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我是踮腳兒,不是瘸子
我的左腳比右腳稍稍短一點兒,稱不上殘疾,但與常人稍稍不同。一般稱我踮腳兒是可以的,但更多人叫我瘸子或蘇瘸子。我不瘸,只是有那麼一點點踮。就差那麼一點點,連兩厘米都不到。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總是習慣把腿腳兒稍有毛病的人一概稱為瘸子,我認為這是極不負責任的。嚴格地說,腿有毛病的人才稱瘸子,僅僅腳有點兒異樣或者可以稱為跛子,而我連跛子也談不上。當然,不管怎麼說,我走路不太穩,這是事實。我的每一步在別人看來都像是對自己輕輕地否定,甚至如果你認為我是在自嘲也無不可。
一
我的左腳比右腳稍稍短一點兒,稱不上殘疾,但與常人稍稍不同。一般稱我踮腳兒是可以的,但更多人叫我瘸子或蘇瘸子。我不瘸,只是有那麼一點點踮。就差那麼一點點,連兩厘米都不到。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總是習慣把腿腳兒稍有毛病的人一概稱為瘸子,我認為這是極不負責任的。嚴格地說,腿有毛病的人才稱瘸子,僅僅腳有點兒異樣或者可以稱為跛子,而我連跛子也談不上。當然,不管怎麼說,我走路不太穩,這是事實。我的每一步在別人看來都像是對自己輕輕地否定,甚至如果你認為我是在自嘲也無不可。
踮腳兒,一點兒也沒妨礙以至我與正常人有什麼不同。事實上在某些方面,比如運動場上,我表現還相當不錯。我喜歡跑、跳、球類、冰上運動,不能說踮腳兒使我在運動中獲得了優勢,但運動中我的確表現輕靈,富有彈性,彷彿比別人有一種越來越快的加速度。在一萬米或馬拉松這種自我折磨的慢跑中,不用說,我明顯處於劣勢;但在短跑和百米欄中我則像流線,甚至於像射線,十個欄一般不會踢倒兩個。我曾參加過一次區級中學生運動會,百米欄拿了第一,跳高破了紀錄,我跳的高度超出了我身高30公分。我贏得了全場的歡呼與潮水似的掌聲,但是當我走上領獎台的時候步伐和別人不一樣,同樣引起了大笑。
我被認為是某類人的楷模。學校讓我做報告、巡迴講演,我為了證明與常人無異,四處趕場,結果聲名遠播,成為一個著名的瘸子。我差之毫厘,並沒失之千里,但事實上好像是如此。由於運動和刻苦練習,我身上沒一點兒脂肪,除了青筋就是像筋一樣的肌肉,或者簡直稱不上肌肉,差不多就是一把瘦骨頭。如果我想隱匿自己,比如做隱身人,幾乎不是一件難辦的事兒。是的,我後來就是這麼做的。我又瘦又小,總是穿黑衣服,在人群中幾乎就是一個黑影子。我退出了運動場,我認為只要把全部精力用在安靜的學習上,就會不顯山不露水,不引人注目,然而即便如此,我仍沒辦法不使自己脫穎而出。比如最經常的各種考試,會做的題我總不能裝作不會做吧?結果考試總是名列前茅,不拿第一對我並非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我數學最好,物理次之,化學一般。儘管化學一般(完全是有意的)後來還是成了化學課代表。我不想成為任何學科的代表,數學也好,物理也好,這兩科我都具備無可爭議的條件,兩位老師也都動員過我,但最終還是讓化學老師得了逞。我的化學老師是個中年瞎眼兒,當然是一隻眼瞎,兩隻眼瞎他就歇菜了,如同我不能兩隻腳都踮——那樣可能倒好了,我可能會成為芭蕾演員。化學老師的瞎眼裝的是什麼眼睛始終是個謎,有人說是狗眼,有人說是牛眼,還有人說是貓眼,但不管怎麼眼睛都一動不動,看上去像個閃光的黑洞。我相信化學老師照相不能打閃光燈,否則就會有一隻眼因為反光變得賊亮。我根本逃不掉他的黑洞,他有很多辦法,比如凝視、斜視;最受不了的是他的凝視,他盯著你但並不是正眼看你,你根本搞不清他在拿哪隻眼看你。
我從未答應做化學課代表,但事實上已成為他的課代表。自從我被他的假眼盯上之後,課前他總是把我叫到備課室,讓我幫他抱著實驗用具,托盤、酒精燈或大摞化學作業,我們一同步入教室。如果是化學實驗課,我還會被留在講台上協助各種事務,做這做那,不太穩地走來走去。此前的化學課特別是實驗課從來都陰森恐怖,常常像魔術,甚至於幻術。特別當酒精燈湊近並照亮化學老師的瞎眼時,再加上他的頭髮又長又稀,看上去有一種古堡的效果。那時,因為酒精燈熱效應的緣故,他的又稀又長的頭髮會輕輕飛舞起來,好像一種魔法。我們所有人的心都揪起來,大氣也不敢出。我上台後氣氛多少有了改觀,類似斯特拉文斯基加入了一點爵士,有時可以聽到下面一點安靜的笑聲。
二
我成為化學老師最得意的學生,但是那年高考我堅決地選擇了數學系而沒選擇化學系。我希望以此結束我與化學老師無可言狀的關係。那時化學老師只是笑笑,並不在乎我選擇什麼。化學老師說我根本不可能逃出他的視野,我永遠是他的學生。那年的高考也真是讓我傷心,我的分數沒的說,讓許多名牌大學咋舌,然而我的成績單與體檢表在經歷了一段類似星際漫遊的旅程之後總是不了了之。最終,我不得不找到了殘聯。我一直在猶豫,不想這樣做,但是沒辦法。我向殘聯承認了我是瘸子,辦理了證件,正式成為註冊的瘸子。在殘聯和母校的干預下,一個盛產為人師表的學院最終收留了我。那時已開學,我受到了學院特別鄭重的歡迎。我還上了報紙。我的未來清晰可見:為人師表,成為一名教書先生。我不能不想到化學老師的假眼,我不知道我們是否有一種共同的命運。不過我沒選擇化學系,就這點而言,我與化學老師還是頗有不同。數學王國最終存在著一個上帝或一種類似上帝的秩序和體系。而現代化學是無邊的,甚至於是可怕的,它最終指向哪裡至今還不清楚;它使人類生活發生了巨變,但也產生了南極臭氧空洞,就像化學老師的假眼。
大學4年,我沉溺在遙遠的數學王國,差不多忘記了這是一所盛產為人師表的學院。我已走得很遠,遠到阿基米德、歐幾里德、祖沖之和張衡。我雖然誤入歧途,但也可以說獨闢蹊徑,這在科學上是非常正常的事情。許多人沿著某條蹊徑或歧途走下去而成為偉大的數學家,我相信我也會如此。但是4年後我發現等待我的仍是中學的教書先生,並且他沒有選擇地被分回了母校。我能讀師範除了殘聯的干預,同母校簽的協議也是決定性的、不可更改的。如同當年化學老師的預言一樣,我又見到了他。化學老師並沒因為當初的預言而有任何得意之色,在他看來這是再正常不過的。幾年光景,化學老師明顯老了,假眼在我高考那年掉了之後再也沒裝上,留下了一個空空的更加嚇人的眼窩。頭髮也更長、更稀了,已經見頂,而眼窩則像那個季節的果實。那時校園的松果已經發黑,石榴燦爛開裂,如我們的內臟。太多的老師教過我,因此我對化學老師也沒特別的尊重,甚至於比從前還冷淡。一代一代的學生循環為老師,我這種重返母校的情況並不鮮見,大家各操教鞭,都是同事,沒什麼師承關係。
