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
題記
《牡丹亭》:「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愛情,是往返的幻覺。我饋贈於你,你回饋於我。
放不開,那命運鑒定的愛情,躲不開,這註定凄艷的榮幸。
所以——就讓我以死來殉你,請葬我於此,等來年春動,你以生來贖我。
經書苦口婆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世間男女置若罔聞。
——題記
卷一
遊園那天早晨,春光分外殷勤。杜麗娘醒來后一如往常神情慵散。據丫鬟春香回憶,那天早晨,她似乎沒有什麼不妥,只是顯得有些憂悶。這一切,也許和窗外熏和的天氣有關。
「那樣的天氣,看上去就是懶洋洋的。」春香說。她經過走廊時,還特意住腳,伸手向外探了探,空中漂浮著一些遊絲一樣的東西。她抓了一把,發現手裡什麼也沒有。「連太陽聞起來,都有香氣。」
她滿足地深了一口氣,朝小姐的房間走去。
「小姐。」——她看見小姐杜麗娘,默默地坐在那裡,花樣綉線被拋在了一邊。春香機敏地收拾起已快要熄滅的香,沒有多問。
杜麗娘走了出去,倚在欄杆上。春香好像聽見她自言自語:「一切都只是個夢而已。」
窗外春色,耳邊鶯啼更添了心上莫名感傷,她嘆息著:「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她的處境和心境竟和書頁間的美人不謀而合:「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對於生活,她早有不滿卻又習以為常。思想的空間再大,現實的空間卻依然很小。能做的努力,就更少。
內心單純明凈的杜麗娘,在驚夢之前。麻木安心的做著順民,她吐出一絲絲的苦悶,漸漸鬱結成了一個繭——那迫使她反抗的動力,還在途中,沒有抵達。
獨立小院的杜麗娘嘆息著,只覺得春色惱人,不知打哪來的憂悶。她剛做了一個夢,那該是一個讓人心存眷戀,甚至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夢,也許是個面目模糊的男人,像一陣春風拂過桃花,她未及歡欣,他已遽然無蹤。
夢短的幾乎無痕,才叫她不禁暗自埋怨起窗前的鶯啼將她驚醒。醒過來后,她只記得隱約的情節和清晰的感覺。心裡像有一尾魚在游來游去,但她怎麼也捉不住。這讓她很惆然,很煩悶。這又何嘗不是一個危險的暗示,來日她一樣會被驚起,獨立深院。
只是下次。下一次的幽懷就沒有這麼好排遣了。
她一徑發悶,眼前庭院深深,春意沉沉。她只覺得心事層層,卻還沒有開出來,只管飽飽地緊緊地壓在心頭。
生活如此單調乏味呵。無非刺繡,紡織,縫紉等女紅,再來是讀幾卷詩書,和春香閑話幾句,兩個不出二門的小丫頭能有什麼時鮮的話題,能架得住天天膩在一起?春香又不喜讀書,她縱有滿腹詩情也無知音傾談。
父母用心擇選了一位飽學的老秀才做她的老師,期望把她教導的更知書達理,循規蹈矩。事與願違。殊不知,杜麗娘的覺醒恰是從父母決定為她延師開塾開始的。
老先生才情枯澀,為人迂腐。剛開始講《關雎》,可以講到讓人昏昏欲睡,然而就像一個微小的機會可以改變一個人一生的際遇。一個平庸的男子,照樣可以觸發一個才女的情思。杜麗娘恰是從陳最良身上照見自己是個才貌雙全的女孩子。她讀了很多書,寫的一手好字,有不錯的詩文功底,不俗的品味,而她的老師只知照本宣科。終身在貧寒中掙扎的男子,讀書只為謀生,連硯台有眼為佳也不懂。
當人開始意識到自己很出色,和別人很不一樣時,她的孤獨感就出現了!她開始有她的苦悶——懷才不遇。這,竟然和遠方她未來的戀人驚人的一致。
此時她倚欄遠望,所望之處恰是來日柳夢梅自嶺南來時要經過的梅關。這又是一個神秘地暗示,然而此時,人不能知。
與自覺長大,開始多愁善感的杜麗娘比,春香只是個愛玩的小丫頭,她念念於遊園的約定。不失時機地提醒她,我們該去遊園了。
經過提示,杜麗娘終於想起來前幾天說起的遊園一事。她自然要回房精心打扮一番才肯出門。
有了寄託,她心情轉好。「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看見外面響晴的天,空中漂浮著小蟲辛勤吐出的遊絲,夾雜在飛花亂絮,飄來這小院中,她突然覺得沒那麼寂寞。那遊絲般,握不住的春天,雖然姍姍來遲,畢竟是悠悠地來到眼前了。
麗娘愈發用心地打扮起來。吩咐春香「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得彩雲偏。」看見鏡中的自己,陌生的自己嬌艷可人。她忽然間害羞起來,好像被鏡子窺出了端倪。
為了掩飾自己情絲蕩漾,她假意嗔怪這該死的鏡子,害得我把頭髮都弄歪了呢!
梳妝完畢,她又開始躊躇:「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到底去不去?這是個問題。顧影自憐時,她的心情是複雜的,既有自得,更有失落,爹娘老把我關在屋裡,什麼時候才有人能發現我的美呢?可是當她真正要踏出門時,她又開始猶豫不決。
面對春香攛掇型的讚美,杜麗娘道出了深藏的傲然:
「你道翠生生出落得裙襯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
你贊我穿著絳紅色的裙衫多麼艷麗光彩,戴著寶石鋃嵌的花簪多麼光彩奪目,你可知道我不止是喜歡這些漂亮的飾物,愛美是我天性使然。我的容顏如這春光一樣曼妙姣好,又誰懂得欣賞呢?
