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女人
阿爾伯特開著空車回昆明,他的人也像他的車一樣,空空蕩蕩。卡車在高黎貢山彎彎曲曲的公路上爬著,阿爾伯特似乎聽到了伊利亞的笑聲,他知道那肯定是一種幻覺,因為他的伊利亞再也不會回來。阿爾伯特心中被一陣悲傷侵襲,他停下車,趴在方向盤上,淚水順著方向盤往下滴。他呼告道,上帝,我不能一直這樣沉淪,我已經好幾天沒有禱告了,為了那個女人,我要毀了。我知道這是不對的,您不喜悅我這樣做,但我放不下她,我似乎要隨她一起埋葬了,上帝,救救我!讓我忘了她,否則我會離開您!
他把車開到路邊,從車座上拿起好幾天沒有摸的《聖經》,跳下車來到林子里,跪在地上,祈求神讓他的心平靜,讓他重新愛神,讓他愛神超過愛人。上帝,請您在《聖經》中給我一個證據,讓我回到您懷中。
這時他心中竄過一絲感動,這種感動讓阿爾伯特隨手翻開《聖經》,打開的是《詩篇》第七十三篇二十五節:除你以外,在天上我有誰呢?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沒有所愛慕的。
阿爾伯特讀完這節《聖經》,已經淚流滿面,他覺得自己沒有盡心盡意愛上帝,因為他在天上雖然沒有別的愛慕,可是在地上他不敢說他沒有,他愛人已經勝過於愛神。阿爾伯特跪在草地上哭了很久,慢慢地有一種輕鬆感湧上了他的心,他感到自己已經完全越過了這件事,他不但從那種痛苦的感情中救拔出來,而且沒有心生怨恨。現在,伊利亞像他的妹妹一樣,阿爾伯特獲得了這樣一種新的感情。這一節《聖經》好像是專門為他預備的,他已經勝過了。阿爾伯特親吻著《聖經》,感謝神幫助他。
這時阿爾伯特聽到遠處有人呼喊的聲音,他循聲望去,在他的車子旁邊,有一輛卡車停在那裡,兩個人在喊他。阿爾伯特走過去,發現這是一輛掛著軍牌的車,司機的旁邊站著一個女兵。
司機一眼認出他來:啊,是你啊,我認識你,你就是那個猶太人,叫阿爾伯特,是吧?
你是誰?阿爾伯特問。
司機滿身油污,說,我們是九十三師醫療隊的,要打仗了,我們的車到畹町拉繃帶,這是我們流動外科的張理蕙。他指著那個看上去個子不高的女兵,阿爾伯特好像在哪裡見過她。司機說,我的車壞了,你車上有多餘的電瓶嗎?
沒有,我只有一個電瓶。阿爾伯特說。
司機笑著說,你的事我們全師都知道了,你把老婆讓給了我們長官,哈哈哈。
張理蕙打了他一下,黑皮,你胡說些什麼呀。
阿爾伯特說,沒關係,不過不是我把老婆讓給他,是她自己愛上了鐵山。你們儘管說,我現在心裡不難過了。你們要我幫什麼忙呢?
你沒有電瓶,就幫不上忙了。
張理蕙又對旁邊的司機說,你這樣拋錨要到什麼時候呢?隊里等著這車繃帶呢。
叫黑皮的司機雙手一攤,我有什麼辦法啊!拋錨了嘛,只有等下一輛車了。
阿爾伯特看看軍車的引擎,說,你就是等到了車,也沒有一輛車會帶兩個電瓶的,要不我的車拉你的車發動,你就可以走了。
司機搖頭說不行,我的車不充電,但我總得停車吧,我一停車不是又要拋錨了。
張理蕙說,可是這繃帶不能等啊!
阿爾伯特突然說,我是空車,可以幫你運繃帶到昆明。司機一愣,他發現阿爾伯特的車真是空的,不過他臉上顯得很猶豫……沒有人押車,你會運到哪裡呢?
張理蕙說,這個猶太人誰都認識,他能跑到哪裡去?我跟他回昆明,我來押車。
黑皮連忙擺手,這可不行,你一個女人,怎麼能……
阿爾伯特說,這倒是個好辦法,你放心好了,我會保護好她的。不過,我運這一車繃帶,你怎麼給我算錢?
黑皮笑著說,你們猶太人真是財迷,我還沒答應你呢,這是軍用物資,我能讓你隨便運嗎?
