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監禁

第十三章 監禁

孫民一行趕到青口時,離樟坂只有一百公路了。這時已是傍晚時分,他們下車吃晚飯。李百義下車時,看到了遠處山際有一輪太陽正在降落,它像一隻煮得半熟的雞蛋,在山間波動。李百義大口大口呼吸著空氣,他聞到了久違得有點陌生的故鄉的氣息,對較於黃城而言,這裡就是他的故鄉。有一種氣味是他熟悉的,那就是在清風中微微傳送的樟腦的氣息。

飯吃到一半,吳德發現有可疑的人圍著吉普車轉來轉去。他說,頭兒,有人在看我們的車。

孫民說,你去看看。

吳德出去了一會兒,回來臉色就不對了。

孫隊,不好,是那邊的人,跟過來的。吳德說。

啊。跟過來的?孫民重複了一句。

吳德說,是,聽口音是。

孫民感到事態嚴重。這時李百義往外瞄了一眼,看見了黑漢,他圍著車轉來轉去。

孫民看了李百義一眼,又和小林使眼色,讓他控制住李百義。自己和吳德走了出去……小林對李百義說,你還挺有能耐的啊。

李百義說,我也不知道他們會來。

小林說,諒你也不敢叫他們來。

李百義說,他們不會做危險的事。

小林看著他,你怎麼那麼有魅力啊?

李百義不知道說什麼好。

孫民回來了,把一大籃東西往桌上一放,說,李百義,這是你的崇拜者送你的東西。

李百義一看,裡面有吃的用的,連防蚊液和藿香正氣水都有了。

小林問,情況怎麼樣?

孫民說,說是要給李百義送東西。我看是不放心我們,以為我們半路要把他給宰了。

小林笑,我看,是我們要被人宰了。

這時,吳德進來了。孫民問事情處理得怎麼樣,他說,我已經讓當地派出所的人控制住了。

孫民說,好,那就快走。

他臉色嚴峻地上了車。吳德和孫民一左一右把李百義緊緊夾住。一路上再也沒有人說話。孫民沒想到會有人跟了一千多公里,這讓他顫慄。但他知道這是什麼原因,連他自己一度也被吸引,好象中了邪一樣,陷入一種奇怪的信心的賭博,幾乎釀成李百義逃跑的重大危險。雖然最後他贏了,李百義沒有逃跑,但眼下的情形不同了,某種劫囚的想象浮現眼前。他不想在最後關頭出事兒,巴不得馬上回到局裡。

一個小時后,他們驅車回到了樟坂。孫民已經聯糸好看守所——他們臨時改變計劃,對李百義不在公安局作任何時間的留置,直接送到省看守所。就是孫民即將上任的地方。

省看是關押重要嫌犯的看守所,和市看守所不同,這裡只關押著一兩百號人,而市看守所則關押著三千餘人。省看關押的都是重要的犯人,比如由高院判的死囚、販毒犯、處級以上的幹部、軍警糸統的犯罪嫌疑人和台港澳以及外籍人士。孫民建議把李百義關押在此,本來並不符合規定,主要是因為李百義身份的特殊性。此外,在他即將上任的地方,孫民覺得好控制局面,也有利於他熟悉工作。

孫民對李百義說,我們要去一個……省里目前條件最好的地方。

李百義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

孫民說,你要是送到市看守所,你不會那麼舒服。

他指的是那裡的犯人多是社會渣滓,而省看比較文明。

李百義明白他所說的最好的地方是什麼了。

車子進到郊區,進入一個大門,又拐了好久,才停了下來。李百義被帶下來。他在一個房間里等了至少半小時之久,然後吳德讓他進到另一個大一點的房間。這時,他看見裡面有一個警察和孫民在大聲交談和抽煙,笑容滿面。他不斷稱呼孫民為所長,孫民叫他老蔡,房間里煙霧繚繞。李百義進來后,他們的臉沉下來,停止了談話。

那個警察讓李百義在各種文件上簽字。然後拿出藍色的印泥讓他蓋手印。手印蓋了半天,因為需要用一整個手掌轉動著蓋,弄得很麻煩。

這時李百義又累又困,但他們沒有讓他睡覺的意思。又等了半個鐘頭,大約從晚上十一點開始,一批穿便衣的人到了,孫民也換了便衣,他們分兩三個人一組,開始對李百義進行預審。

