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逃亡
我找到老六和張德彪說,我要去很遠的地方,向他們告別了。老六立刻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沉默了一會兒,握了握我的手。我說,東西都在房間里,你們把它分給窮人,自己也留點兒,到遠處找個工做吧。
我帶了五十幾萬元,用報紙一包,塞在一個破舊的馬桶包里,登上了西行的324普快。車上人非常多,他們都是放暑假趕著回家的學生,汗味在空氣中飄浮,咒罵聲不絕。我找不到座位,只好鑽到一個車座底下,我的面前就有一大堆痰跡,可是我睡著了。我把裝著滿滿一袋錢的馬桶包枕下頭下,一點也不擔心它。
我真的睡著了。但我做了無數個惡夢。在夢中我身處一個大羊圈,一條狗命令我清點羊只的數目,因為它懷疑我偷了羊。我被迫點了一遍又一遍,直到精疲力竭。當我點出真實的數目時,發現我無法停止下來了,只好一直點下去,我痛苦極了,從夢中哭醒過來。
我從座位底下爬出來,還是找不到位子。乘警從車廂走過,我一點也不怕他們。我把馬桶包晃來盪去,也不擔心錢會從裡面飛出來,我的腦袋是昏的。我來到車廂連接處,靠在那裡,看到車外的一片美麗的山坡,翠綠得像塗在上面一樣,有一群綿羊三三兩兩在草地上,它們很溫馴,弓著肥嘟嘟的身體彎腰吃草,就像一個個白色的氣泡一樣,仿若畫上的事物,非常寧靜。我靠著車窗,望著窗外這一幅和我夢中完全不同的畫面,突然落下淚來。一股悲傷擊碎了我的胸膛……現在我已經報了仇,可是我卻沒有絲毫的喜樂,因為我原本的生活不是這樣的,我的理想也不是這樣的。我不應該擠在這車上,我也不應該背著幾十萬的錢,我只想安安穩穩地學門手藝,找個工作,更好一些的話我想當個作家,因為我看了很多的書。我還會娶個妻子,生兩個小孩。可是現在的我,疲憊地靠著車窗,我的前方是遙迢的不可預知的未來……三天三夜后,我突然在貴州一個叫貢達的地方下了車。我沒有計劃,只是想找一個很荒僻的小地方下車。我下了車,發覺這是一個小鎮,很多包了頭巾的婦人手上拿著蛇走來走去,她們是在兜售蛇。我在一家雜貨店的土牆上看到一張通緝令,雖然跟我沒關糸,但我仍覺得這裡不安全。我的身份證上的照片跟我本人不像,但我還是進理髮店剃了頭髮,又留上鬍子。下午,我又上了一輛去深水的汽車。我不知道深水在那裡。我心裡突然害怕起來,在半路就下了車。我下車的地方是一個山坡。我看天色慢慢變黑,感到又渴又餓。但更沉重的是睏倦。我看見有個亭子,就走過去。我趴在石凳上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我突然被叫醒,這時我聽到了亭子底下小溪的流水聲。好像已經是夜裡了。我的面前站著一個中年人,看上去沒有惡意。他說在外面露宿要著涼的。我不知道說什麼,起身要想離開。他說,我姓王,是沐恩堂的牧師,你不要害怕。他的手指著遠處,那裡有一處燈光。我知道什麼是牧師,牧師跟和尚一樣,不是壞人。我說我是趕路的。他說,你跟我到教堂吧,你不能睡在這裡,溪水很陰,要得風濕的。
