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罪犯成了作家
陳步森的自白錄以神奇之速得以出版,完全在於劉春紅的功勞。這本十萬字的自白書由蘇雲起潤色后,一度找不到出版社願意出版。這本完全可能暢銷的書找不到出版單位,原因在於他們寧願出版一個貪贓枉法的官員的回憶錄,也不願意為一個殺害前副市長的罪犯樹碑立傳,免得惹不必要的政治風險。但劉春紅竟然找到了一個出版社,據說是她自己投資,為此搭進去了自己的積蓄,首印數達到五萬冊。
劉春紅對蘇雲起說,雖然我也認為陳步森是傻瓜,但我相信他的書能大賣。她催促出版社只用了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就把書印出來了。今天,劉春紅把十幾本樣書送到了蘇雲起手裡,是她找蘇雲起為該書寫的序。這本書的名字很長,叫《我向您認罪,請求您赦免》。
蘇雲起拿著書仔細翻看,對劉春紅說,這是陳步森用眼淚寫的。謝謝您,劉春紅,你為他做這些事,他會很感激的。劉春紅說,他要是感激我,就不會做那些傻事了,我不是要他感激,我是要通過這本書向社會呼籲,讓他得到從寬處理,今天下午在圖書大樓的首發儀式,您一定要參加。蘇雲起說,好的,我一定會參加,但我要先去找一個人,就是冷薇。我想把這本書送給她,她是第一個應該得到這本書的人。劉春紅臉上露出厭倦的表情,說,這個女人瘋了,她是存心要陳步森死。蘇雲起說,不一定呢,陳步森的命並不掌握在她手裡,她失去了丈夫,應該得到關心。劉春紅搖搖頭說,你不被趕出來才怪呢。蘇雲起說,我試試看吧,儀式那邊需要我們幫忙嗎?劉春紅說,陳步森他表姐會去幫忙,我們請了好些媒體來。
蘇雲起按照地址找到了黃河大學冷薇的家,可是他意外地在樓下遇到了冷薇,她提了個籃子,好像要去買菜。蘇雲起向她介紹了自己,說想和她談談。冷薇打量著他,立即明白他是誰了:你就是蘇雲起?蘇雲起說,是我。冷薇說,你找我幹什麼?蘇雲起說,我只是想來看看您。冷薇並沒有邀請他上樓的意思,在旁邊的一張石凳上坐下來,說,聽說你讓那個傢伙得救了?蘇雲起說,不是我,是主。冷薇眼睛並不看蘇雲起,說,沒那麼容易,得救?他做了什麼就得負責什麼。蘇雲起說,當然,得救是指靈魂得救,他對他做的事要負責,是這樣的。不過呢,陳步森得救了,人確實改變了,沒有恨了,他對我說過,非常希望你也能和他一樣得救。冷薇笑了,這笑聲是從鼻孔里出來的:得救?我為什麼要得救?我做錯了什麼?我死了丈夫,我瘋了,我病了,我就有罪了?笑話!我告訴你蘇先生,我要是和那個傢伙信同一個神,我感到恥辱。
說完冷薇站起來就走。蘇雲起也慢慢站起來,跟了上去,說,你要相信一點,人是會改的,他過去是對他所作的不曉得,現在他曉得了。冷薇說,他曉得個屁!你是不是要和他合夥來騙我?是,就是這麼回事,你拯救了他,給他帶上了一個高帽,他就可以逃脫審判是不是?你們串通了要在我這裡拿到對他有利的證據,對嗎?我告訴你,你休想。蘇雲起說,他做了什麼你最清楚……冷薇說,我最清楚,可是我也最糊塗,我被人騙了,我出院回家后,一看到我丈夫的遺像,就什麼都明白了,我差點兒得罪我最親愛的人,你們不管我這個被害人,卻一味地關心那個兇手,你還有人性嗎?蘇雲起的心像被針刺一樣,他低著頭說,我今天來看您,跟他沒關糸,我對你遭受到的苦痛無能為力,只能為您禱吿,如果用我的嘴能安慰您,我願意一刻不停地說,一直到你的心平靜的那一刻為止,但我知道縱使說到我嘴唇無音也沒有用,你受的創傷只有神能安慰。
