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1.初到干休所
干休所派人到高家搬家。秋英指著地下捆好的箱箱櫃櫃,對干休所李所長說:「這一件裡頭是瓷器,裝車時小心點兒;這一件裡頭是我外孫女的玩具,要是半路上弄丟了,她可不願意……」
李所長頻頻點頭說:「秋主任你放心,丟不了丟不了!」
高大山還在他的「作戰室」里悶坐著。秋英走進來,小心地說:「老高,走了!」高大山像沒聽見一樣。秋英只好又重複一遍說:「老高,走了,車在外頭等呢。」高大山回頭看她,像看一個陌生人。秋英走過來扶起他,埋怨說:「不叫你走的時候你打電話催人家,一天也不想在這兒呆了,真要走了,你又磨蹭上了!」
高大山環顧房子,看到了立在門口的李所長,指指沙盤說:「嘿,李所長,記住,別的東西可以不要,這東西一定得給我運過去!」
李所長笑著點頭說:「知道了高司令!」
房子里所有的物品都搬上了車。上了車,高大山又回過頭來,久久凝望這所房子。突然,他下車走回去。秋英和李所長吃驚地望著他。
他屋前屋后地轉,提了一把銹壞的鐵鍬走回來,對秋英發火說:「你也太拿豆包不當乾糧了,把它也忘了!沒有鐵鍬到了干休所你要種個菜啥的,拿手摳哇!」
秋英要跟他分辯說:「你你……」李所長拉拉她,從高大山手裡接過舊鐵鍬說:「對!高司令說得對,這東西不能忘,帶上帶上!」
秋英懷裡抱著高權的遺像,一邊上車一邊念叨說:「高權,咱們走了,去干休所了。」高大山上了車,李所長拿過杯子和安定葯遞過來,卻被他粗暴地推開。
車出了院子,高大山似乎想起了什麼,突然以命令的口氣說:「停車。」車剛停下,高大山便跳了下來,凝視守備區大院,抬手最後敬完一個軍禮后,戀戀不捨地離開了。
「給我葯。」坐在車裡的高大山對李所長說。李所長遞過葯,又把水給他送過來。高大山吃過葯,閉上了眼,兩行熱淚從他的眼角流了下來。秋英仍抱著高權遺像,淚眼朦朧地叨叨著說:「高權,咱們去新家了,看好了路,別走丟了……」
一行人來到干休所,新家已大致布置完畢。秋英在新家裡走著,看著,一副滿意的樣子。高大山背著手走來走去,看哪兒哪兒不順眼。他踢踢牆邊一個花盆,喊:「老秋,秋英!」秋英見狀,忙跑了過來。高大山說:「這東西怎麼放的,原先不在這個地方!」
秋英看看他說:「我覺得放在那兒挺好……行行行,你告訴我,它原先在哪,我挪回去!」高大山推開一間空蕩蕩的房子,怒沖沖地看。
李所長進門說:「高司令,你找我?」
高大山說:「我的東西呢?」
李所長說:「不是都運過來了嗎?」
高大山發火說:「啥都運過來了?我當面給你交代過的東西!」
李所長恍然說:「啊,你是說那個沙盤吧?我嫌那個東西太大,一個沒用的東西,運回來你家裡也不好放啊,我以為你給我開玩笑呢!」
高大山大怒說:「你把它扔掉了是不是?你幹嗎不把我也扔掉!它沒用?它比我有用多了!這干休所我不住了,你把我、把這些東西統統給送回去,我還住我的老房子!」
李所長說:「對不起高司令,是我疏忽了。我馬上帶人去東遼,把它運回來。那沙盤我沒扔,我留著一手呢。」李所長一邊說一邊賠著笑,然後退了出去。
秋英來到干休所院里,手裡提著空菜籃子,滿眼都是陌生。李滿屯夫婦迎面走過來,手裡提著買回來的菜。
李滿屯說:「哎呀,秋主任!搬過來了?」
秋英說:「搬過來啦!昨兒搬過來的!你們來得早,都熟悉了吧!」
李妻說:「也就早個十來天,還不是太熟。咋樣,都歸置好了吧?」
秋英說:「差不多啦。」
李妻心滿意足地說:「這地方還不賴,是吧?」
秋英也高興地說:「是啊,到底是省城。盼了一輩子,咱也進了大城市了!」
三個人都笑了。
李滿屯說:「哎,司令呢?」
秋英皺眉頭說:「在家發脾氣呢!昨天到今天,都沒出那個房子!哎對了李部長,有空了你去俺家看看他,陪他說說話。這一離休,又進了干休所,在家裡可老虎了,一天到晚大吼大叫,我真是怕他了!」
李妻看一眼男人,過來人似的說:「都這樣,你問問他剛下來那會兒,要不是嫌人肉腥,他就把我吃了!」
李滿屯笑說:「行。沒問題。我去!」
幾天後,李所長在樓下指揮戰士們從大卡車上抬沙盤下來。一群干休所老頭圍過來看熱鬧。二野老頭甲說:「這是誰呀,鬧恁大動靜!」
二野老頭乙說:「都到了這兒了,他還想指揮千軍萬馬呀!」
眾人笑。李所長悄悄告訴他們說:「高司令的!高大山!」
眾說:「噢,原來是他!」
沙盤一到,高大山的眉眼就充滿了笑意。李所長指揮戰士們將沙盤抬進空房子,放好。高大山跟在後面,雖然心裡高興,但還是忍住了高興勁,冷眼看著。李所長笑著說:「高司令,東西給你運來了,還好,沒弄壞!」高大山前後左右地看著,突然發現一個蹭破的地方,先是哼了一聲,隨後說:「還說沒弄壞,這是咋回事?」
李所長去那兒摸摸,賠笑說:「司令,這東西太大,車廂都裝不下,磕的。」