恭謹溫良的女孩自呈心跡:「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一句話道破天機。她原不只是溫吞水似的大家閨秀,她天生長一顆妖嬈的心,是喜歡和愛情較勁的小妖精。
卷二
杜麗娘由春香陪伴走到向花園,起先她走得小心翼翼。這園子看起來久無人至,畫廊上金粉剝落,池館邊蒼苔叢生。芳草繁亂,花木多時無人修剪,破敗的有些驚心。誰知,走得深了,這看似頹敗的花園裡竟藏著令人意想不到的美景,致使她脫口而出:「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這是一座同樣懷才不遇的園林,它像一個棄婦,所託非人,很快被人輕賤,冷落,遺棄了,孤零零地無人照看。可它沒有看低自己的美,倔強的,在頹敗的境地里,開出令人目眩的春色。哪怕春之後,它又將被打回原形,陷入長久的孤寂當中。面對更加貧薄尷尬的局面
現在,它終於等到一個訪客,老去的園林傾其所有接待了知音。
杜麗娘對這孤芳自賞的園林大起憐惜之心,她亦彷彿在嘆自身:「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百年之後的某一天,黛玉自牆外過,遙遙聽了這幾句話,不禁心搖神盪。大起知音之感——這等春色竟無人憐惜,竟都付予了斷井頹垣。青春絕色竟難覓歸宿,豈不辜負了紅顏?她們都是再敏感,靈慧不過的人,都由這園林春色看穿了繁盛世相。便似這世間,所託非人的事情太多,一人,一事,一物。未必好的,就有另一件好的來匹配,而常常缺憾的,不般配的。
美麗之前的荒蕪,荒蕪之後的美麗,境遇的轉換是如此微妙。人生的兩面,一面繁盛妖嬈,步步生蓮,一面荒涼冷落,處處驚心,是與非,又該如何評斷呢?
這樣美好的春天,明媚的光陰要如何度過?究竟什麼樣的人家才能一直有歡心愉悅的事呢?杜麗娘的話,問出了人生永遠在追尋卻永遠無力填補的缺憾。答案絕對是悲觀的,人生的缺憾與生俱來。沒有絕對幸福完美的生活,沒有一直歡心愉悅的人。
「恁般景緻,我老爺和奶奶再不提起。」走著看著,她心中幽怨愈發蓬勃:原來我只是個囚徒。比囚徒更可悲的是,我一直沒有意識到這個事實。
她的後知後覺令人同情,事實上現實中也有很多這樣無形中被禁錮的人,她們確實難以發現自己生活圈子之外的世界。但我不喜歡這樣推卸責任的說法。這叫什麼話?你已經不是個小孩子了,你甚至開始思春了,難道父母不提,你就連自己家的花園也發現不了嗎?未免太懈怠無心了。
所幸,她的靈慧善感及時消除了我對她的不滿。
聽她感慨:「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她的話太文縐縐,容我來多口翻譯一下:眼前的翠軒畫船,多麼精緻,可惜竟被無情擱棄。這多麼讓人惋惜的事情!想一想啊,若是在響藍天氣登上亭台,陽光像絲緞一樣裹住全身,水色在日色中變得溫暖濃稠。
在軒中小酌,靜坐清談,遙觀天際雲霞變幻,感受光陰流動的溫存和迅猛;即使是陰雨綿密的時候,坐上畫船,隨波蕩漾,雨絲纏繞,也是別有風情意趣的。
聽她感嘆:「這園子委是觀之不足:『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煙絲醉軟,生生燕語明如翦,嚦嚦鶯歌溜的圓。』」
你看啊,這杜鵑已開遍,荼蘼架上遊絲軟墜,飄若煙雲。你聽啊,那鶯燕雙雙對對,話語纏綿。
所有感官上的細緻波動,如果留心,會發現都是很有意思的。我在中國古老的文字里看到這樣的美,心裡很悠揚,很惆悵。
杜麗娘是愛好天然的。因此能夠敏銳地發覺世界的美妙。可這世上更多的是不愛好天然的人,他們對美好的定義不在精神層面,可悲的是——往往他們才是掌控這個世界走向的人。懂得這個世間美好的的人,往往不能掌控這個世界。他們通常被視作異類,秉性脆弱看似尖銳。
正像杜麗娘所感慨的「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她的父母正是富貴中人,正是他們廢棄了這園林。富貴中人留心名利,爭權奪利猶恐不及。哪有閑心來欣賞這些天然美景呢?在這些人眼中,這都稀鬆平常,無關緊要,反正年年花開。年年花落,今朝不看,且待明朝。少看一天有何不可?而世道艱險,富貴功名不等人,一招不慎,便會滿盤皆輸。
這句話,今日看來亦是非常醒目的,究竟是湯顯祖的洞察力深刻到跨越了時間和社會,還是世道人心一如百年前的浮躁淺薄呢?