我依然穿黑衣服。不同的是,作為數學教師,我的黑衣比學生時代的黑更為考究,衣服不是簡單的黑就完了,而是要體現出教師的莊嚴肅穆。此外,多年前我做學生時就夢想一柄手杖,現在我可以擁有了。我還留了唇髭。我想,既然我與眾不同,那就再徹底一點。黑禮服、黑手杖、修剪整齊的唇髭,目空一切,這使我有了一種與人隔隔不入的莊嚴的效果。直到有一天一位同事告訴我學生都說我像日本人,我才感到某種真正的侮辱。這之前別人說我什麼我都不在乎。我想,也許我該再配一頂黑色禮帽?像福爾摩斯那樣?但恐怕還是脫不開像日本人,因為據說日本人很早就風行過福爾摩斯式的帽子(日本總是比中國早一步),這讓我頗為煩惱。我說不上是民族主義者,也說不上反感日本人,但說我像日本人我的確覺得受到了侮辱。哪怕說我像英國人、塞普勒斯人或柬埔寨人我都可以不予理睬。我不得不忍痛割愛。不再西裝革履,改穿中式服裝,我回到了傳統,像章太炎或死硬的辜鴻銘那樣,看上去老氣橫秋,絕對的中國做派。我甚至於還想過留一條大辮子,像康有為那樣,我覺得這真的沒什麼不可以。我開始蓄髮,剃了日式唇髭(我真不明白怎麼一留唇髭就像日本人,什麼都成了日本人的專利)。我的莊嚴形象有點受損,甚至一落千丈,簡直像阿Q或孔乙己。好在我堅持把手杖留下來,這純粹是我個人的標誌,不是學日本人或英國人,我的確有點瘸。
沒人再說我像日本人,卻仍叫我瘸子或蘇瘸子。我不能禁止別人這樣叫,包括學生們叫。儘管我是從母校出來的,無論校長、同事(當然不包括化學老師),還是學生,都不接受我復古的孔乙己的形象,但是說到底這是我個人的權利。現在許多方面的確好像是自由多了,至少沒人再規定你能穿什麼或不能穿什麼。是的,從一開始學生就總是哄堂大笑,我是「日本人」時學生不僅笑我走路,還笑我的手杖和唇髭,給我起了許多日本人的名字,具體我就不說了。即使變為中國做派,笑聲仍然不斷,每次教室都要幾分鐘才能安靜下來。笑聲中我一直望天兒,好像凝視星雲、暗物質、南極臭氧層。學生笑夠了,我開始上課。笑是暫時的,笑也會疲勞。
我教高一數學,教高二時丟掉了教科書,每次上課什麼也不帶,只一柄手杖,一根粉筆,板書清晰有致,如同科學本身,直到鈴聲響起,下課——沒有一句廢話。上課只一根粉筆只有20年教齡的特級教師才能做到,而我只用了一年。當然我得承認,25年教齡的化學老師也很早就一根粉筆,具體什麼時間我不知道,可能比我早。不過我仍是傑出的。我按順序教了高一、高二、高三,最後停在了高三上。我是應試教育培養出來的魔鬼,高中3年的魔鬼訓練使我早已深得應試的精髓,就如同傑出的運動員往往也會成為同樣傑出的教練。加之我又掌握了一套懾人心法——主要是20世紀30年代橫眉冷對千夫指的做派,因此受到部分學生狂熱的歡迎。一些學生下課圍著我不願我走,一如當年德國人的狂熱。高考之後,新升入高三的學生家長組成了請願團,向校長要求請我留任高三數學,雖然沒佩戴袖標,沒有嗨希,但舉出了小旗兒,喊出了口號。家長堅決反對我按慣例輪迴到高一,我留任了,開了許多年學校教學的先例。我的非人教學法——主要是題海戰術和目空一切,使我第一年教畢業班就成績斐然。我的理論是:如果我們不在平時壓垮自己,怎麼可能在如庫爾斯克戰役般殊死一搏的高考戰場上取得鐵血的決定性勝利?我培訓(絕不是培養)的是能挺過來的那些人——結果很多人都挺過來了,讓我十分驚異。
我在中學待了5年,最後兩年我的學生連續兩屆成為全市高考數學狀元(當然,毫無疑問,兩位狀元都對我毫無感激,其中一個後來跳了樓,一個成為著名的食堂縱火犯)。如果說一屆如此成功是偶然的,那麼連續兩屆顯然不是偶然的有人把我的成功歸結為我的手杖,說我的手杖是「數學魔杖」——那時人們對我已非常尊敬,只要提到我就肅然起敬。人們不再指出我的踮腳兒,而是以「手杖」所指——人們甚至學會了隱喻。許多與教育有關的報紙採訪我,還有電視台。我手執權杖,滿懷鮮花(報紙可以做證),尖聲尖氣地回答記者。我是個瘸子,沒別的原因,我就是這樣回答記者的。我的榮譽達到了頂峰,但也不過如此。也就是那一年,我丟掉了數學手杖,退出了教師職業,在中學數學講壇上徹底消失了。
三
我在家閑置,玩俄羅斯方塊,用直勾在大魚缸里釣小金魚兒,做化學試驗,燒制各種顏色的水,研究高斯和阿基米德、彎曲空間和圓的度量、托勒密的公設與循環理論誤區、祖率、肯特以及歐幾里德和帕提米亞;謝絕一切學校或家長邀請。外出旅行,乘火車、飛機、輪船、長途大巴,進入人山人海或人跡罕至的旅遊點。騎馬、騎驢、騎駱駝、騎騾子,買各種紀念品和小玩藝兒,吃棉花糖。還打電子靶,很快掌握了要領,回回都是靶心,無論走到哪兒都是靶心。做了手腳的電子槍我可以調好,照樣命中靶心。我把一個業主打急了,然後到下一個,下一個業主也急了,再到下一個,常常整條街都被我打急了。我不能再打靶了,就玩套圈。套圈也一樣,圈無虛發,套了一大堆日用品,煙、打火機、酒、剃鬚刀、小電視、小火車,甚至於人民幣——到哪兒我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在神農架,打槍和套圈的小販們最終聯合起來對付我。我像過街老鼠兩頭挨堵,險些被小販們扔進野人洞;我獲得的獎品被哄搶,身上的錢財被洗劫一空,幸好那天遇到一支歸途中的野人考察隊才得以獲救。
那支野考隊是一支勝利之師。因為首次抓獲了野人,特別申請了森林警車開道,順便也將我從小販的圍堵中拯救出來。隊員中有我過去的一名女學生,我已不認識她,她說她也姓蘇,叫蘇未未,我幾乎記不起來她,但一旦想起來,過去的印象還是十分深刻。在小販們聯合起來的推推搡搡中,我的女學生髮現了她當年的蘇明老師。警察驅散了小販,我認為應把他們抓起來,但我的女學生說這次考察收穫重大,野人在押,叫我不要多生枝節,以免發生不測。我的女學生在考察隊中似乎頗有地位,是考察隊長的懷中人,這一點我一上車就發現了。考察隊已發了外電,尚未對國內媒體公布消息,怕沿途引起難以預料的騷亂,因此一路保密。考察隊要在房縣做短暫逗留,然後將日夜兼程趕往首都北京。車隊到房縣我就可以使用銀行卡了,因此我的隨隊旅行不過幾個小時,這是考察隊長還有我的女學生與我達成的三方協議,這對我已是格外開恩了。我和我的女學生、考察隊長坐在指揮車裡,前面是森林警車,後面是蒙著氈布載有野人的專用卡車,再後面是補給車。車隊浩浩蕩蕩,前後都有警車嘯叫。我覺得自己真是威風凜凜,要不是野人在押,我相信他們會抓起那些小販,他們一個也跑不掉。
我沒有機會一睹野人的芳容,一進縣城就得滾蛋。我的女學生說卡車裡的野人十分暴躁,幸虧事先預備了鐵籠子,不然就得5個人按著野人,一刻也不能鬆懈。鐵籠子早在60年代野考隊成立之初就已鑄好,無數次的考察,一代一代人的考察,裡面裝過白熊、白麂、白蘇門羚、白猴,還從來沒裝過野人。會不會是狒狒呢?有的狒狒很像人的。不可能,我的女學生蘇未未大聲說,以前他們抓到過狒狒,這次是直立行走的,絕對是野人!看來直立行走是他們這次收穫的主要標誌,是的,這是個很重要的指標,但我仍心存疑惑。我對野人完全不了解,不是我不相信有野人,我擔心不是。我完全是好意,結果惹得野考隊隊長十分不悅,我的嬌小的女學生也因此表露出嫌惡我的樣子,再也不正眼看我。
