有"拾得翠翹何恨不能言"的矛盾。

蘇軾在十年之後寫下悼念妻子王弗的《江城子-已亥記夢》,其他的話還沒開口,起句"十年生死兩茫茫"將凄惶擴大到無盡。而容若的結句說"十年蹤跡十年心",更將凄涼意深深蔓延。

看起來會很簡單,悼亡詞不需要玩弄技巧,不需要堆砌辭藻,只需要人有真實切身的感受,可以將它飽滿地付諸紙上。實際上卻是從蘇子開了悼亡詞的先河,之後歷代悼亡詞就少有佳作出現,幾乎成了真空,直到納蘭的出現。容若比蘇子更投入地寫悼亡,他生性沒他洒脫豁達,在戀情的周折,襟懷未開的抑鬱矛盾中輾轉一生。

十年蹤跡十年心,是為愛情,亦是為了知己散失而沉默悲傷。愛人,妻子,是溫情的容若最堅定的支持和依靠。他喜歡在她們身上獲得滋養和綻放。一旦失去,他即以外人不可見的姿態慢慢萎謝,悼亡詞是他最後的光華閃現。

註:悼亡詞的由來

虞美人(秋夕信步)

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濕琅啊O薪仔×⒈痘牧埂;故>墒痹律阡煜妗?

薄情轉是多情累,曲曲柔腸碎。紅箋向壁字模糊,憶共燈前呵手為伊書。

【為伊書】

院子里種的虞美人開了,這冷艷的花叫我想到了《霸王別姬》。

垓下一戰,艷絕古今,那種艷麗是霸王淚美人血、楚地將士的英魂鑄就的。霸王悲歌,將士垂淚,虞姬自刎,這種恩愛互酬在劉邦和呂後身上絕不可能出現,霸王雖敗猶榮。血淚之地後來長出一種極其艷美的花——世人稱之為虞美人。

虞美人入詞也有一種艷,有一種凄,宛如虞姬在霸王面前舞劍作別,絕世風流不可再現。最最著名的《虞美人》是後主那首——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玉砌雕欄應尤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因李煜此詞太過出名,此調又名《一江春水》。李煜的成就和際遇都是旁人無法企及的,亡國之痛換來詞家絕響,他誠然是個失敗者,卻也是個成功者。千古以來的詞家,為個排行名次沒有不惹爭論的。唯有李煜,只有他,是當之無愧,捨我其誰的"詞中之帝"。李煜的階下囚生活,他因這詞招來殺身之禍,死時所受的"牽機"酷刑,所有的一切痛苦和罪孽,不過是因為,他是個是生錯了帝王家的可憐人。而皇帝這職業本來就是最不適合搞世襲制的。

納蘭被清代人推崇為"李重光後身"雖不乏溢美之意,然容若小令善用白描寫情語這一點還是頗得後主神韻的。其詞品貴重處,又和後主相通,這大抵是因為兩者一為君王一為相國公子,都是身份貴重心性不俗的人,平常人比不了,因此即便是頻作情語也沒有輕狎下流之意。而容若自己也很欣賞後主的詞,嘗言:"花間之詞如古玉器,貴重而不適用。宋詞適用而少貴重。李後主兼有其美,更饒煙水迷離之致。"可見他極稱許後主。

紅樓的后四十回不愛看,寫黛玉死後寶玉的悼念,且不說語言功力懸殊,單是感覺已不對,總感覺是應付之作。寶玉對黛玉的感情,不是高鶚那隻世俗淡筆可以摹畫出來的。容若這闋《虞美人》倒應了紅樓事,頗有些"寶玉對景悼顰兒"的味道。"愁痕滿地無人省,露濕琅啊O薪仔×⒈痘牧埂;故>墒痹律阡煜妗!倍戀秸獯實納香拙禿孟罌醇τ癖ё怕車某鈈髯叩戒煜婀藎律綠凵釙常妒嘀瘢駒誑瘴摶蝗說奶ń咨弦R?茨且丫章淶奈葑櫻肫鷚丫肟娜耍鬧釁嗔雇涎印?