杜麗娘越走越落寞,她的心情起起落落,滿園春色觸動了她的情思,也更讓她意識自身處境的艱難,荒蕪。
「春香,我們回去吧。」她心意闌珊,她沒有對春香說明自己忽然之間情緒低落的原因。她們的思想並不在一個層面上,說也是枉費唇舌。
縱然,春光堪賞還堪玩。你我也只是誤闖禁地的遊人,流連越久,失落就越深,被打回原形時也就越狼狽。她這樣想——如果,不能改變我的生活現狀,就是賞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就此興盡回家,重複我單調乏味的生活。
她不知自己在一天之內長大。天真的仙女,無意間失去了自己的羽衣,只好獨自留在人間,等待她的男人帶她回家。
卷三
她的男人姍姍來遲,讓她等足了三年。
我們必須相信,某些人的命運之間暗自有著奇妙的呼應和重合。雖然相隔萬里,在各自的生活軌道上行進著,冥冥中卻息息相連,他們處境相似,心境相通。一旦相遇了,就會像齒輪一樣緊緊咬合在一起。
杜麗娘命中注定的愛人柳夢梅,在遇上杜麗娘之前,也做了一個夢。那個夢來得好蹊蹺,像是早有預謀。
他夢到一園,中有一個美人立在梅樹下,不長不短,如送如迎,對他含情脈脈:「柳生,柳生,遇俺方有姻緣之分,發跡之期。」那一雙眼睛就像要將他融化。這多情的書生對夢中美人難以忘懷,因此改名夢梅,以春卿為字。
應該有很多次,杜麗娘遙想著夢中情人的容顏。一遍一遍的幻想,無法停止呼吸那樣無法停止思念。她孤獨的,孤獨到,只能思念素未謀面的情人來維持生機,她不知道在遙遠的南方,她的戀人早為她烙下鮮明的印記。
杜麗娘憂悶無端的時候,柳生也每日里情思昏昏;兩個人一個幽居小庭深院,一個悶坐果園;身邊一個是小丫鬟,一個老僕人,都是貼心但不知心的人;杜麗娘倚欄遠望的時候,柳生正和他的窮朋友韓秀才登台遠眺,攀今弔古言懷抒志,兩人一樣懷才不遇;在杜麗娘遊園的時候他也許正在游寺(實際上去打秋風,拜謁一位姓苗的官員,請求他賜予銀兩作為上京趕考的路費)。
雖然懵懂無知,彼此走的每一步卻都在朝著對方靠近。
三年後,饑寒交迫,貧病交加的柳夢梅來到南安,病途中被杜麗娘的老師陳最良所救,帶到梅花觀中。他一無所知從來生來,忘卻了前生發生的所有事情。
百無聊賴之下他信步走進了一個園林。在園子的太湖石縫裡拾到一個檀木的匣子,這匣子里藏著一個女子的春容圖。
打開這副春容圖,柳生開始魂不守舍,心思回不到詩書上。他本以為畫中人是仙。當他發現畫中的女子既不是觀音也不是嫦娥,而是一個美貌的凡間女子時,他隨即陷入了鋪天蓋地無可救藥的相思之中。
「成驚愕,似曾相識,向俺心頭摸。待俺瞧,是畫工臨的,還是美人自手描的?問丹青何處嬌娥,片月影光生毫末?似恁般一個人兒,早見了百花低躲。總天然意態難模,誰近得把春雲淡破?想來畫工怎能到此!多敢他自己能描會脫。
且住,細觀他幀首之上,小字數行。呀,原來絕句一首。「近睹分明似儼然,遠觀自在若飛仙。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
呀,此乃人間女子行樂圖也。何言「不在梅邊在柳邊」?奇哉怪事哩!
感情泛濫是源於一個男人的自信。莫非這「他年得傍蟾宮客,不在梅邊在柳邊」道得是我?柳夢梅越想越覺得是這麼回事,內心為之雀躍不已!
這首無名詩如同一把直抵心窩的匕首。它讓柳生無可救藥地堅信自己和畫中的美人有著命中注定的姻緣。書生憨態可掬,「拾的個人兒先慶賀,敢柳和梅有些瓜葛?小姐小姐,則被你有影無形看殺我。」
——現在換柳生為麗娘相思成災了。
這望梅止渴的書生凝神望著畫中人。他覺得自己正隔著塵世間迢迢的山水眺望,卻在咫尺之間。她一對柔情似水的眸子,就照在他臉上。
為我笑,他出神地想,且為我流淚。這麼一雙奇異的眼睛。在遙遠的他鄉,這樣神秘的美人,不枉他,咽下途中每一里路的凄涼,千山萬水跋涉到此。
他莫名地愛上她了。就像她當日莫名的愛上他一樣。
「待小生很很叫他幾聲:『美人,美人!姐姐,姐姐!』向真真啼血你知么?叫的你噴嚏似天花唾。動凌波,盈盈欲下——不見影兒那。咳,俺孤單在此,少不得將小娘子畫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贊之。」
他手舞足蹈地對著她的畫像頂禮膜拜。這傻孩子整天對牢一幅春容嘀嘀咕咕,連夢裡也不怠工。一千一萬聲神仙姐姐只怕都叫過了,終於感動杜麗娘的鬼魂現身相見。
卷四
冰涼的雨絲滲入地下,棺木被打濕,腐爛了,她寂寞地躺著,固守著,直到思念來喚起她,她起身,月光照見她的雙眸,照亮她衣袂上的金線。
杜麗娘懷著前世深情而來,逐步走向沒落的書生。時間將她所熟知的事情改變,卻不曾將她改變。
他不記得的,她全記得。三年的時光,窖藏了她的深情,由生到死的經歷雖使她越發孤獨無依,卻不曾磨折她的信念。在日夜不停地懷想中,往事的每個細節都被放大,每一滴溫存,每一絲甜蜜,都滲入生命中化作她堅持等待的力量。
無法忘卻,三年前的那次遊園是如何催燃了她的思情,使得她情難自抑,脫口埋怨上天:「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得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哪處言!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話至此,悲憤的少女只差呼天搶地,怨造化弄人了。那看似無端的春悶,糾結難解幽思,絲絲縷縷糾結成繭,將她困在當中。
看似無稽,實則都有源頭,都是起自於內心自我意識的萌動,對自由的渴求。
難過。不為別的,恰是為了日漸成熟,卻無處安放的青春,難道要眼睜睜看它被斬首吊起風乾。
不要!