這句話似乎把冷薇打動,她站在那裡不動了,說,那就謝謝你,我要去買菜了,恕不奉陪。蘇雲起把那本書拿出來,說,這是陳步森寫的自白錄,剛出版的,因為他要想說的話有一大半是對著您的,所以我今天給您送過來。冷薇很吃驚,瞥了一下書,說,殺了人還當作家了?真是一舉兩得。蘇雲起說,你可以看看。他把書輕輕放進她的籃子里,說,給您添麻煩了,如果你願意,我還會來看您,請您節哀保重。說完蘇雲起就轉身走了。冷薇轉手就從籃子里把書拿出來,扔進路邊的垃圾斗里。
蘇雲起看到了這一幕。可是他正想回去把書拿出來時,發現冷薇回頭了。她看了看,沒有發現蘇雲起。蘇雲起躲在牆後面,看見冷薇慢慢走到垃圾斗前,迅速地撿起那本書放進籃子里,快步走了。
……蘇雲起利用剩下的時間找了一趟律師沈全,他想了解一下陳步森案的進展情況。沈全是他的老同學,他的律師事務所在東街六號,和教堂相距不遠,兩人經常來往。蘇雲起把那本書送給了他。沈全給他泡了一杯紅茶,說,現在的情形對陳步森並不算太有利,因為他沒有確鑿的悔改依據,他做的是對著冷薇的,不是對著公安的,而且冷薇還拒絕承認。蘇雲起嘆了口氣,說,陳步森為什麼這樣做沒人問,做給誰看還那麼重要啊。沈全說,不過,這本書的出版對陳步森應該是個利好,便於全社會看清楚這個案子真實的一面。蘇雲起說,我剛才去看過冷薇,她情形並不好,我看她是被自己折磨著。沈全問這話怎麼講?蘇雲起說,她一直覺得自己對不起丈夫,所以她現在恨陳步森並不完全是自己的想法,她應該知道陳步森已經悔改。沈全皺著眉說,問題沒那麼簡單,她太愛李寂了,我調查過,他們是一對幾乎沒有紅過臉的夫妻,無論是誰,也無論他事後做了什麼,只要奪走了她的丈夫,她就不會原諒他。蘇雲起說,我不這麼看,她只是內心鬥爭得很厲害,剛才我給她這本書,她扔到垃圾箱里,後來我一走,看見她從垃圾箱里又撿回去了。沈全笑了,這只是好奇罷了。蘇雲起說,我覺得有希望。沈全說,那就好啊,我巴不得這樣呢。蘇雲起說,我可是指著她靈魂得救說的啊。沈全說,我管的跟你不一樣,我指的是這種情況對陳步森有利,可以讓他免於死刑,我們各負其責。
這時電視台的記者朴飛來找沈全,他們同是朝鮮族人,所以經常來往。朴飛看見蘇雲起,就說,我看見你寫的陳步森書的序了,下午我也要去參加首發式,你的序叫《愛能遮掩許多的罪》是不是?寫得不錯,但這個題目可能會讓人誤會,愛就能遮掩罪了?遮掩給人掩蓋的感覺。蘇雲起說,以後大家會明白,沒有一個人不犯罪,也沒有一個人有能力不犯罪,所以罪只能遮掩和塗抹,好像這塊污跡,重新刷一遍油漆,把它蓋上,他的良心就無虧了。朴飛說,難怪人家說基督教便宜,一抹就無虧了?蘇雲起說,要看用什麼塗抹,誰能為人類贖罪?有罪的人類能嗎?不能,他有罪,所以沒有定罪和赦罪的權柄,只有一個完全無罪的人,他的血才可以塗抹,因為他的犧牲廢掉了一切的消極,塗抹了罪,人一信入他,就接受了這個能力,開始可以勝過罪了。所以陳步森信後會有這個能力,也會因此喜樂。朴飛說,這有些複雜啊,我得好好想想。沈全說,我認同這個觀點,這不是想的問題,生命的事實不是他想了才存在,不想它也存在,它先于思想,我信了主的就開始喜樂,良心無虧,朴飛我告訴你,對於耶穌上十架為什麼能帶來這種功效的原因,我到現在還是想不明白。沈全從桌上的果盤裡拿起一個蘋果,繼續說,但正如我沒想明白它為什麼會有營養,我就吃了,照樣得了營養,就是這個道理。先有生命,後有關於生命的知識。朴飛點點頭,這真的有道理。沈全笑了,指著他說,你還是在講道理。