高大山沉著臉說:「好。那就謝謝你們了。」
李所長遇到大赦一樣擦汗,帶戰士們離開,回頭賠笑說:「不謝不謝,我們應該做的。高司令,以後有事要我辦,就打電話,我們保證儘力為首長們服好務!」
他逃一樣帶著人離開。
放沙盤的房間里,地圖已一張張掛好。高大山把「作戰室」的牌子釘在門前,然後走進去,泡上一杯茶,入定一樣坐下來。
第二天清早,高大山從床上驚起,喊:「幾點了幾點了?秋英……」
秋英驚醒說:「你管他幾點呢!」
高大山生氣地說:「你說啥呀!不上班了!」一怔,啞住了。秋英看他一眼,哼一聲,繼續睡。高大山躺倒,睜大眼睛,猛地坐起來,生氣地說:「這是啥地方,也不吹號!就是想聽個號音,我才進他這個干休所。想不到還是聽不到!」
秋英不理他,繼續睡。高大山翻來覆去折騰。秋英睡不成,爬起來,發火。秋英說:「高大山,你還讓人睡不讓人睡!」高大山暫時安靜下來。可秋英睡意全消,睜大眼睛躺著。
秋英說:「哎對了,你咋不去跑步了?去吧去吧!」
高大山怏怏地說:「連個起床號也不吹,我還跑啥……」
顯然,高大山來到新環境,一時還不太適應。起床后,他便一個人在「作戰室」悶坐。秋英走進去對他說:「我說老高,你也不出去走走,你是在家捂醬呢,你看人家老李、老尚,都在院里打太極拳呢。」
高大山回身怒吼道:「我出去幹啥?他們愛幹啥幹啥,反正我不去。過得這叫日子啊?這是監獄,我是囚犯!」
秋英不理他,哼一聲,走出去。
高大山對早上不吹軍號越想越彆扭,他起身出了屋子,向干休所走去。
李所長在干休所長辦公室里正看報,高大山一進門便沖他說:「所長同志,我給你提條意見。」
李所長說:「老司令,我們哪做的不好,您只管提。」
高大山說:「咱們這咋不放號哇。」
李所長笑說:「老司令,你說這個呀,咱這是干休所,住的都是像您一樣的老幹部,都喜歡自由,睡個懶覺啥的,咱要是放號,影響人家,有意見。」
高大山說:「狗屁,干休所是部隊的,部隊就要有號聲。」說罷,也不再與李所長理論,轉身向外走。李所長只好賠著笑,在後面把他送出了所長室。
秋英早看透了高大山的心思,他想辦什麼事,就得非辦到不可,否則,家裡就沒有安生的日子了。她一大早就來到音像商店,邊問邊比畫問售貨小姐:「同志,請問你這兒賣的有沒有能放軍號的磁帶?」
小姐說:「大媽,我們這兒沒有。你到那邊八一音像城看看,他們說不定有。」
秋英說:「謝謝。」秋英按小姐的指路,來到另一音像商店。
她接過磁帶說:「這上頭真的啥號音都有?」
一個年紀很輕的老闆說:「阿姨,這裡頭啥都有。這是軍號大全,要啥號有啥號。」
秋英如獲珍寶說:「那我要了,多少錢?」
2.軍號風波
第二天一早,秋英醒來就看錶,見時間快到了,便悄悄下了床,來到廳里。她拿出收錄機,放上磁帶,按下播放鍵。然後閉上眼睛等待著。半晌,什麼也沒聽到。她重新折騰,胡亂按每一個鍵,突然,收錄機里播放出嘹亮的起床號音。裡屋正睡著的高大山從床上一躍而起,迅速穿衣,扎腰帶,跑步出門。秋英在後面看著他,開心地樂了。
干休所院內。老幹部們有的在打太極拳,有的練劍,有的遛鳥。高大山抱著雙拳跑步。尚守志在和一群老幹部比畫太極拳。
二野老幹部甲說:「那是誰呀,還在出操?」
尚守志說:「噢,我們的老司令,高大山。」
另一老幹部說:「他是不是剛來呀?」
尚守志說:「對。剛來一個星期。」
眾笑說:「我們剛來那會兒也這樣。」沖著高大山:「老高慢點跑,別閃了腰。」
高大山正跑著,呂司令迎上來說:「小高,你給我站住!」高大山不理他,繼續跑。呂司令有些生氣,忍了一下說:「嘿,這個小石頭!」隨後大聲地說:「高大山,聽口令:立正!」
高大山站住,繼續原地跑步。呂司令走過去說:「我叫你立正,你咋不執行命令!」
高大山說:「你跟我一樣,已經不是司令了!」
呂司令說:「嘿,我說你這個小高,我不當司令就管不了你了?」
高大山說:「我也不是小高,我是老高!」
呂司令說:「在我跟前你永遠是小高!」
高大山說:「老高!」
呂司令說:「小高!」
高大山說了句老高就跑步離開了。
呂司令對身邊的幹部說:「這個小高,到這會兒還不服呢!」大家都笑了。
高大山被秋英喊回家吃飯,他一邊吃一邊看錶,而秋英則在旁邊屋子裡鼓搗收錄機。這次她放出的是熄燈號。飯桌旁。高大山坐在飯桌旁,感到很疑惑,走到窗前向外看,大發脾氣說:「這是放的什麼號!天還亮著呢,放什麼熄燈號!」
秋英急忙按鍵,熄燈號戛然而止。秋英出門前說:「老高,這時候該放啥號?」
高大山也不看他說:「操課!該吹操課號!」秋英回去,來回倒帶,忙得汗都出來了,終於放出了操課號。
高大山走進他的「作戰室」,拿起用了多年的公文包出門,忽然醒悟過來,一下將它扔得遠遠的,回去坐下。
秋英小心翼翼地走進來。