張理蕙說,我是押車的,我說了算。我知道他是個好人,他對那個女人那麼好,不會詐我們東西的,就這樣定了。她轉身對阿爾伯特說,現在你就把繃帶搬到車上去,到昆明你找我們隊長算錢,准比你運別的東西強。我先搭你的車運送繃帶,黑皮修好車再趕我們,空車比我們快,今天就應該能趕上我們。
阿爾伯特和黑皮幾乎同時說,好吧。
有一個女兵搭車,還憑空撈了一單生意做,阿爾伯特心情很愉快,他開著車,嘴裡還哼著歌。張理蕙歪頭看著他,問,你哼的是什麼歌?
阿爾伯特說,這是我們的聖歌。
這聖歌還挺好聽的嘛。張理蕙說,你多哼幾首給我聽聽。
阿爾伯特說,你讓我當你的司機,還要讓我給你唱歌催眠嗎?
張理蕙說,行啊。你不想唱就不唱了唄。不過我有一件事想問你哩,我跟鐵山很熟的呢,我參加了他和伊利亞的婚禮,伊利亞發瘧疾的時候,還是我幫她醫的呢。鐵山能一個人開老遠的車為伊利亞取葯,他能為了救她捨去自己的性命,你能嗎?
阿爾伯特說,這有什麼了不起?我能為她,也為我的信仰捨命,我有兩條命,知道嗎?
張理蕙不吱聲了,她看得出來阿爾伯特還是不太想提伊利亞的事。
車到怒江邊上,離惠通橋不遠,他們停車吃飯。阿爾伯特在草地上鋪開了布,放上了炒米。張理蕙說,我有好吃的,她從車廂拿來了牛肉罐頭和香腸。阿爾伯特說他只吃罐頭,不吃豬肉做的香腸。他吃飯前進行了禱告,張理蕙覺得他的禱告很好聽,說,你再禱告一遍。阿爾伯特說,我已經禱告一遍了,不能禱告兩遍的。
張理蕙說,你再禱告一遍吧,我想聽。
阿爾伯特只好又禱告一遍。張理蕙聽了說,真的很好聽,可是,我還想聽一遍。
阿爾伯特說,你這是幹什麼呢?我的信仰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
說著很生氣地走開,不吃飯了。張理蕙看著他,笑起來,她發覺這個猶太人很老實,有像孩子一樣的脾氣。張理蕙追上去,拉他的衣服,說,阿爾伯特,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是想聽你的禱告呢,我喜歡你的禱告。
你真的喜歡我的禱告嗎?阿爾伯特回頭看著她。
對呀。張理蕙說,可是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你能不能用我們的話禱告一遍,然後我們就吃飯。
好。阿爾伯特看出她真的沒有惡意,她是真的喜歡禱告。他回到草地,又用漢語禱告了一遍。
張理蕙說,我們一起吃飯,我也要跟著你禱告。
真的嗎?阿爾伯特說,你為什麼要跟著我禱告呢?
張理蕙說,我覺得你是個好人,其實,伊利亞不應該離開你,我要是愛上了一個人,我是不會離開他的。
阿爾伯特不願意提伊利亞,說,你要禱告就快點,我餓了。
張理蕙就把剛才阿爾伯特禱告的話重新說了一遍。阿爾伯特一直看著她,在她閉著眼睛禱告的時候,他突然心動了,因為他想不到會看見一個中國女子在他面前禱告。他想,要是這個人是伊利亞就好了。
他們吃完了飯,突然聽見一種響聲,好像蚊子的鳴叫。張理蕙說,是飛機。阿爾伯特朝天上看,看見有幾個黑點從天空飛過來。阿爾伯特說,可能又是馬克來了吧?
馬克是誰?張理蕙問。
我的好朋友。阿爾伯特說。
飛機越飛越低,響聲越來越大,張理蕙突然說,不好,是日本人的飛機。
阿爾伯特從來沒見過日本人的飛機。張理蕙說,是日本的零式飛機,我們得趕快躲起來!
話音未落,阿爾伯特就看到飛機如同拉屎一樣,扔下黑黑的炸彈。炸彈在地上爆炸的時候,阿爾伯特感到一陣狂風把他推到了很遠的地方,然後好像有人鏟了一鍬土潑到他身上,他的眼睛進了土,看不到張理蕙在哪裡。
阿爾伯特到處找張理蕙,喊著她的名字,突然有人給了他一個掃堂腿,阿爾伯特倒在地上,原來是張理蕙。她罵他,你不要命了?
