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女離魂》

《倩女離魂》

題記

《倩女離魂》:「愁心驚一聲鳥啼,薄命趁一春事已,香魂逐一片花飛。」

這是一個怯懦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髮,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

愛,你跟著我走;

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

——題記

卷一

當倩女出現在王文舉面前時,文舉訝異不已。

此時他已經離開張家,獨宿在夜泊的船上,秉燭撫琴。月色落在船頭,淺淡地像他心頭的一道划痕。

或會遭人冷落,為人言語所傷,在潦倒的時候是難以避免的事情。這些在他前往張家的途中已有所料。待得參見了姑母,她冷淡生硬的敷衍應對,更叫他確信,姑母不歡迎他到來。

他提的事被否決。一個家道中落,功名未遂的窮親,也想重攀親事,免了吧。姑母三言兩語亮出態度:資助你趕考可以,收拾間書房管你吃住讀書,親事就莫再提及。

她趕著叫倩女來拜見哥哥,又急忙叫她退下,彷彿重新確定了身份,就可以將先人的諾言一筆勾消。

他心下一驚,像被人突然下手劃了一道。並不大痛。預感應驗的痛快,使他沒有冒出不可遏制的怒火,也沒有拍案而起據理力爭。

他沒有黯然神傷,也沒有深受重創。磊落清明禮數不失,對虛情的挽留也表現的不卑不亢,回絕:「母親,休打掃書房,您孩兒便索長行,往京師應舉去也。」

不歡迎,我就走,不久留。你家的青瑣高門不是我此行的終點。

他旋即走出了張家大門。心頭掠過一絲寂涼,那壓抑著他的拘束、不悅也消散了許多。他甚至沒來得及想起方才驚鴻一瞥間所見的女子。

她就是與他幼有婚約的倩女嗎?她顯得脆弱無辜,而她方才流露的詫異黯然也被他瞧在眼裡。他確信,她出來之前是不知道退親的變故的,與他一樣,她也被她母親擺弄了。

他難以去把對她母親的厭憎轉嫁到她身上,她深合他的眼緣,嬌嬈而未經世事的樣子讓他怦然心動。

尤其那一泓秋水,靜好地可以把藍天白雲都包納進去。倒映過來,他整個人便在波底輕漾。這是詩書的冷靜所不能激發的溫情。

在一眼之間,他對她深具好感,能感知到彼此之間不可言傳的吸引和內心綿綿的呼應。就算身旁有再多的人,也好像只看得見對方。

看見她,雖然像飽吸花香那樣心情舒暢。但此際衣食未卜的處境讓他未及多想,連她的美貌深情也未拉住讓他往兩相廝守上靠。

他要走,心無掛礙的告辭而去,一心將前程攬入懷中。她卻從天而降般出現在他面前。

驚艷又驚訝,見她髮鬢腳尖都沾了深重的露水。整個人像即刻就要倒下的弱柳,他忙棄琴扶她到船上坐下,發現她既不是騎馬,也不是坐車來,一個弱女子能追上他,這令他非常驚訝。

倩女對他道明來意:(魂旦)「王生也,我背著母親,一徑的趕將你來,咱同上京去罷。

(正末)小姐,你怎生直趕到這裡來?

(魂旦)你好是舒心的伯牙,我做了沒路的渾家。你道我為甚麼私離綉榻?待和伊同走天涯。

(正末)小姐是車兒來?是馬兒來?

(魂旦)險把咱家走乏。比及你遠赴京華,薄命妾為伊牽挂,思量心幾時撇下。你拋閃咱比及見咱,我不瘦殺多應害殺。

(正末)若老夫人知道,怎了也?

(魂旦)他若是趕上咱待怎麼?常言道做著不怕!」

《倩女離魂》的故事原型取自於唐傳奇《離魂記》,劇中人行事也頗得唐代女子真傳。倩女氣性亮烈,說話擲地有聲,叫人不由聯想起另一個夜奔出名的女子——張紅拂。

紅拂也是在月朗星稀的夜晚,出現在書生李靖的門口,她像一顆明艷的流星滑落在書生的眼裡。書生被她的光芒灼傷了。

她說——我跟你走。他的理想之火旋即被突如其來的激情點燃。

一個美艷的女子,甘願放棄優渥的生活,在他前途未卜最需要關注和鼓勵時來到他身邊。無疑是對他,和他未來人生的最大支持及肯定。

她貼近他,以身體溫暖他,女性與生俱來的柔情如蜜雨降臨,無處不在地滋潤著日漸乾涸的他。春風吹走了籠罩在他心頭的陰霾焦灼,在歡愛中。

她在他的眼中越縮越小,成為心頭不滅的火種。

他帶著她啟程上路,奔赴前程。

王生此時也面臨差不多的情況,在他前途未卜的時候,倩女義無反顧地跟上來,對他說,我要跟你走。

心儀之人主動出擊投懷送抱,做男人的怎能不喜?可乍喜過後,卻不得不慎重考慮。王生的傲然清潔,從他對待倩女的態度上可以看出。他正色相勸:「古人云:『聘則為妻,奔則為妾。』老夫人許了親事,待小生得官,回來諧兩姓之好,卻不名正言順。你今私自趕來,有玷風化,是何道理?」