兩個小時后,車隊快要抵達房縣,嚴格地說還沒到縣城,只是公路上出現了房縣的交通標誌牌,我便被請下了車。我的女學生偎在隊長懷裡睡著了或者乾脆就是裝睡,而隊長對我毫不客氣。隊長打開了車門,雖沒一腳將我踢下去,但我尚未站穩車就瘋牛似的開走了。我長途步行了差不多30華里才到縣城。我的踮腳兒完全不適合公路上的長征,雖然只有30華里,但走到縣城時我差不多已是一個真正的瘸子。
考察隊早已啟程,我不可能找到他們,也不可能一睹野人的真容。我在銀行取了錢,掉頭又上了一輛長途車,重返神農架。這次我既不打槍也不套圈,徑直上了神農頂。在海拔3000米高度的神農頂上,我眺望了3個多小時茫茫神農架林海,一動不動。我在想野人,想女人,想我嬌小豐滿的女學生,想野考隊長。我慢慢地回憶起我的女學生,她數學好像不錯,但是大學上了生物系,這點有點像我。我對學生考到哪裡從不關心,對女生也從不感興趣,或者對整個女性都沒興趣,但是我對蘇未未還是有點特別印象的。這印象主要來自我的鄰居的一隻貓,那隻貓黑,靜,一動不動,但並不怕人,你在各個角度都感覺它在盯著你。蘇未未也有這個特點,一度我常常把蘇未未和我鄰居的貓混淆,它好像也在各個角度盯著我。學校里有一些蘇未未的傳說,比如她很小就被流氓強暴過,甚至被某個長輩怎麼樣過,但我從不相信,我認為那是男生對女生的想像。事實上我曾天真地想,如果將來我有女人就該是貓一樣的女人。我已三十歲出頭,不知女人為何物,甚至於從未觸摸過鄰居的貓,我怕它隱藏的爪子——它怎麼可能被強姦呢?但是這次蘇未未真讓我失望,她那樣安靜地偎在髒兮兮的野考隊隊長身上讓我很不自在。野考隊隊長儘管十分健壯,但總有50歲了,也許還不止50歲,他佔有著我如此年輕似乎從不使用爪子的女學生;她的乳房那麼富有彈性,就那樣放肆地貼在野考隊隊長身上。顯然,可以想像,長達兩個月的野考,我的女學生怎樣委身於這個老傢伙,我能聞到她身上的他那種不再年輕但仍然旺盛的味道。這味道就如同老年大學廁所的味道,黏稠、厚味,是讓任何一個碌碌無為的年輕人憤怒的味道。
四
我厭倦了旅行,繼續在家釣魚,玩俄羅斯方塊,忙生病的下體,關注野人的消息,繼續研究數論、函數、彎曲空間和拋物線,不停地買影碟、看影碟。我收集某一類碟,如恐怖、懸疑、兇殺,像《去年在馬倫巴》、《小旅館》、《後窗》、《西北偏北》、《愛德華大夫》、《午夜凶鈴》、《三十九級台階》,這都是我喜愛的。我不喜歡歷史或戰爭電影,特別是二戰電影,見到希特勒大呼小叫我就渾身抽筋兒,儘管有人說我的聲音像給元首配音的李揚。我也不喜歡喜劇,包括卓別林的喜劇。我甚至於可以說厭煩卓氏的喜劇,他把一種殘疾表現得如此浪漫、同情、憂傷,我認為與生活不符。
我不是說我在卓別林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沒那麼嚴重,我是覺得卓氏太小資了,比起希區柯克,卓氏差不多就是一個小丑。恐怖與理性,如同數學的嚴酷一樣,是我所欣賞的。我認為這兩點是世界存在的基礎,卓別林算什麼呢?卓別林只是小情小調,嘩眾取寵,沒任何科學基礎。我這些觀點是我在研究數論時產生的,我看的碟同我的數學並不矛盾,甚至於相映成趣。我花光了所有積蓄,開始尋思總得找點營生養活自己。這一點我倒也什麼時候都不用犯愁。什麼時候我想再去教書,只要給任何一所中學打個電話就可重返教壇。我的抽屜里放著不下十幾所中學的邀請函。但我不想重返中學。我想到了私塾,我認為私塾的方式對我更好一點。這方面我的機會太多了。自從我金盆洗手后,找我補習高考數學的家長一直絡繹不絕。人們通過各種方式找到我的住址和電話。我一直拒不開門,把電話拔了,但即使這樣在我出門時也常常有人一下從角落裡突然躥出來,拉著我的衣角不放,讓我救救她的孩子。我雲遊期間訪問者將條子貼滿了我的房門,我的房門幾乎成了公共廣告欄。如果我不定期清除,就算全市清除牛皮癬小廣告也清除不了我門上的紙條。門上紙條一層落一層,有的用糨糊,有的用膠條,有的寫得聲情並茂,有的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有的許以重金。我覺得這已不是求賢若渴,倒像是求神拜佛。
我決定開設私塾,招收幾個學生,但是絕不再教女學生。什麼時候想起那個野考隊隊長和嬌小的女學生,我就不太平靜。那次神農架之旅讓我似乎懂得了什麼是愛情,我破天荒在賓館開始胡亂接受愛情。我的第一次愛情使我既是一個失貞者,同時又是個嫖客,這使我的身心亂了套。不,不,現在我剛剛修復了身體,我不再教女學生。
正當我準備給兩個許以重金的家長打電話時,一個偶然機會使我找到了一種我從未想過的生活,簡單地說,給一家調查公司充當了一次「線人」。那家調查公司對我事先進行了調查,在我的公告欄上留了言。
我看到這條信息立刻聯繫了他們。事情很簡單,一位有婦之夫在我們樓頂層養了一個二奶,調查公司要我盯住頂層的窗戶,一旦27層住戶窗戶燈亮了,立刻打電話給他們。27層樓非常高,我住的小區十分逼仄,觀察角度是直角三角形,我在60度角上(兩座樓之間的空地),觀察30度角,兩個銳角的連線讓我無時不處於仰望之中。我化了裝,以免學生家長不速而至的糾纏。我的工作是從晚上8點到第二天早晨6點,白天由調查公司的僱員蹲守,我只負責夜間。這意味著我每天要上一個夜班,而我那時還在失眠,就很愉快地答應了。
調查公司開出的條件是每小時10元錢,晚上8點到早晨6點正好是10個小時100元錢,期限為一個星期,按小時計酬。如果正好是一個星期我就能得到700元錢;如一個星期仍未發現計酬減半。我當然希望正好一個星期發現,那樣我就可以掙700元錢,但是如果正好第一個晚上燈就亮了,我就只能掙100元;以此類推還有可能是50元、40元,甚至於10塊錢,因為這是一個變數關係。也許我蹲守的第一個小時就發現了目標,那樣我就只能掙10塊錢,這在理論上是存在的。但是發現目標是一回事,報告發現目標是另一回事,就算我在第三個或第四個晚上發現目標,我為什麼不等到第七天報告呢?對我來說結果不在於是否發現目標,而在於是否能拿到700元錢。我的數學頭腦算這種小賬真是小菜一碟。
我向調查公司指出了漏洞,委託人當時請示了一下,答應就算第一個晚上亮了燈也要付我7天的一半酬金。我當即指出這仍然有漏洞,我仍然可能等到第七天再報告。我不一定那麼做。對調查公司而言,這裡絕對有漏洞,你自身都有漏洞如何偵窺別人?可見當時的偵探業是多麼的不規範,多麼需要高素質的人才。我的數學頭腦給調查公司留下深刻印象,公司最後答應無論哪天發現亮燈都付我整整700元。我又對公司說,你們其實不妨這樣,這活兒未完成的底價是350元,期限為7天,就是說如果7天都不亮燈是350元,之前無論哪天亮了燈都是700元。這樣既堵塞了漏洞,又鼓勵完成任務,提高了責任心,不是更好?
