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野人洞
一
李雙林在朦朧中感到有一股涼涼的液體正緩緩地通過他的食管流進胃裡。真舒服啊!他好久沒有這麼舒服地躺過了,那股涼涼的液體,像一脈溪流源源不斷地流進他的嘴裡,他品得出,那汁液酸甜,還帶著一種自然的芬芳。這不是在夢裡吧?突然,他睜開了眼睛,這是在哪裡呀,他首先看到了石洞壁上燃著的松樹枝,接下來他看清自己是呆在一個乾爽的石洞中,一塊平展的巨石上,鋪滿了柔軟的細草葉,此時,他就躺在草葉中。說是躺確切地說應該是半躺,他背靠著一個溫暖實在的物體。接著,他看見了眼前的石碗,石碗中盛著果子汁,他順著石碗看去就看到了一條粗短的手臂,接下來就看到了一張女人的臉。原很高興的樣子,正露出牙齒在沖他微笑。
李雙林「呀」的一聲,從那塊平展的石頭上跳了下去,他驚慌失措地站在那裡,一時竟不知自己在哪,眼前的女人是鬼是人,他一時說不清楚。那一瞬,他覺得自己一定是死了,正走在去地獄的路上,聽人說,地獄的每道關口都有小鬼把門,眼前這位無疑是小鬼了,看樣子還是個女鬼。
原開始時被李雙林驚嚇的樣子弄愣了,她放下石碗,一步步向李雙林走去,她笑著,嘴裡說著什麼。李雙林向後退縮著,他搖著手沖原說:「我不想死,求求你放我回去吧,我們還要走出叢林呢。」
原不笑了,怔怔地看著他。突然,原跪下了,用手捂住臉,嘴裡發出怪怪的叫聲,有液體順著她的指縫流了出來。
李雙林獃獃地看著眼前怪模怪樣的女人,他扶著石壁又向後退了一步,他摸到了石壁上立著的槍,是自己那支卡賓槍。這到底是在哪呀,自己真的死了么?
在這時,李雙林清醒了一些,他扶著槍立在那,伸出手在自己的腿上掐了一下,很疼。不,自己沒有死。這一意識很快使他徹底冷靜下來,他把槍抱在了胸前,他拉了一下槍栓,一粒黃澄澄的子彈呈現在他的眼前,此時,他已完全回到現實中了。他明白眼前的處境了,自己沒死,是眼前跪著的這個女人把自己救了,他站在那裡仔細瞅著眼前這個女人。在李雙林的目光中,她一點也不美,甚至可以說她丑,很醜。
「你是誰,為啥救我?」他這麼問。
原不哭了,她把手放了下來,痴痴迷迷地望著他。
她說:「呀,呀——咕。」
他說:「我這是在哪,我們那些人呢?」
她說:「呀——咕——呀——」
他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他突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女人是野人無疑了。在走進叢林后,他曾聽王玥講過野人,野人的一切也是聽別人說的,但是他們一路上並沒有見過野人。這麼想完之後,他心裡輕鬆下來。不管怎麼說,野人也是人,既然野人能在叢林中一代代地活下去,為什麼他們就走不出叢林呢?一想到走出叢林,他馬上想到了隊伍,不知自己在這山洞裡耽誤多久了,他要去追趕隊伍。想到這,他轉過身向洞外走去,由於剛才轉身急了,他差一點摔倒,但他還是扶著洞壁向前摸去。
就在這時,原大叫了一聲什麼,靈巧地撲過來,抱住了他的腰。他感覺到原是那麼有力氣,輕輕一抱,他的雙腳便離開了地面,原很快地把他又放到鋪滿乾草的石板上。
經過剛才的一番掙扎,李雙林覺得自己一點勁也沒有了。他只能眼睜睜地躺在那裡,張大嘴巴拚命地喘息。他想:自己無論如何要離開這個女人,離開這個山洞,去尋找隊伍。
他不明白這個野女人救自己,把自己放在山洞裡到底要幹什麼。他想坐起來,趁機走出山洞,可身體虛弱得一點力氣也沒有,頭也天旋地轉地暈。他只好躺在那裡。