他們在旁邊的朝鮮菜館吃了飯,然後一起到了圖書大樓,參加陳步森自白錄的發行式。劉春紅和周玲正在現場掛布幅,不少記者陸續到場。現場已經擠了一兩百人,並開始排隊。當圖書大樓和出版社的代表講過話后,蘇雲起講話,他說,今天陳步森本人由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不能來到現場,他讓我代表他說一句話,就是向全社會請罪。蘇雲起說完代表陳步森對大家深深地一躹躬。他說,這是一本什麼書呢?這是一本罪人的悔改錄,這是一本用眼淚寫成的書,是一個罪人心思轉變的見證。在他寫這本書的過程中,我多次和他見面交談,他好幾次寫不下去,覺得自己犯了罪,怎麼還能寫書呢?我告訴他,不是一個成功者才能寫書的,一個罪人寫的書有時更動人心魄,因為每一個字都是用悔恨的眼淚寫成的,人們看這樣的書,不是要嘲笑他,也不是要看熱鬧,而是要看人類能這麼壞,為什麼能這麼壞;人類這麼壞,卻還能悔改,變成雪一樣白,為什麼能變為雪一樣白。這裡面究竟隱藏著什麼極大的奧秘。
這時,突然從隊伍後面傳來一陣喧嘩。一行人掄著棍子竄進來,為首的一個黑臉的男人問蘇雲起,你就是蘇雲起?蘇雲起說是。那人就不由分說,掄起棍子朝蘇雲起打下去,蘇雲起頭上的血噴出來,旁邊的幾個人用棍子開始砸書攤,前來買書的人驚叫著四處逃竄。圖書城的人大叫著要找警察。沈全大喊,請你們馬上中止犯罪行為,我是律師。朴飛迅速舉起攝像機搶鏡頭。周玲拉著滿頭是血的蘇雲起叫計程車。劉春紅則撥打了110.
那些人砸完了攤子,黑臉的人對蘇雲起說,我們不是冷薇的親戚,跟陳步森也無冤無仇,我們只是看不過去,這個兇手也太囂張了,他是英雄嗎?蘇雲起說,不是,他是罪人。那人說,是罪人就好好在局子里呆著,別到處充英雄,反了!陳步森有什麼權力要求一個被害人赦免?蘇雲起說,他是沒有權力,但上帝有權要求她。那人說,沒有上帝,我就是上帝。我看不過去,今天教訓教訓你們這幫人,看你們還敢為罪犯立傳。說完他們鑽進一輛麵包車走了。
蘇雲起臉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圖書大樓的衛生室給他作了簡單包紮。周玲和劉春紅要送他上醫院,他搖搖手說,等一會兒,你把他們召回來。躲得遠遠看熱鬧的讀者見他要說話,又重新聚攏來,人比原先更多。蘇雲起重新站到書桌後面,對大家說,讓大家受驚了,今天的事是突發的,但我並不吃驚。我相信剛才那些人不是為著他們自己才這樣做,他們也許有這樣做的理由,因為他們不喜歡看到一個罪犯寫書給大家看。可是我要說,罪人也許沒有資格做任何事了,但他至少可以做一件事,就是認罪。沒有比罪人認罪更有價值的了,沒有什麼比一個罪人悔改時滴下的眼淚更動人的了。當然我們會想,那麼被害人怎麼辦?我現在拿起這本書,大家看看書上寫什麼?蘇雲起打開書的扉頁,你們看看,在這本書的第一頁寫著一句話,這是全書的第一句話:願上帝的手收納被害人的眼淚。這就是陳步森要說的話,他為什麼這樣說呢,因為他沒有權力收納被害人的眼淚,但他相信被害人的眼淚一定有地方收納,一定有地方安慰。剛才打我的人對我說,陳步森不是英雄,他是罪犯,不錯,他的確不是英雄,可是我要問,誰是英雄?是不是有能力的就是英雄?今天大家都講能力,大家崇拜有成就的人,可是在我看來,驕傲的人並不是英雄,謙卑的人才是,如果一個能真正認識自己,認識自己是罪人的人,他就是這個世界上最有勇氣的人,我不是說陳步森是英雄,但我說,他現在至少開始承擔自己的心靈責任。
大家靜靜聽著,出奇的安靜。朴飛用攝像機拍下了每一個畫面。
他犯了罪,如果只是法律懲罰他,就一定能改變他的心靈嗎?蘇雲起說,有人說,不殺他不足以平民憤,民憤是什麼?千百年來中國人對公義的認識模糊到一個地步,用「民憤」輕率地處理所有事關公正的問題,但我們忽略了,人民就是人,人是有罪的,是有局限的存在,人如果沒有一種來自於啟示的公義源頭來讓他明白,他就不會知道公義是什麼,他就會自覺或不自覺地讓自己的利益原則頂替公義的原則,所以,民憤不是公義。還有人找被害人,要她放過陳步森,要她算了,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請問,什麼叫「算了」?做過的事能算了嗎?這還是公義嗎?憑什麼算了,所以讓被害人算了,結果被人趕了出來。
