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
一日看書,有人將愛玲與胡蘭成比做「舊時的才子佳人」。乍看,很有些不破不立的味道。又說這倆人的種種情愛,大抵不過一個是春心萌動的少女,一個是風流成性的情場盪子。相愛,不過是一對自戀的人,「龍華會上巧得見,金風玉露一相逢」的結果。
看下去,心底終是怏怏不樂。覺得這樣的評論,比我們這些遊走在故紙堆里撥拉垃圾、拾人牙慧的還要無聊。不論寫愛玲的人有幾許,她的事被說爛了幾遭,我想愛玲是能原諒我們的。她本就不是愛計較的女子。我們這些人也可自我原諒,因為從心底或是愛她,或是惜她,或是敬她,或是懂她。至少不會為了表顯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排遣愛玲。論人,先必意誠,而後才能兩兩相望,彼此心照。
我想,那人也許不知愛玲是多麼情意深重的人。對胡蘭成如是,對賴雅更是如是。
「振保的生命里有兩個女人,他說一個是他的白玫瑰,一個是他的紅玫瑰。一個是聖潔的妻,一個是熱烈的情婦——普通人向來是這樣把節烈兩個字分開來講的。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牆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飯粘子,紅的卻是心口上的一顆硃砂痣。」
她在《紅玫瑰和白玫瑰》里如是說。後來我卻發現,締造這段名言的主——愛玲亦是這樣的姻緣。與振保不同,她一生中的兩個男人都是她用自己心血澆灌的,俯仰無愧的壯麗。
清酒一盞,月色昏沉。你我素手纖纖,且把那隻紅玫瑰來賞。你看他,嬌艷欲滴,如花解語。「對人如對花,雖日日相見,亦竟是新相知。」這是他的話,一如既往讓人驚艷,如他本身艷如紅玫瑰,情場上縱橫,寂寞得不見對手。
這個人,從相逢的那一刻起,註定成了她心口的硃砂痣。誰叫她戀他儒雅端然,誰叫她戀他博學敏思,誰叫她戀他趣而多聞,戀他「君子如響」。
她愛上他是一種激情的噴發,無可逃避。暗沉晦澀,少女時代的情感累積如洪,他的到來令閘門打開,情感之流一瀉千里。
他是上海艷陽,溫暖愛玲的心底暗傷,照得她如生如死。她在上海的街道,弄堂里,翩然起舞,變成了一個天真快樂的女子。真是愛了,無論長久,至少給她帶了快樂。愛情的豐盛,有些人一輩子也無法體驗,他們只是暮暮地愛,暮暮地凋謝。而她畢竟因他盛放過。
所以愛玲不怨不恨。她知道他是自己獨一無二的紅玫瑰。
因著《今生今世》的緣故,我對胡蘭成的印象要比對賴雅深得多,且不論胡的人品如何,至少他在才情博學上,是與愛玲相當的。對於賴雅,我卻知之甚少。想必也有他們的情分。
而現在,我只是在想:賴雅能夠懂愛玲么?即使懂,又懂多少?兩個人可會在燈下緊挨著,細語喁喁?可會談「紅樓」論「詩經」,可有如同棄了屍身的驚動?可會在一起看印度壁畫及日本浮世繪?
這樣的嬌音謔語,她給了她的紅玫瑰,還能再給別人嗎?那個人再好,亦只是俗世相攜相扶,蹣跚到老,再不能神交意會,照膽照心了。
賴雅更像她的白玫瑰,色彩淡得只能用生命的餘光去描摹,不能輕不能重,筆筆是慎重。
紅玫瑰的花期已過,就要漸漸接受平淡,接受床前那一抹明月光。十年生死兩茫茫。後來胡蘭成雖寫信去撩她,有重修舊好的心思,愛玲卻有季布一諾的果決和伯牙摔琴的潔烈。兩個人斷無重續前緣的可能另外。
我恍惚聽見愛玲說:我的生命里有兩個男人,一個是我的紅玫瑰,一個是我的白玫瑰。這兩個人我都不負。「生死契闊,與子成說」,這樣蒼涼的誓言,壯烈的詩句,我是儘力去完成了——用我的人生。
我相信,她是真的傾盡全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