納蘭詞中每多往事粼光碎影,都是昔日相處小事,讀來欲斷人腸。唯其沉湎往事不能忘情才感人至深,達到王國維說的"真切"境界。我所愛的,正是最後一句:"憶共燈前呵手為伊書。"想起當年和她一起在燈前寫字的情景,往事歷歷在目,其實何曾薄情?淡淡一句清言,二人繾綣深情便呼之欲出。這一句還讓人想起《紅樓夢》中寶玉曾在冬天呵手為晴雯寫絳芸軒的匾額。晴雯是黛玉影子,所以寶玉寫完之後恰巧黛玉走來,寶玉請她指正,黛玉便贊他書法進步。此事恰可與這首詞的最後兩句相映成趣。

虞美人

曲闌深處重相見,勻淚偎人顫。凄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

半生已分孤眠過,山枕檀痕涴。憶來何事最銷魂,第一折技花樣畫羅裙。

【最銷魂】

寫男女偷會香艷放蕩容易,風流最難。《詩經》里的《野有死麇》、《靜女》等的風流清潔氣質,到了後來都疏落了,詩比詞四平八穩,寫起感情來也深藏,艷語有限。詞比詩放誕大膽。可惜花間詞每多男女相歡之詞,只是香艷有餘,清凈不足。五代詞中最熱辣亮烈的愛當是"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一份愛若冶艷縱情到了極至,便成了貞烈。與牛嶠這首直接記錄房中秘事的作品不同,距牛嶠之後50年左右,南唐後主李煜也有一首大名鼎鼎的同調《菩薩蠻》,寫自己與小周后偷會——

花明月暗飛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衩襪步香階,手提金縷鞋。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

在起霧月光不明的晚上,小周后偷偷跑出來見情郎。手裡拿著鞋,只穿著襪子走在台階上,怕弄出聲音讓人發現。約在畫堂南邊見面,在他的懷裡激動得嬌軀輕顫:"我出來一次很難,你一定要好好愛我呀。"當時小周后在為姐姐大周后侍疾,與後主情人歡會,不免偷偷摸摸,也正因為相見難,才更相見歡,情感更熱烈行為更大膽感受更刺激。後主此句探驪得珠,寫透小周后心事,十分逼真地刻畫出少女心頭小鹿亂撞的那種情竇初開、偷嘗禁果神態。"奴為出來難,教郎恣意憐"與牛嶠的"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同為狎旎已極的情語,因為感情至真,不覺其淫,反覺其美。

人不能以詞論,詞卻可以因人論,最簡單李白的詞和蘇軾的就截然有別。同樣是和伊人相處相偎相依,後主於清新中寫出情人間的冶艷,而容若寫出的感覺是一份靜美婉約,戀人間的溫柔愛憐。容若心性高貴純潔如小王子,作詞情語多多而艷語少少,清朗純凈感覺很像學生時代的戀愛,停留在精神層次的需求更強烈。這闋《虞美人》起拍兩句即化用後主名句,生畫出當年與伊人相會的情景,是在曲闌深處,她心情激蕩,輕輕落淚。

這首詞所寫是回憶當年和伊人相會相處的情景,字句間一片春光凄涼,前兩句叫人讀來搖心動魄,后兩句詞意陡轉,道破這原是記憶中的美妙而已,現在已經是別後凄涼。凄清幽怨到讓人不堪承受了。下闋緊承上闋詞意,將失意一傾到底,用詞精美婉約,然凄愴詞意並未因此而消減,依然辛酸入骨。容若此詞和後主詞還有一點相似,就是不過多的藉助外景,而選擇用白描的手法深入內心,感情懇切,用詞清凈。

江淹說,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是怎樣難以排遣的離愁別緒讓人憔悴?半生已經孤零零地渡過,思念卻未消減。淚水依舊會毫無節制地濡出來,沁濕了枕頭。想來,餘生活著也只是為了生長繁衍、重複延續這種孤獨。與她離別不過數年,容若卻覺得半生已過,心態一老如斯,這種蒼老是行在曠野中劈頭一道閃電,迅疾猛烈瞬間經年。

憶來何事最銷魂,第一折技花樣畫羅裙。在束河買扎染的裙子,送給最好的朋友,圖案肆意,隨意潑染,想起千年前蘭心惠質的女子,不屑用外面的庸脂俗粉,而別出心載地用山水畫的折枝技法,在素白的羅裙上畫出意境疏淡的圖畫。

時間蹂躪記憶,人往往身不由己地凜冽忘卻。記憶消退如潮,難以控制。最終亦只可記得一些細微深入的細節,它們如白堊紀時流落在地球上的植物,亦是一種遺落。卻是自有定義和存在價值。