高大山回頭對她說:「好,這個李所長知錯就改,好。軍隊的干休所還是軍隊,應該放軍號。好!」
干休所小樹林中。兩撥老幹部正在棋盤上殺得難分難解。尚守志和李滿屯為一方,二野的老幹部為另一方。
尚守志說:「四野拱卒!」
對方說:「二野跳馬!」
尚守志說:「當頭炮!」
對方說:「將軍!四野犢子完了!」他和同伴唱起二野的軍歌來。
尚守志不服氣地說:「再來再來!」李滿屯轉身就走。
二野老幹部唱:「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好,社會主義國家人民地位高,反動派,被打倒,四野的人夾著尾巴逃跑了!」
李滿屯回頭說:「四野的人從來不當逃兵,我去搬兵,回頭殺你們一個落花流水!」李滿屯來到高家,敲門。秋英出來開門說:「是李部長,怎麼啦?」李滿屯說:「老高呢?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四野戰敗了!老高在哪?」秋英說:「出去遛彎了!」李滿屯急急下樓說:「那我走了!去晚了陣地可能又被二野突破了!」秋英莫名其妙說:「這個老李,不會跟高大山一個毛病吧?」
李滿屯在小樹林外遇到高大山說:「哎呀司令,大事不好,咱四野連戰連敗,你要再不出山,咱就得舉白旗了!」
高大山虎起臉說:「胡說!四野是常勝軍,從黑龍江打到海南島,誰能打敗四野,胡說!」
李滿屯拉著他的手走到棋攤前,指著尚守志說:「你看你看,他都輸了兩盤了,再輸下去,咱四野的人就真的沒臉了!你快上!」
高大山生氣地甩開他的手說:「扯淡!我不弄這個!」說罷,揚長而去。
圍觀的人在背後嘻嘻哈哈地笑了。
尚守志發愁地看著高大山說:「老高這股勁,啥時候才能下去喲!」
天剛剛放亮,秋英便睡眼惺忪地爬起,走到廳里放號。她把磁帶放進去,閉著眼睛打哈欠,按鍵。收錄機里放出的是緊急集合號。
高大山從夢中驚醒,迅速爬起,穿衣,扎腰帶,跑出。秋英手忙腳亂地按鍵,號音仍舊,又突然止住。跑到門外的高大山停下,疑惑地走回來。秋英將磁帶倒回來,按鍵。這次放出的才是起床號。她高高興興地往門外走,與高大山撞個滿懷。高大山瞪起眼,一步步走過來。秋英一步步後退。高大山逼視她說:「這幾天的號都是你放的?」
秋英畏懼地點點頭。
高大山說:「你欺騙我!你用這些假軍號欺騙一個老兵!」
秋英想解釋說:「老高,我不是……」
高大山走到收錄機前,將磁帶取出,翻來覆去地看,厲聲地說:「這軍號能是你隨便放的嗎?號音就是命令,就是指揮員的意志,是勝敗的關鍵,軍隊的生命!你怎麼敢拿這盤假號音來糊弄我!這東西你打哪弄來的,說!」
秋英說:「老高,你這會兒不是兵了,你離休了,你是個軍隊的離休幹部,是個老百姓了。可你天天還是離不了號音,聽不見號音你就鬧心,我可憐你……就去街上買了一盤!」
高大山瞪眼說:「街上連這個也敢賣了?」
秋英說:「嗯。街上啥都賣,街上還賣軍歌呢。啥時候的軍歌都有!」
高大山說:「四野的老歌也有?」
秋英說:「有。」
高大山一把拉住她的手朝外走說:「走走,你帶我去買一盤迴來!」
秋英說:「你這會兒到哪去呀,這時候人家會開門?要去也得等到吃過早飯!」
高大山已經忘了軍號的事,高興地說:「那好,吃了飯你帶我去!」
高大山把新買的磁帶放進收錄機,一臉好奇地按鍵。收錄機里響起四野軍歌。他激動地跑出去,喊:「秋英!老秋!快來!真是四野的軍歌!」發現秋英不在,失望地說:「不在家?這時候出去買菜!這麼好的歌也不聽!」他搖頭嘆息,跑回去,坐下聽,隨聲唱起來,用力拍打著沙盤。牆上的地圖漸漸在他眼前化作當年戰爭的場面。想著想著,高大山禁不住淚花閃爍,情緒高漲。
3.高大山絕食
這時,廳內的電話鈴一聲聲響起,打斷了高大山的歌聲。他不高興地走出來接電話。「誰呀?對,我是高大山,啥事兒!」
電話里傳來李所長的聲音:「高司令,讓家裡來個人,所里分西瓜呢!」
高大山說:「來個人?家裡沒人!分西瓜?分什麼西瓜,我不吃西瓜!」他放下電話
,走回去繼續聽軍歌、唱軍歌。這時,秋英進門,喊:「老高,樓下頭分西瓜呢,你咋不下去呀!」
高大山按下停止鍵,站著,生氣。秋英捶著自己的腰說:「哎喲老高,我一天幾回上樓下樓,腰都累折了,你就不能可憐可憐我,下樓分一回西瓜?」
高大山生氣地說:「分西瓜,分西瓜,干休所都成了啥了,自由市場?還有沒有一點部隊作風了?」樓下,李所長正指揮戰士們分瓜。老幹部們擠成一團,都去抱大的。李所長喊:「各位首長不要亂,都能分到。大家看到了,西瓜有大有小,要大小搭配,請大家排好隊……」
高大山在人群後面背著手轉了幾圈,突然大吼道:「都給我住手。」眾人一怔,望著他。他接著說:「你看看你們,都成啥樣子了,比老百姓都不如。」
幾個老幹部,醒過來說:「老高,你不挑拉倒,還不讓我們挑哇。」