炸彈爆炸的時候站著亂跑很容易送命,阿爾伯特完全沒有經驗,但他還知道保護張理蕙,在另一顆炸彈爆炸時,他的身體壓在張理蕙身上,他覺得自己好像被土完全埋起來了。
張理蕙說,快!到那個溝里去!她指著林子里的一條溝。
阿爾伯特抱起她,一路小跑跳進溝里。
這下安全了!張理蕙說。阿爾伯特仍然緊緊地抱著她,他們坐在溝里,爆炸震得大地發顫,震得他們屁股發麻。阿爾伯特說,我的屁股都癢了。張理蕙嗤嗤地笑,阿爾伯特說,這種時候你還笑?你膽子夠大的。張理蕙說,我經常在戰地救護傷員,這種場面見得多了。
爆炸響了好一陣兒才停下來,空氣中飄浮著火藥味兒。這時阿爾伯特仍然把身體壓在張理蕙身上,他的雙手抱著她不鬆手。張理蕙臉紅起來,說,你把手放開啊。阿爾伯特仍不動,頭向上張望。張理蕙說,你把我壓得喘不過氣來了,快撒手,已經結束了。
你怎麼知道已經結束了?阿爾伯特問。
難道你還一輩子都壓著我不成?張理蕙說。
這時阿爾伯特才意識到,他也有點不好意思,馬上放開了她。張理蕙胸口的衣服扣子都擠飛了,露出白白的胸脯,阿爾伯特緊張地把頭轉過去。張理蕙說,你看,扣子都擠掉了。
阿爾伯特這時候突然想起他的車,說,完了,我的車肯定被炸飛了。
他們慌慌張張地爬出土溝,朝車跑去。車因為停在樹林里,敵機竟然沒有發現,除了帆布上落了一層土,卡車毫髮無損。張理蕙說,我得看看我的繃帶。結果繃帶也好好的,可是張理蕙突然發現阿爾伯特的手受傷了。她說,阿爾伯特,你的手流血了。
阿爾伯特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左手腕正在流血,直到這時候他才感到疼痛。張理蕙仔細檢查了他的傷口,說,不要緊,不是彈片刮的,是你抱我的時候被炸斷的樹枝弄傷的。來,我給你上藥。
張理蕙打開藥箱,給阿爾伯特清理傷口,她用的是酒精,阿爾伯特痛得直嘬嘴。
阿爾伯特,謝謝你保護我。張理蕙說,原諒我說的話,現在,我覺得你也能為伊利亞捨命了。
阿爾伯特說,你在戰場上這樣沉著,真了不起。
張理蕙把葯敷在傷口上,說,我是軍人嘛。
你給我上的什麼葯?
雲南白藥。張理蕙包紮完說,好了,現在我們趕快離開,回昆明。
他們上了車,把車開上公路時才傻眼了:前面的公路被日本飛機炸斷了。炸彈把公路炸出一條大溝來,後面的公路也炸得只剩豁口了。也就是說,現在他們是向前走不通,往後走也不行。
兩人對著公路張著嘴,說不出話。
張理蕙說,完了,我們被堵上了,這可怎麼辦?
阿爾伯特說,沒有辦法……不過,我們可以等著,總有車會開到這裡,到時候一起想辦法。
張理蕙說,阿爾伯特,你是什麼腦子啊?說不定日本人把整條公路都炸了,別人也過不來呢。
阿爾伯特很喪氣,那怎麼辦?
張理蕙說,你先把車開到樹林里藏起來再說。
他們只好又把車開到樹林里,兩人折了好多樹枝給車上了偽裝,他們累得大汗淋漓。
天慢慢地黑下來,張理蕙說,我們要在這裡過夜了吧?阿爾伯特沒吱聲,他想起那天晚上和伊利亞遇到狼的事,心不由得顫抖起來。
張理蕙問,阿爾伯特,你真的是好人嗎?
阿爾伯特說,你為什麼這樣問呢?
張理蕙突然掏出一支槍,說,我們可能會遇上危險,你如果是好人,就把這支槍拿上,你是男人,你應該有槍。
阿爾伯特望著張理蕙,你這樣信任我嗎?
張理蕙說,你剛才救過我,我還能相信誰呢?