我實在太餓了,就跟他到了教堂。這是一間並不宏偉的教堂,甚至有點兒寒磣,麻石條砌成的牆,上面掛滿了爬山虎,表示這幢房子已經古老。王牧師說,這是英國人蓋的,已經有八十幾年了。我們走上了長長的屋檐,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寬的屋檐。裡面走出幾個婦人,牧師跟她們說了幾句,她們把我領進了一間屋裡。
我吃了一大盆麵條后睡了。我睡得很香。我的馬桶包就擱在桌子上。直到太陽照到我的臉,把我催醒。我聽到了一陣歌聲。我起身走出房間,看到教堂里聚集了人,他們在唱歌。我覺得新鮮,就站在房間門口看。
王牧師開始講道了。他講的我聽不太懂。但後來我聽懂一些了。他講了一個這樣的故事:一個女人做了姦淫的事,規定可以用石頭砸死她。但耶穌對站在旁邊想砸死她的男人們說,你們哪個沒有罪,就可以用石頭砸死她。結果沒有一個人敢砸她,卻都一個一個退下去了。這個故事很好懂,它告訴我們,有罪的人是不能用石頭砸別人的。
我有些睏倦,想提了東西悄悄離開。這時又開始唱歌。旁邊一個老婦人把手中的歌本遞給我,我只好拿著。這時,他們唱了一支歌,叫《曾否就主洗罪愆》,不知道為什麼,我聽的時候心裡一陣想哭,我覺得我不但是數羊的人,我就是一隻羊。
我留在教堂做了半個月的義工,釘椅子,他們管我的飯吃。因為我沒地方可去。我覺得到處充滿危險。聽說山下就是黃城縣,我就更不敢去了。我在教堂呆了半個月,釘了一百條椅子,教堂的椅子都要換了。我跟王牧師說,我是修油煙機的,他馬上就相信了。他正在用油漆刷椅子。我說,你講的故事我有的聽懂,有得聽不懂。他說,哪些聽不懂,你說來看看。
我說,那些男人沒有強姦,為什麼不可以用石頭砸她?
王牧師說,他們也有罪啊。
我說,但他們沒有犯強姦的罪。
王牧師放下油漆桶,說,人的罪有兩種,一種是行為的,就是犯的罪行,另一種是心裡犯的罪,你雖然沒有做出來,但你想做,你在心裡已經做了,這叫罪性。不一定要犯出罪行來,但每一個人都有罪性。
我突然問,你有嗎?
王牧師望著我,笑了,有啊。我也是一個罪人。
我說,你有罪為什麼還能在上面講課呢?
他說,因為我已經向上帝懺悔了。
我問,那你就沒罪了嗎?
他說,有,但看上去沒了。
王牧師用手中的刷子把椅子上一塊污跡一刷,白漆就把它覆蓋了。
我沒吱聲。繼續釘椅子。我釘的椅子王牧師都把它刷上了白漆,看上去很好看。
晚上,我一個人在想。我想到了很多,我想,我殺人沒有罪。我對王牧師說的罪性仍認識模糊。
第二天上午,王牧師繼續刷油漆。
我開始心不在焉。我問王牧師,罪性看得著嗎?我心裡想,如果我看不著,我就不相信我是有罪的。
王牧師說,要有光,才能看見。
這話太深奧。但我對這個話題有興趣,因為我剛殺了一個人。我把他稱為報仇。在我的理解中,報仇是公正的,沒有問題的。我不怕抓,但我心中交戰,我得說服自己,我做的一切沒有問題。我有我的公義,我的標準。
我問王牧師,那誰有權利拿石頭砸那個女人?如果沒一個人敢砸,那不是誰都可以做壞事了嗎?
王牧師說,上帝。
我說,上帝在哪裡呢?他又不是人,他怎麼管呢?他管得著嗎?
王牧師說,受上帝託附的人,可以使用權柄。但不能隨他自己的意思,因為他不是直接權柄,人都只是代表權柄,什麼意思呢?就是說,地上沒有一個人是無罪的,沒有人像上帝一樣是聖潔的,所以人都沒有權利管別人,只有當他代表上帝的時候,才能管理別人,所以他是代表權柄,不是權柄,明白了嗎?
