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突騎施旋風(1)
有關知識:1、開元十一年(723),大食呼羅珊總督賽義德統兵攻拔汗那,當時稱雄西域,號稱控弦二十萬的蘇祿出援拔汗那,大破之。次年,又在渴塞城再次大敗大食軍,賽義德盡棄輜重,狼狽西奔,渡烏滸水又被石國、拔汗那兵截擊,幾乎喪命,史稱渴水日之戰。開元二十年(732),突騎施兵攻颯秣建,康王烏勒伽起兵響應,城中大食軍困窘危迫,呼羅珊總督朱奈德領兵來救,為突騎施所圍,幾乎全軍覆滅,哈里發沙希木發並馳援,才得以生還,蘇祿因之聲名大震,大食人給他起了個阿布木扎依(意即打擊者,抵人者,牛象之類)的綽號。蘇祿汗國之武功,由此極盛至輝煌。
2、石,或曰柘支,曰柘折,曰赭時,漢大宛北鄙也。去京師九千里。東北距西突厥,西北波臘,南二百里所抵俱戰提,西南五百里康也。圓千餘里,右涯素葉河。王姓石,治柘折城,故康居小王窳匿城地。西南有葯殺水,入中國謂之真珠河,亦曰質河。東南有大山,生瑟瑟。俗善戰,多良馬。隋大業初,西突厥殺其王,以特勒匐職統其國。武德、貞觀間,數獻方物。顯慶三年,以瞰羯城為大宛都督府,授其王瞰土屯攝舍提於屈昭穆都督。開元初,封其君莫賀咄吐屯,有功,為石國王。二十八年,又冊順義王。明年,王伊捺吐屯屈勒上言:「今突厥已屬天可汗,惟大食為諸國患。請討之。」天子不許。天寶初,封王子那俱車鼻施為懷化王,賜鐵券。久之,安西節度使高仙芝劾其無蕃臣禮,請討之。王約降,仙芝遣使者護送至開遠門,俘以獻。斬闕下,於是西域皆怨。王子走大食乞兵。攻怛邏斯城,敗仙芝軍,自是臣大食。寶應時,遣使朝貢。-----新唐書.列傳第一百四十六下西域下
3、1、有碎葉者,出安西西北千里所,得勃達嶺,南抵上國。北突騎施南鄙也,西南
直蔥嶺贏二千里。水南流者經中國入於海,北流者經胡入於海。北三日行度雪海,春夏常雨雪。繇勃達嶺北行贏千里,得細葉川。東曰熱海,地寒不凍。西有碎葉城,天寶七載,北庭節度使王正見伐安西。毀之。川長千里,有異姓突厥兵數萬,耕者皆擐甲,相掠為奴婢。西屬怛邏斯城,石常分兵鎮之。自此抵西海矣。三月訖九月,未嘗雨。人以雪水溉田。-----見新唐書.列傳第一百四十六上西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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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萬迪拉姆銀幣!二十萬!整個布哈拉(安國)一年的稅收也沒超過二十萬迪拉姆!
艾卜.賴哈曼.伯克爾微笑著端起那樽美麗地紅瑪瑙獸首杯,將赤紅的酒漿灌進自己的嘴裡,「這頭貪婪粗俗的蠢驢,」他的牙齒咬著杯沿,竭力掩飾著滿腔的怒火,「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居然漫天要價!代價!你要付出代價!遲早……。」伯克爾很響地咽下酒,讓美酒使自己的笑容不再僵硬,「但確實不是現在,艾卜.賴哈曼.伯克爾」他在心裡對自己說。「先穩住這頭張大嘴地瘋狗吧。至少讓他的牙齒轉向唐人!哼,哼。阿卜杜拉.烏伯達拉赫,看你怎麼收場!」
「二十萬迪拉姆!」和伯克爾一起出使突騎施地阿卜杜拉.烏伯達拉赫皺緊了眉頭,「那麼多!」出身名門的阿卜杜拉.烏伯達拉赫比伯克爾年輕得多,精明幹練,極得呼羅珊埃米爾阿布.穆斯林賞識,是呼羅珊野心勃勃的後起之秀。這次出使突騎施,連橫抗擊唐人,責任重大,烏伯達拉赫不顧伯克爾的堅決反對,非要偕同前來,雖名掛副使之位,實際經常以獨當一面自居。
唉,伯克爾突然覺得有些沮喪,自己在呼羅珊的日子每況愈下,交河亡命之事,幾乎成為整個呼羅珊的笑柄,霉運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那個應受安拉詛咒地唐人,李—天—郎!我決不會忘記你的名字!願安拉的復仇之劍,割斷他的喉嚨!