阿爾伯特把槍拿過來,仔細地瞧。他說,你放心吧,只要我在,你就可以安心睡覺。
……那天夜裡發生的事,成就了阿爾伯特和張理蕙的婚姻,這是我隨母親回到以色列后阿爾伯特叔叔告訴我的。他相信他與張理蕙的結合是上帝的安排,那麼也可以說,母親沒能成為阿爾伯特的妻子也是出於上帝的旨意,因為比起母親來說,張理蕙更接近阿爾伯特的氣質。這一對更為相像,他們都是那種堅韌的對生活忠誠的人,在他們的理想中,不會出現像我父母那樣看上去虛幻的信念。張理蕙性格直率,對生活沒有過高要求,吃苦耐勞,這都和阿爾伯特很相像。
那天夜裡同樣的一幕出現了:狼群襲擊了他們,狼鑽進了車廂,把繃帶咬得到處都是。他們無法把車開走,只有和狼對抗。阿爾伯特表現出無比的勇敢,他用槍射擊,打死了幾隻狼。有一隻狼弄破了駕駛室的窗玻璃,子彈打光了,阿爾伯特用背將車窗死死頂住,保護張理蕙。狼爪把阿爾伯特的背抓得鮮血淋漓。
天亮時,狼群終於退去。
張理蕙流著淚給阿爾伯特上藥包紮。他的背和脖子已經被抓得不成樣子。我相信,在這個特殊的夜晚,張理蕙產生了對阿爾伯特的愛情。在戰爭這特殊時期,有時會因為一件小事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後來我在父親的回憶中得知,那次日機轟炸滇緬公路是日軍正式佔領它的標誌。日本人化裝成中國人潛入公路,襲擊了守衛惠通橋的中國軍隊,中國軍隊自炸惠通橋,試圖阻止日軍進入。飛虎隊在空中與日本飛機作戰。鐵山的部隊是戰鬥先遣隊之一,他們在惠通橋與日本五十六師團激戰。鐵山在橋南邊發現了受困的阿爾伯特和張理蕙。
當阿爾伯特見到鐵山的時候,鐵山也看到了張理蕙。當時阿爾伯特和張理蕙全身是血,分不清是誰的血。他看到張理蕙緊緊地依偎在阿爾伯特的懷裡,鐵山心裡突然什麼都明白了。
你們馬上就可以離開了。鐵山說,我們要在河上架浮橋,你們的車可以從上面經過。
由幾十個汽油桶鋪設的浮橋在河水上顫抖。阿爾伯特不敢把車開上去,他的身體痛得發抖。鐵山上了他的駕駛室,把卡車開過了浮橋。
阿爾伯特,你們快回昆明吧。鐵山說,我們守不住了,公路完了。
伊利亞怎麼樣?阿爾伯特終於說出來了。
她很好,現在當翻譯。鐵山說,不過,你還是為你自己擔心吧,快把車賣了。阿爾伯特,局勢會越來越糟,回上海去,理蕙也一起走,別在部隊呆了,聽我的。
阿爾伯特沒吱聲。後來他說,你希望我離開伊利亞,是不是?
鐵山看了他一會兒,說,你怎麼想都可以。
鐵山轉身走了。阿爾伯特知道,從這一刻開始,自己才真正和伊利亞結束,他突然把張理蕙緊緊抱在懷裡。
兩年後,也就是1944年中國軍隊重新奪回了惠通橋,這時,阿爾伯特已經和張理蕙回到了上海。阿爾伯特的叔叔全家移居哈爾濱,阿爾伯特接手了叔叔的布店。他和張理蕙在到上海后的一個夏天結了婚。鐵山在抗戰勝利的一個月後,率部起義,加入了共產黨的軍隊。張成功失去了兩個他最愛的人,一個是張理蕙,另一個是鐵山。
阿爾伯特常常在布店門口往回望,他會看到張理蕙在櫃檯前剪布。她的剪影有時會讓他把她幻想成伊利亞。她跟伊利亞一樣,在剪裁上學得很快,但阿爾伯特知道,這兩個剪影是如此不同:伊利亞在剪布的時候,心是飄浮的,而張理蕙則死死地盯著她要剪的布;伊利亞嘴裡一直說要回上海,但她卻是一個雲遊四方的人,張理蕙沒想過自己會到上海,但現在她已經緊緊地和這個地方聯結在一起,甚至她的口音也很快有了上海腔。
她和阿爾伯特一樣,都是入鄉隨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