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斟低唱
愛玲說:「呵,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
若我宣稱自己是不太愛名利的人,聽起來便平白無故清高得嚇人。可是不必急著懷疑,因為我愛錢,且我說的不愛名亦不是一點不愛,真是屬於自己的,拿得心安理得,並不刻意迴避。
事因人論,愛玲是天才,名對她來說,如俯身摘花,是她肯低身俯就而不是高攀。她是天女散花惠澤世人,短短的兩三年間,她的美文佳作灑滿了整個上海灘。篇篇可圈可點,尋常人可做得到?
《西遊記》里講孫悟空為鳳仙郡求雨,請來東海老龍王敖廣。龍王卻不敢私降甘霖,說點數由天定,且要等風雨雷電四神齊集,還要等玉帝的金旨御准,雷部天君發下公文,才敢行雲布雨。
對我等大多數靠寫字吃飯的人來說,名是別人給的。如天上下雨,多少不由自己,且要得天時、地利、人和,還是收斂著點好。此時非彼時,今日也不同於六十年前的上海,那時雖是亂世,倒是真有人景仰文學,忠於文學。
太平歲月亂世心,雖無戰爭,未見得就不亂。看今日傳媒大戰硝煙瀰漫,輿論炒作屍骨如山。「天才」之花一夜之間開得如火如荼,隔三天去看已是昨日黃花。這樣的名氣真是慘淡,還不如平心靜氣數自己的鈔票好。錢是辛苦掙來的,和自己親。
「出名要趁早呀,來得太晚,快樂也不那麼痛快。」許多人雖然早早出名了,可未必有那麼多快樂,也不是想象那麼痛快。對於大多數人來說,名利帶來的快樂,總不那麼純粹簡單。
只有愛玲,才能真正享受早成名的快樂。成名后的她是社交應酬能免則免,平日恨不能足不出戶,尋常愛虛榮排場的女人如何能做到這一點。她自信不為名氣所擾,所以敢要名。
名氣對愛玲而言是玩具,或者是工具。成名是為了書更好賣,名氣大了投稿也容易,稿費也多。依舊落實到了錢。
那天逛書店,忍不住偷偷溜到書架邊找自己的書,像母親小時候躲在幼兒園外看我一樣,遠遠看見它乖乖靜靜地在那裡擺里,心裡就是歡喜。看見有人翻動它更是緊張,作賊似地窺視著讀者的表情。來回躉了一會兒,湊到導購小姐跟前問:「這本書賣得怎麼樣啊?」問時心裡惴惴地,生怕被人看穿了去。
當小姐說賣得很不錯時,我大大地,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就好像小時候母親接我放學,遇到老師,問一聲我最近的學習怎麼樣?老師說不錯,於是不止是我,母親也鬆了口氣。至於這個不錯能不能保持下去,我那時現在都不愛多想。人生努力雖可進取,但有更多事是人力不可控制的。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盪。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倚翠,風流事、平生暢。青春都一餉。且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柳永是白鶴不能一飛衝天,失意才子的落寞疏狂,但我喜歡他那一句:且將浮名,換了淺斟低唱。人生入世應當是如此放得開。當年宋仁宗四個字「且去填詞」,斷送了柳永的仕途之路。而今之世人多隻曉得宋仁宗姓趙,對柳永的詞卻是引而不絕。這名與不名,得失之間,誰可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