她的想法簡單而明確。我生得這般美好,一定要有個足夠出色的男人來匹配,然而,若是囿於門當戶對的成見,父母替我選擇的男人,未必是我心許的,豈不是耽誤我的青春,誤了我的終身?我不願被隨意擺布。我想要的不單是肉體的自由,還有精神的自由。
早晨旖旎的夢還在腦海中徘徊,叫人回味。我盼望著每天晨曉醒來,第一眼就能看見我心愛的人,我們什麼話也不用說,他正貼著我而眠,剛睡醒的我,羞澀地不敢朝他多看,縮在他懷裡,嬌慵地不能承受露水的重量。入睡時,我都能握住他的手,在睡著時,我確知第二天一定能見到他……
生出這樣大膽的想法真叫人害羞,可這是我最真實的想法。那在我夢裡隱約出現的人他究竟是誰呢?他會不會像春光一樣消失無蹤?夢中的他離我而去,我的衷情無人可懂,無處投遞……我只能繼續孤獨地活在世上。
孤獨的人是可恥的。
思慮太過,漸漸睏倦。她滿懷凄慘地睡去。
夢中竟出現一個少年,分花拂柳而來。
《牡丹亭》寫夢是最美的,夢,縮短了天南海北的距離,夢,是素未謀面的男女相愛的紐帶,成就他們的驚世姻緣。
真喜歡那樣的夢,明明知道你已為我跋涉千里,可你就像剛好站在我面前一樣自然,眉目相映,兩心相通。那花園明明是自家的花園,此時它卻陌生而美好,像我們都沒去過的世外桃源。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在桃源中相遇,略去了一切世俗的客套。那生稔熟地說:「姐姐,小生哪一處不尋到?卻在這裡,恰好在花園內,折得垂柳半折。姐姐淹通詩書,何不作詩一首,以賞此柳枝乎?」
她覺得好生奇怪呀!「那生素昧生平,因何到此?」他與她這樣招呼,這樣相望,好像與她相識久遠。莫非一日千年,她自山中出來,已不識世上人。她偷眼看他,恰好他也在看她。四目相對,一霎時她羞到腳軟。
那生表白:「姐姐,咱一片虔心愛煞你哩!」
好直接的表白。奇怪的是,她一點也沒有怪罪他的唐突的意思,只覺得喜不自禁。心花一層層開出來,漫山遍野。她望著他,他就是這滿園春色的化身,她心儀的男神,帶著她從未領略過的春色呼嘯而來。
無路可逃。無力抵擋!他狡黠地彷彿能一眼看到她心裡去,感受到她心裡春潮暗涌,與他的呼應。
於是他篤定地伸出手去,發出邀請:「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小姐,和你那答兒講話去。」
他說,你正是我到處尋找的意中人,而你卻在深閨里自傷自憐。小姐,今日有幸相見。讓我們到那邊說說話去吧。
他牽住她的衣袖,杜麗娘含羞帶笑,遲疑不行。那生在她耳邊甜言蜜語:「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梢兒搵著芽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
他在明目張胆的引誘她,真是!她望著他,卑微孱弱的,像與風求歡的花草一樣。根本沒有力氣拒絕,只是歡喜,只是疑惑:「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這好處相逢無一言?」
所有被浪費的時光都補償給她了。狂喜和感激澎湃而來。她覺得生命才剛剛開始,跟著會有無限的驚喜。她要的都在前面等她。
「跟著我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那生含情笑道,熟門熟路地抱著她轉過芍藥欄杆,就在湖山石邊,為她寬衣解帶。
她又驚又羞,又羞又喜。日復一日的渴望,早就將她鮮嫩的身體熬成一把干烈的柴,碰見他就無可遏制的燃燒。
他的手和嘴都不規矩,可她著了魔似的順從。那雙手像在探究著她內心的秘密一樣摸索前進著,那種溫柔的摩挲讓她的五臟六腑都熱了起來,任憑擺布。她彷彿知道他要做什麼,腦筋發熱迷糊,既害怕又期待。很快她就沉迷歡情中不願醒來,仿似捧出一生的熱情那樣諂媚地去迎合他。此前太過漫長的平淡的生活已經使她充滿了不安的期待。當這熾熱的愛終於來臨,熊熊的慾火填補了她因為長時間的期待而空洞的心。
她感覺自己解開了身上厚厚的束縛。輕盈地投身到愛欲的波濤里。她深深地為自己的緊張和笨拙尷尬不安,幸好他的溫存及時消解了她的不安。「你不要害怕,我會好好待你。」——她有幻覺,他笑容閃爍,像星辰魅惑人心,那麼遠那麼近。她感覺自己飛到天空中,他潮濕的聲音還在她的耳邊纏纏繞繞。
「我的身體里,原來也藏著一條蛇。」她隨著蛇的蠕動而縮緊,呻吟越來越密集,那聲音非常奇妙,她幾乎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發出來的,在一浪一浪的疊高中。她緊緊緊緊地抓住他,確信自己抓住了心裡的那尾魚。是的,還有什麼好害怕的呢!她像仰望星辰一樣仰望他。他是世界上最溫柔最完美的情人。
在激情的頂點,她隕落下來,像一顆哀艷的流星。「須作一生拌,盡君今日歡。」直到醒過來,她還殘留著這樣強烈的感覺。
雲雨之後,她鬢散釵斜,那生對她殷勤眷戀,言語之間更是回味無窮:「這一霎天留人便,草借花眠。小姐可好?則把雲鬟點,紅松翠偏。小姐休忘了啊!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團成片也,逗的個日下胭脂雨上鮮。」
她破了處,殷殷的處女血玷污了花台,花神掩面。
她身子睏倦難當,迷迷濛蒙間聽見她說:「姐姐,俺去了。」她心裡一盪,無奈身子沉重,心神恍惚,挽留不住他。
他舉步又回顧:「姐姐,你可十分將息,我再來瞧你那。」哎呀,真叫人面紅耳赤啊!她已食髓知味,沉湎於這暢美的感覺!怎可能忘懷?