原又端過石碗在喂他果汁,他無法躲避,也不可能躲避這救命的果汁,他一口口地喝著,他閉上了眼睛,不知什麼時候,他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松樹枝「嗶剝」地燃著,昏昏沉沉中,他彷彿走進了一種永恆。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又醒了,剛開始他覺得四周漆黑一片,松枝草已燃盡了,空氣中散發著一股松油氣味。朦朧中,他看見了一絲亮光,那是洞口透進的一絲亮光。他不知睡了多長時間,只是感到身上有些力氣了。他想走出洞口,走回到叢林中去,他發現自己的雙手雙腳已經被捆綁上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野女人綁架了。徒勞的掙扎顯然是無效的,他就那麼靜靜地躺在那裡,他思索著野女人綁架自己的目的,想了半晌,又想了半晌,想得挺累,挺煩人的,也沒想出什麼結果。他乾脆什麼也不想了。他在靜靜地等待。
又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洞外有了動靜,先是聽到叢林樹葉在響,接著他就聽見了腳步聲,不一會,腳步聲越來越近了。影影綽綽的,他看見進來一個人。
又不一會,那人開始用石頭相互敲擊,片刻,絨繩被點燃了,絨繩又點燃了一簇樹枝,火燃了起來,火光中他看見了女人。她容光煥發的樣子,系在腰間的那片樹葉顯然是新換的,昨天他們相互掙扎中,她系在腰間的樹葉扯破了。在那一刻,他閉上了眼睛。
原在火堆旁蹲了下來,背沖著他,火光中他望見了她的後背,她的後背寬大而又有質感,在火光的映照下,原的皮膚散發著一片神奇的光澤,接著他又望見了她的臀,渾圓中充滿了野性的力氣,他在心裡說:天吶,她真是個野女人吶。
他終於聞到了一股香氣,這縷香氣是那麼的誘人,李雙林已經好久沒有聞到這麼誘人的氣味了。最後他看見了原手裡的山雞,那隻山雞在火里燒烤著。不一會,便香氣四溢了。
原很快烤好了山雞,然後走到他的身旁,慢慢地解開系在他手腳上的藤蔓。原撕一塊烤好的山雞肉,沒有急於送給他,而是在一個石碗里蘸了蘸,才送到他的嘴裡,他終於吃到了山雞,不僅是山雞,還有鹽巴,一種久違了的人間體驗復又降臨到他的意識里。一剎那,他覺得活著是那麼的美好。
這時,他還不知道,這叢林里會哪來的鹽巴。後來他才知道,這是野人部落跟販鹽的商人換來的。緬甸的鹽商每年總要翻過兩次野人山到印度去販鹽,那是充滿危險和神奇的販運。鹽商在當地嚮導的帶領下,在這原始叢林里摸索前行,在不迷路的情況下,也要走上一個多月才能走出叢林。不知有多少鹽商因為迷路,而死在叢林中,每次有鹽商經過,野人山的野人們都會拿出自己的食物來換取一些鹽巴,鹽巴在野人生活中起著重要的作用。
李雙林不知自己是怎樣一下就吃完的一整隻山雞,山雞的味道真太美妙了,這是他有生以來,吃到過的最美妙的食物。一隻山雞吃下去,他感到渾身有了力量,人卻出奇地困,很快,他又昏昏沉沉地睡去了。
他自己不知道,他這一睡,就一連睡了兩天兩夜。
二
牛大奎在李雙林失蹤的地方,一連尋找了兩天,也沒有發現李雙林的影子。怪了,難道這個王八蛋飛上天了不成!他這麼在心裡咒罵著。
他要迫切地殺死李雙林這個仇人,只因為李雙林殺死了他的父親和哥哥。他心裡也清楚,李雙林殺他父親牛老大和哥哥牛大犇,完全是執行軍法和長官的命令,即使他不殺,也會有其他人去殺死他們,但他還是恨李雙林,他認定李雙林是殺死父、兄的兇手,是他們牛家的仇人。執行軍法的人多得是,為什麼自己的父兄偏偏都死在李雙林一個人的槍下,這是命中注定的。註定了李雙林是他們牛家的仇人。