這一次預審和上一次一樣順利。一般而言,預審是最艱苦的階段。他們通常要分幾組人馬對犯罪嫌疑人進行輪番的智力和體力上的轟炸,以從心理和生理上摧毀他們,達到攻陷的目的。但李百義的表現讓他們意外,他對所犯事實供認不諱,即如何實施對錢家明的殺害過程,李百義說得很詳細。孫民只用了一組人馬就達到了目的。他相信李百義已經想好了要認罪伏法了。

所以預審階段很迅速地結束了。

但李百義已經困得不行。孫民讓他在沙發上睡一睡,李百義很快睡著了。他睡得真沉,孫民聽見了他隆隆的鼾聲。李百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早晨了。

早飯是一碗面,李百義很快吃完了。這時,他被孫民帶到昨天晚上進過的那個房間。那個叫老蔡的警察和孫民給他辦最後的手續。辦完手續,老蔡叫李百義把皮帶抽掉。皮帶抽掉后,因為李百義很瘦,褲子馬上就往下掉。孫民這時走過去,教他怎麼別褲頭才能使褲子不往下掉。

昨晚表現不錯。孫民對李百義說,他的臉色很溫和:在接下來的工作中希望你繼續配合,好不好?

李百義說,好。

老蔡帶著李百義走出了房間。李百義手捧自己的幾件帶來的舊衣服往前走,褲子不往下掉了。孫民用眼睛目送李百義一直走進看守所第三道大門。

李百義看到看守所是如此的整潔,好像花園一樣。但沒有一個人,彷彿一個墓地。聽不到半點人聲,只有高牆上的武警持著槍在逡巡。

又進了一道大門,李百義看見了一排水泥平房,被分割成一間一間。每間一個門,門右手有一個像狗洞一樣的一尺見方的送飯口。

門打開了,這是十四號房。李百義被老蔡推進去,門又關上了。這時李百義看見裡面大約有十幾號人,一個一個坐在像幼兒園小孩坐的袖珍塑料椅上。裡面的犯人沒有一個是理了光頭的。他們楞楞地看著他,幾乎都光著上身。

這時有一個大鬍子問他,叫什麼。

他回答,李百義。

李百義突然看見他們不說話了,都安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大鬍子又問,幹什麼進來的?

殺人。李百義說。

那些人在悄聲議論。隨後沒人理他了。李百義把衣服鋪在地上,坐了下來。這時,大鬍子扔給他一領破席子。李百義說,誰的?

大鬍子說,你別瞎問,給你你就睡唄。

李百義點點頭,說,謝謝。

那些人又在議論什麼。眼睛看著他。李百義感到睏倦,在席子上躺了下來。他很習慣這裡的生活,因為他經常下鄉,過慣了艱苦的生活。他經常嚴冬季節在鄉下過夜,只有幾件破衣服蓋在身上,完全靠意志渡過一夜。他告訴自己,身上有衣服,就是有被子。他感到溫暖。

李百義閉著眼思忖,這些犯人怎麼不來打他呢?聽說犯人第一次進來是少不了一頓皮肉之苦的,可是他沒挨一拳,反而得到一條席子。真是奇怪。

自從踏進這個房間,李百義就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感。如果說被捕上車的那一剎那他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現在他踏入號房,這塊石頭已經作了第一塊牆基,完成了它的任務,可以安息了。

從逃亡那一天開始,這個人心中沒有平安過。也許要從更遠的時候說起,從組織盜竊團伙劫富濟貧開始,他的心就是搖曳的。只是當時並不明白他所做的事不能讓他心靈平安。只到他殺了人,遠走西部,憂愁才像慢慢起的涼風一樣,吹過他的心。被他殺的那個人說的話,總是在他耳旁響起。他說,如果你殺錯了呢?你也可能會錯的。

是的,就是這句話,讓李百義的平安開始決堤,快樂開始失陷。如果真的殺錯了人,李百義整個人就要垮掉,他的一整套說法都站不住腳。因為李百義的殺人行為,是經過他自己的審判的。至少他個人認為,這是一次嚴肅的審判。雖然個人殺人比組織殺人困難得多,但他畢竟成功了。雖然他對公義失望,但畢竟有了自己的公義,他用了電影中常有的情節——我代表人民判處你的死刑——現在,他至少代表他自己,判處了一個罪犯的死刑。所以他的行為比復仇複雜得多,這是一次有關公正的演習……我建立了我自己的法庭。一度,李百義所有活下去的信心都建立在這個公正上面。