「對!一個子兒也不能少!還得一次付清!」那個眼睛鼓得象青蛙似的突騎施葉護驕橫地說,語氣聽上去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這點錢都拿不出來,那還來談什麼!」他這一吆喝,其餘的屈律啜、阿波、俟利發、吐屯、俟斤、閻洪達、頡利發、達乾等大小官吏一起嘈然大笑,顯然對這些大食使者非常輕蔑。
年輕氣盛的烏伯達拉赫嘴裡低低咒罵一聲,還要說什麼,伯克爾示意他穩住,「尊敬地大汗,你的威名豈至是這區區二十萬迪拉姆能夠衡量的。只是倉促之間,遠道而來的我等實在拿不得那麼多的錢幣。不如這樣,先付十萬,大汗即刻起兵。后十萬,我以安拉的名義起誓,三月之內一定付清,在此期間,大汗帳下無敵地勇士們所斬獲的財物人畜,也一併歸大汗,就算做利息罷,這樣可好?」
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濃密的鬍子歪了歪,他一直在埋頭啃著一隻鮮嫩的羊腿,似乎根本沒有聽大食人在說什麼,嗒嗒著響的咀嚼聲倒是大得嚇人。牙帳里嗡嗡地響起了議論聲,突騎施頭領們興奮地交頭接耳,那個飛揚跋扈的突騎施葉護也將徵詢的目光投向上座的大汗。伯克爾注意到,摩拳擦掌的大多是與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同族的黑姓突騎施人,而群簇而坐地黃姓突騎施人則滿臉木然,顯得無動於衷。唐人一直不遺餘力支持黃姓。先後剿滅了黑姓地吐火仙骨咄和爾微特勒,又許之以碎葉水的肥沃土地,黃姓嘗到了不少甜頭,是不情願反唐地。再說,他們和黑姓歷來不和,雙方刀兵相見的時候比和睦共處的多得多。要不是允諾事成之後支持其取賀獵城及碎葉水以西的土地,黃姓突騎施人一步也不會踏入黑姓可汗的牙帳。
「你們開給葛羅祿人地可不是這樣的低價。只不過他們將你們趕了出來!」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一邊津津有味地吮著手指,一邊冒出話來。「別以為我不知道,在這裡,嘿嘿,我地耳朵可以聽見千裡外地鼠的打嗝聲。」
「他們是膽小的人,不是不想要,而是不敢,他們害怕了!害怕他們的唐人主子!」烏伯達拉赫激動地說。「我想偉大蘇祿可汗的後代,英雄阿布木扎依的後裔,應該是展翅高翔,傲氣衝天的雄鷹,而不會是葛羅祿人那樣地烏鴉吧,卑劣膽怯的烏鴉!只會呱呱亂叫!」
骨咄翻著眼睛看了看神色謙恭的伯克爾,又看了看神情激昂的烏伯達拉赫,突然爆發出一陣大笑。他順手將一塊羊肉拋給身側鷹架上的獵鷹。哈哈大笑著說:「雄鷹,雄鷹,你們大食人還記得阿布木扎依啊,還記得渴水日之戰,颯秣建之敗啊,要不是這些。你們會求上門來么?哼,一說二十萬迪拉姆你們就變了臉色,呵呵,嫌多心疼了?」骨咄又掃了下座的黃姓族人一眼,「黃姓人想要土地,嘿嘿,很實惠啊,只可惜那些土地原本就不是你們大食的,是唐朝那個天可汗早就封給我們的,你們這些jian商。居然拿我們地東西來賣給我們!當我們是傻子么!」
烏伯達拉赫面紅耳赤。一時語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伯克爾微微一笑。介面道:「大汗怎麼會這麼說呢,唐人什麼時候將土地封給你們了?可有書證?就算有書證,既然是唐人所封,那土地也應是唐人的,只不過讓你們牧馬放羊而已,隨時都可以收回來,怎麼會有既成大汗之地說法?」
