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我手寫我心
多日來,與一個人「桐花萬里路,連朝語不息」。因著他的緣故,每天幾乎都可以言及張愛玲。談多了,免不了要寫。但讓我動筆來評愛玲,總覺得有些不相宜。
其一,我不是純正的「張迷」,不管寫得如何,總怕失之偏頗。她的書,小說、散文俱看過,總覺得刀兵氣過勝。那軟軟的俗世香里,無處不浸著悲涼肅殺之意,心底總是冷浸浸的,有點懼避的意思。
其二,我亦不覺得「世上但凡有一句話,一件事,是關於張愛玲的,便皆成為好。」有這樣感覺的是胡蘭成。我算不得愛玲的「臨花照水人」,有些話說不到點上,不如不說。
這些理由又似乎都不夠有力,自己的態度也不夠堅決,常常被情緒所動搖。一則是看了許多關於張愛玲的文字,看久了,面目模糊起來,離自己竟越來越遠了。想來一人一歷史,一人一個「張愛玲」,別人的感覺總不如自己的真,自己的親。
二則覺得也許以我這樣若即若離的態度,隔岸觀花,亦可看做靈魂上的冷靜對觀,沒有愛憎纏夾,世事得以通明。比如李碧華論愛玲就有這樣難得的意趣。
就這樣決定寫了。時間雖倉促,但是,我手寫我心,也不怕露怯。
然而,事情卻沒有我想像的那麼簡單。愛玲,這個曠世才女,人生亦寂寞如同繁花,初時熱鬧烘烘,終時花落人散兩闌珊。這樣的華麗,這樣的悲壯,讓我不能逼視。寫作過程也多次被中斷。
所以,今天呈現給大家的,並非一個嚴格意義的傳記。斷斷續續,零零散散,不過是我閱讀張愛玲其人其文的一絲囈語。我本想遠瞻,卻被一種巨大的魔力吸引住,貼得近近的——不僅是迷戀,甚至是愛了。愛是一種持久的迷戀。
由此開始,我便進入了一個人的傳奇世界。
愛玲給自己的小說起名《傳奇》,如她所言是個弗洛伊德式的錯誤。在這位心理學宗師看來,世上沒有筆誤或是偶爾說錯一個字的事,都是本來心裡就是這樣想,無意中透露的。所以我想,她心裡的自己同樣是個傳奇。
她有一個傳奇顯赫的家世,然而終其一生,愛玲沒有過多地言及。也許於她,那不過是沁入靈魂里的力量,一種不動聲色的奢華。
她的人比她的小說,更像一個傳奇。在那樣的時代,沒有人像愛玲一樣敢於大聲喊出「出名要趁早啊,來得太晚,快樂也不那麼痛快」的口號來。然而,在絢爛之後她又能即刻歸於平淡,像煙花開過之後留在人心裡冰冷的驚艷一樣。
還有她的愛情,如此短促,卻又如此熱烈,兩年時間卻需要花一生去忘記。
她的死亡也是如此詭異。她安靜地躺在那個狹小的公寓里,無人知曉。從韶華極勝到一切盡歸塵埃,毫不在意。她對自己竟是這樣的淡漠。
她是殘忍的。如同高高在上的命運之神,主宰著筆下蒼生。她看著自己小說中的人物在手心翻覆,卻能不動聲色,置身度外。
她也是慈悲的。她以俯視的姿態端倪世人,卻是冷眼熱望,幽暗中有幾許明亮的顏色。那種光明是真的光明。與陽光普照下的無知歡愉不同,她對人世間的眷念是透徹真實的。
在閱讀她,寫她的日子裡,我常常和她一樣能感覺到「一種惘惘的威脅」。那個時代已經殘敗了,那個地方也迷失了。歷史如同那高懸在樹枝上的鞦韆,盪過來,又盪過去,盪過去,又盪過來。千千萬萬個透明的精靈歡快地飛舞在沉滯的時間裡,吸取著華露,掏空了人心。
這一晚,我站在上海街頭,看著那閃爍著迷離的霓虹燈,突然發現,我與她依然在同一個時代,同樣的歲月里。只不過她是結束的開始,而我們是開始的結束。這個過程如此漫長,我看不真切,我只看見——
愛玲,她在前面等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