然而從五年前開始,憂愁再度侵入他的心。

他做了無數的善舉,為別人可以傾家蕩產,對自己近乎嚴苛的對待,都無法驅散這種奇怪的憂愁而重獲平安。他不得不問自己:是因為那個人不該殺嗎?他覺得不是,他的直覺仍覺得那個人死有餘辜。那又是什麼讓他重新被憂愁纏繞?李百義想不明白。

一個好人找不到平安,這是很奇怪的一件事,這本身好像也是不公平的一件事。

那些為非作歹的人都能天天快樂,醉生夢死。可我的心卻不得平安,這是什麼道理?李百義內心最隱秘的深處的那一絲不安,絕不是對懲罰的恐懼,這是很明確的。如果他真的害怕懲罰,(依他這個人的性格),他會選擇自殺。可是現在的問題是,他害怕的不是自殺,而是自殺的理由。

如果有一天他真的自殺了,見到了被他殺死的錢家明,他對李百義說,你殺錯了人,你父親不是我害死的。李百義就痛苦了。因為他殺了一個無辜的人。也許這種痛苦現在已經開始了,不,五年前就開始了,現在只是延續著,一直會持續到他死亡,見到那個人。

李百義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不可依靠。他很孤獨。這就是他十年來雖然有了最好的朋友陳佐松,有了最愛的女兒李好,有了最鍾情的事業,仍然感到無比孤獨的原因。

現在,他躺到了看守所的地上。雖然他並不完全信任未來的審判會真的帶來公正。但很奇怪的,他好像卸下了左肩的重擔,還剩下一半在右肩上。這至少輕鬆多了。他能把擔子卸下一半給他並不信任的人(那些人可能就是他的仇人),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呢。

此刻他躺在地上,被人關在一個巨大的籠子里,卻感到幸福。他可以一輩子不被人抓到,可是他自己卻突然有一天向女兒說出所有,從而導致今天他躺在這冰冷的地上,這是什麼原因。李百義想不明白,但一切卻發生了。更關鍵的是,這個躺在牢籠里的人,心中嘗到了久違的神秘幸福。這是一次沒有喪失任何自尊的妥協——如果這是妥協的話。

現在,李百義面對警察,不但沒有屈辱感,反而被更廣闊的尊嚴籠罩。與此相比,個人的自尊卻卻顯得孤獨、憂愁、疲累,是一種讓人痛苦的東西。昨天和警察對話時,李百義從容應對,沒有一絲犯人的自卑感,這種一種奇怪的信心。警察和他說話時也是比較客氣的。他們好像很難把重話說出口,粗魯的方式對李百義是不合適的。

李百義想著這一切,慢慢地感到困了,竟躺在地上睡著了。

他被一陣聲音吵醒。

房間里好像多了一個人。這是剛提審回來的犯人。他背對著李百義,長得很高大,腳上帶著腳鐐,正在咒罵另一個瘦削的小夥子,把他的頭往牆上撞。大約是他偷了別人藏的香煙。他用他的腳鐐把小夥子的脖子卡在地上,讓他透不過氣來。

沒有一個人敢叫武警。那個守衛的武警站在視線死角。

大個子問,怎麼樣?

小夥子喘著氣掙扎,說,我……不敢了。

大個子放開了他。

突然,他像發了瘋似的甩著自己的腳鐐,在地上打滾。大家都遠離他。死刑犯大都神經不正常,有時會作出很古怪的舉動。

這時武警聽到響動走過來,從外間的鐵網屋頂用槍指著下面,喝道:張德彪!別胡來,老實點兒!

聽到呼喚張德彪的名字,李百義震一下,轉過身來,這時他看到了那個大個子,雖然他長胖了,也留了鬍子,果然是張德彪。

張德彪從地上爬起來,蹲在角落裡。這時,李百義看到了一個臉色頹唐、神情獃滯的人。和剛才發威的那個判若兩人。他好像完全呆了,有幾分鐘一動不動,看著水池發楞。

李百義再度觀察了他好久,發現他就是張德彪。

他想,我要不要過去跟他打招呼呢。他好像已經認不出我來了。過了一會兒,李百義看見汗水從張德彪臉上淌下來。

他從地上撿了一把扇子遞上去。

張德彪看了他一眼,拿過扇子。這時,他楞了一下,重新回頭看他。李百義想,他要認出我來了。

可是張德彪問,你是新來的嗎?