我不是在乎錢掙多少,而是有計算的毛病,而且邏輯上的漏洞的確是明擺著的。老闆再次聽從了我的建議。我發現調查公司在其他方面同樣存在著諸多漏洞,儘管公司效益仍然相當不錯。這件事完成之後,沒用我說老闆就要求我加盟調查公司,許以優酬。
五
可以買一座荒山嗎?可以擁有一條私人山谷嗎?擁有別墅的女人不算什麼,擁有山谷的女人才是時代女性。上個世紀末,從南方深圳回到北京的簡希米女士買下北京周邊的8座荒山及7條山谷,植樹、綠化、開塘、造屋,幾年光景8座荒山改變了模樣。這8座荒山原是京城著名的風口,每年的沙塵暴從這裡長驅直入京城。100年前,這裡砍光了樹,40年前拔光了草,泉水乾涸,山體風化,荒無人煙。簡希米女士人棄我取,在人類放棄的地方重建家園。這位在商海闖蕩了十幾年的單身女人一直未婚,這些年幾乎嫁給了荒山。她以人類的良知、大地之母的行為贏得廣泛的讚譽,獲得過聯合國環境署的表彰。她被譽為「中國的蕾切爾·卡遜」、「環境之母」(太誇張了吧,現在的記者怎麼總是無緣無故地就激動起來,難怪讓簡女士討厭)。當年紅歌星李娜剃度出家,曾引起社會一片嘩然,而簡希米女士隱入荒山卻悄無聲息。幾年過去了,8座荒山慢慢披上綠裝,貧瘠的山谷誕生了一座現代生態莊園。這裡水色天光、鳥語花香,儼然一個世外桃源。日前我們《世界女性》雜誌一個女記者在山上與簡希米女士進行了一次長時間的對話,對話的結果是記者不想下山了。記者在庭前、草坪、池塘邊鞦韆上一邊品茗,一邊與簡女士娓娓長談——
記者:上山前您是否就有了一個美好的藍圖?
簡:哪有什麼美好藍圖,開始就是喜歡荒山,就想種種樹、養點雞鵝,過一種自然恬淡與世無爭的生活,結果後來把簡單的事弄得複雜了,一不小心又走到創業路上來了。
記者:就是說最初的想法和現在的情況並不一樣?
簡:上山五六年,心情是在不斷變化的。開始只想用荒山滿足內心的荒涼,後來發現荒山也有生命,它們袒露著被砍光掏凈的身軀,就像我們女人被男人使用過的身軀,被丟棄了。女人不能使自己恢復青春,但使荒山煥發青春卻是可能的。上山第二年,我看到自己親手種的樹苗成活、生長、吐綠,我覺得自己也在慢慢回到少女時代。其實貧瘠的土地,包括貧瘠的我們,不是供人傷懷落淚的;我們既然不可能在男人那裡復生,就只能自己再生。我的第一個階段滿足了我對荒山的需要、創造的需要、心情的需要。這和別人建好別墅花園送我或我買下來不一樣,它是我親手在一無所有的荒山上創造出來的,它含有我的生命,這不一樣。
記者:當然不一樣!您創造了荒山,也創造自己。
簡:我們女人都有孕育的衝動,當房子蓋好、水源出現、山上有了綠,當那兩棵百年前倖存下來的銀杏拴上鞦韆,當你在上面注視荷塘月色(看來簡女士讀過朱自清的美文),當貓和狗對你依賴不舍、隨你蹦跳,你覺得自己真的好像生出了一個「家」,一個永恆的「家」。(這裡顯然有記者編造,簡女士不會說出這種煽情話。)
記者:呵呵,生出一個「家」,你說得太好了。
簡:常常你空谷足音,仰望山頂,貓狗隨後,你覺得如此安全,再沒人能傷害你,你再不需要別人,這就是你的家——永遠的家。想想這裡100年前的事,想想40年前的事,這裡草木不生,泉水乾涸,但是我復活了它們,它們睜開眼,朝我微笑,用有植物氣味的風撫摸我,那種喜悅就像我們少年時代的戀人,讓你覺得有無限的餘生。(真是簡女士說的?不過如果不是簡女士說的,誰能說出這樣的話呢?)
六
作為一個踮腳兒或瘸子,如果我對生活仍有興趣,那就沒比偵窺職業更適合我的了。以前我完全沒想到還有這種可能。我辭職就是想過一種人群背後的生活,而私塾這種閉門不出的工作顯然是消極的;偵窺剛好在兩個方面都滿足了我。我既養活了自己又在人群之中,但是沒人知道我。我很快進入角色,同時自修了許多偵探教材,包括間諜教材。我對自己的訓練相當嚴格,主要我也饒有興趣。訓練從觀察人群開始。我到火車站、機場、廣場、大型商場等各色人出沒較多的場所,悉心觀察人的身高、面相、髮型、體態、習慣動作、服飾等等,然後分類觀察分析。每次按工人、農民、軍人、公務員、商人、攤販、記者、文秘、教師、演職員、官員分類,方法是每組選取10人做「模特」,將其身高、面相、髮型、體態、衣著、與人講話時的神態、習慣性動作一一記錄下來。在不被注意時用針孔相機將這些「模特」的樣子拍下來,回到寓所根據圖像或照片對記錄再作修改。當每類被記錄的人都不少於10個,記錄下來的「模特」總數達到數千人以上,我就開始製作表格進行歸納分析工作。這樣的工作是多麼有趣!我的興趣與日俱增,簡直著了迷。
我按照近20組類別,把各類人在與人交談、走路、購物、休息時的神態分類製成表格,輸入電腦,這樣取得了對不同身份背景人員在不同場合下的外表、裝扮、神態等規律性的認識。借這張表與觀察記錄過千人以上的神情舉止的經驗,我對各類人的認識有專業的把握。這是極專業的自我訓練,沒有這樣的基礎訓練就不可能成為一個好偵探。
《福爾摩斯探案集》「黃面人」一案中,福氏通過對一位他不在家時來訪客人遺忘在桌上的煙斗的鑒定,推斷出該人的種種特點、嗜好和其他情況,過後經驗證竟然驚人地準確。他鑒定后對華生說:除了表和鞋以外,沒有什麼東西比煙斗更能表示一個人的個性了。煙斗的主人是個身強力壯的人,慣用左手,一口好牙齒,粗心大意。我記得華生當時很不解,請福爾摩斯說出推理的根據。福爾摩斯說:那位不速之客有在煤油燈或煤氣噴燈上點煙斗的習慣,可以看出煙斗的一邊已經烤焦了,如果用火柴就不會弄成這樣子了;而燒焦的只是右側,由此我推斷他是一個慣用左手的人;琥珀煙嘴已被咬破,說明他身強力壯,牙齒整齊。至於他是個盜賊,丟掉的那個用「歐石楠根」製成的煙斗說明了問題。那煙斗最多值7先令6便士,顯然已修補過兩次,兩次修補都用了銀箍加固,銀箍的價值要比煙斗本身高得多;此外從煙斗中磕出的煙絲來看,這是一種最昂貴的煙絲,8便士一英兩,由此推斷他的財產十分混亂,是個盜賊。