分頭又挑,又搶。高大山氣呼呼地走了。
高大山回到家中,一進門,秋英便驚異地望著他說:「西瓜呢?」
高大山說:「還西瓜呢,一群老幹部、革命功臣,槍林彈雨中命都不要,你去看看這會兒,分個西瓜也搶!」說罷,背著手走進「作戰室」。
樓下的李所長見地上還剩下幾個西瓜,便問道:「還有誰家沒拿?還有誰家沒拿?」忽然想起來說:「還有高司令家沒拿。小劉,小李,抱幾個西瓜給高司令家送去!」
小劉、小李抱著幾個小西瓜進門,對秋英說:「阿姨,所長讓我們給你們家送西瓜來了!」秋英說:「就放那兒吧,麻煩你們送一趟!」
高大山走出來看西瓜,虎起臉對小劉小李說:「我說了,我不吃西瓜,讓你們拿走,讓他們搶去。」
小劉看看小李說:「這……」
小劉小李慌忙地說:「首長,阿姨,我們走了!」
兩人匆匆逃走了。高大山圍著西瓜走來走去,越來越生氣。他抱起一個西瓜,向窗下扔去。
西瓜落到樓下地上,炸開了。眾人忙躲開。秋英的聲音傳下來:「老高,你這是幹啥……」高大山大喊大叫說:「你甭管!我今兒不吃西瓜!」又一個西瓜摔下來。
秋英也提高了聲音說:「你都給它摔出去呀!」高大山的聲音說:「我說過,今兒我不吃西瓜!讓他們去搶,去奪。」
老幹部在他窗戶下越聚越多,仰著脖子朝上望。
老幹部甲說:「這老高,脾氣還不小呢!」
老幹部乙說:「我說老高,你現在不是司令了,你和我們大家都一樣了,你這樣干,以後讓李所長還咋工作呀!」
高大山大喊大叫說:「我老高今天就是不吃西瓜。不吃,就不吃。」
他把最後一個西瓜摔下來,砰一聲關上窗戶。
中午,秋英把飯端到桌上,沒好氣地沖「作戰室」喊:「高大山,出來吃飯!」高大山坐著不動。秋英非常生氣,嘟噥著說:「愛吃不吃!」她自己坐下吃。高大山自己走出來,坐下吃飯,吃一口,撲地吐出來,仇敵似看秋英一眼,起身就走。
秋英說:「你不吃啦!」
高大山回頭說:「你是要我吃飯,還是要我吃豬食?我吃了一輩子你做的豬食,打今兒起不吃了!」
秋英氣極地說:「你……」
高大山說:「咋?我讓你虐待了一輩子,這會兒覺醒了,我就是不受這個虐待了!」他走進「作戰室」,砰的一聲關門。秋英自個兒吃,也不管他。突然,她吃不下去,趴在桌上哭起來。
秋英滿腹委屈,如果不找個人訴訴,她是平靜不下來的。她拿起電話,帶著哭腔說:「高敏,你回來吧,你爸他絕食了!他嫌我做的飯不好吃,要和我鬥爭到底。閨女,你不知道,媽這些日子是咋過的,簡直是白區的生活。」
高敏正在醫院裡上班,她對著電話筒說:「媽,我這兒忙得很!晚上還有一個手術!」
這時,一護士走過來說:「高主任,4床病人情況不好!」高敏回頭說:「好,我馬上就來!」隨後對電話說:「媽,我真是走不開,你去找尚叔叔、李叔叔他們,還有爸爸的老首長呂司令呂伯伯,讓他們來勸勸爸爸,我一下班就回去!」護士又來催她。她匆匆放下電話,走向病房。
到了晚上,高大山還在「作戰室」里一個人悶坐。秋英把尚守志夫婦、李滿屯夫婦迎進門后,對他們說:「哎呀尚參謀長、李部長,你們可來了,快去看看他吧。我可是沒法了!」
尚守志看看李滿屯說:「大姐,有你說的那麼嚴重嗎?」
秋英抽泣著說:「你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眾人走向「作戰室」。
李滿屯抬頭看看說:「這牌子我看著咋有點眼熟哩?」
尚守志說:「啥叫個眼熟,它就是白山守備區作戰室門前掛的那一個!」在他們身後,尚妻對李妻說:「這個老高,到底是司令,折騰起來也比俺那老頭子水平高,厲害!」
李妻說:「可不是。俺那一位再鬧騰,也沒敢把白山守備區的蔬菜大棚搬回家來種啊!」
尚守志說:「回頭說,你們這是批評他,還是表揚他!」
到了「作戰室」門前,尚守志和李滿屯有點畏縮了,兩人開始推委,誰也不願去摸老虎屁股。
尚守志說:「老李,你前頭走!」
李滿屯說:「別別,咱得按序列來,司令部在前,後勤部在後!你走前頭!」
尚守志說:「那我就敲門?」
李滿屯說:「敲!」
尚守志說:「老高要是沖著我發火,罵我一通,我就說是你攛掇著我來的!」
李滿屯說:「現在是救命要緊,罵你一頓咋啦?想想你我當年做他的部下,還少挨他的罵了?」
尚守志說:「也是。這就好比在戰場上,自己的上級身陷重圍,糧彈兩絕,再不去相救他就得完蛋,就是挨上一頓罵,咱也得上!」
李滿屯說:「對!上!」
尚妻說:「你們倆還在這兒嘀咕啥呢!快點進去看看呀!」
高大山慢慢回過頭來,用陰鷙的目光看他們。尚守志和李滿屯在門外站著,面面相覷,一時不知怎麼辦好,只顧賠著笑說:「司令!晚上好!」
高大山慢聲、嚴厲地說:「你們幹啥來了?」
尚守志看看李滿屯說:「啊,沒事兒,沒事兒,就想到你這兒串串門。對不對老李?」
李滿屯說:「對對!」
高大山說:「要是還來找我去下棋,你們就走。我再說一遍,我不會跟你們同流合污!」