聽到這裡,劉春紅低下頭,她想不到蘇雲起把她的事說出來。蘇雲起說,趕得好,我贊成趕出來,因為這事犯下了,誰有權柄說算了?赦免不是算了,如果是,那這種赦免不值錢,一毛錢一斤我都不要,今天我們對這事不赦免,我們過不去,因為事情不會結束,就是把陳步森關起來了,槍斃了,恨還在,只有法律對肉體的處罰,一切並沒有改變;但如果我們只是算了,事情就更糟,比只有法律更壞,這就一點公義也沒有了。赦免才是唯一出路,誰來赦免?誰有權利?沒有,一個義人也沒有,一個完全人也沒有。所以,只有神,就是完全的人,也是完全的神,他為人類的罪掛在十字架上,因他的死塗抹了人的罪,無罪的為我們成為罪,這很便宜嗎?不,這是世界上最昂貴的代價,但我們今天卻白白得著。我們為什麼相信這一點呢?因為我們相信無罪的才有權柄,我們也看到罪人為什麼會因信入他,發生那麼大的改變?因為讓他看到了自己的罪,陳步森就是這樣,為什麼他會這樣痛悔自己所做的,就是因為他相信宇宙中有一個完全聖潔的所在,他看到了,所以他覺得自己非常污穢,不堪入目,現在我們才發現,悔改不僅僅是改正行為,改良境界,不是,真正的悔改是心思轉變,是所是的問題,不是所所為的問題,就是從一個不相信的人變為相信的人,相信聖潔公義光明和愛。陳步森對我說,他先得罪的是上帝,其次才得罪冷薇,他的罪首先是對著上帝犯的,所以無論警察能不能抓到他,無論冷薇是不是原諒他,他都要悔改,因為他首先得罪的是上帝。這就是陳步森這一年來的真相,在他決志信主前,上帝已經在他心裡動工,所以他看到被害人的孩子,就欲罷不能,好像發了神經一樣。因為他嘗到了甘甜,是這個令他欲罷不能。在他要決定幫助被害人恢復記憶的關頭,意味著此舉要把自己送出去,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時,有一個巨大的神聖的力量幫助他完成這個動作,在這個過程中,陳步森獲得信仰的意義遠遠大於對冷薇所作的一切。
一直靜靜聽著的沈全對朴飛說,這個動作現在也可認為是自首,自己把自己交給上帝,也就交給了法庭。這時一個讀者問蘇雲起,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麼陳步森非要信主呢?他按主的規則自己做就不行嗎?蘇雲起問,誰能做?沒有,你沒有看到人敗壞的底線嗎?沒有底線了。好比我欠你一筆我今生永遠無法償還的債,一千億,我還不了,又不能不還,不還不公義,還又還不了,所以我整天活在恐懼中,這就是人類的現狀,活在律法的恐懼中。律法是什麼?尺子,用來量人的罪,不量還不知道有罪,一量才知道有罪,就更難受,所以說律法使過犯顯多,就是這個道理,律法只能讓人知罪,沒法讓人除罪。我舉個例子,一個小孩子玩大便,父親沒說這不能玩,他還玩得挺高興,但細菌就入了他的身體,但有一天父親說,你不能玩大便,這是不對的,小孩子嚇死了,知罪了,知道這是不能做的,但他就真的不玩了嗎?不能,他明天照樣玩,只是多了恐懼。什麼時候他不玩了呢?等他長大了,有了跟他父親一樣的生命,讓他玩他也不玩了,因為他有了不玩大便的生命,有了愛聖潔的生命。是生命改變人,不是律法改變人。這生命經由相信,就進入到我們的心靈。今天,人如果只活在律法底下,是可憐的,是不自由的,我相信,陳步森現在是自由的,雖然他關在監獄里,但我們就一定比他自由嗎?不一定。自由從來就在人的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