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算盤
第33節算盤
眼看七太爺走了二十多天了,天氣逐漸轉冷,老杜家一家人又一次念叨起了他。小寶的奶奶和小寶的媽媽不停地為兒女、孫子們做棉襖、棉褲,小寶的爹爹從外邊回家,頭上飄了一頭雪花。小寶的奶奶嘆口氣說:「下雪了,也不知你七太爺在哪兒。這個老東西,實在是太不著調兒,走的時候,穿的衣服那麼單薄,這天氣,要不凍著(傷風感冒)才怪哩。」小寶的媽媽更加擔心地說:「七太爺的身子骨大不如前了,真不放心他一個人在外邊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見不到他豈不讓人後悔一輩子!」小寶的爹說小寶的媽:「就你說話騷氣(不吉利),七太爺鐵(硬朗)著呢。娘,要不我去西鄉趙集找找他?」小寶的爺爺說:「哈,找他幹啥?趙集離咱這裡一百多里,沒有三四天回不來。我記得趙集有個幺(最小)姑奶的女兒,我喊表姑的在那裡住,他八成是去了人家。那個表姑小時候經常來走親戚,七爺待她很親,後來嫁得遠了,人也老了,就斷了來往。再說,他就是沒有去表姑家,若凍得受不了,自己就會回來。」小寶他爹說:「對了,你不說我差點忘了,前年我在趙集西張庄當民工修淮唐(淮水市——唐都市)小鐵路時,曾經去看過那個表姑奶,表姑奶身體好,不像個快到六十歲的人,見了我,親自烙油饃、煮鹹鴨蛋,把咱們家一家老小問了個遍到。特別是知道七太爺還活著,驚奇得了不得,一中午都說,要是有機會了一定要見見她的老舅。七太爺要是真去了那裡,肯定沒有受罪!」話雖然這麼說,小寶奶奶還是天天要念叨七太爺一陣子。
那一年,鳳姑出嫁以後,元叔像害了一場大病,四方臉兒變成了長條形。除了上地幹活,一進家就是蒙頭睡覺,原來不會抽煙,沒有多長時間,卷喇叭筒兒抽,成了大煙鬼子。他媽也不多勸他,只是整天流淚禱告,希望耶穌基督的神跡在元叔身上顯現。
後來「神跡」真的顯現了。一天,他媽到鄰居信主人家那裡聚會,忘了把屋裡的劈柴火弄滅,關上門就走了。等她回來時,元叔趴在床沿上嘔吐不止,渾身軟綿綿的,一點勁兒也沒有。元叔的媽媽著了忙,知道這時禱告也沒有用,要去請醫生,元叔少氣無力地說:「媽,你不要著急,我這可能是煤氣中毒了。你把窗戶紙撕掉,跑跑氣,過一會兒就好了。」元叔的媽媽心裡說:「這孩子就是有點怪,家裡又沒有燒煤,哪兒來的煤氣中毒?」想歸想,還是照著元叔的話做了。
元叔翻身躺下,好像一個死人,直挺挺地睡著了一大晌。他媽守著他,不住地哭著說:「我這苦命的兒,都怪你爹這個老東西,讓我生下了你。他早早地伸腿走了,撇下我們娘倆兒受罪!」後來,元叔的臉上漸漸地恢復了血色,一骨碌爬起來,對他媽說:「媽,不要哭了,我好了!」
元叔差點去閻王殿里走了一遭,真的好了,不僅是身體好了,而且精神也好了,他忽然一下子想通了,鳳姑嫁給別人是必然的事情,自己為她祝福吧,既然得不到她,活下去,才是真的。終於,鳳姑給他的純真愛情和溫柔體貼,跑到了爪哇國里,他從此絕了對鳳姑深深的眷戀。
沒有沉淪下去的元叔,有一股強烈的求知慾望,有一股鑽研知識的勁頭。小寶有許多啟蒙知識就是從他那裡學來的。元叔的家裡只有他們娘倆兒,平時冷清得厲害。元叔的媽媽非常勤快,把屋裡天天打掃得一塵不染,要不是元叔編織草鞋常常打那個洞兒,屋裡的土地面,光滑平整,連一個裂縫都沒有。小寶、孫二孬和高恩典他們幾個經常去他家玩,元叔的媽媽從來沒有嫌棄他們,反而每當他們走時,還對他們說:「要過來玩呢,要不你元叔想你們的。」只有後來鳳姑經常看元叔的日子裡,元叔他媽不讓孩子們打攪他們,並且自己也借故出去到信主人家裡串門子。
