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是孤潔,不是孤絕
我要的是孤潔,不是孤絕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魚潛在淵,或在於渚。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萚。它山之石,可以為錯。
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魚在於渚,或潛在淵。樂彼之園,爰有樹檀,其下維轂。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小雅·鴻雁之什·鶴鳴》
聽見朋友抱怨辛苦,生計艱難,一年到頭辛辛苦苦不曉得為了什麼,而有些人可以不勞而獲,生活優渥。自然是同情的,可是有時候想想,不但同人不同命,就是同鳥也不同命。就拿仙鶴和貓頭鷹來說吧,簡直一個是不勞而獲,一個是勞而不獲。鶴生就優雅的外表,出塵的氣質,擺擺pose,走走秀就有人趨之若騖;貓頭鷹累死累活夜不能寐還不招人待見,古有惡名鴟鴞,認為它是惡鳥,攫鳥子而食。真是比竇娥還冤。
美麗有時候是一種罪一種災殃,不過更多時候是一種幸福,受人垂憐。美人雖也有色衰愛弛的憂懼,但比起一個醜婦連期待的權利也被剝奪,還是幸福的。鶴,有了出塵脫俗的美,不但告別了惡名,告別了晝伏夜出的辛苦,連她帶來的死亡,人們也覺得容易接受。鶴頂紅,成為世界上最美的毒藥。
鶴在佛道兩家的玉宇仙境中時時出現,載著仙人離去,孤潔的身影隱沒在雲間水際。「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的那一瞬,哪怕是亡國的罪孽也被人輕易忘卻。它不是妖媚女子,一如純真的孩童,帶著仙家的逍遙,有幸避過歷史的當頭一刀。
《詩經》里仍願以它作賢臣,以它起興。《鶴鳴》即如是。
告別了那寵溺它們、不知所謂的亡國之君,它依然是清潔到白衣如雪,像於大富大貴繁花艷錦之中孑然抽身的人,不再回望前生。即使是棲息於水澤之間也不顯頹喪,聲音仍是清越嘹亮,可以直入九霄雲外。
所以它的淡泊又被隱逸之士看中。鶴應該是離中國歷代隱士最近的鳥,它看著他們烹茶煮酒,落花為棋,無限瀟洒,無限落寞。它認得鍾子期、嵇叔夜、陶淵明、孟浩然、林君復、王冕的臉。他們是真隱士;而還有些,像范蠡、曹操、諸葛亮,他們或者「隱居以求其志」,或者「去危以圖其安」,是介於隱士與朝士之間的士,身隱了,心未隱。
范曄在《後漢書·逸民列傳》序中,將隱士區分為六個類型:
一、隱居以求其志
二、迴避以全其道
三、靜己以鎮其躁
四、去危以圖其安
五、垢俗以動其概
六、癖物以激其清
諸葛亮自不必說,典型的奇貨可居,堪稱最早有廣告意識的人。曹操是隱士,這個論斷恐怕會讓很多人疑惑不已,然而事實上確實如此。曹操早年曾做過「洛陽北部令」這樣的小京官,但不久便辭官在家鄉的山後築屋閑居了,在這期間,他一方面隱居在家鄉的木屋裡讀書,一方面密切關注著朝廷里的一舉一動,對時局瞭若指掌,伺機出山。果然當外戚何進掌權時,他再度受朝廷徵召,便一躍成為軍隊中樞的「西園八校尉」之一,其顯赫已不復是「洛陽北部令」之類的小京官可比的了。他的隱居看似退避,其實是一種看透時局、以退為進的手段。曹操的隱居為「隱居以求其志」做了最好的詮釋。
以「隱居以求其志」為目的的一類士人,他們以隱邀名,工於心計甚至近乎詭道,且往往能贏得廣泛的社會聲譽,但在我看來,這類士人名為歸隱,而走得卻是與隱士截然相反的兩條道路,他們歸隱的最終目的不是為了隱,而是為了仕,為了更為顯赫的仕,因此他們實際上早就不能歸於隱士這一範疇了,他們是士,是參雜了權術的士。
東晉的謝安也是如此。簡文帝時期內亂頻繁,強敵壓境,司馬家族山河風雨飄搖。出家高門的謝安被公認為雅量足以鎮安內外,可是,謝安本人卻「無處世意」,高卧東山堅不出仕。謝安隱居東山,只為等待最合適的時機,可笑當時的士大夫還擔心:「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反而不如簡文帝有見識。
簡文帝雖是個窩囊皇帝,在位兩年一直戰戰兢兢,害怕被獨攬大權的桓溫廢黜。可是他雖無濟世之略,卻有知人之明。謝安雖放情於丘壑,縱意於林泉,泛舟於滄海,似乎真的「去伯夷叔齊不遠」,但其每次外出遊賞,總要攜妓相陪,據此簡文帝斷言:「安石必出。」理由是:「既與人同樂,亦不得不與人同憂。」
