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的故事
我居然也有——扳指算是14年作小說史。真是莫知悲喜,解說不清。若是寫上
14年文學史我會自豪或者高興,而小說,無論怎樣「作」,我自知並未入門,也不
喜歡。
寫上不喜歡不是任意恣情的詞,但也不是準確的詞。有相當深刻地變成印象鏤
嵌在我的心裡的小說,而且是相當標準的小說,下文我會舉些比方;因為它們鏈一
般串起了一些關鍵年頭,好像自己的自傳中的背景注。也許該說還是喜歡而且徹底
地接受了作者的心意。之所以我講不喜歡,是因為絕大多數小說並非如此,沒有意
味的故事很難感動我,貫徹著我不能贊同的觀點或立場的小說為我反對,僅僅憑靠
技巧的小說則總是使我厭惡——有時只讀一頁,見到作者的招法就討厭得扔開了。
文學這個天地太大,我想可以有千百種對文學不同的解釋。當然我不會也加上
一解,在這篇小文里僅僅是想說說我至今印象深刻的小說。而且不想涉及我所謂喜
愛的文學及其中的小說類,——他界的、與自己終歸還是無緣但卻深深影響了自己、
成為自己內心蘊藏之一部的作品,不是也可以適當地歸納一下么。
如被驅趕,又如自投羅網,我剛剛轉完一圈逆旅,洋插隊日本兩年。兩年前因
為未曾身瀕窘境而放縱性情,曾決心棄文從畫;而世界教訓我必須無家而歸。在再
度上路之前,總結一圈有區別的小說,不是也相當有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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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初遇的作家是前蘇聯的艾依特瑪托夫,不知今天他的民族情結是否使他打
算取消姓氏中的OV恢復突厥式的艾特瑪特。抑或正相反。在日本聽說了蘇聯土崩瓦
解的時候,我天天留心電視里有沒有他和其他中亞作家的報道,我猜那會是複雜的、
沉重的報道;但是沒有。終一場大事變,西方沒有報道前蘇聯作家一個字。這對於
我們這些需要參考的人來說是很大的遺憾和損失。真是令人感慨:前蘇聯——獨聯
體國家的作家們與我們之間的關係真算是達到了一種極致。即唯有在作品上的交流,
從未有以心交心的極致。不能說和只能這樣寫的嚴峻前提,至少使我們極細緻地研
讀了他們的作品。我讀得少,但認真讀了他從一個天山山民的代表到藉民族為標籤
的官僚的很多作品。停止於他的長篇《斷頭台》,一部庸俗的敗筆,開始於他的
《群山和草原的故事》。人類應該引以自豪的美的一部分。
那些對天山腹地高山牧場及其住民的抒情,換了誰都可能寫壞,而艾依特瑪托
夫寫得淋漓盡致而不失分寸。我因為有多年在東部天山調查的體會,因此對他的西
部天山描寫目瞪口呆。在中國他的理解者是有雙語的哈薩克和克爾克孜小夥子們
(我國智識人譯Kerk-Kez為兩種漢詞即「柯爾克孜」和「吉爾吉斯」)。1982年或
1984年,我在新疆和一個這樣的小夥子一直談到深夜,逐字把音譯或意譯的漢譯還
原為突厥形式,對無法譯出的一些詞的美感嘆息不已。比如他的一篇小說譯《駱駝
眼》,我們猜那應該是固有語詞botakoz,一歲駝羔的眼睛;此詞意為美麗的眼睛
——蒙古牧人一聽便嘖嘖聲羨,因為他們熟悉駝羔的美目。哈薩克人則自豪,因為
他們已經在母語中完成了從駝羔眼瞳到觀念中的美目的抽象。總之體會這個詞需要
地道的而不是流行的「文化」,需要牧人體驗,而艾依特瑪托夫不僅銳利而且寫到
極致。這一切,對不弄文的哈薩克朋友講半句就彼此意會了,而對文學界怎麼講也
彼此不通。
當然以上是一種馬經;是牧民對游牧小說的過細議論。艾依特瑪托夫主要依仗
的是真正的抒情藝術。那些大段大段的描寫、滿摻著這馬經草經的描畫。歌唱、聯
想,真是太美了。那享受無法忘懷,細讀一遍像是一場美的沐浴。出了天山的作家
憑仗的是神奇天山的靈氣,那是無敵的藝術。回憶起來,若是沒有讀過他,可能人
生並不會因之殘缺甚至對天山東西也並不會因之失去理解,但是那將太可惜了,沒
有那樣讀過簡直不算讀書、沒有那種讀著便被美好浸泡經歷的人簡直太不幸了!