我供職的調查公司雖然並不認同我如此專業的訓練(他們認為根本不需要),但還是認可了我的專業素質。沒多久我便由項目主管升任為副經理,收入成倍增加,但這仍不能阻止我在一年後創辦了自己的私人調查機構。我如此出色,憑什麼為別人打工呢?而且那些人的業務素質是如此的糟糕,我怎麼能整天與他們為伍呢?我有了自己的工作室或者叫事務所。工商登記時申報了十幾個職員,大多是兼職或子虛烏有,實際辦案人員只有我一個。當然,還少不了一個做接待和案頭工作的女孩,那是個鄉下女孩,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我對她非常尊重。我願成為這個行當最神秘的偵探,那時我在圈內已小有名聲。我的「婚姻不忠」、「第三者插足」、「包二奶」調查特別受婦女歡迎,我也熟悉了許多受傷害的婦女。
我的生意如火如荼,日程排得滿滿的。我的專業素質真是響噹噹,提供的床上照片和影像資料顯示出驚人的放蕩與醜態,常常讓委託調查的婦女昏厥,有的當時就撲到我的懷裡失聲痛哭,有的甚至於憤怒地敞開自己。一般我是講道德的,不會染指情緒激動的當事人,除非萬不得已、差不多等於是被強暴時。當然,我也有半推半就的時候,有些楚楚可憐的女人你真的無法拒絕,她們的小眼神兒看著我就像看著上帝,出於同情我也會將自己奉獻出來。
1998年,我應邀參加了在山城重慶召開的「首屆私人偵探峰會」,二十幾個墨鏡在一家神秘酒店匯聚一堂。我們被媒體大事炒作,媒體稱我們「生活在別人身後的人」、「共和國婚姻衛士」、「二奶殺手」,當然也有人說我們是蒼蠅。叫什麼無所謂,我覺得叫蒼蠅挺恰當的。我並不認為生活就是爛瘡或狗屎,但我們的確不高尚。
七
羅一戴著黑禮帽和大墨鏡走進我的事務所是一個秋天的早晨,外面下著小雨。我剛剛起床,還在刷牙。
「佐羅先生,早晨好。」我見了太多類似的神秘應聘者,我通常喜歡拿他們開個小玩笑,然後打發他們走人。我尤其不喜歡佐羅一類的模仿者,這倒不是由於佐羅高大帥酷而我是個瘦小的踮腳兒,事實上我對現實生活中高大威猛者越來越有一種嘲弄的感覺,我知道他們多數不如我這個瘦小抽象的踮腳兒,至少在智力上他們真是差太遠了。羅一用大墨鏡望著我,沒有打傘,身上帶著雨點,可以聞見她帶來的秋雨陰冷的味道。羅一對於我的玩笑毫無反應,像沒聽見一樣。我必須承認這是個無論智力還是體格都有力量的傢伙。是的,不錯,我一開始把羅一當成了一個類似施瓦辛格的傢伙,甚至當她摘掉了墨鏡我依然認為她是個男的,直到她慢慢摘下禮帽,露出齊刷刷的短髮。
那時我剛剛重新裝修了事務所,生意蒸蒸日上。換了低調考究的小銅牌,屬於英派事務所風格。我添置了不少新設備,有些設備是當時最先進的,如高倍鏡頭、針孔攝像、暗拍探頭、微型竊聽器。這些設備通過各種不合法的渠道都可以弄到。一切重新啟動,我需要一名助手。我見過了很多人,都不滿意。許多人打扮得怪模怪樣,就像羅一那樣。他們根本不了解一個偵探應該是什麼樣兒。真正的偵探並不像電影中招搖過市的樣子,形象也絕不高大,事實上一個偵探應該是那種在人群中讓人過目就忘的人,沒有個人特徵。生活中的偵探就像我這樣子,說不上難看,很難描述,再普通不過。當然我的踮腳兒不包括在內,不過就算這點引起人注意也不會使人想到我可能是大偵探福爾摩斯或者波羅。人們可能會同情地記住我是個踮腳兒,但不會記得我長得什麼樣兒,頂多也就是記住一個影子。我的助手當然也應該是這樣。我想像中的助手是一個年輕、低調、平淡無奇的大學生,城市生活背景,喜歡克里斯蒂、西默農,至少希區柯克,如果還喜歡狄公、施公、包公那就更好,那樣我會更多辦一些古典主義風格或傳統的通姦案。
應聘的人有一些是退役特種兵、民警、社區保安、體育健將、體工大隊或武術學校的學員,我確實考慮過這些人,特別是退役警察或打算下海的警察,但最終放棄了。我不想與有任何官方背景的人發生關係,這當然使我的業務面很窄,而且缺少保護,但我堅持個人風格。我的工作不僅要賺錢,更主要的是還要安靜,既介入又疏離。
「我做過偵探,抓獲過我的丈夫。」
她居然有丈夫!她要真長得像佐羅也罷了,事實上她長得像高倉健——簡直就是一個女高倉健。她的臉不平整,長,寬,並且有點綠(也有陰雨天植物玻璃反光的緣故),有喉結,神情莊嚴,以致有點嚇人的神經質。我當時就想到她過去可能是運動員,而且顯然服用過類固醇之類的興奮劑,不然一個女的怎麼跟男的似的,而且還這麼綠。結果還真是。
她說她過去曾是鏈球運動健將,現在退役在體育總局工作,半年前辭去了工作。她一直暗中對付狡猾的丈夫,使用過各種手段,完全熟悉一個私人偵探的工作。
「就為抓你丈夫辭了職?」
「他很狡猾,我不能不辭職。」
「抓到什麼了?」
「我丈夫,還有那個爛貨。我一直跟蹤他們,有半年時間,最後從陽台進去把他們赤條條按在床上。」
「沒反抗?那時人是很急的。」我調侃道。
「沒有,根本不可能,他和那婊子一絲不掛,已經非常疲憊。我提起他們,就像捆小雞似的把他們捆起來。我早就偵察好了,有備而來。我用的是專業行軍繩,這麼粗(羅一誇張地比畫),完全不可能逃脫。我把他們赤條條吊在兩個對門的門框上,把他們用過的手紙塞在他們嘴裡,塞得滿滿的。那可真是個蕩婦,他們用了一地紙!我丈夫成了爛泥。我用護膝封住他們的嘴,讓他們在兩個房門之間面對面看著,看了3天,我再回到那所郊區的別墅時他們像死狗似的。」
「死了?!」我認真地問。
「跟死了差不多!」
「你丈夫做什麼的?」
「健身俱樂部。」
「老闆?」
「沒我他狗屁都不是!」
「現在他踏實了?」
「不踏實也得行啊,我最痛恨狼心狗肺的男人。」
「據我所知人大體都這樣,很少不花心的。」
「女人就不是,都是你們男人。」
「我說的就是男人。」
羅一看了一下我的腳:「我相信您不是這樣的人。」
「我是個瘸子。」
「我不是這個意思,您誤會了。」
「做我的助手?」
「是的。」
八
羅一辭職前就已開了3處健身房,是個連鎖店,當然都是以她丈夫名義開的。我知道那個叫「長白麗人」的健身場所,在那兒蹲過目標。羅一不是北京人,成為運動員后才到了北京,參加過亞特蘭大和悉尼奧運會,退役后留在了體育局。羅一是東北人,白城那一帶的。她的丈夫也不是北京人,是個南方的小個子,潮州人,其貌不揚,臉總是洗不幹凈,用羅一的東北話說挺「磣」的。潮州人叫馬光,本來是羅一的僱員,後來成了羅一的丈夫。潮州人大體都瘦小,有著南方生意人的精明。潮州鞋、潮州假貨,潮州人的素質不高,給人印象不太好。我不知道他們是怎樣成為夫妻的,是壓服、強迫,還是生意經?這一點羅一始終含糊其辭,更多是對丈夫的蔑視和仇恨。羅一說她是馬光的恩人,她稱馬光為螞蟥,她的一切都勝過丈夫——她怎麼就不知道自己的樣子有多嚇人呢?