牛大奎沒有文化,他以前是個老實巴交的種地漢子,他只認準一個死理,那就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父兄的血債,要讓他李雙林的命來還。
牛大奎曾暗自發誓,即便找不到活著的李雙林,死的也行,他要在李雙林的屍體上捅上幾刀,才算解恨;也只有那樣,才算是完成了為父、兄報仇大事,死去的父、兄才可以安眠九泉了。
結果,牛大奎連李雙林的影子也沒有找到,他決定留下來繼續尋找李雙林。
其實,他對這一小股隊伍走出叢林早就失去了信心。從他被抓丁當上東北軍那天起,他就想早日離開隊伍,回到老家種地去。先是父親逃跑,被殺了,接下來又是哥哥,也沒跑成功,最後也給殺了。他不死心,一直在等待著逃出軍營的機會。現在他終於等來了。他知道,高吉龍不會等他,也不會來找他了,他們已經走遠了,也就是說,我牛大奎現在是個自由人了。等殺了李雙林,我要獨自走出叢林,過一種自由自在的生活。他相信,他一個人完全能夠走出叢林,那麼多人在一起,發現一點吃食,一擁而上,輪到每個人嘴裡也就那麼一點點,不被餓死才怪呢。他為一個人單獨行動早做了準備,不少士兵為了減輕身上的重量,把身上的武器彈藥都扔掉了,他不僅沒有扔,反而把其他士兵扔掉的子彈,都偷偷地拾了起來。此時,他身上的武裝袋裡插滿了六支彈匣,每支彈匣里都裝滿了子彈。他以前背的是笨重的機槍,後來,他先是扔了機槍換了支步槍,後來他又用步槍換成了一支卡賓槍。在遠征軍中,只有班長才有權利用卡賓槍。卡賓槍小巧而又靈活,可以單射,也可以連射,在叢林里,卡賓槍是最合適不過了。
牛大奎想,只要自己有了槍就沒有辦不成的事。要是萬一走不出山林,他就在這老林子里獨自生活下去。小時候,他什麼苦都吃過,他覺得林子里的苦自己也能吃。
這是幾天以來,牛大奎為自己理清的思路,他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乾的。
經過這麼多天的叢林生活,他明白了該怎樣才能在叢林里生活下去。首先他為自己選擇了住處。他沒把住處選擇在地上,而是在樹上。叢林別的都缺就是不缺樹,樹與樹之間盤根錯節,複雜地擁擠在一起。他先是用槍刺砍掉了許多沒有必要的樹枝,然後利用樹枝在樹榦上為自己搭了一個床,又用一些寬大的樹葉為自己搭起了一頂帳篷,住的窩便有了。
他考慮過,把窩搭在樹上有許多好處,一不怕毒蛇,二不怕洪水,蚊蟲也不會飛得那麼高。在高處還可以遠望。
接下來,他又開始琢磨著該吃點什麼了,他早就發現叢林中有一種怪模怪樣的蝙蝠。叢林中的蝙蝠要比其它地方的大上好幾倍,有時一群一群的,被驚嚇后,在林子里亂飛亂撞。小時候,牛大奎也經常挨餓,可以說他什麼都吃過,麻雀、蝙蝠,就連小水溝里的蝌蚪,他也生吃過。其實,他早就想吃這些東西了,只因行軍匆忙,沒有足夠的時間來對付這些可吃的東西。現在,他有足夠的時間來為吃著想了。輕而易舉的,他一口氣逮到了十幾隻蝙蝠。接著他升起了一堆火,他懷裡揣著一盒火柴,那是從死去的士兵身上找到的。不過他沒有用火柴,他要保留它們,留在最關鍵的時候用。小時候家裡窮,買不起火柴,便用石頭打火,林子里細碎的絨草多得是,找兩塊硬石,打上一陣便引燃了絨草,接著干樹枝也著了。又肥又大的蝙蝠扔到火堆上,不一會兒,便燒熟了。牛大奎一口氣把十幾隻蝙蝠都吃光了,他感到很滿足,唯一不滿足的就是少了些鹽巴,讓他吃起來,不那麼香。
然後,他爬上了樹,躺在了自己搭起的小窩裡,他要美美地睡上一覺了。他在睡著之前,又想到了仇人李雙林,他又坐了起來,他想不出狗日的李雙林會去哪裡。不管能不能找到李雙林,他都要養精蓄銳幾日,把自己的身體養好了,還愁走不出這片老林子?!