記憶中最快樂的事,就是同你一起為羅裙畫上圖案,隔天見你穿上。看你容光瀲灧,柳腰裙兒盪,便是旖旎撓人的春光。而今這盛景不再。我活著亦只為了重複對你的紀念。

別後。你是否,和我一樣。因為記得那些清淡時光的穠麗快樂而心意凄涼?愛消魂,思念更銷魂。

註:牛嶠

虞美人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陽何事近黃昏,不道人間猶有未招魂。

銀箋別夢當時句,密綰同心苣。為伊判作夢中人,長向畫圖清夜喚真真。

【喚真真】

薄,指草木叢生之處。語出《楚辭·九章·思美人》:"攬大薄之芳茝兮,搴長洲之宿莽。"洪祖興補註:"薄,叢薄也。"《淮南子·俶真訓》載:"鳥飛千仞之上,獸走叢薄之中。"高誘註:"聚木曰叢,深草曰薄。"梨花薄,謂梨花叢密之處。春情只到梨花薄,並非是說梨花因為春光消褪而凋殘變薄,而是說春到梨花盛開,來不及歡喜就風吹花落。以春光比喻相處的美好時光,用凋謝梨花來指代心中的愛人,不寫悼亡而流露悼亡之傷,感情抒發流自然而清麗。

同心苣是織有相連的火炬形圖案的同心結,和記載了誓言的素箋一樣是愛情的信物。這些現實的東西無時無刻不對容若證明著當初的恩愛歡娛。面對這些幾乎要倉皇而逃的容若,趕緊由實入虛,用"清夜喚真真"之典,寫想象中的情景。容若似乎幻想著像傳奇故事中那樣,只要長喚不歇,伊人就會從畫圖上走下來和自己重聚。

詞中提到的真真是唐朝傳奇愛情故事的女主角,因敢愛敢恨而為人稱道。據唐人杜荀鶴《松窗雜記》載:"進士趙顏於畫工處得一軟障,圖一婦人容色甚麗。顏謂畫工曰:世無其人也,如可令生,余願納為妻。畫工曰:余神畫也,此亦有名,曰真真,呼其名百日,晝夜不歇,即必應之,應則以百家彩灰酒灌之,必活。顏如其言,遂呼之百日……果活,步下言笑如常。"

這故事很有些聊齋志異的風味。本來唐宋傳奇就是明清小說的先驅,於是後來在蒲松齡老先生的筆下,就大量出現類似的故事。總有痴情的書生無意中撿到一副畫像,畫中的女子非鬼即仙,清一色的美得不像人類。不爭氣的男人動了情以後,不分晝夜對牢畫像絮絮叨叨,直至把自己整得神神叨叨,終於把那不爭氣的仙啊鬼啊的凡心勾起,放棄清修的永恆追求,從畫里跑下來感受人世間短暫的愛情。

東方的神話傳說教導我們美好光明,似乎只要堅心不改,上天總會許人奇迹。你看這個叫真真的女孩從畫里走到人間,與這男人生了一雙子女。可惜。這只是故事的開頭,而不是結局。

中國的神話傳說和西方的不一樣,雖然兩種故事裡都一樣有那種惟恐天下不亂,看不慣別人夫妻生活美滿心理變態的人物。然而西方的愛情婚姻破壞者一般是女性,我們習慣稱其為"巫婆"。巫婆一般喜歡在兩人談戀愛時設障,考驗別人的戀情,一旦王子和公主以堅定的信念挫敗了巫婆的陰謀之後,巫婆就偃旗息鼓,讓"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奇怪的是,東方擔任愛情婚姻破壞者一般是男性,相應的我們可以稱其為"巫師"。

我們的巫師則喜歡在人家生米煮了幾次熟,往往連娃娃都多大了之後,才猛地躥出來考驗別人夫妻感情。這個工作程序估計是根據東西方婚姻文化的差異而特意調整的,西方人喜歡先談戀愛再結婚,以前的中國人習慣是先結婚再戀愛。

在趙顏和真真之間,自然也不缺這樣的巫師。過了一段時間,這男人聽信了某人的讒言,給妻子喝了符水。真真將以前喝下的百家彩灰酒嘔出,流著淚道:"妾本地仙,感君至誠才與你結為夫妻,今夫君既已對我見疑,再留下也沒有意思,我將帶著兩個孩子回去。不會讓他們給你增添煩惱。"說完,拉著兩個孩子朝畫屏走去,男人大驚,拉也拉不住,再看畫屏上,真真已換了愁容,雙眼淚盈,身邊赫然多了一雙兒女。

男人後悔也為時已晚。他再像從前一樣聲聲長喚,真真和一雙兒女卻是千喚不回頭。

結局是灰色的,不像我們年幼時聽的美滿童話。人生多半是這樣,錯了一步,身後已是滄海橫絕。

你是否會有些遺憾,像飛雪一樣在身體里猝然湧現,倏然消失。偶爾從夢裡醒來,還會因此落淚失神。真真的決絕是對的,她是女仙,為一個男人謫落人間已經難得,她愛著他,因此斷然不肯原諒遷就他。愛如果有那麼多回頭路好走,人這種賤骨頭怎麼會曉得珍惜兩個字怎麼寫?