元叔很喜歡小寶,他經常對人說:「這孩子真是聰明,教他什麼不幾遍兒就學會了。」他也教孫二孬,孫二孬說:「元哥,你別難為我,我不是讀書的料兒。」元叔也喜歡他,隨他便兒扒自己的東西。
小寶入學之前,元叔教他打算盤。先是教了「三變九」(一說是三遍九),后是教了「九變九」(一說是九遍九)。這兩種變法,都是加法,用來練習口訣,練習指法用的。
算盤的上檔有兩個珠子,一個當五個數,最上邊的一個不常用,因為用到它時,就已經進位了。只有在做除法運算時,才偶爾發揮一下作用。下檔有五個珠子,每一個珠子當一來使用。「三變九」是把「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依次排列起來,成為整齊好看的直角三角形。打「三變九」時,見什麼數字加什麼數字。「一上一,二上二,三下五去二,四下五去一,逢五進一,六上一去五進一,七上二去五進一,八去二進一,九去一進一」,就這樣,邊念口訣邊打數字,打上三遍,算盤上的數字排列是「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遇到了最後一個數字一、二是反著的,用一句無用但是有效的口訣「起一來一」,就把數字關係理順了。小寶開始打「三變九」時,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跟他七太爺當年不明白「三字經」一個樣。但他覺得很有趣,數字的排列就像兩把手槍,開始時,槍口對著一個方向,打成以後,槍口對著了另一個相反方向。
「九變九」的口訣依然是這麼幾句,只不過一直將口訣順著打下去,不能記混了。只要打上九遍,就可以把數字打得順序倒了過來。
打乘法,就是用的小學生學習的乘法口訣,打的時候,念著乘法口訣,撥算盤子時,手法上仍然離不開加法,只不過融會貫通了,不需要操心,自會打得出來。
小寶至今記得,在他上學以前,元叔教給他的「斤兩歌」。口訣是:「一六二五,二一二五,三一八七五,四二五,五三一二五,六三七五,七四三七五,八五,九五六二五,十六二五,十一六八七五,十二七五,十三八一二五,十四八七五,十五九三七五,十六兩整一斤。」這意思當時小寶當然弄不明白,只知道「一個六二五、一個六二五」地在算盤上往上加,指法上依然遵循著加法口訣的套路,加到十六遍時,就歸結成了一。等他上了小學以後,逐步明白了,這是一種老秤,一斤是「十六兩」,十六進位關係。「六二五」這個數字,實際上是用十六去除十,等分出來的。中國人很聰明,祖沖之和許多古老的數學家們對數字的研究,還有度、量、衡方面的設計,遠遠走在了世界的前列。陰陽八卦用的是二進位,現在成了計算機運算的基本進位關係。我們的老祖宗,還會用「打」這個量詞,那是十二進位關係。
打算盤最難學的是「歸片」。所謂「歸片」,不是婦女們現在用的「當歸飲片」的簡稱,而是算盤的除法口訣。有「二一添作五、四一二剩二,逢幾進幾」等,這些口訣,你要是感興趣的話,現在還有很多人會,過上幾十年,還有人會不會,就不好說了。最大的可能,是那些研究傳統文化的人還能夠一知半解。我就不說了,再說,你肯定說我賣弄不夠了。我這部書中,常常笨拙地把這些東西描寫得很細,就是因為它們已經失傳了。你不信,到任何一個商店、超市買東西,不是簡單的計算器,就是微型電腦,誰還使用又粗又笨的算盤呀!不過,說失傳也不太確切。據說,這東西雖然沒有實用價值了,有一些人專門把珠算當做提高兒童智力的手段之一,仍然在向下一代傳授著。