「呵呵,既然是唐人的,你們大食又憑什麼拿來做買賣?」毗伽可汗不屑一顧地撇撇嘴,輕蔑地和黃姓族人對視,黃姓突騎施人已經開始躁動不安,他們有些按捺不住了。「難道你們已將此地視為你大食的囊中之物?呸,想得美,你們朝廷那邊鬧開了暴動,殺來殺去的,呼羅珊才多少兵?居然還想老鼠吞貓?別說唐人,我的雄鷹們就可以輕易要你們地命!」
「尊敬的大汗,你完全誤會我們的好意了。」這個貌似粗鄙的突厥人看來還真不是省油的燈,伯克爾不得不十分小心,「唐人自蘇祿可汗起便挑撥我們的關係,不僅如此,還屢屢設計猜阻黃、黑二姓。此為扶弱離強,分而制之之計,他們千方百計不讓你們這些草原上最勇猛的雄鷹能夠翱翔九天,讓你們內鬥,或者借旁人之手打你們,諾,那些膽小的葛羅祿人就是吃了唐人的賄賂,他們正等著唐人-大軍前來幫他們,奪取你們的土地,替代你們地位置。」伯克爾很滿意自己地口才,因為所有的突騎施人都安靜下來,開始聆聽他地話,連烏伯達拉赫也投來驚訝的目光,「唐人才是最狡猾的jian商,他們用最便宜的詔書,就騙了你們最寶貴的血汗和生命,還不斷地侮辱你們,鐵定了說你們是不知好歹的蠻夷!而我們大食,都是安拉恭順的僕人,是可汗真正的朋友,友好的鄰居,真心幫助你們的人,正如〈崇高之卷〉所說:你們當善待你們的父母、骨肉、孤兒、貧民、近鄰、遠鄰、伴侶、旅客、甚至奴隸。還說,真心支援你們的,只是安拉、使者和禮拜、納課而謙恭的穆民大眾;誰以安拉、使者、穆民大眾為盟友,安拉的集團,必是勝利的。我們將謹尊安拉的聖訓,依照他神聖的旨意行事。因此,請大汗相信我們,大食是您最忠心的朋友。而對朋友,大食人從來都不吝嗇,你說二十萬迪拉姆那就二十萬好了,別說二十萬,要是大汗需要,二百萬我們也會毫不猶豫交給朋友您的。至於您說地呼羅珊軍馬。安拉做證,他們也是隨時準備獻身聖戰的勇士,如果大汗成為穆斯林的朋友,他們也很樂意為大汗效勞,鼎力相助大汗成為碎葉水獨一無二的主人!當然,大食也很願意與大汗隔岸毗鄰,互通有無。永結兄弟之好,共抗唐朝。大汗是願意和真誠的大食作鄰居和朋友呢。還是願意讓唐人來做你們的主子呢?」
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拿刀戳戳盤子里的羊肉,「大食想幫我們,使我們成為這塊土地地真正主人?」
「千真萬確!二十萬迪拉姆只是代表我們盟約的誠意,金錢怎麼能買來朋友間地真誠呢?」伯克爾神色愈發謙恭,他知道他的話終於起作用了。
「你們將在葯殺水止步?」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緊盯著伯克爾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再往東就屬於我們?你說的話算數么?你有權代表你們的埃米爾、哈里發做這樣的承諾?」
不顧烏伯達拉赫愕然的目光。伯克爾堅定地點了點頭。
「呵呵,好啊,我們突騎施人有一條諺語:靈巧地嘴啊,連著的是最真的心,若不是心裡的話啊,嘴說出來就沒有用,沒有用的嘴啊,就不能長在腦袋上。長著嘴的腦袋啊,就應該身首異處!」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很幽雅地將手掌劃過脖子,「就應該身首異處!呵呵!」
草原的黃昏非常壯美,伯克爾伸手接著羊皮水囊里滴落的水,開始做禮拜前地「小凈」,旁邊的烏伯達拉赫和其他隨從已經小凈完畢。開始高舉雙手念誦兩句基本教義。周圍的突騎施人好奇地觀望著,不遠處大汗牙帳前,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也專註地看著這隊大食人。
「你相信他們嗎,大汗?」阿闕葉護問道,一雙蛙眼鼓得更大,「要因為他們而開罪唐人么?」