在70年代初用白皮書內部出版的《白輪船》里,他已經寫到頂點。但是,如我
一樣,他也只有寫這一條唯一的路了。他寫到了死,那個敏感的克爾克孜男孩無法
接受世相,在激流和憧憬中淹沒了,我猜艾依特瑪托夫當時有過重大的預感。
以後他的分量在減輕。《花狗岩》這個片語不再具備那種突厥式的深情和深意。
《別了,古麗薩雷》這個馬名(花兒黃馬),大概不一定會使牧民喜歡——當然不
是題目,小說很像在湊篇幅。終於,以時空倒錯、環境保護、命運輪迴等來了西方
富人的、時髦庸俗的思想結構的《斷頭台》;以及蘇聯作家領導人、還有國際名人
的高位,使他徹底離開了天山並結束。
用不著什麼感嘆或求證,我寫的只是他給予我的印象而已。我已經寫過我們並
不曾有任何機會接觸他的心。他已經足夠偉大和幸福,他的母族柯爾克孜(我同意
中央民族學院師生的觀點,吉爾吉斯這一譯名應改正)已經足夠自豪。他已經是天
山之王,很難想象更好的天山作品。
我本人特別向他學習了句子和段落的一些知識。有過大約中學的受教育經歷再
讀了幾本他的小說,就是我的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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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影響了80年代整整一批中國作家。當我發現美國人對他並沒有像我們那
樣推崇時,我確實覺得有些奇怪。有一次包泊漪安排我們幾個北京作家和一個美國
作家見面,說到海明威時,他躊躇地說了句我記得很清楚的話:「有些作家是影響
讀者的作家,有些作家是影響作家的作家。」這句話至今還常常使我回味。
當企求表達、機智地曉得了要經過形式,想「變」一傢伙的時候,海明威和他
的句號排列的電報語言,特別是那股透著硬的勁頭特別對人胃口。雖然也有眼光更
深、洞知陰柔克陽剛真理的作家(如賈平凹),但海明威的確是我們的小說轉折向
現代派的一大橋樑。
他確實是個影響作家的作家——不過比硬漢主義更多的是他的亦我亦你、亦自
語亦敘述的形式。對於一部分人來說,由於作品中的情和事也渴望那種快速的、主
觀的、亦我亦你的表現,於是海明威對80年代那批熱情而年輕的作家的「影響」成
功了。更多的是摹仿者,就不多說了。不過,海明威對中國這些人的影響並沒有持
續很久,老辣的中國文化顯然不是區區海明威所能駕馭的,曾幾何時,連海明威作
品中的正義和真情連同那硬漢子派頭,都已經暴露在中國人陰損的嘲笑之下了。
比起艾依特瑪托夫,也許海明威更沒有獲得「永恆性」。艾依特瑪托夫還會保
持著長遠的被欣賞、被懷念的價值,而海明威則舊了,沒有成為中國小說的新古典,
只是舊了。
的確,今天再翻開《喪鐘為誰而鳴》,感動不那麼容易湧現了。那語言還是新
鮮、簡潔,一瀉而下,但我清清楚楚地看著其中的做作,看著作者在憑能力而不是
憑另外一種打動人的東西長篇大論,心裡開始不以為然了。包括《老人與海》,世
界名篇,也避不開「究竟是先出了名作品才好還是先因為作品好人才出了名」這種
懷疑了。這篇文章也許非常像凡·高的一些畫,當戲劇性地被捧到天上以後,最原
始的質疑就成立了。《老人與海》同樣有著以形式取勝——而且取的是世間之勝的
本質。這樣的小說怎樣影響和感動人們,其過程應當很有趣。不能說它內容蒼白。
但至少並非多麼有力。我猜(這是任意瞎猜),在拉丁美洲尋找自己的別墅區,是
美國佬的一個風尚。住在古巴的美國文豪海明威與古巴漁民之間有沒有一種微妙的
隔閡呢?應當說,帶有殖民主義味道的作品會不知不覺地引人反感,海明威患的或
許就是這個病。後來,當看到他那部庸俗電影《乞力馬扎羅的雪》,畫面上架著帳
篷的一對白種男女,使喚著黑仆、眺望著雪山的鏡頭,真是讓人噁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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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國內的小說,應該另紙。以上,信手拈來一「蘇」一「美」兩個小說家,
寫上一些1993年前夕的隨感,我注意到自己多少變了。的確,今天為他們寫哪怕一
個字我都惜墨如金。列入不喜歡之類是由於我今天的認識,而在昨天卻非常喜愛過
他們的小說。
艾依特瑪托夫的天山小說,在我看來不能與梅里美的《卡爾曼》《高龍巴》媲
美。那是一種改變人性、指導人至死的偉大文學。海明威的形式文體也不能與傑克
·倫敦並列。那是一種真正的力量,深沉如它所處的社會下層一樣。
然而不管誰的什麼小說,於我都是一種彼岸的故事,現在我已經不願意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