接下來,他又躺在了小窩裡。突然,他看見了自己的頭髮,他的頭髮和別人一樣已經長得很長了,這一點他並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發現自己的頭髮梢全白了,這是他以前沒有注意過的。這一發現讓他吃了一驚,以前他聽老人說:人不吃鹽就會白頭髮。
自從他們進入叢林便再也沒有吃過鹽,牛大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急急的想尿,接著就尿了,在尿的過程中,他急中生智,用手心接了自己的尿喝了一口,他發現自己的尿也是淡的。這一發現使他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他突然瘋了似的跪在了「床」上,放開喉嚨喊:「狗日的李雙林,你出來,老子要殺了你——」
「李雙林你快出來,老子殺完你還要趕路呢——」
突然,他又抱住頭,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三
舒服,真是太舒服了,李雙林覺得一生一世也沒有這麼舒服地睡過這麼天長地久的一大覺。乾爽、溫熱、寧靜。
李雙林睜了一下眼睛,四周仍漆黑一片,很快,大腦又一次朦朧了起來。這是在哪呀,他這麼問自己。他的後背溫熱而又酥軟,他動了一下,這時他發現有一雙手在摸他,從胸口一直到下體,他終於清醒過來,一激靈,坐了起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已經赤條條一絲不掛了。在他身後用身體擁著他的人,「呀——」地叫了一聲。從這聲音上判斷,是那個野女人,李雙林的心放鬆了些。
他記得吃完野女人為他烤的野雞,自己迷迷糊糊地昏睡過去,一覺就睡得天昏地暗,亘古洪荒。他不知道野女人什麼時候把他的衣服脫掉的,也不知道她什麼時候躺在他的身邊。
他感到恐懼和無所適從。
他站了起來,雙腳踩在軟軟的細草上,發出了一串絲碎的響聲。他想找到自己的衣服,他在細草中摸來摸去。這時,原在黑暗中抱住了他的腿,他再一次感受到了原身體上的溫熱
和酥軟,兩隻乳房豐碩實在地貼在他的腿上,因為黑暗,他看不見原的表情,但原的舉動還是令他大吃了一驚,他推開了原,摸索著他的衣服。這時,他摸到了自己的槍,這時他的心安穩了許多,他不再感到恐慌了。自從他發現這個山洞和身邊的女人,他並沒有感到有一絲一毫的危險,相反,他覺得這裡是安全的。可是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也不知道離開弟兄們有多長時間了,他們還好么?洞中晝夜都是黑的,他分辨不出時間。
不知什麼時候,原又點燃了松枝,松枝「嗶嗶剝剝」歡快地燃著。他看清了原,原就蹲在燃著的松枝旁,入神入定地望著他。此時的原也一絲不掛,他試圖讓自己的目光從原的身旁移開,他看到了自己的衣服,那身破爛的衣服早已化成了一堆灰燼堆在燃著的松枝旁,這一切無疑是原乾的。他不明白,她為什麼要把他的衣服燒了,他抱著槍,怕冷似地渾身哆嗦著。
原站了起來,就立在燃著的松枝旁。原的身體在火光中一半明一半暗,原的身體散發著一層幽幽的亮光,接下來,原圍著火堆開始舞蹈。起初他不知她這是在幹什麼,片刻過後,他才明白,原這是在舞蹈。原伸展著四肢,雙腳不停地在地上騰跳著,一對乳房也隨之顫動著,她的頭髮披散著,遮住了她的肩。原跳得非常的賣勁,不一會兒,身上就有汗水沁出來,先是一顆顆晶瑩地在皮膚上綴著,像一顆顆寶石,但很快,那汗珠便匯聚在一起,順著她的乳溝和腹股溝流下來。原跳得忘情而又投入。
原曾試圖要把蹲坐在角落裡的李雙林拉起來,一同隨她跳,被李雙林粗暴地拒絕了。他本能地抱緊了懷裡的卡賓槍。槍身冰冷,讓他感受到陣陣寒氣從他的懷裡傳到體內,他不明白原這是要幹什麼。
原很失望的樣子,但她仍沒停止跳舞,長發一會兒遮了前胸,一會兒又遮了後背,原的樣子有些瘋狂了。李雙林見到原的樣子,有些害怕了,他沖原說:「你別跳了。」
原仍跳。
他說:「你把我衣服燒了幹啥?」
原還跳,原用肥碩的屁股在他面前扭著。
他又說:「弟兄們走遠了。」
原還是跳。
他還說:「謝謝你救了我,我該找他們去了。」
他這麼說完,站了起來。他覺得身上已有許多氣力了,但他赤裸著身體,又讓他感到有些無所適從。他本能地抱著胸,把槍護在胸前,彎著腰,向洞口一點點移去。
原剛開始不明白眼前這個美男子為什麼對她的舞蹈完全無動於衷。她是在向他求愛,可是他只愣愣地望著自己,當她向他走去,試圖讓他與自己共舞時,他卻粗暴地拒絕了她,這令她有些傷心。但她仍然在跳,向這位山外來的美男子展示自己的美。她相信遲早會打動他的,讓他愛上自己,並和自己做愛,那樣一來,她就會有個孩子了,她就會抱著孩子,帶著他回到部落里去,和眾人生活在一起,那對於原來說,是多麼榮光和幸福啊!那時,她成為一個真正的女人,真正的母親,便會引來許多男人向她求愛,她就會擁有山林和整個世界。她為他們生養,他們為她勞作,這是山裡女人的夢想和一切。