虞美人

黃昏又聽城頭角,病起心情惡。葯爐初沸短檠青,無那殘香半縷惱多情。

多情自古原多病,清鏡憐清影。一聲彈指淚如絲,央及東風休遣玉人知。

【淚如絲vs聽河流】

納蘭主張詞要抒寫"性靈",又當有風人之旨。本篇言辭直涼,不好堆砌,情意卻又能緩緩而出,不落於寡淡,是直抒胸臆的佳作。全詞語境淺顯,直白,表現了納蘭詞"率直性靈"的風格。

塞外的黃昏,病體沉沉的容若,沒有了家中呼奴喚婢的可能。出差在外的他連煎藥估計也得自己動手。心裡沒有多少怨氣。只是有點蕭索,如每個在病中的人一樣,感覺到種種的無常,攬鏡自照,鏡中那清瘦的身影著實令人憐惜。心情不免低落自憐自傷,再添上對家人的思念,多情公子無可排遣之下怕也只能一聲嘆息淚落如絲。這一首,值得品味的是黃昏鬱郁的心情,又病痛,又情思,又孤旅,灰黃黯淡。黃昏給人的通感往往是這樣。

因為詞中"彈指"一詞還引起爭論,長嘯和彈指都是古人表達情緒的慣常動作。卻也有說是指吟唱顧貞觀所著的《彈指集》而落淚。聯合下句的詞意會發現容若是在思念所愛的女子。因《彈指集》而附會到顧貞觀未免牽強。兩個男人之間,再怎麼要好,他也不至於明目張胆的叫他玉人,說因為吟唱《彈指詞》而落淚也有點怪怪的。

死死地摳字眼以獲得樂趣,這是詞評家們慣常做的事,說精細也可,說無聊也行。讀一首詞不是在考古,而是在感受。詞意是表象,詞境才是內質。我很簡單的把彈指理解為彈擊手指,表示強烈的感情,也不耽誤我領略詞義,因為納蘭想表達的感覺不在這兩個字上。況且將詞義解為寫給家中人,與集中另一闋《臨江仙永平道中》倒是很有上下傳承之妙。

這詞突出的反映了容若多情體貼的性格,雖然也很思念家人,心裡未嘗不想著家人知道,可是未免她擔心,還是寧願獨自承受著病中寂寞。

看容若總有些寶玉的影子,說著不愛榮華富貴吧,實際上骨子裡已經脫不了那富貴安逸,雖然不戀功名,但是極度戀家。容若自己病著卻想著不要讓家裡的"林妹妹"曉得。和寶玉自己淋雨卻要人家快躲的痴勁簡直是一脈相承。寶玉那句:"我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是那傾馘傾城的貌。"還真可看做容若"多情自古原多病"的註解。

獨客單衾誰念我,曉來涼雨颼颼。緘書欲寄又還休,個儂憔悴,禁得更添愁。

曾記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廬龍風景白人頭,葯爐煙里,支枕聽河流——

《臨江仙永平道中》

這首也是容若在客中的卧病之作,意境纏綿而不損蕭壯,與《虞美人-黃昏又聽城頭角》景況略似,情緒卻更收斂,語意也更沉涼。與"一聲彈指淚如絲"的激蕩比,我更喜歡"支枕聽河流"這樣磊落到無言的意境。

康熙年間,羅剎國(俄羅斯)覬覦中國東北邊境的領土,在黑龍江北岸侵佔土地,強行修建了侵略性的軍事據點雅克薩木城。康熙不同與後期的清朝統治者,他果斷採取對策,於清康熙二十一年秋派遣副都統郎談,彭春與容若等,率領少數騎兵以捕鹿為名,前往黑龍江沿岸偵察情勢並聯絡當地梭龍部(梭龍即索倫,是當時對鄂溫克、鄂倫春、達翰爾等民族的統稱)各民族,為在軍事、外交上挫敗羅剎的擴張圖謀做好準備。郎談等於八月啟程,至十二月下旬回京復命,容若始終參與此事,萬里遠行,往來途中寫了不少詩詞,但由於任務絕密。所作多言離情而不涉使命,這一闋《臨江仙》作於永平道中,永平是指清代的永平府,其故境在今河北省東北部陡河以東,長城以南的地區,是出關通遼東的必經之路,由此可知容若作此詞時是初登征程后不久。用詞體詠邊塞風情,北宋以後並不多見,因為工作的關係,容若多赴塞外,這是一般文弱書生比不了的眼界開闊。容若寫邊塞詞,因為他個性的原因,詞境絕少樂觀明亮,詞意也黯沉。