尚守志用目光向李滿屯求援。李滿屯上前一步說:「司令,俺不是為這事來的,俺是為別的事來跟你商量,對不對老尚?」
尚守志說:「對對!」
高大山說:「要是為別的事,你們就說;要是為我家裡的事、為我的事,你們趁早別開口!我老高家裡的事從來不讓別人插一腿!」
尚守志和李滿屯二人臉上有些掛不住,變顏變色的。高大山慢慢回過頭去,不再理他們。
尚守志向李滿屯示意,回頭說:「老高,那我們走了!」
高大山不回頭說:「不送!」
尚守志幫他關上門,然後四人灰溜溜地往回走。
出了屋,尚守志鬆了口氣,對秋英說:「我看這事兒,只有去請呂司令。我和老李兩個人加一塊兒也鎮不住他!呂司令不一樣,老高是他一手帶大的,他不聽我們的,不敢不聽他的!」
「那你們快去,我們在這兒陪著大姐!」
4.「作戰室」里的作戰會議
呂司令聽說后便大聲嚷嚷起來:「誰呀,整啥景呢,還絕食了,是想蹲禁閉咋地?」轉身幾個來到了高家門前。呂司令說:「是不是這兒?」尚守志說:「對對,就是這兒!」呂司令擂門喊道:「高大山,你小子還成精了你,給我開門!」
一開門,秋英便哭著說:「司令,你可來了,高大山在家鬧得我都不想活了……」
呂司令說:「小秋,你哭啥玩意兒?別哭!我就不信咱們這麼多人,就治不了他一個高大山!」進了門,他問道:「他在哪兒?」
尚守志用手指著說:「那邊!」
呂司令走到「作戰室」門前,抬頭看牌子說:「哈,我說你這個高大山,還真能折騰啊!家裡頭還弄了個作戰室,你打仗的癮比我還大嘛!」然後推門而入,叉腰站著,大聲說:「高大山在哪裡,給我滾出來!」
高大山依舊在屋裡坐著,只是回頭看著呂司令。
呂司令說:「你看我幹啥?不認識我了?怎麼不給我站起來?」說著,突然嚴厲起來:「我命令你給我站起來!」
高大山還是坐著。
呂司令說:「嘿嘿,我說你還真來勁了啊!高大山,聽口令……」
高大山不情願地站起。
呂司令說:「立正!」
高大山慢吞吞地立正。
呂司令進屋,瀏覽沙盤和地圖,不覺被吸引說:「哈,大家都裝修房子,你這房子裝修得有特點啊!」走近沙盤和地圖說:「這是哪兒呀?噢,這不是白山守備區嘛!這兒是七道嶺,這兒是大風口!」呂司令漸漸忘了來的目的說:「哎高大山你過來,別像個木頭橛子一樣戳在那兒!你這兒怎麼放了一個營啊,我記得清清楚楚,這地方是一個連嘛!」
高大山也忘了跟秋英賭氣,說:「司令,我把這地方的兵力部署給改了!你想一想,這兒地形過於突出,三面受敵,只放一個連,一旦有情況根本撐不住!放上一個營,每一個防禦正面都有一個連,敵人要想輕而易舉地突破,它萬萬不能!」
呂司令說:「可你這個營的兵力打哪兒弄哇。我可沒有給你隨便招兵買馬的權力!」
高大山說:「司令,我這只是一個設想,並沒有真的改變軍區確定下來的兵力配置。但是,邊境形勢一緊張,你肯定就會未雨綢繆,給我增加兵力,那時候我手頭不是有兵了?」
呂司令說:「你這個小高,還是挺有心眼的嘛!」
李滿屯插上來說:「司令,那時候你就得多給我給養,要不我到哪去給這麼多人弄吃的呀!」
門外幾個女人,一時都看傻了。李妻說:「你看看這些男人,像不像一群孩子?你說叫他們來幹啥的,一說打仗,他們把自己姓啥都忘記了!」尚妻憂慮地說:「真能忘了也好,就怕他們忘了一會兒,過一會兒又想起來,又跟你鬧騰……」
這時,呂司令一拍腦袋,回頭問尚守志:「哎對了,咱們幹啥來了?」
尚守志想了想,一陣恍然之後,用手指指高大山。
呂司令說:「噢,我想起來了!」回頭對高大山說:「高大山,我聽說你現在成了精了,在家變著法兒虐待女同志,還說啥要絕食,不吃小秋做的飯,是不是?我看你是活得不痛快了,想蹲禁閉了!小秋,去把飯熱熱,給他端來,我看他敢不給我吃下去!」
秋英說:「司令員,飯都在火上熱著呢,我給他端來,他要是還不吃呢?」
呂司令說:「我站在這裡命令他吃,他敢不吃!」
秋英馬上從廚房裡端出了飯來。
「高大山,給我一點面子,吃!」呂司令說道。
高大山說:「司令,不是我不吃,是她做的飯實在難吃,我吃了一輩子了,這會兒離休了,解放了,可以不吃了,我就不吃了!」
呂司令不相信:「瞧你說的,真有那麼難吃?小秋,再去盛一碗,我陪著他吃!」
秋英有點為難,呂司令再一次說道:「我叫你去你就去,叫高大山把我折騰的,還真有點餓了呢!」
秋英只好又盛了一碗端來,呂司令吃了一口,半天才伸長脖子咽下去,大喘氣,一時說了實話:「哎呀小秋,這飯這麼難吃,怪不得高大山要絕食呢!」
高大山高興了,他隨即站了起來:「怎麼樣?怎麼樣?我說她做的飯難吃吧!就是這樣的飯,她讓我吃了一輩子呀同志們!你們說我現在拒絕繼續吃她做的飯,有沒道理!是我虐待她還是她虐待我?」
呂司令說:「小秋,要是這樣,我就得站在高大山立場上了。你這做飯的手藝真不咋地,你得提高!」