他們最激烈的交會是在夢中,此後一切的纏綿,只是夢中激情的延續。
他走了——她欲正挽留間,一片落花掉下來驚了好夢,睜眼卻是母親來了。
她隱秘的回味著,惆悵地應付著。
母親並不兇惡,她甚至不怪罪女兒的怠慢,叮囑了幾句就離開了。
可能這叮囑聽起來更像嘮叨吧,青春期的耳朵,格外嫌它干擾心境。「宛轉隨兒女,辛勤做老娘。」母親嘆息著走了——想來,古往今來,天下的母親都一樣,天下的女兒也一樣。
心與心隔岸相對,母親覺不出女兒心裡的暗涌。聽不到失眠的她,在夜裡幽幽長嘆:「天呵,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
我最親愛的你,何時開始,有了含苞待放的心思?
卷五
距離夢醒后的那次重遊又是三年。已為艷鬼的杜麗娘,遊走在自家的故園。此時,此地應該稱為梅花觀。梅花觀的主持石道姑今日為她做了一場法事。
不知是法事成功地疏通了人情,賄賂了鬼神,還是杜麗娘的災劫將滿,她湊巧地回到了故園。
需要補敘的是杜麗娘這段時間的經歷。地府人事變動,導致杜麗娘死後在地府里一直沒有被提審,直到上頭新的人事安排決定由胡判官暫時代掌轉輪王之印。她才被找出來安排後事(來生的事)。這麼一耽誤就是三年。
也虧得這麼一耽誤,才夠柳生回家準備準備,磨蹭磨蹭,然後千里迢迢從嶺南走到江西來。
審判時,杜麗娘成功以自身的奇情,父親及未來老公的顯赫,獲得了判官的特赦,發給了一張通行證。據說這是有例可查的,可誰知道是不是徇私枉法,另有隱情呢?
杜麗娘在葬身之地徘徊,抬頭望見月光如砒如霜。死了三年,這獨特的經歷所賦予的感受勝過她在生之時十多年寡淡的生活。每分每秒,她的主體意識和孤獨感都被催生。到她遇到柳生時,這意識已經長成一棵蒼天大樹,讓她依靠。
她想起那次夢醒后,她再懷著思春的情結入夢,卻再也回不到之前的夢境。
醒來無限失落,失落地就好像一座山在頭頂轟然坍塌。她決意背著人再去一次後園。
「天呵,昨日所夢,池亭儼然。只圖舊夢重來,其奈新愁一段。尋思展轉,竟夜無眠。咱待乘此空閑,背卻春香,悄向花園尋看。」
杜麗娘自以為行蹤縝密,無人知曉。卻不知不懷好意的春天早已在旁窺視多時,他展開光華燦爛的羽翼,笑看人間少女再次走入他的圈套。這自戀的男神,他熱衷引誘,樂見世人深陷對他的迷戀中無法自拔。要世人為他傷感,為他牽情,他卻始終高高在上,真真假假,若即若離。
那個夢開始起效果了。春天非常得意,臉上笑意未滅,心頭又生新的調戲。偏偏叫你尋不見,讓你空懸念。
杜麗娘哪裡知道,她一心要去尋回舊夢:「一逕行來,喜的園門洞開,守花的都不在。則這殘紅滿地呵!最撩人春色是今年。少什麼低就高來粉畫垣,原來春心無處不飛懸。」
正喜間,被荼蘼絆了一下,春情滿滿的少女笑嗔:「睡荼蘼抓住裙衩線,恰便是花似人心好處牽。」獨自重遊故地,懷著甜蜜的幽情,她是那樣興奮,以至被花草絆了裙衩,卻自認是花草有心前來追捧她的歡欣。
她邊走邊看,飛花流水,清冷的歡悅:「這一灣流水呵!為甚呵,玉真重溯武陵源?也則為水點花飛在眼前。是天公不費買花錢,咱人心上有啼紅怨。咳,辜負了春三二月天。」
正自陶醉,春香闖了來,她吃完早飯發現小姐不見了,一路尋來。
春香不解為什麼昨天突然心意闌珊吵著要回房的是她,今天一大早偷偷摸摸一個人在園子里亂逛的也是她。
麗娘不喜她打擾,打發她走開,自己又向園林深入走去。痴迷的少女執意要尋回隱秘的美夢。
「那一答可是湖山石邊,這一答似牡丹亭畔。嵌雕闌芍藥芽兒淺,一絲絲垂楊線,一丟丟榆莢錢。線兒春甚金錢吊轉!」
終於,杜麗娘走入夢中重要場景,牡丹亭畔的湖山石邊。這是她記憶鮮明,最可確認的地方。可她看到的是依然是似是而非的園林。每走到一處都感覺似曾相識,處處都有與「他」共處的氣息,仔細追尋又發現和夢境不大吻合。她也一點點由興奮變得失落,直至失魂落魄。
她迷惘地如同被人有意遺棄在街頭的小孩,哀傷地到處尋覓:「咳,尋來尋去,都不見了。牡丹亭,芍藥闌,怎生這般凄涼冷落,杳無人跡?好不傷心也!」
情緒飄零,她不願相信一切只是夢,只是一場戲,而自己只是個臨時演員。
她唯一找到的寄託是那株梅樹。它在那裡生根發芽,結子成蔭,不知為誰做一生一世的守望。這堅定如她一般,她愛煞它暗香清遠,果實磊磊青圓,引它為精神伴侶,又羨慕它已結子殷殷,而自己一片深情,飄萍無寄。
細思來只覺人不如樹,她跪倚在梅樹下哭軟,對著梅樹交付深情:「罷了,這梅樹依依可人,我杜麗娘若死後,得葬於此,幸矣。」
二次遊園的杜麗娘再世為人。她遇見了愛情,從此她的人生有了新的意義,她的感官亦發生了變化——她再看亭台花草,已是懷著銘心刻骨無可言喻的惆悵。在夢裡,是它們見證了她絢爛的愛情。現在也只有它們懂得她的安樂和悲哀。她將全部感情付予了那夢中的男子,醒來卻依舊形影相弔。
少女幾乎被愛情突然降臨的美好和遽然離去的殘酷,撕扯到人格分裂不能再活。便生出無窮盡的愁緒酸楚來:
「偶然間心似繾,在梅樹邊。似這等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待打併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的個梅根相見。」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杜麗娘從此茶飯不思——既然已經遇見了愛情,若不容再見,又何戀此無趣之生?