讀這首詞的時候,似乎還能看見容若靠在那裡,支起枕頭,側耳聽著隱隱的水聲,心思如水煙漠漠……寫好了書信又猶豫,家中那個人本已因自己的外出而擔憂憔悴,設若收到我生病的家書必定會愁上添愁,她身體嬌弱,又怎麼禁受的住呢?

這麼多年以後。他臉上滄桑更濃,不再是那個動輒一聲彈指淚如絲的少年公子了。甚至沒有皺眉,他只是神色悠悠地靠在那裡。盧龍地區風物稀疏,景色蕭條,令人陡增傷感

這麼多年以後。玉人已逝。而他,情感幾經開謝,姿態已收斂成熟。於是只是靠在那裡,非常安靜。

成為在葯爐煙里,支枕聽河流的靜默男子。

虞美人

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眼看雞犬上天梯,黃九自招秦七共泥犁。

瘦狂那似痴肥好,判任痴肥笑。笑他多病與長貧,不及諸公袞袞向風塵。

【花間課】

容若第一個詞集,取晏幾道《清平樂》中"側帽風前花滿路"之句,名為《側帽詞》,刊行於康熙17年(1678)。后容若因傾慕顧貞觀才學人品,將自己的詞作交給他輯集,並囑以莫負當初我之語。顧貞觀果然也不負其所託,不但為其細心勘集,在吳中增訂時,又引道明禪師答盧行者"如魚飲水,冷暖自知"一語(出自《五燈會元》),為其更名為《飲水集》。

容若以後蜀趙崇祚編的《花間集》比喻自己的詞作。他與顧貞觀詩詞唱和頗多,就請梁汾為他的詞作選集付梓。這闋《虞美人》為此而做,因此有"憑君料理花間課,莫負當初我。"之語。

零星單薄的文字資料無法讓今人真實如許的理解顧貞觀到底有什麼樣的人格魅力。我們只能心懷揣測著看這兩個人,彼此是如何映襯?容若是開在河流之中無法甘願沉沒的水仙,姿態妖嬈而脆弱。梁汾是岸上臨花照水的那個人,低頭就讀懂他的渴望。於是停留慰藉,相知許。

和顧貞觀在一起的時候,容若更多的顯露出性格中桀驁不馴的地方。他慷慨笑罵渾濁世道。有小人入仕朝堂,登上高位。正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有才之士卻屢遭排擠。容若以黃庭堅,秦觀等才高運躉的名士代指自己與顧貞觀,自命仕途失意之人,甘心落泊。他不再是個循規蹈矩的貴族公子,放開禮教,放開身上背負的期望和要求,甚至放開風花雪月的柔軟喟嘆,他成為一個潔凈剛硬的男子,如蝶破繭。能夠沉著放縱做自己。

感覺上這應該是容若最鋒芒畢露的一首詞了,比"仕宦何妨如斷梗,只那將、聲影供群吠。"還要痛快淋漓,說牙尖嘴利也不為。若是落泊文人如此說不免有酸溜溜的味道,聽容若這樣的貴公子如是說忍不住就很樂。好象,再一次穿過那些花繁葉茂的情孽,看到了容若孩子式的單純和直率。如同《皇帝的新裝》里那個說實話的小孩。就是那麼直接犀利,那些名利何嘗不像皇帝的新裝呢?

或許有人不平,你納蘭容若天生貴胄,你哪裡曉得世間的疾苦?十年寒窗一朝成名,這條獨木橋不是我們甘心要擠的。很多時候,是命運乾綱獨斷決定了人生的方向,並不顧慮人的意志。

的確如此。但有些人真有不被名利熏染的心,這是無可辯駁的。即使有優越條件,他們也不願做官迷祿蠹,沒有振翅飛入青雲的慾望,只願像穿梭花間的蝴蝶,追尋著生活中花粉般細小微妙的幸福,內心有清醒計較。也或許是對自己有清醒認識,自知不適合官場,容若情願抽身,和顧貞觀一起沉溺仕人們看不上的詩詞之道里。

人生長路,目的地雖然由不得我們選擇,至少在每個路口,該往哪走,我們還是可以作出自己的判斷。執迷,還是看淡——人各有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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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只道是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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