一個縱情聲色的人是不可能真正歸隱的,即便你有「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的感慨,如果不放棄你的激情與衝動,不甘心平淡的生活,如孔明的「淡泊以明志,寧靜而致遠」也就成了空談。
真正的隱士,隱的不是形,隱的是心。但這不同於「佛教」中講求的修心,因為隱士首先是士,在他們的骨子裡流淌著「儒」家的血液,他們是文化人,他們有自己的文化人格,因此他們的心不可能空,他們成不了佛,他們是在追求,追求一種純粹的文化氛圍。在上述的六類隱士中「迴避以全其道」,「靜己以鎮其躁」,「垢俗以動其概」,「癖物以激其清」這四類人走的就是這條路。他們才是隱士,真正的隱士,純粹的隱士。
作為一個隱士,只有「動其概」、「激其清」,才可能「鎮其躁」,而只有「鎮其躁」,才有可能「全其道」,這四點是相輔相成,互為因果的,要把它們完全地獨立開來既不太可能,也不太現實。他們是一個群體,一個文化群體,他們的存在,代表了社會中的另類文化傾向,文化品格,他們是社會中的另類文化人。
有隱者,也必然會有招隱者,正常的好像商品的供求關係一樣。《鶴鳴》就是我國的招隱詩之祖。通篇比興,鶴、魚、檀、石,皆以喻在野的賢人。
全詩譯成白話是這樣的:
鶴叫沼澤九曲彎,聲音嘹亮傳上天。魚兒潛藏在深淵,有的游到淺灘前。我愛那個好林園,園中生長有香檀,還有棗樹在下邊。別的山上有美石,可做琢玉金剛鑽。
鶴叫沼澤九曲彎,聲音嘹亮傳上天。魚兒游至淺水灘,有的潛藏在深淵。我愛那個好林園,園中生長有香檀,還有楮樹在下邊。別的山上有美石,可做琢玉顯璀璨。
喜歡這詩有陶淵明田園詩的意境,澹泊寧遠,如果這理想中的小園建起來,絕對可以看作現實版私人桃花源。然而更叫我喜歡的是這詩的清朗大氣,無論是開篇的「鶴鳴於九皋,聲聞於野」,還是結篇的「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都正直大氣地使人起敬。
他山,是指異國。雖然在現代人看起來這國的概念極小,只是區區百里之地。但在彼時也是政治上一個明確的分野。可是,在《詩經》里,那麼遙遠的年代,就已經有賢人目光遠大地提出「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觀念,意思是,任用人才,求取賢能,不要在意外界的因素:他是什麼人,他是哪裡人。即使是別的山上的美玉,只要合用,我們也該把它雕琢出來。
這樣的無私大氣,在中國的文人詩章里是少見的,在中國人中也不多見。蓋因國人習慣的是「私家重地,請勿踐踏」,即使是「同桌吃飯,也要各自修行」,要聯合起來結成派系也必得要有實際利益。合作真的是合作,比外國人更強經濟意識,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這樣的話,說出來也是利用的成分多,沒了最初的坦蕩真誠。
武俠小說里常有禁地,擅入禁地的人如果沒有死,通常都不會空手而歸,蓋因人會藏私,越是藏在禁地見不得光的越珍貴。
春秋戰國時,國家的概念雖然有了,卻因為戰亂和局勢的晦暗多變不得不模糊。士人的忠貞也被打碎。他們像失去家園的鳥一樣四處遷徙,並不太在意後世讀書人所謂的歸屬感和氣節問題,而是哪裡適合生存,那裡有名主和機會就投哪裡,像樂毅是趙人,卻為燕昭王所用復興燕國;張儀是魏國人,卻跑到秦國為相;孔丘孟軻雖然口口聲聲維護王道正統,行動上卻一點不落時代潮流,整天駕著牛車四處遊說兜售自己的學識。他們絕不死心眼,玩什麼忠貞節烈,相反卻很識時務,這家不行轉別家,絕不在一棵樹上弔死。「當時尚有周天子,何事紛紛說魏齊。」正是他們行為的寫照。可憐後來的經生被故紙堆的灰塵聖人的光輝迷了眼,忽視了最明顯的真相。
中國沒有在野黨,自古卻多在野的賢士。歷史一再證明了在位者,如果沒有不拘一格用人才的氣度,損失最大的仍是自己。
有句很俗的話,沒有什麼是買不到的。我很認同。人心,人的情感都是可以買到的,只不過這買不是用金錢,而是用誠意。你想得到什麼,就得以什麼去換取。想獲得仁人智士的誓死效忠,就要用同等甚至更多的信任理解去換取。
再淡泊的隱士,再無求的人,也希望得到真正的理解和認同,如鶴能自在的鳴於九皋,而聲能夠聞於野,聞於天。
——高山亦要有流水來應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