一遇柳郎,麗娘便註定不能再活。
每一朵花都有自己盛開的痕迹。夢卻像大霧一樣散去,只留下茫然的露滴。
卷六
「是耶非耶?」面對面目全非的世界,十六歲的少女思想無心卻向著聖哲靠近。她必須反覆拷問自己:究竟我的夢是夢,還是我現在生活是夢?我通過那個夢走進的是自己的真實的內心么?如果那是假的,為什麼在夢裡,我遇的人,做的事,我的想法行為都是前所未有地真實?我感受到隨之而生的自由和快樂是如此真實?
——如果夢中的我才是真正的我,如果夢中的世界才是符合我要求的世界,我情願活在夢裡永不醒來!我為什麼要醒來?
——已經見過光明的人,如何能夠甘心自縛於黑暗?她開始茶飯不思,漸漸憂鬱成疾,直到病骨支離。
她漸漸在五臟六腑中吐絲結網,一任生活荒廢到底。
她堅決地作繭自縛!我在茫茫人海尋找靈魂的唯一知己,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外表柔弱的杜麗娘是狠絕的!對自己,對現實世界不滿意!我要絕滅了這皮囊來擺脫現實對我的控制。
一念生病,一病數月,綿延到中秋,那夜偏偏凍雨敲窗。她也病到必須由春香攙扶才能勉強行走的地步。
她望月長嘆,心心念念仍是將至她於死地的春夢:「拜月堂空,行雲徑擁,骨冷怕成秋夢。世間何物似情濃,整一片斷魂心痛!枕函敲破漏聲殘,似醉如呆死不難。一段暗香迷夜雨,十分清瘦怯秋寒。」這樣的語氣,輕易讓我聯想起黛玉在瀟湘館長夜無眠,獨對青燈時寫下的那些淚漬不幹的詩句。不單是意境,連心境都十分相似。也怪不得黛玉初聽見麗娘的感慨時,會一時心蕩神搖,立不住腳,一蹲身在石頭上坐了,回味無窮。
兩位幽艷的才女,有著一樣幽艷的青春,一樣婉轉難言的心思,連致死的原因都相同。可是黛玉,她身邊還有個知情識意的寶玉守在身邊,時時刻刻生怕怠慢了。彼時的麗娘呢,只能對著心裏面那面鏡子顧影自憐,自殘式地思念那一夢無蹤的情人。
如果麗娘不復生,她無疑比黛玉更悲慘。
這一年中秋無月,連春香都知道不祥,敏感聰穎如麗娘怎能沒有死亡將至的預感?面對強顏歡笑安慰自己的小丫頭,她垂淚嘆道:「奴命不中孤月照,殘生今夜雨中休。」
訣別就在今夜!她給自己下了斷語。那還有什麼可說的!扁鵲在世也架不住她一心求死。
推窗望去,外面只有綿綿陰雨。今宵不可能再出現秋月,如她不可能再出現的情人。
想到他,又是一陣錐心痛:「海天悠、問冰蟾何處涌?玉杵秋空,憑誰竊葯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蹤!人去難逢,須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別是一般疼痛。」
她句句問月,也句句問人:你就像那月亮一樣消失無蹤,我也就失去了方向。沒有玉兔搗葯,吳剛伐樹,誰來陪伴寂寞的嫦娥呢?(沒有你,誰來陪伴我呢?)要怎樣絕情的西風才忍心吹散人間的美夢啊!我和你再也不能重逢,難道暗中有神鬼將你我撥弄。(與你相戀,愛便已成為我心頭死結),想到你,我心頭就湧起無盡的酸楚。
讓我們相愛,否則死。
春香望著她因愛而激越明艷的臉,她不能將這樣的動人的美和迴光返照這樣哀戚的詞聯繫起來。但她眼睜睜看著杜麗娘斷了氣——她拋卻了這個束縛她的塵世,禁錮她的皮囊,心有不甘,如願以償地死去了。
就讓我將生埋下,將身後的風與暮色埋下。把夢窖藏,等來日與你重逢時同享。
卷七
時光像生鏽的斧子,鈍拙的雕琢著人世,遺下似曾相識的痕迹供人憑弔。只有死去的人還記得月光黯然凋謝的地方,盛開過撩人的艷遇。生的人,早已遠離此地。
生命是深秋桂子,跌落了,才暗香彌離。男子深情呼喚穿越生死的藩籬。四周是陳舊的張望,麗娘心有所感:「是那個少年,我朝思暮想的人。」命運安排她,死後再遇柳郎。
她聽見他呼喚。一聲聲,牽動她心腸,她身不由己走向他住的廂房。這是沒辦法的事,她是他的衛星,死了也得圍著他轉。
她看見熟睡的他,甜美而脆弱,她像跋涉萬里的海鳥,找到了棲息之地,恨不得降落下去。不能,不能靠近,現在還不能。她壓抑著自己,剋制自己親近他的慾望。「我會驚著他。」她用這個理由勉強勒住自己萬馬奔騰的心,悄悄退出。
那故事裡的小男生總是天真。
某位女鬼或女妖看中了某位流年不利的俊俏小書生時,都會以我愛慕你丰神俊雅為由,半夜三更前來搭訕。
這其中可能有一兩個不解風情,或生性警惕的,會將來歷不明的美人拒之門外。卻從未見那個男人對這投懷送抱的理由本身表示過懷疑,彷彿美女們投懷送抱再正常不過。面對突如其來的艷遇,男人要做到不是辨別事情的真偽,而是選擇要或不要。
是否男人都自我感覺非常良好,尤其是那些懷才不遇,未曾發跡的?總以為自己是個人物,將來必定前途無量。哪怕現時他正霉到發黑,眼見就要餓死街頭。
可愛的柳生正是如此。
且看那夜杜麗娘是如何自報家門:「若問俺妝台何處也,不遠哩,剛剛在宋玉東鄰第幾家。」
柳生還好認真地想了想,結果點頭:「是了。曾後花園轉西,夕陽時節,見小娘子走動哩。」
呵呵,老實人果然好騙,麗娘暗喜,含笑道:「便是了。」
柳生還是保持了警惕,繼續盤問道:「家下有誰?」
麗娘做了鬼之後,EQ急劇提升,謊話編的似模似樣,她道自己:「斜陽外,芳草涯,再無人有伶仃的爹媽。奴年二八,沒包彈風藏葉里花。為春歸惹動嗟呀,瞥見你風神俊雅。無他,待和你翦燭臨風,西窗閑話。」
柳生聞言迅速坦然了,緊跟著心下一陣嘀咕:「奇哉,奇哉,人間有此艷色!夜半無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髮付!」瞧瞧!他亦是毫不懷疑人家投懷送抱的理由,想到的是——咳……俺該怎麼處理這個艷遇哩!