我說,聽懂了。
王牧師說,代表權柄是會害怕的,因為只要他做得不對,隨自己的意思,他的權柄隨時會被收回,所以他會很謹慎,也很害怕。
我覺得他說得不對,管我們的人一點也不害怕。
我在教堂才呆了半個月,就又離開了。但我決定在這個地區呆下來,我怕被人認識,就躲在黃城郊區的一個叫七里堡的地方,租了個房子住下來,釘椅子賣。我用錢買了一本身份證,改名叫李百義。我就這樣幹了一年,並沒有危險的風聲。我到鎮上也沒有看到通緝令和布告,我就放心了。我好像把殺人的事情忘記了。我真的忘記了。我不是一個殺人犯,所以我很快就會把它忘記。我只想好好過日子。
第二年我開始正經做事了。我有一筆錢存在銀行里,我要用它做我從小想做的事。我把銀行里的錢取出來,把七里堡一個張姓老闆的機磚廠買了下來,召了十幾個工人。我的腦袋比他靈,他的廠子快辦不下去了,我接手后改為生產一種現在很難見到的仿古青磚,就是古代建築常用的那種磚。因為我發現幾十裡外的河邊就有這種用於做青磚的泥。成都和貴陽的建築包工頭直接到我們這裡進貨,我的訂單多到做不完。
第三年我建立了更大的工廠,這是專門燒制瓷磚的工廠,生產一種耐磨防滑的地磚,很受裝修商的青睞。又過了一年,我從澳洲引進一種一次成型的外牆材料,這種東西有很多花樣可供選擇,可以在建築物的外牆建立模子,然後一塗成型,干透后比瓷磚還結實,但比瓷磚漂亮。它還可以用作停車場的地面裝飾,能有效縮短施工時間,提高效率。
我告訴你,我對錢是什麼概念。自從我看見我的妹妹的心臟之後,我就知道,錢不可以給我的今生帶來幸福。幸福絕不是錢這種東西能把握的。我現在有大把大把的錢,但我的妹妹不能復生了,我的父親也不能復生了。我也不能復生了,從我跪在泥土裡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死去。我現在活著的僅僅是我的名字而已。所以,我拚命工作賺錢,只是在證明我是一個對社會和人類有用的人而已,我配活在這世界上。至於我的個人幸福,沒有任何人能給我,包括我自己。
我開始有步驟地實施我的慈善計劃。我把我掙來的錢用於兩個部份,一部份用於擴大再生產;其餘的都用於周濟窮人。我一般通過我的副廠長老周辦理捐款事宜。我幾乎不出席任何捐贈儀式。我不是怕自己暴露身份,我已經很安全了。我只是不想讓別人知道,這是一個善人,好人。我認為這世界上沒什麼好人。牧師說得對,大家都是有罪的。只是在有罪的人當中,有的人還知罪,有的人不知罪,所以他們更卑踐。
可是,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那天剛好在土壩發生泥石流。我參加了搶救工作。我在救一個叫黑嫂的婦女時被泥石流打到,雙腿鮮血淋漓。老周要我上醫院,我不去。他只好把我背回廠里,請了大夫來包紮。所幸沒傷著骨頭。
傍晚的時候,一個人來造訪我。他沒經門衛就一個人竄進來,我對這個人有點印象。我在搶救現場看見過他。他問,你就是李百義?