「可以相信,雖然他們有他們的目的。你沒聽說山地之王高仙芝正在率兵進軍柘折城,討伐車鼻施人,而北庭的唐人也正厲兵秣馬有所異動。如今呼羅珊兵力空虛,惶惶不可終日。他們害怕唐人會攻打他們。想讓我們拖唐人地後腿。所以,我相信他們。至少,」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斜眼一掃縱馬而去的黃姓突騎施人,「比起這些黃姓的傢伙來,我更願意相信他們!哼,居然想把手伸到碎葉水以西……,嘿嘿!做夢!唐人一貫袒護黃姓,也該在這個時候教訓教訓他們了,唐人也是欺軟怕硬的土狗,我們狠揍他一頓,指不定還能換來比大食人更多的好處。不就是寫個什麼東西客氣一番么?要是能一舉恢復絹馬互市,我們就有可能重新尋回蘇祿大汗的輝煌……!好了,傳令下去,叫賀邏施那傑那幫狼崽子們依計行事!」
頭目們應聲離開,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乾笑一聲,再次將目光移向禮拜的大食人,他肩膀上的獵鷹突然撲扇著翅膀,發出一聲尖銳的長嘯……。
伯克爾立正背完第一章,開始手扶膝蓋向麥加方向鞠躬,然後直立抬起雙手,大聲念誦「讚頌安拉者,安拉必聞之」。他的聲音因烏伯達拉赫和其他隨從地跟隨而擴大,一群人整齊地跪下,雙手伏地,向麥加方向兩次叩首。虔誠和肅穆染透了夕陽,伯克爾一時沒有起身,所有地人也凝滯不動,一齊向萬里之外的聖城眺望。很好,你們終於意識到,我是你們地領袖。伯克爾心裡笑了,烏伯達拉赫,小子,你還嫩得很,現在你明白了吧?
杜環滿頭大汗地出現在李天郎的大帳中,同行的還有一位一身戎裝的少年將軍。阿史摩烏古斯將李天郎面前的地圖卷了起來,躬身一禮轉身離去。
「李都尉,這位是疏勒守捉使趙崇玭的大公子趙淳之,」杜環介紹道,「趙使君囑他聽命於都尉,兼接洽與疏勒軍府之諸般事宜。」
「趙淳之見過李將軍,今日能在名震西域的李將軍麾下作戰,淳之欣喜若狂!」趙淳之喜敦敦地說道,「家父再三叮囑,令吾師從將軍。多學些本事,好為國效力。」
只有西域的陽光,才能曬出這樣黑紅地臉膛,看著眼前朝氣蓬勃,英姿矯健的趙淳之,李天郎彷彿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小將軍當真將門虎子,氣宇非凡!今年貴庚?」
「回將軍。十九!」
「十九!好,好!正是大丈夫處世立身之時!」李天郎倘然回想起十九歲時的自己。老實說,他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生機勃勃的邊塞少年。
「將軍,家父還嚴令在下,謹尊將軍號令,與眾人比,不得有絲毫別異。將軍若不棄,在下願做前鋒。陷陣於前,雖死無憾!」趙淳之朗聲說道,眉宇間盡顯大唐邊關男兒本色,李天郎暗地裡叫聲好。「疏勒軍馬,未得都護府將令,不得擅動,然在下所募五十健兒,乃本府家奴僕役。不在疏勒軍府之列,請都尉隨意差遣!」
「可曾經歷戰陣?」
「曾隨父出戰三次,但皆為小戰,最大的一次是剿殺叛逆莫賀達干殘部,斬得首級三,也算有些閱歷。」趙淳之意氣飛揚地說。「這次聞得李將軍出征,機會難得,可讓在下親歷千軍萬馬之大戰也!」
太像了,太像了,太像當初的自己了!就是那少年地輕狂傲氣,也絲絲相符。
「將軍所求的戰馬,家父已儘力撥疏勒私馬三百匹,供行軍之用!」
「趙使君想得真周到,待我回來,一定登門拜謝!」李天郎嘆道。如此一來。一人兩馬之數可也!「淳之,你率本隊入剽野團。跟隨我一起出發罷!」
「謝都尉!」趙淳之行個禮,幾乎手舞足蹈起來,「終於可以隨將軍出征討賊,見大陣仗了!」