「你那兒是聲色場所,也難怪他不老實。」我說。
「是健身場所!」羅一大聲糾正我。
「對,健身,可你那兒美女如雲,也不能讓他一點兒都不沾呀?」
「凈是二奶、小妖精,我就不許他沾!」
「你這不是讓他著急嗎?」
「我就是要考驗他!」
「結果呢?」
「他再也不敢了。」
「你這麼自信?」
「我雇了人,全天看著他,他知道我的厲害。」
「你可以自己開事務所,我看你可以。」
「我是打算開來著,可是我想到您這兒來,您是這行的專家。我不圖掙錢,就是要抓盡天下負義的男人。」
「我這兒並不抓人。」
「我要揭露他們,讓女人的權利得到法律保護。」
「法律能保護婚姻?」
「反正不能讓男人逍遙。」
「我也是男人。」
「你是『婚姻衛士』、『二奶殺手』,我非常尊敬您!」
「我從沒想過我的助手可能是個女人,我盡量避免女人。」
「這說明您正派。」
「不、不、不!」我上下打量了一下羅一,毫不掩飾某種意味。
「看過《遠山的呼喚》嗎?」
儘管我毫不掩飾,但還是無法完全顯出我想達到的某種輕佻的味道,以至想到那個著名的日本男人。
「什麼?」羅一的臉微微漲紅。
「《遠山的呼喚》,還有《追捕》。」我說。
「您什麼意思?」羅一的臉完全紅了。從羅一的表情上看,顯然她感到了某種侮辱,這說明說羅一像高倉健不是我的發明。
「我是說,我不一定正派。」我又回到輕佻上來。
這回輪到羅一打量我,同樣毫不掩飾:「我正派就行了,就算您真的不正派我也用不著擔心您——可以再加點水嗎?」
羅一喝了一口我倒的茶,要求我再加一點。
我去飲水機加熱水。我知道羅一不是為要茶,她想看一看我的「貓步」,在一個真正的運動員看來我的行走的確就是貓步。
我不能說決定收下羅一是匆忙的,但從後來許多方面看,羅一做我的助手並不恰當。首先通常作為一個「生活在別人背後的人」,自身不能引人注目,這一點我個人也不是很適當,但勉強可以做到。而當我與羅一併肩走在街上情況就完全不同了。可以想像,一個高大威猛的女人和一個踮腳兒男人走在街上會是怎樣的情景?就算我們一前一後保持一定距離,但也總有碰頭的時候,總有一起走進咖啡店或快餐店共進晚餐或午餐的時候。我是個踮腳兒,這無需再強調,我是說,當我一個人的時候我的輕微的踮腳兒實在算不上什麼,甚至於你可以認為我走路太隨意,或者說簡直是傲慢的;但是同高大的羅一在一起,我的驕傲就變成了玩笑。
我是無法改變的,那麼怎樣裝扮羅一呢?羅一開始不同意裝扮自己。我們到街上走了一圈后,羅一同意了。羅一既然像男的索性就扮成男的。羅一剪掉本來就不長的運動員短髮,留起了寸頭。結果一成型我才突然發現不行,羅一這樣上街估計會有人圍著讓簽名,會讓「尋找高倉健」的中年女性發瘋。此外,羅一作為男的胸部太高了,我不能說羅一的胸部遼闊有如高原,我這樣說未免有些隨意,但羅一胸部隆起得的確驚人,你能想像一個豐滿的杜丘先生嗎?你能想像高倉健同時具有女人可怕的性感?
我建議羅一還是回到女人。
我的事務所有個化裝間,裡面有各式行頭,西服、夾克、風衣、披肩、婚紗、數不清的假髮、鬍子、墨鏡。羅一試了各種裝束讓我看。女人試衣的那種天性的興奮我算見識了,即便像羅一這種女人,居然也搔首弄姿轉動身體。每一次我都搖頭,每次的失望都比上一次更強烈。事實上羅一既無法成為女人,也與男人迥異。羅一戴了頭套,兩條烏黑垂肩的粗辮子,塗了鮮艷如火的口紅,施了粉底,描了眼圈兒,但怎麼看怎麼像印第安人了。想讓羅一不引人注目根本就是不可能的。我從未恐懼過任何女人,但我現在恐懼羅一。「不,不,」我說,「羅一,這樣不行,不行。」我要求羅一重新回到男人的裝扮,但羅一堅決不再改,羅一認定了自己的美容效果與罕見的身段,她竟然又穿了旗袍。我說:「堅決不行,你這樣太恐怖了。」但是羅一發現了自己的美,而且不惜承認這是一種恐怖的美,無論我再說什麼羅一也不再改變,羅一認定了幾乎具有爆炸效果的旗袍。
羅一定型的當晚,我喝了不少酒,但是酒也不能讓我揮去羅一恐怖爆炸的樣子。我無法睡眠,舊病複發,夜晚來到了一家高檔聲色場所——人間天上。我很久沒光顧這裡了。我知道這裡有一些青春姣好的尤物,這些尤物美崙美奐,素質很高,通常可以按客人的要求打扮,比如學生裝、護士裝、模特裝、女兵裝、新娘裝,然後再一件件脫掉。她們價格昂貴,有些真的是服裝模特、舞蹈演員,她們冰清玉潔,吐氣如蘭。那天我要了兩個女孩陪我,我飽嘗秀色,揮金如土。一連3個晚上我光顧人間天上,直到筋疲力盡才差不多消除了對羅一的恐懼。我不擔心錢,不是錢的問題。第二個晚上,我甚至不採取任何安全措施,這使我花了更多的錢,但也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消除羅一帶給我的毀滅性的恐懼。我有一年沒到過這類場所了,我是說自從我的下體長了可疑的丘疹和硬癤之後。那段時間我自己治療,調試化學試劑,塗抹,自我注射,沒求醫問葯。近半年時間我才成功地修復了自己,然而羅一使我重訪人間天上。
九
記者:綠化這些荒山得花多少錢?
簡:一期300多萬,包括買這8座荒山的錢。
記者:國有土地不是不能買賣?
簡:嚴格地說不能說是買的,是租賃,租期70年,我還能活70年嗎?實際就是買了。我把它視為自己的土地、自己的山,我親自參加各種勞動,從種樹到澆水,到開塘、修路,你知道勞動會使人多美麗?幾年下來我有了健康的皮膚、明亮的眼睛,淌出汗水的頭髮都是草木的芳香。我能聞到自己身上大自然的氣味,當太陽能的熱水含著午後的陽光流到你身上,進入你的身體,你真的會有一種想親吻自己的衝動,你感到從未有過的來自大自然的高潮,那是任何男人所不能給予的。
記者:呵,大自然的高潮。說得太棒了!我要洗你的太陽能,你的話是詩人都說不出的!
簡:那你得勞動,出汗,回到簡單。
記者:我願意簡單。
簡:我以為這樣也就滿足了,可我在商海畢竟浸潤了許多年,不由自主就關心起可憐的城裡人。我的土地沒有任何農藥,是百年來最自然的土地,從這個意義上說它荒涼但並不貧瘠。我種的菜、養的雞、產的蛋,朋友們都說好吃,和城裡的不一樣;我養的牛擠的奶,朋友們說有一種古老的芳香。朋友的朋友帶著朋友來了,帶著家屬來了,甚至帶著團隊來了,他們如饑似渴,像掠奪一樣把我供一己之用的物產席捲一空。你沒辦法,城裡人都瘋了,我不能不考慮規模操作,開放我的莊園和私人山谷。這方面其實國外早就這麼做了,我到過英國人的莊園,英國人的莊園在周末假日都接待城裡人,讓城裡人享受綠色食品。他們的莊園經濟很發達。美國也是這樣,美國的莊園經濟起步晚,但是發展很快。我曾做過一項調查,20世紀90年代初,美國僅有200家生態莊園(所謂莊園經濟就是指以生物鏈互抑及互益為構架的綠色經濟,不含任何化肥農藥),但僅僅不到10年間,到20世紀末,美國的生態莊園已發展到4000多家。比起他們,讓我感到驕傲的是,他們的莊園經濟都是選擇良好的生態資源,利用良好的自然條件投資「假日經濟」,獲得豐厚的回報。而我選擇的是人類棄置的荒山,先綠化荒山,改善了「自然頹態環境」,再進行生態莊園建設。
記者:所以你才獲得了國際「藍星環保獎」,他們沒獲得。
簡:那個獎給了我50萬美元,挺多吧。
記者:當然,是你應得的。
簡:也是歪打正著,我沒想再做商人,本想做點公益事業,也給自己找個「家」;結果倒好,又做了商人,還得了獎。
記者:這叫善有善報。你雖是商人但是綠色商人,所以上帝一定要獎掖你這樣的商人。
簡:是嗎?也許也要懲罰我吧。
記者:為什麼?