她起勁地跳著。突然,她看見他向洞口走去,她立即停止了跳舞,「呀——」的一聲向他撲去。
她說:「我的美人,你不能走!」
他看見原風一樣地撲到自己的眼前,一下就把自己抱住了。
原依依呀呀地說著什麼。
他說:「放開我,你快放開我!」
她聽見他在說話,他的聲音像唱歌,她自然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她說:「你不能走,你們那些人走遠了,他們走不出密林的。」
他幾乎是在喊了:「放開我,放開我——」
聲音在山洞裡回蕩著。
喊聲使她吃了一驚,她抱住他的手鬆開了。他趁勢向前走去,她終於清醒過來,復又撲過來,她的氣力大得讓李雙林感到吃驚。她往回拖著他,而他掙扎著要離開她,兩人互不相讓地扭在一起。
就在這時,他想起了自己手裡的槍,終於他甩開了她,接著懷裡的槍響了。
子彈貼著她的頭皮飛了過去,又射在身後的石壁上,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她怔在那裡。
他向後退去,一步步。
她先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待反應過來后,她又向他走去,他向後退一步,她向前走一步。他的槍口黑洞洞地沖著她。
他說:「別過來,過來就打死你。」
他仍在向後退,她一步步迎著他的槍口向前走。她不知道他懷裡抱著的東西叫槍,但她心裡明白,這東西是會響的箭,她也有弓箭,她用它射獵,能射死山雞,能射死山林中的所有動物。如果,他想要射死她,很容易。但她還是迎著他的槍口往前走。
兩人僵持著來到了洞口,林子里一切都是亮的,一切讓他有些不適,他眯上了眼睛,槍口仍然沖著她。
他看見了熟悉的山林,可四周一切都靜靜的。讓他心裡空空落落的。突然,他喊了一聲:「你們在哪呀——」
聲音稀薄地鑽過叢林,很快便沒了回聲。沒人應答,一切又復歸寂靜。
原跪下來,沖著他的槍口。原很快地說:「你走不出去了,他們早就走遠了。」
她一邊邊說一邊比劃,原感到無比的委屈,她沒想到眼前這個男人會不要她,寧可死在叢林里也不要她。
李雙林從原的語氣和比劃的動作中,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又驚奇地發現,原的眼淚正洶湧地流出來。原的眼淚讓他吃了一驚。
他又空洞地喊了聲:「天吶,你們去哪了,怎麼扔下我一個人了。」
他感到渾身一點氣力也沒有了。他扔下了懷裡的槍,向北方跪了下去。
原撲過來,再一次死死地抱住了他。
他恨死眼前的野女人了,是她讓他和弟兄們分開了,他拚命地抽打著她,打她的臉,打她的身體。原隱忍著,一聲不吭,她輕而易舉地把他抱了起來,向石洞走去。
她說:「該死的,沒有良心呀。」
他說:「你放開我,弟兄們呀。」
兩人都只聽到了對方的喊叫。
四
牛大奎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那麼困,彷彿進入叢林以來欠下的覺一古腦兒都來找他算賬了。他躺在大樹枝杈上自己搭建的小窩裡,昏昏沉沉地睡著。
隱約間,他似乎聽到了喊聲,是人的喊聲,激靈一下,他坐起來,睡意皆無了,側耳去聽,又什麼都聽不到了。
半晌過後,他又一次躺下,一連幾天了。他做夢都夢見了找到李雙林了,不僅找到李雙林一個人,還有一大群人,那群人里,有他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
他以前生活在人群中,恨不能立馬就離開那群人,離他們越遠越好,離開人群他就自由了,父親和哥哥就是為了這份自由獻出了生命,他現在真的自由了,莽莽叢林里,此時只有他一個人。可不知為什麼,他一次次地卻要夢見人群,夢見他的仇人。
「我這是怎麼了?」他躺在那裡,喃喃自語著。
他的聲音把自己嚇了一跳,他疑惑著這是別人在說話,他大睜著眼睛,探出頭,驚懼地四下里望著,除了叢林還是叢林,什麼也沒有,他失望地收回自己的目光。
「我叫牛大奎。」他說了一次。
「我就叫牛大奎!」他又說了一次。
「操你媽,我叫牛大奎!!」他幾乎在喊了。
他拚命地喊了,可他覺得自己的聲音一點也不大,都被那些該死的叢林吞噬了。
牛大奎獨白呼喊了一陣自己的名字,似乎把自己找到了,力氣也一點點地回到了他的身上。牛大奎坐了起來,從鋪位上抓起了槍,槍實實在在地握在了他的手上,他又摸了一次腰間的彈匣,這一切都實實在在,讓他心裡踏實了許多。他的目光又靈活起來,渾身的關節「咯咯嘎嘎」地響了一氣,他氣憤地說:
「李雙林,你個狗日的,老子要找到你。」
「李雙林,老子要一槍崩了你。」
「李雙林,老子要用刀活剮了你。」
「李雙林,你個狗日的啊——」
李雙林此時又在哪呢?是死是活?牛大奎心裡仍舊一片茫然。他要找到他,要復仇,這一願望,在牛大奎的心裡依舊強烈。
他從樹上下來,尋找仇人李雙林是他的目標,也是他生存下去的希望。他要找到他,殺了他,崩了他,復仇,復仇哇!牛大奎這樣鼓勵著自己。近日來,附近的溝溝嶺嶺,他幾乎都找遍了,可牛大奎連個影子也沒有找到。難道李雙林成了仙?