「下去準備吧,要什麼東西,或有什麼不懂地,多問杜長史和剽野團白蘇畢校尉,也可以直接問我!」
「遵命!是了!」少年樂不可支地去了。
「年輕人,唉,怎麼說呢?」杜環眼神複雜地自言自語,「到底是年輕人!」
「我們都年輕過,都經歷過!」李天郎打斷他的感嘆,「輜重器仗糧秣,可都一一分發安置停當?」
「回將軍,八路斥候已先派出,長行坊今早出發,現應抵達八十裡外的浩侖屯堡。」杜環定神回答,「各團所需輜重器仗糧秣今日酉時定然安置完畢,請將軍放心!」
「嗯,有勞長史了,虧這幾日有你相助,不然非累得李某背過氣去!」李天郎客氣地給杜環遞上一杯茶,「自與杜長史初識,轉眼已過數年,數年來也算同舟共濟,肝膽相照罷,多餘的客套話我就不多說了。希望此次出征,一樣大獲全勝,大傢伙都有個奔頭!」
「是,」杜環嘬了口茶,有些遲疑地問道,「封使君的加急軍文昨日才到疏勒,將軍卻早提前兩日囑我等厲兵秣馬,準備作戰,難道將軍早已知軍文內容?」
李天郎笑笑,「草原很廣闊平坦,疾風數倍于山嶺,自然那風聲傳得遠比中原快,呵呵,這些就不用告之高大將軍罷?李某雖重傷初愈,斷然不礙征戰,吾已將近況具實回書封使君,想來不勞杜長史了!」
手一抖,熱熱的茶水幾乎令杜環茶杯拖手,「不勞杜長史了」,天,難道李天郎明了一切?自己奉令監視他的事,想來李天郎早就洞若觀火了。唉,他娘地到底是誰監視誰?杜環只能用這樣的粗口來暗暗發泄,他苦笑一下,吶吶回一聲:「將軍那裡話,皆為在下分內之事。」幾年交往下來,杜環越來越覺得,李天郎象高仙芝,但是也有很大的不同,但不同在哪裡,他也說不清,反正他們似乎都清楚自己該做什麼,也都知道別人在做什麼,惟獨在他們視線里的人,卻個個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比如自己,杜環不由自主打個寒噤,頓時覺得既無奈又茫然,能怎麼辦呢,自己反正都是別人眼裡的棋子,能走到哪算哪吧。他端好茶杯偷眼望去,李天郎仰頭很粗野地喝茶,甚至把茶葉一起倒進了嘴裡……。
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帳下有兩萬騎兵,加上徵發的部落男丁。抄矛控弦之士超過五萬。但他也清楚地知道,真正有戰鬥力地,且忠於自己的,就是賀邏施那傑指揮地七千附離精騎,尤其是當中的一千射鵰者,是突騎施部落最勇猛善戰的中堅力量。聽大食人說,高仙芝率一萬安西軍馬。連同助戰的葛邏祿、拔汗那等部共有近兩萬人,斷然不可小覷。他們已經完全圍困了柘折城。雖然柘折人並非善類,但要戰勝這樣一支大軍,斷然是不可能的,完蛋只是遲早地事。那車鼻施王不是一再請和么,光獻出地金銀財寶就裝了幾百匹駱駝,呵呵,這些也遲早會落入我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地囊中。而突騎施人要做的。就是襲擾唐人脆弱漫長的輜重運輸線,又輕鬆又有好處。二十萬迪拉姆的差事實在是不費吹灰之力,唯一擔心的,就是北庭的漢兵來援,但在賀獵城已駐紮了一萬守軍,再怎樣也可阻滯他們,等他們繞道趕到,早就是一片狼籍了。疏勒城裡的唐軍同樣如此。即使無人阻擋,等他們豁出命去穿越葛羅嶺和勃達嶺交錯地吐爾尕特山口,冒著被渴死的危險跋涉茫茫荒漠戈壁,到達這裡也需要七天,無論如何趕不上趟了,呵呵。賀邏施那傑指揮地七千附離精騎在席捲了唐人地輜重和繳獲后。掉頭一個衝鋒就可以解決掉那些筋疲力盡的殘兵們。如果走拔換城大道,他們就更不用來了,因為那需要多兩倍地時間,根本就是毫無意義的漫長行軍,等他們氣喘如牛地趕來了,迎接他們的將是以逸待勞,全部集中地數萬突騎施驃騎!