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庄的雪景

北庄的雪景

那一年在河州城,在幾個村莊輪流小住。都是些在西北史上名氣很大、實際上

貧瘠荒涼的山溝莊子,比如莫尼溝等等。放走了一匹久騎的愛馬,看著它赤裸著汗

淋淋的皮毛跑回草地,手裡空拿著一副皮籠頭——當時我初進回族世界時的心情大

致就是這樣。

不願去想熟悉的草原,聽人用甘肅土話議論《黑駿馬》時感覺麻木。也不願用

筆記本抄這陌生的黃土高原,我覺得我該有我的形式。

總聽人說,北庄老人家如何如何淳樸,待人如何謙虛,生活如何清貧。農民們

說他有國家派給的警衛員、手槍和「巡洋艦」,可是永遠住土炕,一天天和四方來

拜謁的老農民們攀談———而且農民坐炕上,他蹲炕下。

聽得多了,心裡升起了好奇。我的不超過5名的弟子之一,出身北庄的馬進樣

擺出一副客觀介紹的樣子,不慫恿我去,但宣布如果我願意去,他能搞到車。我望

望迷濛的大雪,心裡懷疑。但是廣河縣的馬縣長把一輛白色的客貨兩運豐田開到了

眼前,進祥又把他的老父親請到駕駛員右側的嚮導席上,駕駛員也是姓馬的回民。

——我背上了包。

在無數姓馬的回族夥伴擁裹之中,我這個張姓只有一種客人的含義。去投奔的

人也姓馬,大名鼎鼎的北庄老人家馬進城先生,中國伊斯蘭教協會副會長。

外面大雪紛飛,雪意正酣。

※※※※※

河州東鄉,在冬雪中它呈著一種平地突兀而起、但不辨高低輪廓的淡影,遠遠

靜卧著,一片神秘。奔向它時會有錯覺,不知那片朦朧高原是在升起著抑或是在悄

悄伏下。雪片不斷地擾亂視野,我辨不清邊緣線條。只是在很久之後我才懂了這個

形象的拒否意思:它四面環水,黃河、洮河、大夏河為它阻擋著漢藏習俗和語言以

及閑客,南緣一條水攔住回民最密集的和政、廣河、三甲集一線——使古老的東鄉

母語倖存。它外殼溫和,貌不驚人,極盡平庸貧瘠之相,掩藏著腹地驚心動魄的深

溝裂隙、懸崖巨谷。

我竭力透過雪霧,我看見第一條崢嶸萬狀恐怖危險的大溝時,心裡突然一亮。

大雪向全盛的高峰升華,努力遮住我的視線。東鄉沉默著掩飾,似乎是掩飾痛苦。

然而一種從未品味過的、一種幾乎可以形容為音樂起源的感觸,卻隨著難言的蒼涼

雄渾、隨著風景愈向縱深便愈殘酷,隨著偉大的它為我露出裸體——而湧上了我的

心間。

這是擁有著一切可能的苦難與烈性,然而悄然靜寂的風景。這是用天賜的迷茫

大雪掩蓋傷疤、清潔自己、抹去鋒芒、一派樸素的風景。我奔向它的心臟,它似乎

嘆了口氣,決定饒恕我並讓我進入,如一尊天神俯視著一隻迷路的小鳥。

我屏住呼吸。我沒有把這一切告訴我那傻呼呼自以為是主人的馬進祥弟弟。我

瞟了一眼在嚮導席上端坐著始終不發一言的、後來我曾從北京不遠數千里趕到他墳

前跪下的進祥的父親。我從那一刻目不轉睛——這是我崇拜的那種風景。

※※※※※

雪粉成旋風,路滑得幾次停車。我們猛踢崖縫上的干土,再把土摔碎在路上,

讓車開動幾步。後來乾脆把車上的防水帆布鋪在輪前,開過去,再扯著布跑上去鋪

上。最後——車從一道大樑上瘋了一般倒滑下來,不管我們的汗水心意。

路已經是雪白一條冰帶子,東鄉的山隱現在雪幕之後,謙和安靜,我抬頭望著

這不動聲色的淡影,絕望了。

嚮導席上的進祥父親一動不動,一聲不吭,好像已經入了定。駕駛席上的小伙

子笑容不褪,好像那一溜到底的倒滑挺有趣。我抖擻起來,兜屁股踢著進祥,把半

堆土坯塊裝上了車。

重車不滑,白色的冰帶不再活潑,代之移動起來的又是東鄉的雪中眾山。雪現

在時濃時淡,像是為我拉開了一幕又一幕。我不解,但是我此刻心情已經端莊。鵝

毛大雪中,山巒變得沉重而肅穆,音樂真地出現了。我剛剛要側耳傾聽,車子一轉,

馳下了小道。

※※※※※

深不可測的澗谷近在腋下。四周群山競相升高。我們正在爬坡,視野中我們卻

降入了一個海底。東鄉的山,它涌著,裂著,拔地而起矗立著,無聲嘶吼著,形容

不出的激烈和沉默合鑄著它們。溝溝如刀傷,黃土呈著一種血褐。我知道,自己就

要撞入一種可怕的真實——它們終於等到了我,它們的傾訴會淹沒我,但是我已經

欲罷不能了。我只能前進,冒著這百里合奏的白雪音樂。

大雪在覆蓋、隱藏、拒絕、妝扮。雪是不可破譯的語言,我直至今天仍不解那

天那雪的原因是什麼。

無論是好奇或是理解,無論是同情或是支援——在這茫茫的東鄉大雪中都不可

能。只能夠靜靜地讚美,只能感覺著冰冽的純潔沁入肉體,只能夠讓自己也進入它