李百義說,我是馬木生。

張德彪眼睛就直了。一直看著他。臉上沒有任何錶情……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問,木生,真的是你呢?

李百義說,是的,真的是我。

張德彪並沒有表現出應有的興奮,只是說,你怎麼回來了?

李百義說,是,我回來了。

張德彪說,我要死了。

李百義不知說什麼好……

張德彪說,你為什麼要被他們弄回來?你都跑了十年了。

李百義說,是的,十年了。

張德彪頭一低,小聲說,你這是找死來了!

李百義沒吱聲。

張德彪叫了一聲:油條,切西瓜來!

那個叫油條的剛被打的小夥子用湯匙削了一塊西瓜遞給我。

張德彪說,吃,熱壞了吧。

油條說,吃吧,解暑。

張德彪說,他們認識你,我常跟他們說來著。

他們很羨慕你,我說你是我的大哥。張德彪說,可是你怎麼給弄回來了呢?

在張德彪臉上,李百義看到一絲失望。

那天晚上,李百義立即升格,從地上爬上了床睡了。雖然這是大通鋪,但比地上舒服多了。這都是託了張德彪的面子。毫無疑問,他是這號子的牢頭。

在接下來的幾天,李百義免去了提水、刷廁所等新來的犯人應該做的苦活,反而受到待遇。碗都有人幫他洗。還有人為他打扇。只是這幾天沒有人來提審他,這讓李百義很奇怪。

張德彪和李百義談了很多。他對李百義很好,但不知為什麼,他對李百義的目光中好像漸漸褪去崇拜。李百義明白,自己竟會被抓到這件事,讓張德彪很費解。而李百義也從和他斷斷續續的交談中,整合出張德彪這十年的生活軌跡……自從李百義出事西逃后,張德彪的生活開始脫離原先的軌道。他開始什麼人都偷,一度成為樟坂的大盜,警察老抓不到他,這讓他更加聲名大噪。他有很多錢,就玩女人,專門秘密買了一幢樓,成為淫窟。每天換女人。他對李百義說,我可沒按你的規矩辦,因為行不通。他們能貪贓枉法,我啥要守規矩?他們能包二奶,我為啥不能玩女人?他們公開的搶,我為啥不能偷?我告訴你大哥,一報還一報,他強,我比他更強;他惡,我比他更惡,看誰惡。

張德彪死期已定,他殺了七個人,有三個人是一家滅門。據說被害者是當初在收容所打他的人。但還有三個人跟他無冤無仇,純粹是為了錢。一個是衛生巾廠的老闆,一個是大地遊樂城的董事長,第三個是台商。最後殺的一個竟然是他自己的女人,因為這個女人後來跟了另一個男人,他就把她的雙乳切了,吊在房間里,血流幹了,人也死了。

張德彪眼睛里露出光來,說,別以為我好欺負,誰傷我一指頭,我就傷他十個指頭。

李百義看到了他的目光,這就是所謂凶光。非常兇狠。和十年前那個睡眼惺松的張德彪完全是兩個人了。

李百義問,老六怎麼樣了?

張德彪擺手,別跟我提他,別跟我提那軟蛋。我和他已經斷絕關糸了。

他突然火起,神經質地跳起來,莫名其妙又抓住那個小夥子的頭往牆上撞。然後不停地嚎叫。李百義看出,他的確是精神出了問題。

那天的半夜,李百義看到張德彪一個人突然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地喘氣。然後他會在廁所里蹲上兩個小時之久,沒有人敢上廁所。只要半夜裡張德彪醒了,一直到早晨就都睡不著了,他睜著眼睛到天亮。

他對李百義說,我看見街上全是鬼在走著。你們看不見,我看得見。他們的臉是紅紅的。你要對付它的唯一辦法,就是你也變成鬼。

有時他又很清醒。有一次李百義和他談起過去劫富濟貧的事,他突然小聲說,我們不談這個。你到現在還不知道我們為什麼會見面嗎?是他們特地安排的,為了要讓我們說出點什麼來,才把我們弄到一起,號里有姦細,你小心點兒。

李百義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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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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