秋英說:「這飯我都這麼做大半輩子了,以前他也沒說難吃呀。當著孩子們還老誇我呢!」尚妻和李妻沖他使眼色說:「司令員,你說哪去了?你把你來幹啥的都忘了!」
呂司令猛醒說:「對了,我是來幫小秋的!高大山,你聽著,飯是不好吃,可是你還是得吃!你要不吃,就是有意絕食,這是和人民為敵嘛!我就要關你的禁閉!」
高大山說:「為啥敵?明天我就去吃食堂,和戰士們一塊吃。」
呂司令說:「聽說你還把西瓜摔了,脾氣不小哇?」
高大山說:「呂司令,我看著那些人為幾個西瓜挑來揀去的,我心裡堵得慌。」說到這,他用手指心口:「就這,我替這些人臉紅,當年,打仗時命都不要,現在是咋了?我吃不下去,我鬧心。」
呂司令說:「啥鬧心不鬧心的,等過了這陣子就好了。」
送走了呂司令一行人,已是深夜了。秋英一個人在廳里坐著就睡著了。高敏開門進來喊她,她才醒了,但還是坐著不動,眼淚滴落,說道:「你可回來了!小敏呢?」
高敏說:「我把她放幼兒園了!」
秋英說:「閨女,你再不回來,你爸就把我給折騰死了!」
高敏說:「我爸呢?」
秋英說:「折騰了一天,打中午到晚上啥也沒吃,一個人睡去了!」
高敏到廚房裡端出飯,狼吞虎咽地吃著說:「媽,我爸他到底是咋啦?這飯不是挺好吃的嗎?」
秋英流淚說:「我也不知道。以前他從不這樣對我。」
高敏說:「我看不是飯的事吧。還是離休這一關爸爸沒有挺過來!」
秋英說:「我也知道是這麼個事兒。可是咱家這個人跟人家不一樣。今兒連呂司令都來了,也沒能勸得了他。還有誰的話能說到他心裡去呀!」
高敏吃著飯,想,突然地說:「媽,我想起一個人,說不定他能讓爸爸回心轉意!」
秋英說:「誰?」
高敏笑說:「伍亮叔叔!你想想,就是你跟爸爸呆在一起的時間也沒有伍亮叔叔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長!爸爸還沒從戰場上把你撿回來時,他們倆就在一起了!……對,我跟伍亮叔叔打長途電話,讓他抽空來一趟!」
秋英生氣地說:「這麼大閨女了不會說話!啥撿回來!」
高敏沖她抱歉地笑說:「媽,我說錯話了!」
第二天早晨,高大山端著飯盆來到食堂前,站在戰士隊列里。聽戰士們唱《十八歲,參軍到部隊》,高大山受到了感染,嘴唇下意識地動著。打過飯後,高大山便在食堂里和戰士們圍坐在一起很香地吃著。
李所長過來說:「高司令,要不明天給你單開一桌。」
高大山說:「這挺好,我就願意吃這樣的飯,七個碟八個碗的我還不稀罕呢。」
李所長笑呵呵地與高大山逗著趣。吃過飯,高大山在外邊轉悠,看見秋英朝他走來。
秋英說:「老高,我求個事行不?」
高大山說:「啥事?還求我?」
秋英說:「以後別去吃食堂了,人家不笑話你,笑話我,說我做了半輩子飯,還不好吃。」高大山說:「這點我倒沒想過,你怕人笑話?」
秋英說:「要不你跟我去菜市場,要吃啥你隨便點。」
高大山說:「真的?」
秋英說:「我還騙你。」
高大山說:「那行,不過錢得給我。」秋英把錢袋遞過去,高大山一把抓過說:「那咱們走。」
路上,兩人一前一後,高大山就是不肯與她太近,他總要故意和她拉開一點距離。
秋英說:「你快一點啊,要是這麼走天黑也走不到,咱就甭買菜了!」
尚守志夫婦迎面走過來,看見高大山和秋英,驚異地說:「喲,老高,你們也去買菜啊!」高大山背過臉去看別處,裝沒聽見。
秋英熱情地接上話茬說:「是啊,你們買回來啦?」
二人答說:「買回來了。你們快去,有特新鮮的黃瓜,頂花帶刺兒,去晚了就沒啦!」
秋英回頭喊:「老高,你聽見沒有,快點兒!」
高大山卻裝模作樣地說:「你說啥?」
尚守志兩口子笑著走了過去。
菜市場里人群熙熙攘攘的,高大山挑了幾條黃瓜,放到了秤上。
小販說:「兩塊八角五分。」
高大山拿過三塊錢遞過去。小販欲找零。高大山說:「不用找了,農民不容易。」
秋英上來拉高大山說:「有你這麼買菜的嗎?」
高大山說:「咋了,農民就是不容易嘛,那幾毛錢還找啥找。」
秋英說:「你這叫過日子,你這叫敗家。」
說完搶過高手中的錢袋向前走去。
高大山站住說:「你……」
5.嘮嗑
回到干休所時,陳剛從對面走來。高大山遠遠看見他,扭頭往回走。陳剛看見了他,微笑著,緊趕幾步,喊:「老高,高大山!站住!」
高大山只好站住,背對他,微微回頭說:「喲,是陳大參謀長!」
陳剛說:「我都看見你了,你見了我跑啥跑?」
高大山說:「你把話說清楚,誰見了誰就跑?」
陳剛趕上來說:「好了老高,咱們別鬥嘴了。我也離了,前幾天搬進來的。好久不見,剛把家安頓下來,就想去看看你和秋英,老戰友了,好久不見,真想好好聊聊!」
高大山又要走,說:「你是大首長,我是你手下的兵,你跟我還有啥聊的!」