小寶上到小學六年級時,元叔告訴他,他發明了一種新型的除法,根本不用再背那些「歸片」口訣了。小寶急促地讓元叔教給他,原來只有兩句:「夠除了隔位,不夠除了挨位。」小寶學會以後,驚嘆元叔這麼動腦筋,通過不懈的努力,竟然把那麼複雜的算盤除法弄得如此簡明扼要!當然,小寶的領悟能力也不低,他總結出,元叔的這一發明不過是掌握了算盤算除法的定位法則。夠除不夠除,「隔位」和「挨位」,是一種試商的辦法。只要學會了算術課本上的除法試商的辦法,算盤的演算法與它就殊途同歸了。打這種除法時,只要是算盤的乘法和加減法法則熟悉,多少位除以多少位,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解決了。許多的科學知識,研究發明和找到真理之間只不過隔了一張紙。研究人員就像在一個黑屋子裡轉來轉去,試圖在銅牆鐵壁間,找到貼有黑色紙張的小孔,一旦找到了,捅破這張紙時,明亮的光就會立刻照射進來。小寶用算術的法則,一下子就理解了元叔發明這句口訣的關鍵所在。可是,元叔為了尋找這個簡單的辦法,不知絞盡了多少腦汁,思索了多少夜晚,花去了多少工夫。
有一天,小寶按他媽的吩咐,去代銷點買東西,碰上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代銷點的女售貨員年輕漂亮,雙手會打算盤。一個山裡的老漢來賣柴胡和蠍子,賣了以後,他對售貨員說:「閨女,你們這裡的蠍子多少錢一斤?」售貨員說:「三十五。」老漢問:「是不是到哪兒賣,都是這個價格?」售貨員肯定地說:「當然了!」老漢說:「我上次去高樓街賣蠍子,七斤六兩,跟這一次一般多,只賣了二百三十八塊六毛四,你給我了二百六十六塊,顯見是上次賣虧了。央央你給我算一算,上次合多少錢一斤,我再去高樓街找他們算賬去!」
售貨員爽快地答應了,立刻拿出算盤,撥拉上了「266」、「23864」兩個數字,算了半天,臉憋得通紅,竟然沒有能夠算得出來。小寶知道,這是一個多位數除法,用筆算很容易能夠算得出來是「31.4」,是常數π的十倍。也就是說,上次老漢在高樓街賣蠍子,每斤的單價少了三塊六。那個售貨員如果聰明,她完全可以用筆算,也可能是她忙中無計,也可能是她放不下正在使用「噼里啪啦」算盤的架子,一下子窘得出了一頭香汗。為了掩飾,她不住地說:「咋這麼不好算咧。」老漢挺知趣地說:「不好算就算了,反正他們沒有給夠我的錢!」小寶說:「大姐姐,我替你算算好嗎?」那姑娘懷疑地把算盤推給了他,小寶真的「三下五去二」算出來了答案。老漢說:「好樣的,好樣的!」那姑娘纏著杜小寶說:「小傢伙,你是怎麼算出來的?」小寶賣弄地把元叔教給他的定位法則,教給了這個售貨員。
這本來是一點就破的演算法,這姑娘一會兒工夫就掌握了基本要領。她對小寶說:「我一直掌握不了珠算的除法,有這兩句,我再也不用背那些咬嘴的口訣了,你的辦法真好!」小寶認真地說:「不是那些口訣咬嘴,是你的嘴咬著它了!」姑娘說:「對,對,反正就是難記難用!」打那以後,只要小寶拿著雞蛋去代銷點換鹽,這姑娘總是要明顯地多給一些。小寶媽挺奇怪,為什麼你去換的鹽,總比你妹妹去換的多一些?小寶用陳聰老師說的話,對媽媽驕傲地說:「法國哲學家培根說過,知識就是力量!」
後來,小寶更加知道,知識不僅是力量,還是經濟效益。元叔把他這些看家本事不僅教會了小寶,也教會了他與四川女人生下的女兒孫松玉。80年代初,松玉考入了唐都市的商業中專學校,那句除法口訣連自己的老師也不知道,她反哺了老師。由於她算盤打得特別突出,去省城參加了全省商業中專學校舉辦的珠算比賽,得了特等獎,學校光榮,她自己也掩飾不住自豪。當然,這自豪只是一陣子,因為現在省城也不搞珠算比賽了,代之的是計算機技能大賽。而且她那麼優秀的打算盤技術,到了工作崗位上,竟然毫無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