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伯特·凡德·休斯特在中國摁下的快門
記得2009年6月初的一天,法蘭克福陽光明媚,德國電視一台(ARD)的攝製組拉著我到處走動,讓我一邊行走一邊面對鏡頭侃侃而談。他們首先把我拉到了法蘭克福著名的紅燈區,妖艷的霓虹燈在白天里仍然閃爍著色情的光芒,他們試圖讓我站立在某個曖昧的門口接受採訪,馬上有人從裡面走出來驅趕我們,嘗試了幾次又被驅趕了幾次以後,我只好站到了車來車往的十字路口回答他們的第一個提問。然後又被他們帶到了幾處又臟又亂的地方,或站或坐地繼續接受採訪。我的德國翻譯跟在後面,一路上都在用中文發出不滿的嘟噥聲,他說法蘭克福有很多美麗的地方,為什麼不去哪裡?為什麼儘是在法蘭克福落後的地方拍攝?
現在,羅伯特·凡德·休斯特的《中國人家》在中國出版了。我想,可能也會有一些中國人發出不滿的嘟噥聲。中國經歷了三十年的經濟高速增長,已經成為世界第三大經濟國,繁榮的景象隨處可見,可是羅伯特·凡德·休斯特卻熱衷於在中國的落後地區摁下快門,雖然他的鏡頭也有過對準富裕人家的時候,可是次數太少了。因此一些中國人可能會覺得,羅伯特·凡德·休斯特沒有足夠地表達出中國三十年來翻天覆地的變化,雖然他的作品里已經流露出了這樣的變化,問題是在為數不多的表達了生活富裕的畫面上,羅伯特·凡德·休斯特卻讓它們盡情散發出庸俗的氣息。反而是在那些表達生活貧困的畫面上,羅伯特·凡德·休斯特拍攝下了真誠和樸素的情感。於是,一些中國人可能會感到疑惑,這個荷蘭人的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我想,這樣的批評者往往以愛國主義自居。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其它國家,愛國主義常常是用來批評藝術和藝術家的最好借口。我不認為這是真正的愛國主義,這只是一種口水的愛國主義,或者說愛國病,在其骨子裡其實展示了人類的虛榮之心。雖然我們的現實生活里存在著廢墟,可是我們願意展示的卻是美麗的公園。
就像人們獨自在家中的時候可以是一付邋遢的模樣,可是走出家門的時候就要梳妝打扮一番。人人都想擁有一個光鮮體面的外表,除非窮途潦倒成為了乞丐。如果讓人選擇,是以邋遢的模樣面對照相機,還是以體面的模樣面對照相機時,我相信所有的人都會選擇體面的模樣。我和羅伯特·凡德·休斯特也不會例外,因為虛榮之心人皆有之。
當然,這也是每個人的尊嚴。問題是人們對尊嚴的理解不盡相同,有些人認為富貴和繁榮代表了尊嚴,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高速公路縱橫交錯、商店裡奢侈品琳琅滿目等等的景象代表了尊嚴。另外一些人卻並不這麼認為,這些人認為尊嚴來自於人們的內心,表達於人們的表情,尊嚴和富貴繁榮沒有必然的關係。
我之所以樂意為羅伯特·凡德·休斯特的《中國人家》寫序,就是因為我在他的攝影作品里看到了從內心出發,抵達表情的尊嚴。
羅伯特·凡德·休斯特精心設計了他需要的畫面,然後摁下了快門。我感到,他在摁下快門的時候,心裡充滿了對被拍攝者的尊重,無論是人物,還是景物,羅伯特·凡德·休斯特都以感激之情對待。
這位不會說中國話的荷蘭人,日復一日地遊走在中國的農村,試圖融入到一個又一個中國的家庭之中。他是如何跨過這條文化鴻溝的?他說:「用眼神、用情感、用我的感受來交流。」
然後他成功了。他的尊重之心在那些貧窮的中國家庭那裡得到了回報,他們熱情地為他敞開了屋門,將他請入家中,用粗茶淡飯招待他。羅伯特·凡德·休斯特說:「我被攝入鏡頭的中國家庭體現的強烈好奇心、極大的熱忱和友善所感動。每次在他們家裡,我還會感受到他們的決心、勇氣和意志力量。看來他們只有一個行進的方向,那就是前進。」
如果有人質問羅伯特·凡德·休斯特:為何不是更多地去拍攝中國的富貴家庭?我願意在此替他回答:那些億萬富翁的家門會向這個高個子灰頭髮的荷蘭人敞開嗎?中國人一直在說,中華民族是一個熱情好客的民族。具有諷刺意義的是,羅伯特·凡德·休斯特的作品告訴我們,熱情好客的民族傳統現在更多地存在於中國的貧窮家庭,而不是富貴家庭。
而且,這個荷蘭人的鏡頭在面對中國的窮人時,時刻感受到了「他們的決心、勇氣和意志力量。」他們雖然貧窮,可是「他們只有一個行進的方向,那就是前進。」
我欣賞羅伯特·凡德·休斯特作品的客觀性,《中國人家》將會令人難忘。裡面的畫面真實地表達了中國人的生存狀態,我記得在一幅畫面上,一個目光堅定的頭像,其背景的桌子上擺著四個鬧鐘。我想藉此提醒人們,在中國三十年翻天覆地的變化之後,還有很多中國人的生活,只是從一個鬧鐘到四個鬧鐘的進步。
註:《中國人家》已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和法國伽利瑪出版社同時出版。本文是應法國伽利瑪出版社邀請所撰寫的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