他還要找,不死就要找下去。牛大奎把槍半抱在胸前,做出一副準備戰鬥的樣子。腳下是枝枝蔓蔓的草莖,身旁是纏纏繞繞的藤蔓和樹枝,這為牛大奎的尋找工作,帶來許多不便。
於是他就罵:「王八糕子。」
又罵:「日你娘!」
還罵:「操你八輩祖宗!」
……
罵著罵著,牛大奎就不知是罵誰了,是罵李雙林,還是這些該死的叢林,亦或是自己。總之,他在稀里糊塗地罵著。罵著罵著,就沒有了憤怒,只剩下了自言自語。他似乎在不時地製造出種種聲音,只有這樣他心裡才踏實,只有這樣,他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他怕自己把自己丟失了,忘卻了。他一邊罵著,一邊尋找著,一路下來,他自己都搞不清到底哪個重要了。
叢林到處都是一樣的景色,他走了許久,抬頭望一望,彷彿又走回到了剛出發的地點,他知道,這是錯覺,這種錯覺讓他不寒而慄起來,叢林還有盡頭么?自己以後能走出叢林么?
以前,他隨著眾人在叢林里行走,時時地也會產生這樣的錯覺。可那時人多,那樣的錯覺,只在他的心頭停留很短的一瞬,他只是隨著眾人向北走就是了,眾人裡面還有他的仇人李雙林,他一直在一門心思尋找著殺死李雙林的機會,可那樣的機會,他一直沒有找到。於是他只能機械地隨著眾人往前走。
他也知道,在這叢林里想逃離開隊伍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跑不跑又有什麼區別呢?跑又能跑到哪裡去呢?眾人不也都是在跑么,他們的夢想,是集體逃出叢林,逃出叢林才有生路。牛大奎明白了這一切之後,似乎恍然明白了許多道理,自由與不自由離得是那麼近,又是那麼遠。一時間,他竟有些困惑了。不管自由不自由,他都得生存,人活著就是沒有絕對自由的。以前,他和眾人活在一起,是沒有自由的,此時,他獨自和叢林活在一起,仍然是沒有自由。叢林無時無刻地都在約束著他,桎梏著他,讓他每前進一段,都要付出很大的努力。牛大奎在叢林里,一邊尋找一邊走著,他覺得自己越來越糊塗了。
突然,「嘎——」的一聲,一隻山雞從樹叢里飛起來,把沉浸在迷惑中的牛大奎驚出一身冷汗,那隻山雞是被牛大奎的腳步聲驚起的,它想飛得高遠一些,可是它的想法一點也辦不到,密密的樹叢影響了它的幻想,它低低地在樹叢中盤桓了幾周,又落下來,順著樹的空隙跑掉了。
牛大奎定神之後,他並沒有向那隻山雞射擊,也沒有去捉它,如果想捉住這隻山雞,這並不太費事,這些天來,他一點也不為吃發愁了,這麼大個叢林,只有他一個人,有許多東西他都可以吃。聽叫聲,那是一隻母山雞,他知道在它的窩裡會有幾隻蛋。於是,他輕易地便在草叢裡找到了山雞的窩,那裡果然有幾隻溫熱的山雞蛋。牛大奎走過去,一個個把它們拿起,在槍托上敲碎了,又一隻只地喝下去,牛大奎做這一切時,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在這裡沒有人和他爭食,而且他又有很多時間,一切都屬於他一個人的。
幾隻鮮蛋落肚,牛大奎的腦子裡清明了許多,四周寂寂的,一點聲音也沒有,這種空寂,讓他多少產生了一些恐懼。在一瞬間,他不知自己是死是活。這一想法,陡然讓他冒出一身細汗。
他說:「牛大奎,你在哪裡。」
他說:「牛大奎,你還在么?」
他這麼說過了,感到自己很可笑,於是咧開嘴他就笑了笑。他覺得有些累了。他就坐下了,坐下之後才看見,自己坐在一個碗口粗細的樹根上。
他想:李雙林,你狗日的藏哪去了呢?
