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有的事情一下子過去了,有的事情很久也過不去。除了李先生龜頭血腫,還有賀先生跳樓而死的事。其實賀先生是賀先生,和我毫無關係。但是他死掉的事嵌在我腦子裡,不把這事情搞個明白,我的生活也理不出個頭緒。

賀先生死之前,被關在實驗樓里。據我爸爸說,賀先生雖然不顯老,卻是個前輩。就是在我爸的老師面前,也是個前輩。到「文化革命」前,他雖還沒退休,卻已不管事了。用他自己的話來說就是:「我一輩子的事都已做完,剩下的事就是再活幾年。」我爸爸還說,賀先生雖然是前輩,卻一點不顯老,尤其是他的腦子。偶爾問他點事,說得頭頭是道,而且說完了就是說完了,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據此我爸爸曾預言他能活到很多當時五十歲的人後面。他被捉進去,是因為當過很大的官。然後他就從五樓上跳下來了。

賀先生從樓上跳下時,許由正好從樓下經過。賀先生還和許由說了幾句話,所以他不是一下就跳下來的。後來我盤問了許由不下十次,問賀先生說了什麼,怎麼說的等等。許由這笨蛋只記得賀先生說了:「小孩,走開!」

「然後呢?」

「然後就是砰地一下,好像摔了個西瓜!」

再問十遍,也是小孩走開和摔了西瓜,我真想揍他一頓。

在我年輕時,死亡是我思考的主題。賀先生是我見過的第一個死人。我想在他身上了解什麼是死亡,就如後來想在陳清揚身上了解什麼是女人一樣。不幸的是,這兩個目標選得都不那麼好。就以賀先生來說,在他死掉之前,我就沒和他說過話。而許由這傢伙又被嚇壞了,什麼都忘記了。你怎能相信,一個存心要死的人,給世界留下最後的話僅僅是「小孩走開」呢?

賀先生後來的事我都看見了。他腦袋撞在水泥地上,腦漿子灑了一世界,以他頭顱著地點為軸,五米半徑內到處是一堆堆一撮撮活像新鮮豬肺的物質。不但地上有,還有一些濺到了牆上和一樓的窗上。這種死法強烈無比,所以我不信他除小孩走開之外沒說別的。

賀先生死後好久,他墜樓的地方還留下了一攤灘的污跡。原來人腦中有大量的油脂。賀先生是個算無遺策的人(我和他下過棋,對此深有體會),他一定料到了死後會出這樣的事。一個人寧可叫自己思想的器官混入別人鞋底的微塵,這種氣魄實出我想象之外。

雖然賀先生死時還蒙有不白之冤,但在他生前死後,我從沒對他有過不敬之心。相反,我對他無限祟拜,無限熱愛。不管別人怎麼說他(反動學術權威、國民黨官僚等等),都不能動搖我的敬愛之心。在我心中,他永遠是那個造成了萬人空巷爭睹圍觀的偉大場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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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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