簡:我是個沒有信仰的人,比如上帝。
記者:你不信他,可他信你呀。你剛才提到「自然頹態環境」,這個提法很新鮮,我只聽說過生態環境沒聽說過「頹態環境」。
簡:這是我發明的詞,我還專門為這個詞寫過一篇論文。現在國內環保專家還不認可這個詞,我不管他們認可不認可,我是從實踐中體會到的。我剛才說過,100年前這裡砍光了樹,40年前拔光了草,泉水乾涸,山體風化嚴重,變得像月亮一樣荒涼。青山被人們利用過了,就拋棄在那裡,你還能稱這裡為生態環境嗎?不過你要說它是「死態環境」也過分了。它還能夠復生,所以它的真實狀態應叫做「頹態環境」。「頹態」表明既可以繼續惡化下去,也可以向好的方面轉化,它提示著人類的可能性。沒有林木的荒山對大動物來說,無法滿足生存需求,是死態的;可是對禽類來說,山草在合理負載的條件下就是生態的;荒山較之森林是頹態的,可較之都市的水泥建築和柏油路又是生態的,重要的是人做什麼,怎麼做。
記者:你的觀點充滿了辯證,你大學讀的是哲學還是經濟?
簡:我沒上過大學。
記者:真的?可是你一定讀了很多書。
簡:讀過一些。你讀過《寂靜的春天》嗎?
記者:讀過!我覺得你很像蕾切爾·卡遜!
十
我告訴了羅一我最近一擲千金,夜夜宿娼。我是故意的。羅一不相信我的話,以為我說笑。我向羅一詳細描述了人間天上的情景,我說得具體而平靜,就好像講到某家特色餐館。羅一首先被我的平靜震驚,其次她對人間天上聞所未聞,她不知道竟然還有人間天上這樣的性場所,她開健身房,知道髮廊、洗浴中心、洗腳屋有小姐,但從沒想到居然還有一個人間天上這樣的場所。我甚至於覺得某一刻她好像不是聽一個色情故事,而是在聽一個發生在空中樓閣或海市蜃樓的故事。但很快她從一個神往的神情轉換為一種恍有所悟的嚴肅。羅一對男人尋花問柳一向瞧不起並咬牙切齒,但是對我顯然是猶豫的。
我問羅一:「還在我這裡幹嗎?」
羅一不說話,鮮艷如漆的口紅好像在脫落,茫然無措的目光流露出我預料之中的獃滯表情。我喜歡她這副蠢樣子,不再感到威脅,事實上直到這會兒我才覺得真正戰勝了羅一。當然了,我也不是無懈可擊,這一點我再清楚不過。特別是羅一的目光再次漸漸落到我稍稍有點變形的左腳上,她的神色慢慢緩解下來,甚至還微笑著對我說:「你講這些幹什麼?跟我有什麼關係?」
我開始對羅一進行簡單的技能培訓,儘可能地不靠近她,她渾身緊繃的張力仍讓我感到混亂。那時秋雨淅淅瀝瀝,天光晦暗,白天屋裡仍要開著燈。我說過我們與嚴格意義上的偵探不同,嚴格意義上的偵探需要進專門學校學習,有一系列專業課程和技能訓練,這對我們是不可能的,也是不必要的。對於跟蹤個把第三者、偷情男人我們沒必要小題大做。就算我們練就一身本事也不可能擁有權力機關刑偵的許可權。我們只能是私人偵探,甚至尚不敢稱自己是私人偵探,我們只能以民事調查掩蓋小偷小摸的偷窺行為。就算如此,我們仍是不合法的,仍然要面對一次次罰款、整頓乃至取締。我們這行人模糊地在狹小的範圍內生存,悄悄接受怨婦的委託。這不是我從業的初衷,更不是我的理想。如果可能,如果取得合法性,如果允許私人在各領域獨立調查,比如兇殺、黑幕、醜聞、黑社會、腐敗,我完全有條件成為最出色的偵探。這些羅一從沒想過,事實上羅一併沒有對成為一個嚴格意義上的偵探感興趣,羅一隻有對男人的仇恨。羅一不知道什麼是女權主義,但她卻是地道的原教旨女權主義者。
我教羅一怎樣使用紐扣竊聽器、針孔攝像、暗拍探頭、無線連接,怎樣調適顯示器,怎樣遙控,這花費了很多時間。羅一扔鏈球沒的說,在擊劍和跆拳道方面也有一套,做過陪練,不過在高科技上羅一真是笨得出奇,她的愚鈍顯示出本能地拒絕精密儀器、高科技工具。羅一對外語一竅不通,記不住英文按鍵,得反覆告訴她這是開那是關,如何控制。
「什麼時候我也想到人間天上看看。」羅一說。
「你去幹嗎?那是男人的場所。」
「我想看看那些小姐。」
「你不是想吃了她們吧?」
羅一把探頭對準了我:「我想嫖她們,嫖死她們。」
「你怎麼嫖呀!真是傻話,你恨她們沒有用,還是恨男人吧。」
「只要花錢不就行嗎,管我是男的女的。」
「那裡不會接待你,除非我們倆一起去。」
「呸!」羅一啐道,「我可以使用電動陽具!」
「可你對付的還是女人,除非——」
「……」
「除非你開房待客。」
我大笑,瘋狂地笑。我幾乎想像到某種羅一接客的情景,我敢保證那情景會讓所有尋花問柳的男人回心轉意。想想吧,一個打開房間的小男人,面對一個濃妝艷抹高倉健式的女人,想想吧。
「你笑什麼?有什麼好笑的!」羅一非常嚴肅。
「羅一,」我問,「你只有過你丈夫嗎?」我不能想像羅一還有別的男人。
「當然!」羅一受到侮辱似地叫道。
「可你剛才提到工具。」
「什麼工具?」
「電動陽具,你顯然用過。」
「我沒有!」羅一面紅耳赤,「你怎麼能這樣侮辱我!」
「用工具也沒什麼,很正常。」
「我沒有!」
「工具挺好的,想誰是誰。」
「我不跟你說話了,我發誓再不跟你多說一句話!」
的確,此後無論我再說什麼羅一都不再說話,只專心地擺弄儀器。我講充氣模擬人,講模擬人的感覺,講想訂做誰就可以訂做誰,比如訂做成夢露、波姬小絲或宮澤理慧,都行。
「你是個魔鬼,」羅一終於忍無可忍,「你趕快找個女人結婚吧!」羅一扔下竊聽器,衝出了房間。
我想羅一也許不會回來了,這也是我潛在的目的。
羅一走了我不會留戀。某種程度上我安靜的工作已被打破,我想我還是一個人比較好,我和任何人都不能合作。我不是魔鬼,不過與人合作就難說了。但就在我剛剛產生希望還不到20分鐘時,羅一又從外面回來了。我聞到了我一向厭惡的煙草味。羅一是到外面抽煙去了。
我有一種大失所望、深深厭惡的感覺,因此毫不客氣地對羅一說:「你抽煙去了?」
羅一臉色鐵青,一聲不吭。
「我這人一向不喜歡煙,討厭身上有煙味的任何人!」
羅一掏出煙盒惡狠狠扔到地上。
「請扔到外面垃圾道去。」我煩躁地說。
羅一踢了一腳煙盒,撿起來,衝出門去,門關得很響。
我認為我們的合作真的結束了。但到晚上,我的手機響了。羅一打來的,羅一問我在哪兒,是否還回事務所。我說在人間天上,羅一說她在事務所。我說,你現在應該待在你丈夫身邊。羅一罕見的溫柔地說,你別這樣放縱自己,這樣真的不好。她不溫柔還好,一溫柔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我說,你少廢話,關了手機。
第二天剛一開機,我就收到羅一的一條簡訊:
「你應該有好的生活。」
十一
羅一做了最大的忍讓,不再描眼圈、塗口紅,脫下了旗袍,摘掉了印第安人的大粗辮子,完全照我說的辦了。羅一再次變成一個高大的男人,皮夾克、板寸、灰調風衣、打領帶。胸脯沒辦法,高就高吧,把腹部墊一墊,也只好如此了。羅一告訴我她戒了煙。我們走在街上,儘管仍不倫不類,但總比羅一作為一個女人好點。
