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年夏天回國,全家人一共十六口,擠在大弟的小巴士車裡去淡水吃海鮮。

團體行動本來就是拖拖拉拉的,加上我們這十幾個人年紀不同,步子跨得不一樣,興趣也不相投,因此走著走著,就散掉了。

說散掉了並不完全正確,反正水果行附近可以撿到媽媽、草藤店內能夠拉出姐姐、西裝櫥窗外站著爸爸、街角稍高的地方可以看見大弟滿臉的無可奈何——在數人。

我是屬於站在中藥鋪或者算命攤前面呆看的那種。不然就在廟口打香腸。

這種天倫之樂,其實並不在於團聚,而是到了某個地方,散開去各就各位才叫好玩。

就在好不容易湊齊了大家,要一起衝進那人山人海的海鮮店內去時,大弟開始發衛生筷,我接了筷子,一回頭,看見路燈下一輛三個輪子的垃圾車慢慢踏過。那片破爛里,藏著什麼好東西?心裡靈感一動,就想追上去看個究竟。那時家人都開始向店裡擠進去了。

我跑去追破爛車,大喊一聲:「停!」

這個好響的「停」字,一語雙用,是對那個踏車子的婦人喊,也對全家人喊的。

「阿巴桑,請把車子停下來,來,我幫你推到路邊去。」我向已經下車了的婦人喊。她,茫茫然的,不知擋住了她做什麼。車子才靠邊停呢,我已經把那些廢紙盒、破木箱、爛鞋子、舊水桶全都給拉到地上去。伸手一拿,一個陶土瓮,落在我的手裡。

「還有很多——」我對跟上來的弟妹說。

弟妹把小侄女往電線杆邊一放,也上來幫忙淘。大弟氣極了,追過來喊:「這麼髒的東西,別想用我的車子裝回去。」

我們這些女人哪裡管他,一個瓮又一個瓮的淘,數了一下,一共十一個,大大小小的。

這時候,街上的年輕人也圍上來了,我一急,就喊:「都是我們的,不許動!」

就有一個青色的小瓮,被一個陌生女子一把搶去了。我把它搶回來,說:「這個那麼臟,你要它來做什麼?」她說:「插花呀!」我說:「可是那是我先看到的。」

這時候,真恨我的家人只在一邊觀望,只有個小弟妹,伶牙利爪的,護著我。

大弟神經兮兮的說:「骨灰罈子吔——好怕、好怕。」我白了他一眼。

就這麼一來,連水果店的老闆也跑出來看熱鬧。我問這個拾破爛的婦人:「這些瓮一起買,多少錢?」

那婦人一時里也開不出價來。我怕旁邊的人又來競爭,按住婦人的肩膀,推她,迫她:「快想啦!不會還價,一定給你。」她笑得好羞澀,說:「一百塊不知多不多?也有人向我買過,十塊錢一個。」

大弟掏出一百二十塊塞給這好心的婦人,我覺得佔了她便宜,心裡很歉疚,連忙跑到水果店裡買了好大一袋桔子補上去。

婦人和我,彼此千恩萬謝的,我替她再把那些破爛給堆上車,幫她推一把,她才走了。

「好!你現在是不是拿了這些爛罈子去擠海鮮店?」大弟板著臉。我不敢頂他,陪著笑臉,把這些瓮給寄到水果行去,保證吃了飯出來,一定再去買水果。

那個晚上,全家人走向停車位子去時,每個大人手裡都舉著一個好髒的瓮和一袋水果。

那十一個瓮,被家中女人們瓜分了。我們家,一向女人比男人膽子大得太多。男人硬說那可能是裝骨灰的,女人堅持不過是泡菜。

這一回,寫文章時,樓上樓下數了一回,我的收藏不多,不過二十三個普普通通的泡菜罈子,可是看來看去,怎麼那樣的古樸又大方呢?

圖片中的這個中號瓮,是淡水那個「停」字之下,得來的。拿它出來做代表。

細看它左方的側面,一塊無意中的窯變,使得這個瓮子凹進去了一小塊,這份殘缺,不但無損,反面使它更美。如果要說有關瓮的欣賞,只這家中二十三隻不同的瓮,可能三天三夜也看不夠,說不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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