我說,是,我是李百義。
他凝視著我,點頭,哦,你就是李百義……
他說話很慢。我心中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一種久違的危機像煙一樣擴散。我突然想到,我是不是把那件事忘了,但它並沒有過去。我殺的人復活了,他要計算我的罪,我並不懼怕計算我的罪,我歡迎計算我的罪,我相信我的罪不會比他的罪重,我有罪性,我沒有罪行,我殺人是被逼的。我是在用我的法律行使我的權利。我殺人之前經過審判,可是我父親死時卻連審判都沒有。我靜靜凝視著來人,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可是他卻說,我叫陳佐松,是黃城縣管民政的副縣長。
我想起來了。他伸出手來跟我握手……很奇怪,我竟產生一種失望的感覺。我以為那個時刻來臨了。我無數次地想像過這樣的畫面:一群警察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然後我就自動伸出手,像許雲峰一樣鎮靜自若地被帶上警車。這是我經常在書上看到的情景。我認為這種場面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在我的經驗中,正義常常不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出現的,我的知識也告訴我,正義常常在被迫害的非常情境里出現,它會產生一種無法阻擋的迷人的悲劇感。
所以,當我出現在法庭上時,我計劃用幾個小時的時間慷慨陳詞,把我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公之於眾。我要告訴大家,我犯的是什麼罪,而別人犯的是什麼罪。如果他們也能認罪伏法,我願意從法庭直接押上囚車,執行槍決。我好像在等待這個時刻到來,甚至盼望它的來臨,因為這個秘密堵在我的心裡很多年了,我一個人已經無力承受這個沉重的秘密。白天,我拚命工作掙錢作慈善,夜裡,我思緒翻滾。我多麼想找一個親密的所在,向它訴說,向它認罪。我說不清這是要它來擔當我的罪,還是分享我的幸福。可是很多年過去,沒人來分享這個秘密。所以,我幾年來常會做同樣的夢,在夢中,我站在法庭慷慨陳詞,訴盡我心中的所有秘密。然後我就走向刑場,我會看到山坡,看到羊。可是我醒來,才知道一切並沒有發生,我多麼失望。醒來時,我的枕頭上已經濕了一片。
現在,這個人看來並不是要把我帶去我想去的地方。
陳佐松說,你救了人,黑嫂要謝謝您。
我沒說什麼。
他說,我不代表組織,所以我一個人闖進來,你不介意吧。
我說,不介意。
陳佐松站起來,在我的辦公室里轉來轉去。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在我那張破沙發上坐了幾下,沙發太破了,海綿從裡面露出來。他用力顛了幾下,彈簧竟發出輕微的聲音。他望著我,說,有意思啊?還會發出聲音。他又顛了幾下,突然叫了一聲,彈簧從皮里彈出來,颳了他的屁股。我叫老周趕緊帶他到醫療室上藥。
他撮著嘴對我說,今天我是來看你的,沒想到我倒要去上藥。今天我沒給你帶禮物來,那種東西沒用,等你腿好,我請你吃酒……陳佐松的到來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半個月後,他又來了,用他的車載我到郊區一個野味酒家喝酒。
我不喝酒,就喝啤酒。陳佐松不勸酒,只顧自己喝。喝完了一瓶白酒,他開始說話了。他說,我觀察你好久了。
我沒吱聲。
你是個異人。他說,我今天不以副縣長名義和你吃酒。他總是把喝酒說成吃酒。他說,我們是朋友。從今天開始,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是朋友。我告訴你,我活了幾十年,現在都四張了,看過多少事多少人,沒幾個明白人。但我看你是一個。
我說,我不明白。
陳佐松笑了,說,不,你最明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只告訴你一個人,因為你這個人信得過,我心中有數。昨天晚上,我拒絕了一個賄賂,總數是十萬元。你相信嗎?
我看著他,說,這很好。
陳佐松說,關鍵是我拒絕了它,應該很快樂才對,你不想乾的事,證明它是有危險的。但是我避開了危險,心中卻不快樂。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問,為什麼問我?
陳佐松說,應該問你,你捐出那麼多錢,自己卻坐那樣的沙發。我們在為該不該拿錢煩惱的時候,你卻在往外送錢,所以你的意見是有參考價值的,我要問的是,你快樂嗎?
我說,是。
陳佐松看著我,說,你有什麼心事似的。
我說沒有。他喝了一口酒,說,老實說,我十年來沒有什麼朋友,只有同事,同事不是朋友,你了解這意思吧?我看到的事情不能讓我振奮,我是律師,但我其實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觀察你好久了,我覺得你是快樂的。
我說,你說得對,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他舉起酒杯說,我對你很尊重,所以我敬你一杯。
他喝了酒。我也喝了。我突然有些感動。但感覺情境有些不真實。
陳佐松說,不過,我給你提個意見。你不要再躲在後面了。我知道你是什麼想法。你很謙虛。但你應該出現。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說,我想請教。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沒什麼原因,你躲在後面,我就沒朋友了!你這個傻瓜!吃酒……我和陳佐松就這樣做了朋友。
三個月後,我成了黃城縣慈善協會會長,政協委員。我的生活改變了。但這是我的朋友改變的。我承認,陳佐松是我逃亡后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但他仍不知道我的過去。我不想跟他說,並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想忘掉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