似乎所有的幽媾都帶著幻覺的意味——少女從墳墓中起身,以自己的魂靈和愛人交媾,像露水一樣晶瑩剔透,不堪顛簸。
麗娘提出夜來朝去,請君勿送的要求。柳生自然言聽計從。兩人開始了鬼混,真正的鬼混,他們越來越忘乎所以,行跡昭彰。動靜大到讓旁人起疑。石道姑某夜闖進屋子來搜查,她當然不可能發現什麼,但這一場虛驚卻促使杜麗娘警醒,必須儘快告訴柳生自己為他而死,現在是幽魂前來與郎相會的事實。
「奴家雖登鬼錄,未損人身。陽祿將回,陰數已盡。前日為柳郎而死,今日為柳郎而生。夫婦分緣,去來明白。今宵不說,只管人鬼混纏到甚時節?只怕說時柳郎那一驚呵,也避不得了。」正是:「夜傳人鬼三分話,早定夫妻百歲恩。」
夜半悄然而來的杜麗娘在柳生的房間里等待著,她今夜將面臨二次審判,這次審判關係到她是否能重回人間。可以想見。她的心情不會比當初在閻羅殿上輕鬆,雖然她早知自己和柳生有姻緣之份。
萬一她看走了眼,萬一柳生是個不值得託付的男人,萬一柳生因害怕而嫌棄她?哪怕有一個萬一,她再次將身死九泉,萬劫不復。
柳生回來了,看到幾天沒來的美人重新光臨,異常地高興。兩人親親熱熱挨在一起說話,內心早有計較的麗娘有意以一首詩引起話題,委婉地表達了自己欲托終生的想法,柳生自然願意娶她為妻,麗娘盤過他家世心思,便要他盟誓,他倒身下拜,祝告上蒼:「口不心齊,壽隨香滅。」
杜麗娘終於鬆了口氣。這第二回合的審判以柳生對她的深情勝出。
她垂淚道明自己前因。牆上懸挂的春容正是她的倒影。時光像潮水一樣回溯,將她帶回那段異常煎熬的日子。她在病況還不是非常壞的時候,對著鏡子為自己描畫春容。那時節,她相思才種,還有些許精力把自己煎熬。
「春歸恁寒悄,都來幾日意懶心喬,竟妝成熏香獨坐無聊。逍遙,怎鏟盡助愁芳草,甚法兒點活心苗!真情強笑為誰嬌?淚花兒打迸著夢魂飄。」
這自白就是她當時生活的寫照。每日妝成,只得斜倚著熏籠悶坐。是悠閑也是無聊。
古時薰被的熏籠是特製的,很小巧幹凈,可以擺在床上,她可能每天也不大活動,刻意地想睡著重回那個夢中,你可以想象她像只貓一樣一天到晚無精打采縮在被子里的樣子,倚著小熏籠,也不愛說話,時不時的長吁短嘆珠淚偷彈。
她的一腔怨艾,在深深的庭院,清冷開放。幽深而感傷;那脈脈地期待,洇漫在辰光中,顯得迷惘而無奈。
試問,她這樣不正常如何能瞞得了人呢?春香很快發現了小姐不對勁,並不像一時情緒落寞很快好轉,她不免懷疑著急:「斷腸春色在眉彎,傅誰臨遠山?」
我又要多嘴了,在古人頻繁的形容中,相思病患者不論男女,癥狀一律是神情懶散,魂不守舍,飲食頓減,日漸消瘦。古人說,為伊消得人憔悴。這杜麗娘更是其中翹楚,據春香觀察,短短几日間,她已經瘦得快脫了形!
「再愁煩,十分容貌怕不上九分瞧。」春香對她說,她本希望以此話來打動她注意身體,不料引出杜麗娘自繪春容一事。
杜麗娘聽說自己容貌損毀果然很上心,急忙命春香取過鏡子,一照之下,先驚后悲。她委實不負自己「一生愛好是天然」(從小愛美)的評價,立刻想到的是:「哎也,俺往日艷冶輕盈,奈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時自行描畫,流在人間,一旦無常,誰知西蜀杜麗娘有如此之美貌乎!春香,取素絹、丹青,看我描畫。」
即使是知道杜麗娘將會病亡,這句話仍讓我看戲時笑場。這姑娘畫餅充饑的勁頭真足,叫人不得不服,堪為天下自戀者的榜樣!