呵呵,量唐人也不會這麼傻!這樣一來,那些騎牆的黃姓人,看到這樣的苗頭自然會趁火打劫。分一杯羹。如此這般,場面可就熱鬧了。失去輜重的唐軍在集結完畢的五萬人馬面前。不可能會全身而退。高仙芝再厲害,也不是三頭六臂的神仙,他人困馬乏飢腸轆轆地人馬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只有象黃羊一樣任突騎施勇士宰割,這個戴著山地之王桂冠的唐人將不得不咽下失敗的苦果。
「大汗,我們在渴塞城以東六十里截擊了一隊唐軍,他們一點也沒有想到會在離目的地這麼近的地方遭到襲擊,頃刻間便潰散了,所押運的糧草悉數被我所獲。」說話的是處月木昆闕律啜的斛羅達干,他的部落領地在真珠河西邊,是突騎施部最接近柘折城地地方。看來,這些性急地狼已經開始發起性來。「從俘獲的唐人嘴裡,得知三天後,高仙芝將派遣人馬押送劫來地柘折財物折返安西。大汗,好機會啊!發大財的機會啊!」
「嗯,好極!」毗伽可汗揚起了下巴,愜意地摸著鬍子,「你那些狼崽子動作夠快呀,是不是怕別人來搶啊,當心噎死!你一開張,高仙芝可就驚動嘍,嘿嘿,被驚嚇的兔子還是兔子,索性就拉開架勢打上一場!」
「呀!呀!」其他各部的大小頭領們tian著舌頭,急切地叫喚,「大汗你就發令吧!晚了就沒我們的份了!」
「那個你們抓住的唐人呢?怎麼不帶來讓我瞧瞧?」毗伽可汗撥弄著自己的獵鷹,「是不是又被你砍了頭?」
斛羅達干嘿嘿一笑,摸了摸腰間的刀,「大汗啥都知道啊!」
附離們在歡呼聲中開拔了,頭頂灰色皮帽的射鵰者走在最前面,他們將埋伏在真珠河上游,唐軍的必經之路,等待後繼的一萬輕騎-----黃姓和黑姓各佔一半,共同發起第一輪攻擊。而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本人將率本部全部剩餘人馬和黃姓葉護阿悉結闕嚴真一同擔任第二輪主攻。來自各部落的人馬正陸續從碎葉水流域的四面八方聚攏而來,為迷惑唐人,他們打的都是參加一年一度的「那節木大會」的旗號。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對自己的傑作和聲望非常自得,漫山遍野的牛羊和氈帳,和羊群一樣多的恭順子民,都讓他感到極為滿足。確實可以和唐人分庭抗禮,揚眉吐氣一番了!
伊里底密施骨咄祿毗伽可汗在大小頭領的簇擁下,負手眺望遠去的馬隊,躊躇滿志。緊束油亮長辮地彩帶在風中如旗幡般飛舞。在他後面,伯克爾默默數著連綿遠去的騎士,嘴邊泛出一絲冷冷的詭笑……。
整整兩天,番兵營都在磨刀霍霍,明日就將發兵,兵營雖時近深夜,仍舊翻騰著燙人的熱浪。要不是虞侯們炸雷似的坐喝聲。枕戈望戰的士卒們不知道還會興奮到幾時。李天郎帶著趙淳之、杜環、阿史摩烏古斯巡查各團營地,為明日出征做最後的準備。出營探家地三百二十四名士卒全部按時歸隊。全營一千八百七十四人全部到齊,無一缺額。這令李天郎非常欣慰,到底是訓練有素啊!不過這一千餘番漢士卒,新募者佔了一多半,到時候能否在沙場上表現得跟較場上一樣好,實在是個未知數。尤其是這樣的一次長途快速奔襲,面對地又是人數眾多的善戰對手。無疑對戰士,對馬匹,對作為指揮官的李天郎,都是一次生死攸關的艱巨考驗。所以,杜環的憂心忡忡是可以理解的。
想當初自己仰慕的先輩,李衛公以三千精騎破突厥十萬鐵騎,kao地就是「兵貴神速」,以超突厥游擊之長克突厥游擊之長。窮追猛打,所謂以快制快者也,打得突厥聞風喪膽,吐谷渾亡國滅種,何等威風!如今,後輩李天郎也要重譜這一段輝煌樂章!