想完之後,他覺得有些困,他倚在一棵樹上,迷迷糊糊的似要睡去,這時他發現自己坐著的樹根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他覺得奇怪便睜開了眼睛,天吶,這哪裡是什麼樹根,分明是一隻蟒蛇!他坐在了蟒蛇的身上!那隻蟒蛇足有幾米長,此時已經把他和樹纏在了一起,一直纏了幾圈,他叫了一聲,又叫了一聲,他本能地去摸槍,槍終於抓在了手上,蟒蛇用力了,把他往樹榦上纏,他的槍響了,射在了蟒蛇的身上,蟒蛇只抖了一下,更用了些力氣,牛大奎覺得自己的骨頭都要碎了,他想繼續射擊,可蟒蛇已和他纏在了一起,他扔掉了手中的槍,拔出了腰間的槍刺,他用力地向蟒蛇刺去,一股溫熱的血濺出來,濺了他一臉一身,他已顧不了許多,一下下奮力地刺著。就在蟒蛇要把他勒死的剎那,他終於把蟒蛇刺成了兩截。他死裡逃生。
他顧不了渾身的蟒血,一口氣跑回到自己的小窩裡,他定定地坐在那裡張大嘴巴在喘氣。突然,他抱住頭,哭聲和罵聲傳了出來:「狗日的,狗日的,操你個媽呀——」
李雙林覺得纏在他身邊的野女人真是太麻煩了,他要離開這個山洞,去追趕弟兄們,野女人卻把他囚禁在山洞裡。他曾狂躁地和野女人廝打,企圖掙脫開野女人的糾纏,他沒料到的是,野女人的力氣大得驚人,野女人總是把他很快地制服了,讓他躺在山洞裡,氣喘吁吁。他曾向野女人開了一槍,子彈貼著野女人的頭皮飛了過去,野女人原卻沒有被他嚇住。原當然曉得了他懷裡槍的厲害,那一次,原把他從洞外輕鬆地抱回到洞里,又用藤蔓把他給捆了。原做這一切時一切都顯得有條不紊。剛開始他掙扎,他大罵:「你個野婊子,操你姥姥的,快放開我。」
原對他的咒罵一直顯得無動於衷,李雙林久病初愈,他又罵又咒的,消耗了他許多氣力,於是,他便不再罵了。
原把他捆綁住后,很溫柔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其實原在捆綁他的整個過程中,一點也不粗暴,很像是在和他做一場遊戲。在這場遊戲中,他自然是個失敗者。
原開始玩弄他那支槍,原先是很小心地看,接下來,她就把槍拿在手裡把玩。原一接觸李雙林的槍,李雙林就受不了了,他怕原把槍弄走了火。
他說:「你把槍放下,快放下!」
她像沒聽見一樣,很好奇地看。
他說:「你這個婊子,那是槍,不是玩的。」
原專註地擺弄著槍,在她的眼裡槍比她的弓箭神秘多了。
他說:「快放下,要走火的。」
原學著他的樣子把槍抵在胸前,槍口沖著他,嘴裡發出「砰砰」的聲音,她的樣子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
他閉上了眼睛,在心裡喊道:天吶!
原最後把槍收了,槍口衝上,對準了自己的一隻眼睛,借著火光,她向前膛里張望。
他說:「你放下,快放下,臭婊子,槍會把你打死的。」
原什麼也看不見,原就「嗬嗬」地笑,復又把槍抱在胸前,這裡摸摸,那裡動動,極好奇又神秘的樣子。
他說:「臭婊子,你快放下。」
「砰」的一聲,槍終於響了。這一聲槍響把他嚇了一跳,原更是一驚,她沒想到這東西會這麼大的勁,把她的半個身子都震麻了,她「呀」的一聲,把槍扔在了地上。
她望見了李雙林,突然又笑了,赤身裸體地向前走了兩步,指著地下的槍,又指著李雙林,「嗚嗚呀呀」地說了半天什麼。
李雙林自然聽不懂她說的是什麼,他無可奈何地說:「求你了,臭婊子,把我放了吧,你別再動它了。」
突然,原走向了那支槍,騎在槍上,後來就蹲下了,李雙林望見她一臉的惡作劇,她尿了,就尿在槍上。
「操你媽,你把槍毀了!」李雙林痛心疾首地罵著,他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原的尿痛快淋漓地澆在那支槍上,完事之後,她站起來,一副開心的樣子。原再次走到李雙林的身邊,又一次溫柔地摸了摸李雙林的額頭,這次摸完他的額頭,手又順勢摸了下來,順著他的脖頸,肩臂,前胸,腹部,後來就停在了他的下身,她摩娑地撫摸著,李雙林感到又羞又恐慌,他不知道說什麼好,只一遍遍地說:「幹啥,幹啥,你要幹啥?!」
原突然伏下身,用嘴把他噙了。他又在心底里叫了一聲:「天吶——」