陳剛說:「高大山,你這個犟驢!你給我站住!你怎麼搞的嘛你!你是不是因為高敏和建國離婚了,咱們不是親家了,就不打算跟我來往了!老傢伙,孩子是孩子,他們的事情他們管,咱們是咱們!到了啥時候,咱們也是戰場上出生入死的戰友,感情是鮮血凝成的!走,跟我到家裡去,咱們弄壺酒,好好嘮嗑嘮嗑!」
高大山被他生拉硬扯著走了。
秋英在菜市場上也遇著了桔梗,她剛要躲開,卻被桔梗一把揪住。
桔梗說:「喲,這不是秋英妹子嘛!」
秋英說:「哎呀是大姐!你怎麼也在這兒?」
桔梗說:「我們家也搬進來了,就住你們家不遠,4號樓4號!」
秋英高興地說:「是嘛!」
桔梗說:「菜買完了吧?」
秋英說:「買完了!」
桔梗說:「走走走,到你們家坐一會兒去,可想死我了!」
秋英說:「我也是!」
桔梗和秋英邊說邊聊,不知不覺到了秋英家。
桔梗說:「你們家住這兒呀,秋英妹子,這屋子叫你收拾得這麼利索!」
秋英說:「大姐,你笑話我!」
桔梗說:「你們家的老爺們兒呢?」
秋英說:「誰知道他,咱不管他,坐。對了,中午你不能走了,就在這兒吃飯!」
桔梗說:「那哪成啊,我們家陳剛咋辦?」
秋英說:「今兒我說不讓你走你就不能走。陳參謀長餓了叫他到我這兒來。他要是不願來,把高大山打發過去陪他。就咱們老姊妹倆吃!」
桔梗說:「那最好,活了一輩子了,天天侍候男人,侍候孩子,今兒咱們也改改規矩,不侍候了,侍候侍候自個兒!」
高大山被陳剛拉到他家裡,進了屋,高大山看了看說:「你們家老娘們呢?」
陳剛說:「出去啦。咱別管她,她不在家清靜!」
高大山說:「不是有好酒嗎,拿出來吧!」
陳剛拍頭說:「你不是戒酒了嗎?」
高大山說:「那是過去,現在是現在。」
陳剛說:「戒酒還分個時候,好,你別急,我弄倆小菜。」
一會工夫,兩個開始對飲起來。
高大山敲著盤子說:「我說陳大參謀長,你這弄的是啥菜呀!腌黃瓜,花生米,炒雞蛋,這也能請客?」
陳剛說:「老高,你忘本了!炒雞蛋咋啦?咱這一輩子,炒雞蛋就是好菜,有幾粒花生米就能下酒!你忘本了忘本了!」
高大山笑了:「好,喝酒!」
高大山抬頭忽然看見屋內掛著陳剛和桔梗穿婚紗的照片。高大山不認識地說:「這是誰呀,還新郎新娘的。」
陳剛笑道:「不怕你笑話,這是我和桔梗補拍的結婚照,你忘了,咱們當年結婚時,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現在都興這個,我們倆一合計,也趕了一回時髦,咋地,你和秋英啥時候也照一個?」
高大山低頭說:「我哪有你們幸福哇。」
陳剛說:「老高,你別不知足,秋英哪點對不住你了,這麼多年,又給你當妹子,又當老婆的,你是都佔了,還不知足咋地。要說對不起,是你對不起她。」
高大山說:「我咋對不起她,這麼多年我一直讓著她。」
陳剛說:「還讓著她,就憑她為你生三個孩子,哪個孩子讓你操心了。現在咱們都這麼大歲數了,還指望誰,誰也指望不上了,老伴老伴嘛,不就是老年一個指望。」
高大山悶頭喝酒。
高家那邊,桔梗和秋英兩人也在喝酒。桔梗說:「你叫我想想……我說妹子,有句話我要問你,你跟高大山結婚頭一天,他是不是沒上你的床?」秋英說:「大姐,這都幾十年的事了,你咋又把它翻出來了你?你是不是嫌菜少,拿你這老妹子下酒呀!」桔梗說:「妹子你甭多心。你就告訴我有沒有這事,那天夜裡,高大山為啥不上你的床?」秋英說:「說出來你可別笑話我……」桔梗說:「不說拉倒!我也犯不著管別人家的私房事,喝酒!」秋英說:「這麼難喝還喝?」桔梗說:「喝!好不容易難受一回,喝!」
兩人一杯來一杯去的,秋英轉眼顯出了醉態。
她說:「大姐,有句話我都憋在心裡幾十年了。我要說了,你不能笑話我!」
桔梗也是一臉的醉樣,她說:「不笑話!」
秋英說:「高大山當初在戰場上把我撿回來,就是看我長得像他那個凍死在靠山屯老家的妹妹小英。小英脖子後頭有個痦子,我脖子后也有一個。你瞧是不是?他救我的時候,其實沒打算要我,是我生了心要嫁他,我覺得他能把我從死人堆里救出來,一定是個好人。我呀,就死氣白賴地跟著他,說我一個黃花大閨女,叫他這個男人抱過了,我就是他的人了!」
桔梗笑說:「你還真有辦法!」
秋英也笑說:「他叫我鬧得沒辦法,部隊又急著要走,就給了我一把他妹妹小英帶過的長命鎖,說打完了仗來娶我。」
桔梗說:「後來你就去找他,我們就在東遼車站碰上了。」
秋英說:「不錯。」桔梗笑望著她,沉吟說:「妹子,今兒我說句話,不不,我還是別說,說了你會覺得我是在打趣你和高大山。」
秋英抓住她,不依不饒地說:「你說!你快說!說了我才知道你是不是安著壞心眼兒!」
桔梗說:「說就說!高大山打跟你認識那天就把你當成他妹子了。後來他雖說知道你不是,和你做了夫妻,心裡還是一直把你當成了他妹子。」
秋英臉紅說:「你胡說!」
桔梗說:「我不胡說。你想想,就說你做飯這事吧,你自己覺得飯做得好不好吃?」