「何人!為何此時還在嘈鬧!」趙淳之的喝令聲打斷了李天郎的思緒。他循聲望去,前方馬廄還有人影晃動。
「是都尉大人么?小的是馬大元!」
「大元,怎麼晚了,怎的還不安寢,在這裡做甚?」阿史摩烏古斯提高了燈籠,李天郎看得清楚,確實是馬大元。
即使燈光非常紅暈,馬大元的臉色依舊看上去憔悴而灰白,彷彿一下子老了五十歲。空蕩蕩的袖管束在他的腰間,左手有些彆扭地拿著一個盛滿大麥地瓠子。
「嘿嘿。睡不著。閑著也是閑著,就承了喂馬的活兒。唉唉,反正我現在也是廢人一個,明日也不用起早出征……,」馬大元此時笑起來比哭還難看,「也只能做點這些了,不然豈不是成了白吃飯的了。」
自從新募士卒訓練完畢,馬大元就徹底清閑下來,整日價在軍營里東遊西盪。太多的新面孔了,個個看去都是那麼眼生,儘管番漢士卒很多都記得這位獨臂教頭,但讓他親切的,還是西涼團,他最多也就能和西涼團的老夥計們嘮上兩句。似乎昔日能征善戰地馬家飛槍,突然成了可有可無多餘的人。這無論如何令馬大元難以接受,卻又不得不接受,離開了叱吒風雲的軍旅,作為戰士的馬大元整個兒都枯萎了。全營為即將到來的大戰整裝待發,那熟悉的旋律令他蕩氣迴腸,熱血沸騰,但當他發現自己只能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時,巨大的失落和無奈將他重重地擊倒了……。
「怎麼能讓你來喂馬呢!你可是掌教執旗!」李天郎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但是卻無能為力,「那幫混小子是不是想吃鞭子!阿史摩烏古斯!把馬搏給我叫起來!讓某家親自來教他怎麼尊敬老功臣!」
看到李天郎動怒,馬大元扔了瓠子叫道:「使不得,使不得!是我非要這麼做的,怪不得馬搏那小子!」
馬廄里的戰馬打著響鼻,躁動了一番。馬大元犖犖輕喚,挨個安撫著受驚的馬匹,「當初從軍地時候,我就是在侍侯馬地,還是一把好手呢!今日重操舊業,又有什麼,再說,那些愣頭青們好多根本就不知道怎麼侍弄好馬,就知道往馬匹嘴裡塞東西,呵呵,連我那兩個傻小子也是!奶奶的,傻小子們!」馬大元象是自言自語,將自己隱入馬廄地陰暗中。「這裡很舒服啊,到處是兵馬營盤的味道,嗯嗯,很舒服,很舒服……。」
李天郎心頭濕濕的,他低聲對趙淳之和杜環說:「你們繼續巡視,我在這陪大元待一會!」
杜、趙兩人默然行禮去了,走出幾步,隱隱可以聽見趙淳之好奇的詢問聲,他一定會問這個半夜飼馬的老頭到底是何來頭,李都尉為什麼會對他另眼相看。「阿史摩烏古斯,到那邊轉轉。不可放人過來!」阿史摩烏古斯將手中的燈籠往馬廄廊下一cha,二話不說轉身就走,「慢著,把你那酒囊留下!」阿史摩烏古斯同樣一言不發解下酒囊,輕輕放在李天郎身邊,隨之象貓一般飄了開去。
馬大元夢遊似地忙碌著,嘴裡還嘟嘟囔囔地念念有辭:「這好馬一定要配好料!大麥、乾草、蒿都要有。嗯,一定要加少許鹽。啊,加鹽!要是大麥少了,燕麥、高粱、玉蜀黍、大豆、裸麥、小麥、麩、米糠、根菜可以湊合湊合,絕對不能再少了!若是沒幹草,那就得使牧草、青刈燕麥、蒿、生草、粟稈、稗稈,細細切了,磨了。功夫少不得,少不得。出征在即,干過的精飼料必不可少,唉唉,千萬別忘了飲水,否則引得馬匹疝痛可要命,弄不好一匹好端端的駿馬就白白者損了!」
「來,大元。歇歇!陪我喝兩口!」李天郎跨上一步,坐在一個破馬槽上,利索地拔開酒囊的塞子,黑夜中立刻散開一團馬奶酒特有的清香,「唉,在征伐朅師的時候我就說班師后請你喝酒。你看,我那一病,居然就沒兌現!今日先墊著,待我從碎葉回來和你喝個痛快!」