半晌,又是半晌,原潮紅著臉抬起了頭,迷離地望著他。他這時竟驚奇地發現,原其實一點也不醜。
原後來又「嗚嗚呀呀」地沖他說了半天什麼,後來就走了。山洞裡只留下了他。李雙林靜靜地躺著,他也只能那麼躺著了。慢慢地,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復活了,那股久違的感受,像漲潮了的海水,一點點地向他湧來。他是個男人,一個昔日孔武有力的男人,可自從走進叢林后,飢餓、疾病、絕望,使他的身體沉睡了。在山洞一連住了幾日之後,他的體力在一點點地恢復,身體也隨著慢慢蘇醒了過來。
原在山裡在找一種葯,一種她認為很神奇的葯。這種葯是屬於男人的,但在他們的部落里每個人都認得這種葯。這種葯的確神奇,它可以使無力的男人變得強大起來,他們部落里的男人,差不多每個男人都要吃這種葯,吃完這種葯的男人便會尋找女人做愛。吃藥和做愛在他們的山裡一點也不神秘,相反被視為偉大的舉動,因為那是男人和女人在創造生命,有了生命才能使他們的部落強大起來,才能戰勝自然。
原並沒有費太大的力氣就很容易地採到了那種葯,那是枚三葉草,草莖上長著紅紅的小果子。原又順便在山雞窩裡掏出了一些山雞蛋,然後原有些迫不急待地回來了。她又看見了躺在那裡的男人,這個男人在她的眼中是那麼的英俊,可是卻少了孔武,她更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離開她,也不主動和自己做愛,她覺得正是因為這個山外男人沒有吃三葉草上果子的緣故。她回來以後,先是給他吃了幾個山雞蛋,然後又把三葉草上的紅果子一顆顆喂在他的嘴裡,她沒有料到的是,他會那麼順從。直到他吃完,她滿意地離開了他。
她很快地來到了山下,山下有一條清清亮亮的溪水,這條溪水一直連著他們的部落,部落里的人,就吃這種水,也用這清亮的溪水洗澡。原躺在了溪水裡,讓清清亮亮的溪水漫過她的身體,溪水像一隻只溫柔的手,在撫摸她,溫存著她。原幸福得流出了眼淚,她生長了十三年的身體,還沒有一個男人碰過,也許再過一會兒,她就會屬於山外來的美男子了,她感到幸福,暈旋,閉上了眼睛,任清水輕柔地在她的身上撫過。
李雙林當然明白原的意思,從看到原的第一眼起,他就明白了原的用意。他們語言不通,但男人與女人之間的信息他們是相通的。這就是人與動物的區別。可李雙林一時無法接受這樣一種現實,是原救了他,這讓他感激她,可她畢竟是野人,他們連語言也不通,又是在這種絕處逢生的狀態下,未來是什麼,是死是活?今生今世能否走出叢林,他心裡一點也不清楚,遠去的弟兄們的命運將會如何?這一切,都陰雲似地籠罩在他的心頭。因此,他無法接受原。
原回來了,又走了。
不久,他剛剛有些意識的身體,似乎被一把火一下就點燃了。他還從來沒有這麼堅強、渴望過,他不知自己這一切到底是怎麼了。
原又回來了,原剛沐浴過的身體到處都水淋淋的,原的頭髮上還插了兩朵艷紅的野花。原一進來就躺在了他的身邊,動手開始解他手腳上的藤蔓,他嗅到了原身上的馨香,那是來自森林的清香。他有些痴迷了。
原又一次開始撫摸他,從上到下,後來她的頭又一次停在了他的下面,她熱烈、纏綿地吻著,他先是暗叫:「天吶,天吶——」
又大叫:「嗬,嗬,嗬,呀,呀,呀——」
他覺得已經無法忍受了,他伸出手一下子抱住了原的頭,原的頭水淋淋的。不知什麼時候,那一堆燃著的松枝慢慢熄滅了,世界一片黑暗了,一切都進入到了一種遠古洪荒。
李雙林覺得自己從來也沒這麼衝動過,這麼強悍過。此時,力大無比的原在他的懷裡變成了一泓水。
「哇——」原叫了一聲。
「天吶——」他叫了一聲。
他們的叫聲在山洞裡久久地迴繞著。
接下來,李雙林終於沉沉地睡去了。
又一次天亮時,他醒了,亮光稀薄地從洞口裡透過來。朦朧中他看見懷裡的原仍甜甜地睡著,頭髮披散著,遮住了她半張臉和雙乳。他想:我該走了,真的該走了。
這麼想完之後,他輕輕地爬起身,走到原的另一旁,拿起了槍,他一點點地向洞口走去。
洞外的光亮使他眯上了眼睛,他清楚地看見了自己的裸體。他不安地閉上了眼睛,很快他折下了一隻芭蕉葉系在了自己的腰間,他回望了一眼野人洞,他便鑽進了叢林,向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