這幅三年後流落在柳夢梅手裡叫他魂牽夢縈的春容到底是個什麼樣呢?且看她施墨畫來:「輕綃,把鏡兒擘掠。筆花尖淡掃輕描。影兒呵,和你細評度:你腮斗兒恁喜謔,則待注櫻桃,染柳條,渲雲鬟煙靄飄蕭;眉梢青未了,個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鈿翠小。」
她慢慢將自己畫出,只見畫中人春腮帶笑,眉目含情。梨渦淺淺,烏髮如雲。
為減她憂悶,春香在旁湊趣提議:「宜笑,淡東風立細腰,又以被春愁著。」小姐啊,假如畫中的你臉上有點略帶憂鬱的笑容就更動人了。
此言正合她心意,不單如此,杜麗娘還有意製造一些情境來烘托自己的優雅風姿:「謝半點江山,三分門戶,一種人才,小小行樂,捻青梅閑廝調。倚湖山夢曉,對垂楊風裊。忒苗條,斜添他幾葉翠芭蕉。」
她用心製造了一種詩情畫意,在湖山石旁畔,芭蕉掩映,遠遠的柳色如煙,她手捻青梅,楚楚而立,似迎似送。眉目艷皎月,一笑傾城歡。這樣婀娜多姿的美人,怎叫柳生不誤以為是神仙姐姐,對她愛慕如狂呢!
卷八
三年後,柳生驚於她的美艷,卻不知她當日苦況。
「徑曲夢回人杳,閨深佩冷魂銷。似霧濛花,如雲漏月,一點幽情動早。」
她是惶惑無助的,她的悲劇正因為她相信了愛情,可愛情是心裡的朦朧天光,睜眼望去,四周依然黑的不見五指,恍惚間又以為自己看錯了。
天還沒亮——杜麗娘醒得早了!
絕望到底,她終於鼓足勇氣吐露隱情:「春香,咱不瞞你,花園遊玩之時,咱也有個人兒。」
話雖如此,那良人一去無蹤。春曉夢回,她又只能獨立小庭深院。孤獨碾壓著她柔弱的肩膀。她必須重新面對排山倒海的寂寞。她無法表達,也不可奢望別人理解她的痛苦和渴望。她甚至無法對自己有一個交代,那僅僅是一個突如其來的夢。
——她被魘住了,掙不脫夢的控制,像被一個惡靈拉著墜入深淵,明知是死,卻心花怒放。
她像一隻哀艷的風箏,悲哀又欣喜地發現,自己全部的動向掌握在一個未知的男人手裡。他決定她的去留,上升或下降。
柳生果然是至情至性,見小姐是為他而死,便是怕也不怕了!走上前來將她扶起,道:「你是俺妻,俺也不害怕了。難道便請起你來?怕似水中撈月,空里拈花。」
一句真誠不加修飾的話,讓之前所有的山盟海誓落到實處。麗娘喜他心誠,囑咐他去找石道姑幫忙。且喜石道姑熱心明理,樂見有情人成眷屬,出手義助柳生。
故事朝著最壯烈,最平淡的方向發展——柳生有情,毅然開館,麗娘復生。這曲折的故事內在有著最簡白的原因:他們只是簡單到義無反顧,憑著各自的痴情和執著,合力衝破了生死的禁制。
但是相思莫相負,牡丹亭上三生路。
「我愛你。」很多人會說。可是因為我愛你,就要為你無條件地付出,對不起,容我三思再三思。
杜麗娘是遺世獨立的女子,柳夢梅何嘗不是舉世罕見的男人?他比杜麗娘更貼近世俗,所以他品行更值得大書特書。相思容易,不相負卻難。
在拾到杜麗娘的畫像之前,他並不知道天下有這樣一個女子,在杜麗娘吐露真情還陽之前,他從未接觸過她的實體。但他居然,那樣乾脆徹底地愛上了一個女子的靈魂,為她甘犯律法(劇中言明,私自挖墳開棺的罪行很重)。且不說挖開墳墓面對一具屍體需要多大膽量,現實中,他有可能馬上因此賠上自己的性命前程。但他卻義無返顧的做了,沒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的愛,現在情況翻轉過來,杜麗娘成為他的追求,他的夢。他可以為她義無反顧,哪怕是付出生命。
烽煙燃起,當他遠赴淮揚相助岳丈抵禦外敵,卻被杜麗娘之父拒之門外,而後又被杜寶責難嚴刑拷打時,他也沒有抱怨過。孱弱的書生重刑之下猶自慷慨陳詞,連說了十個「我為她」以明心跡:生員為小姐費心,除了天知地知,陳最良那得知!我為他禮春容、叫的凶,我為他展幽期、耽怕恐,我為他點神香、開墓封,我為他唾靈丹、活心孔,我為他偎熨的體酥融,我為他洗髮的神清瑩,我為他度情腸、款款通,我為他啟玉肱、輕輕送,我為他輕溫香、把陽氣攻,我為他搶性命、把陰程迸。神通,醫的他女孩兒能活動。通也么通,到如今風月兩無功。
雖然這書生,生活里也有軟弱無能貪歡溺愛的時候。但他本質上是無欲則剛的。他並不怕岳父的刁難阻擾,他也不怕面對君王的詰問,丟官罷職,他甚至無懼舉世的質疑和反對——和一個「來歷不明的死人」在一起。他本就相信愛不被摧毀,不被折辱。杜麗娘死而復生的深情經歷更讓他堅信堅貞的愛情,強大到可以對抗一切。
在他們的心裡,都有個未曾明言,卻暗自堅持的信念:不相負,不該只是花前月下兩人之間的甜蜜誓約,如午夜的優曇,偷偷地幽艷,不能見日光。它更該是並肩對抗危險威脅的堅定,青天白日,星月朗朗,哪怕眼下就有滅頂之災。
只有抵禦住現實的衝擊,愛情才能茁壯強大。受不住的,終會煙消雲散。
有生之年,我們都期待與真心人狹路相逢,不要倖免。就是要我為你,孤注一擲,義無反顧,讓我為你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