忙碌的馬大元驟然停下,暗淡地眼睛在黑暗中蒙上了一層霧氣。
「來,坐下!」
馬大元抖抖索索地坐下,接過李天郎遞過來的酒囊,狠狠地喝了兩口。
「大元啊,我知道你心裡苦!」李天郎拍拍他地後背,「在安西軍里混了大半輩子。捨不得啊!捨不得那些生死與共的弟兄。捨不得一起出生入死的戰馬,捨不得朝夕相處的刀劍。那樣都捨不得啊!」
馬大元又狠狠喝了兩口酒,低下頭,肩膀一陣抽搐,李天郎聽見了壓低嗓門的啜泣聲。
「你對得起朝廷,對得起軍中的弟兄,也對得起我李天郎,倒是我李天郎,對不起你和死去的弟兄們!」李天郎劈手奪過酒囊,也仰頭猛喝兩口,「我對不住他們啊!」
「大人,你說那裡話來!」馬大元擦擦眼角,沙啞地說,「疆場搏命,那有不死人地?大元能丟條胳膊,保得命來已是洪福齊天!你李大人不是神仙,怎能給所有部屬練個不死金身?再說,大人哪一次不是以身試險,衝鋒在前?我西涼健兒惟大人馬首是瞻,那馬首可是大人拿命,拿赤膽絕技換來的,當之無愧!大元能在大人麾下拼殺一場,幸未辱命,心下歡喜得緊,哪來對不起之說!我那兩個不成器的犬子,反正是交給大人了,該怎樣使弄便怎樣使弄,要能比得過他爹,才算對得起死去的弟兄,對得起祖宗!」
「可惜啊,你馬大元戎馬半生,戰功赫赫,我李天郎屢屢帶爾等出入死境,到頭來也沒能力給你謀個一官半職,讓你後半生有個依kao……。」
「大人將我留在營中,與昔日夥伴早晚見面,對我這個廢人來說,已是極大的厚待,那些個鳥一官半職,我還不稀罕那!奶奶的,算帳寫字的,老子沒那個耐性!」粗口一出,馬大元頓時恢復了几絲神采,「大人常說為國捐軀,馬革裹屍乃大丈夫生平快事,老子雖然賺不到了,但我西涼健兒,幾時活得窩囊過?老子就在營里呆到死,幹啥都行!哈哈,老子不行,尚有兒子,奶奶的,大不了親自替他們去收屍!」
李天郎深吸一口氣,一拍馬槽,不禁為這樣地好漢擊節讚歎。「大元,好男兒!好壯士!肢體雖殘,雄風不減,好!好!只要心在,何愁此生!我已修書封常清封大人,薦你為城傍教練使,專事教習新募兵士,讓他們好好受教於我西涼好男兒!」
「謝大人厚愛,你的好,大元心下省得,但我知己之能,幹不了那差使,你就甭費心了,只要在營里給我留口飯便是!不瞞大人講,我等浴血疆場,雖明知封候拜將煞是渺茫,也決死效命,故有感大人情義之因,然更是天理使然。」馬大元咂口酒,慢慢說道,「我等漢民,自漢前便陸續西遷,為尋樂土跋涉萬里而居此。與天斗,與地融,與賊拼,與胡和,真真紮根於此,視安西為養身故土,視蔥嶺為葬身之地。漢興則我興,漢亡則我亡。且不說久遠,那武周時期,四鎮陷於吐蕃,漢民即淪為肉俎,田毀命喪,家破人亡,慘狀不可言及;而大唐王師西征,收復國土,驅逐吐蕃惡胡,天威所至,安保漢民安居樂業,意志昂揚。幾起幾落,漢民終悟,大唐之土既為我等之土,大唐之安既為漢民百姓之安,既欲求安,惟kao自己手中刀劍。護衛大唐既為護己之土,護衛天子既為護己之家,此為天理也,我等敢不抽腸濺血,決死陣前么!」
李天郎慨然驚嘆,自己一直患得患失,愁腸百結的心病居然被馬大元三言兩語破之。他汗然淋下,羞愧難當,什麼皇室貴胄,什麼為何而生,為何而戰,原本就是如此簡單!平日總覺得自己智謀機略,才學見識遠在這些戍邊小卒之上,而實際上,自己的苦苦不得解拖的境界,遠比他們疏淺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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