沒有欣喜若狂,沒有一疊聲地將艷遇納入囊中,趁夜潛逃。

「聘則為妻,奔為妾」的話從他口中說出,不是迂腐,反而見出這男人氣性穩重,有別於一般牆頭馬上的輕浮浪子,他確實在為倩女的名聲考慮:我們明明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為何要趁夜私奔?她不清醒他要清醒,要問清楚原委,焉知這千金小姐不是心血來潮一時衝動。

倩女坦誠相告,逐漸打消了他的顧慮。

她無視他的怒氣,他斷然的拒絕也沒能使她受挫,痛哭流涕地走開。他面如嚴霜也不能阻斷她熱情如火的表白:「你振色怒增加,我凝睇不歸家。我本真情,非為相唬,已主定心猿意馬。」

王生仍是勸她改變主意:「小姐,你快回去罷!」

倩女不為所動,她眼中的一往情深任誰也無法漠視。王生為這目光所擒,一時竟失措失語了。

倩女適才在岸邊聽見他撫琴。她的心弦亦被撥弄。他琴音里潛藏的落寞被她察覺,他處境的凄清,激發了她蘊藏的深情。她對他的無限憐惜寓於言表:「只道你急煎煎趲登程路,元來是悶沉沉困倚琴書,怎不教我痛煞煞淚濕琵琶。有甚心著霧鬢輕籠蟬翅,雙眉淡掃宮鴉。似落絮飛花,誰待問出外爭如只在家。更無多話,願秋風駕百尺高帆,盡春光付一樹鉛華。」

我一直覺得能夠靜由琴音中聽出對方的心緒是件很曼妙很高明的事情,如兩個人的隱秘共舞,想獲得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妙境,自身也要有一顆澄定善感的心。

對方如月色,你即要如清波映徹。譬如當年簾后的卓文君和堂前的司馬相如,公然調情,卻將眾人都瞞過。這是一件多麼有快感的高智商的惡作劇。

精神的直抵要害比一切的言語的閃轉騰挪都值得深入回味。

倩女此時已由王生的琴音抵達他的靈魂。情之所鍾,心之所系。他一點點情緒的波動她都能覺察。難得的是。她又將對他的憐惜表現得如此得體,絲毫沒有讓清高的王生不快。

她見他有所觸動,接著說:「王秀才,趕你不為別,我只防你一件。」王生不明所以:「小姐,防我那一件來?」

倩女毫不掩飾對他的期望和看重,娓娓道來:「(魂旦)你若是赴御宴瓊林罷,媒人每攔住馬,高挑起染渲佳人丹青畫,賣弄他生長在王侯宰相家。你戀著那奢華,你敢新婚燕爾在他門下?

(正末)小生此行,一舉及第,怎敢忘了小姐!

(魂旦)你若得登第呵,你做了貴門嬌客,一樣矜誇。那相府榮華,錦繡堆壓,你還想飛入尋常百姓家?那時節似魚躍龍門播海涯,飲御酒,插宮花,那其間占鰲頭、占鰲頭登上甲。

(正末)小生倘不中呵,卻是怎生?

(魂旦)你若不中呵,妾身荊釵裙布,願同甘苦。你若是似賈誼困在長沙,我敢似孟光般顯賢達。休想我半星兒意差,一分兒抹搭。我情願舉案齊眉傍書榻,任粗糲淡薄生涯,遮莫戴荊釵、穿布麻。」

一路看過來,元雜劇里有太多你儂我儂,郎情妾意,生離死別的真情告白,都脫不了市井氣,沒有《倩女離魂》里言語真摯,清潔喜人,使人讀了心懷舒暢。倩女句句說的是世俗事,卻句句說的不俗,連說自己的對未來的擔憂時,都說得那麼慷慨清潔。

她對世事的冷靜判斷,超越了她的年齡和閱歷。設身處地地想,你不忘是你不忘,可是世事往往身不由己啊!我不能冒這個險,我不能失去你。你若不中,我也甘願與你貧寒度日,絕無怨言。

倩女如此坦率的表白,近於搏鬥,王生若再不允,那就不是拘於禮法而是木訥無情了。幸而他不是。王生也是一個很豁達的男人。見倩女心意堅決,他也不再多慮,慨然應允:「小姐既如此真誠志意,就與小生同上京去,如何?」

倩女微微一笑,含羞頷首,依偎入他懷中。片帆高掛,直往京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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