秋英說:「好不好吃的吧我也把孩子們都養大了,他高大山也吃了一輩子,也沒餓著他。不過話又說回來了,連呂司令那天都說我做的飯難吃,那我做的飯可能真不很好吃!」
桔梗說:「這不就對了。以前孩子們說你做的飯難吃,高大山卻說你做的飯好吃,那是他把你當成妹子護著你。他親妹子已經在雪窠子凍死了,他不願意哪怕是自己的孩子再一星半點地傷了你這個妹子!秋英,你一輩子都被這個男人小心護著,你是個有福的女人啊你!」
秋英怔怔地坐著,突然眼淚汪汪起來。
秋英說:「大姐,可這會兒他為啥不一樣了呢,他動不動就跟我吵,說我的飯像豬食。一輩子都吃了,這會兒他咋就咽不下去了呢?」
桔梗說:「這還不簡單?他變了,他老了,不再把你當妹子,把你當媳婦了。你現在成了他媳婦,做的飯不好吃,他當然要發脾氣,要衝你嚷嚷了!」
秋英想著,漸漸明白了,說:「大姐,你還甭說,你的話還真把我的心像盞燈似的給撥亮了!以前過日子時他啥都能容我,那是他不把我當成老婆,這會兒他不能容我了,是他把我看成他老婆了!」
桔梗拍手說:「哎呀,可明白過來了!」
秋英嗚嗚地哭了。
桔梗說:「明白了明白了,咋又哭起來了?」
秋英抬頭說:「大姐,我是高興。我也覺得,一輩子我們過得都不像一對夫妻,像是一對兄妹,沒想到這會兒老了老了,他跟你吵吵鬧鬧,倒過起正經夫妻的日子了!」
桔梗笑說:「那你還不謝我?」
秋英破涕為笑,喝酒,醉態地說:「那就謝你一杯酒!哪天我還要和這個老東西一塊照一張結婚照呢!穿婚紗的,向你們學習。」
桔梗醉態地說:「我看你是喜歡瘋了?你能把高大山拉到照相館,跟你照結婚照?」
秋英說:「我都成了他老婆了,他還不跟我照一張結婚照?他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夜裡,兩伙酒會都散了,高大山和秋英兩人躺在床上。秋英說:「你現在還把我當妹子不?」
高大山不言不語。
秋英說:「今天要是桔梗不說,我還真沒還過魂來。」
高大山說:「這麼多年也難為你了。」
秋英坐起,激動地說:「老高,你說啥?」
高大山說:「難為你了,秋英。」
秋英捂臉哭了起來,高大山坐起,邊勸邊攬過她。
秋英說:「當年結婚,咱們連一張結婚照也沒留下。你看人家桔梗和陳剛,那才叫夫妻過的日子。」
高大山說:「那有啥,咱補一個不就行了。」
「真的?」
「真的!」
幾天後,高家的牆上多了一幅結婚照。
高大山和秋英邊看電視上的烹飪節目邊記錄。
秋英說:「這個菜看著就讓人饞,咱也買點菜回來試試!」高大山說:「試試就試試,走,買菜!」
到了菜市場,秋英和肉販子討價還價,而高大山遠遠地站著看。
秋英說:「哎這肉新鮮不新鮮呀,不是注水的吧?」
肉販子巧舌如簧說:「阿姨,你看你說的,咱咋能幹那缺德沒屁眼兒的事兒呢?你看我像那種人嗎?這五花肉多好啊,來二斤?」
秋英說:「多少錢一斤?」
肉販子說:「人家都賣七塊,我看你常來照顧我的生意,給你一個人便宜點,六塊五!」
秋英說:「太貴了,人家都是六塊。」
肉販子說:「阿姨你看你,一個月掙那麼多錢,哪在乎這三毛五毛的呢?六塊四!」
秋英說:「六塊一!」
高大山漸露不悅。
肉販子說:「六塊三,再也不能少了,再少我連褲子也賠掉了!」
秋英說:「不賣就算了,我走了!」
高大山大步走過來說:「裡外不就兩毛錢嗎?小夥子,來二斤!」
肉販子說:「還是這位大爺痛快!」飛快地割下一塊肉,扔到盤秤里說:「二斤八兩,三六一十八,三三見九,去掉二兩一塊二毛六,總共十七塊六毛四,四分不算,你給十七塊六毛錢得了!」
秋英抓緊錢袋子說:「十七塊!」
肉販子說:「你看阿姨,我已經便宜你了,再便宜我就活不下去了!」
秋英說:「十七塊!你要賣就賣,不賣拉倒!」
高大山從秋英手裡奪過錢袋子,不耐煩地說:「哎呀你在這扯啥犢子呢,不就幾毛錢嘛。來,小夥子,這是十八塊,別找了!」他把錢扔給肉販子,提起肉走。
肉販子笑說:「大叔,你等等!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阿姨天天來買我的肉,俗話說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她跟我討價還價才是做生意。像你大叔這樣,不叫買菜,叫施捨。大叔,這四毛錢我還得找給你。我要真是窮人,你多給我四毛錢也救不了我,有錢你該去捐助希望工程!」
這時,站在背後的陳剛和桔梗笑出了聲。
陳剛拍高大山說:「老夥計,學著點吧,真要學會買菜過日子,也不容易!」
秋英對尷尬的高大山說:「還愣著幹啥,還不回家做飯去。」
高大山說:「做紅燒肉。」
兩人與陳剛夫婦打了招呼,往家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