的內容。

馬進祥的老父親一直紋絲不動。走了這麼一路他沒有說一句話,拐入小道時他

也只是用手稍微地指了一指。

※※※※※

北庄如同海底的一塊平地,雪在這裡像是砌過抹平一樣。在這片記憶中平坦得

怪異的地場正中,有一株劈成雙岔的柏樹。巨冠如兩朵蘑菇雲,雙樹榦在根部扎入

白雪,遠遠望去有一種堅硬紮實的感覺。樹冠頂子模糊在雪霧裡,干墨黑中隱約一

絲深綠。

雪海中這一棵樹孤直地立著,唯它有著與雪景相對的墨黑色——其它,無論庄

子院落,無論山巒溝壑,無論清真寺和稀疏的行人,都溶入了大雪之中,再無從分

辨了。

我們進了一戶莊院。北庄老人家披著一件黑色的光板羊皮大氅,頭戴一頂和任

何一個回民毫無兩樣的白帽子,疾步迎了上來。

※※※※※

他精神矍鑠,面目慈祥。互致問候之後,久聞的東鄉禮性便顯現了:老人家堅

持我們是客,要上炕坐;而他是莊院主人,要在炕下陪。我堅持說無論是講輩份、

講教規、講遭遇經歷,或者北京的虛假客套,我都要讓他上炕坐上首。推讓良久,

我不是東鄉淳樸禮性的對手——後來幾年之後回想起來,我還為那一天我在炕上坐

著又吃又問,而大名鼎鼎的北庄老人家卻在炕下作陪而不安。

真人不露,他的談吐舉止一如老農,毫無半點鋒芒。他的臉龐使人過多久也不

能忘卻,那是真正的蘇萊提——因純潔和信仰而帶來的美,這種美愈是遇上磨難就

愈是強烈。

屋外慘烈的風景與我僅隔一窗,我幾次欲言又止,最後決定不再探問。其實我

們彼此看一眼,心裡就都明白了。話語的極致是不說。

這就是神秘主義的方式,我心裡默默地想,答案要靠你用身心感悟。那滿天的

大雪一直在傾訴,我既然是我,就應該聽得懂東鄉大雪的語言。我想著,喝著蓋碗

里的茶。時間度過著,我覺得自己在那段時間裡,離求道的先行者們很近。我想到

那棵獨立白雪的大樹,心中一怔,覺得該快些去看看它。

北庄老人家給我講了一些關於除四害時,全國追殺麻雀的話。他用一種我從未

見過的語氣說:

那些麻雀也沒躲過災難,人還想躲么!

我後來常常琢磨這句話。

真是,有誰將心比心地關懷過他人的處境呢,有哪個人類分子關懷過麻雀的苦

難呢。有些人為著自己的一步坎坷便寫一車書,但是他們也許親手參與制造了麻雀

的苦難。為什麼人不能與麻雀將心比心呢?

那棵筆直地挺立在白雪中的大樹身上,一定落滿了麻雀。我想著,欠身下炕,

握住北庄老人家溫軟的手,捨不得,還是告別了。

※※※※※

在廢墟已經完全被雪埋住,僅僅使雪堆凸起一些形狀的北庄雪原上,那棵樹等

待著我。

雪地上只有它不被染白,我覺得一望茫茫的素縞世界,似乎只生養了它這一條

生命。

我和進祥一塊,緩緩地踩著雪,一面凝視著那株雙叉的黑色巨樹,一面走著。

雪還在紛紛飄灑——只是雪片小了,如漫天飛舞的白粉。

我不知該回答些什麼。我抱歉地望望四繞的悲愴山色。一瞬間莫名其妙地,我

忽然憶起了內蒙古的馬兒,還有鞍具。我進來了,我遲鈍地想道,伊斯蘭的黃土高

原認出了我。

我正要和馬進祥離開那根樹時,他的老父親急匆匆趕到了。老人沒有招呼我們,

徑自走近了那株古樹,跪下上墳。

那是幾年前的事了,那時我尚在浮層,見了老人上墳尚在似懂非懂之間。當時

的我不像如今;當時我只是心頭一熱,便拉著馬進祥,朝他的老父親走去。

雪又悄然濃密,山巒和村影又模糊了輪廓。東鄉的山就是這樣,它雄峻至極,

忍著一溝溝一壑壑的悲哀和憤怒,但是不肯盡數顯現。我茫然望著一片白蒙蒙飛雪

大帳,在心頭記憶著它的形象。

雪愈下愈猛,混沌的白吞沒著視野。只有這棵信號般的大樹,牢牢地挺立在天

地之間,沉默而寧靜,喜怒不形於色。

我們捧起兩掌,為北庄也為自己祈求。這一刻度過得實在而純凈。我一秒一秒

地、戀戀地送走了它,然後隨著老人,低聲喚道:「阿米乃!你容許吧!」

聲音很低,但清楚極了。樹梢上嗡嗡地有雪片震落。我抬起臉,覺得雪在頰上

冰涼地融了。我睜開眼,吃了一驚:

原來,只只麻雀被我們的聲音驚起,濺落的雪混入了降下的雪中。

我望著那些麻雀,還有那棵高矗雪中的大樹,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一個時辰,

我們便離別了北庄,離開時那雪更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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