我們的主要工作就是跟蹤,拍照,拿到證據交給事主。「目標」是活動的,跟蹤需要敏捷的身手,更需要好眼力。羅一眼力不錯,並且身高馬大,這方面每每讓我讚歎。有人說女人是天然的偵探,我過去不信,但羅一讓我信了。羅一有過跟蹤潮州小丈夫的經歷,在跟蹤技巧上幾乎沒讓我費什麼口舌。在複雜的地形環境,比如超市、展銷會、有觀光電梯的商廈,羅一對「目標」的解析度甚至於高過我這個老手。即使在一些大廈外側的透明升降電梯里,在電梯正處於30米高空的疾速下降途中,羅一也能像鷹一樣一眼認出「目標」就在電梯里。我後來送給了羅一一個綽號:「電眼」。那是我們一起辦的第三個案子,「目標」是個真正的瘸子,一看就是左腿裝了假肢,不過走起路來倒是虎虎有生氣。瘸子個子不高,是個忙忙叨叨的小老闆。小老闆從商業大廈出來,速度很快,叫了一輛計程車。我們的夏利一路超車,跟上了「目標」。計程車上了二環之後我們長出了口氣。二環沒紅綠燈,是盯車最好的線路。計程車行駛了大約5公里上了立交橋,進入勁松路段,直奔三環。我讓羅一記下車號以及公司所屬名稱,羅一掏出小本子記讓我覺得有些可笑,我告訴羅一作為一個偵探必須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哪兒還要掏小本子。我嘲笑了羅一。羅一說她記的只是車號,她從小就對數字有恐懼症,越怕記不住就越出錯,最後腦袋一片空白。
我們與計程車咬得很緊,但是上橋轉彎時拉開了一點距離,好不容易追上,路口紅燈亮了,通常我會衝過去,但正好路口有警察指揮,這是最糟糕的事情。我們只好停下來,眼看著「目標」消失在車流里。「目標」暫時消失了,羅一眼力再好也無法看到沒有的事物。我們追,一路超車,到了三環路橋下無法判斷目標向左還是向右去了,二者只得選擇其一。最後我們決定向右。我們上了三環路,在三環路上又追了一會,一直不見那輛計程車的蹤影,只好停在三環輔路上。羅一把礦泉水遞給我,並且打開了蓋兒。這是個細小的動作安慰,作為女助手恰到好處。無論如何羅一還是女的,羅一挺好的,我想。我讓羅一給計程車公司打電話,告訴羅一怎麼說:就說我們是乘客,東西落在車裡,希望提供司機的聯繫方式。羅一撥通了電話,車號說錯了,我一個號一個號提示,羅一重複——羅一對數字記憶真是糟糕透了。
我們從公司得到了出租司機的手機號,羅一報告完手機號問我記下沒有,她因為擔心自己也習慣性地擔心別人。
我撥通了司機的手機,司機說剛剛放下客人,在松榆里小區。
司機說完有些後悔,顯然想起應該討價還價:「靠,我真他媽的蠢!」司機掛了電話。我又撥通了司機的手機,告訴他可以再到松榆里,我這裡有300元的酬謝。司機不相信,認為我騙他,我說你不過來也行,我會寄到你公司里,這是你應得的。「你真要寄?」羅一問我。「當然,」我說,「我從不在這上面失信。」
我們到了松榆里小區。松榆里是我比較熟悉的小區,它坐落在北京東南角,三環以外,相對偏僻,雖不是高檔住宅區,但很安靜,是北京的「二奶」高發區,我在這裡辦過不下六七個案子。
我們不知道「目標」具體在哪個樓,不過會弄清楚的,什麼也難不倒我們。現在我們要去的地方只能是餐廳,一來這是「目標」最有可能出現的地方,二來我們也餓了。小區共有兩家餐廳,一家是火鍋店,一家是風味餐廳。「如果你和情人到這裡會去哪一家兒?」我問羅一。羅一說想像不出,她沒這方面體驗。
「那麼,」我說,「比如我們兩個人,我們是情人,你是想去火鍋店還是風味餐廳?」
「火鍋店。」羅一毫不客氣地說。
「難道你不想我們該找個有情調的地方?」
「不!」羅一堅決地說,絕不搭情人這根弦。
我們去了火鍋店。火鍋店熱火朝天,人聲鼎沸。羅一不吃羊肉,對牛肉也沒胃口,只想吃豆腐青菜之類。我要了牛肉、羊肉、肚絲、豬血、鴨腸,羅一大聲制止了我:「你要吃多少?」我告訴羅一,我們可能會在這兒待很長時間,甚至會到半夜。我看出羅一實際上反對到這裡,她根本不想吃什麼火鍋。她只是為了「情調」那句話才選擇了火鍋店。我大吃特吃,還要了一小瓶白酒,把自己弄得酒氣熏天。羅一情緒低落,顯然不理解我為什麼要來她說的火鍋店,她本來是在說反話。
羅一一口東西不吃,只喝茶。
「行了,既來之則安之,吃吧。」我幸災樂禍地說。
「他們會到這鬼地方?」
「你說要來這兒的。」
「我說你就聽我的?」
「我看這兒挺好。」
左近划拳之聲陣陣襲來,大呼小叫。
「我請你到風味餐廳。」羅一說。
「那這兒的菜怎麼辦?」
「我來付錢。」
「不,我不會糟蹋東西。」
「你可以打包帶走。」
「也說不定他們會來這兒。」我晃晃酒杯,故意氣羅一。
「那我去風味餐廳!」羅一大叫一聲。
「不,你留下,我去,我們應該分頭各守一個餐廳。」
「為什麼我留這兒?我討厭這兒!」
「這是工作。同志,我們不是情人,甚至連比方也不能,那就只能是工作。」
「你走吧!」羅一惡狠狠地叫道。
「不著急。」我說,我慢慢酌著酒,涮熱氣騰騰的肉。
「你這人真怪。」羅一幽怨地說。
「是嗎,我怪嗎?那你得適應。」
十二
我們到了風味餐廳,也許「目標」已吃過飯,但我們還是來到這裡。餐廳雅靜,客人寥寥,已是晚上9點。羅一拿菜譜看了一會兒,無精打采,勉強點了一涼一熱,徵詢我的意見。我沒意見,我酒足飯飽。羅一要了一瓶啤酒,給我也倒了一杯。我們沒什麼話,坐在這裡幾乎是一種無謂。無謂也得坐在這裡,這就是偵探的生活。過去我一個人的時候談不上無精打采,甚至於談不上無聊,偵探不能有無聊,偵探憑的就是一種信念。但兩個人就有些不同了,兩個人既不能獨自想心事,又得照顧對方,或總得聊點什麼。假如兩個人再不融洽,幾乎就是一種受罪。羅一坐立不安,喝啤酒,無話,也不看我。羅一顯然比我更不適應這種局面。
差不多快11點了,羅一提議是不是今天就到這裡。一般這時我也可能就走了,而今天我要訓練一下羅一。
「那要到幾點呀?今天他們肯定不會再下來了。」羅一特彆強調了一個「再」字,顯然包含無奈的責怪。
「起碼要到夜裡兩點。」我說。
「這有什麼意義?」
「沒意義。」
差不多又過了一個小時,我覺得可以了,讓羅一先走。
「我要待到那個時候。」我說。
「也許他們根本不會下來吃飯。」
「有可能。」
羅一不好意思走:「我可以抽支煙嗎?」
「你還是回家抽吧,走吧。」
又過了一會兒,羅一嘟囔道:「一個瘸子也不老實,這是什麼世道!」
「你說誰呢?」我正色道。
「哦,不不,對不起。我忘了,你怎麼是呢?」
「瘸子就不能有情人?」
「什麼情人,就是有了錢燒的!」
「如果一個正常人這樣做都不對,那麼瘸子就更不對,是嗎?」
「我不是這意思,我是說這世道。」
「瘸子找女人更壞?」
「你——我沒法跟你說話!」
「因為你說到了瘸子,我小學中學人們都叫我瘸子。」
「可我一點也不覺得你是瘸子,我說的是真話。」
「你認為我是也無所謂。」
「我確實不認為你是!」
「那我是什麼?」
「你就是有點怪,你很聰明,我真的很佩服你。」
「我還是希望人們把我看做是瘸子。」
「你只是有那麼一點點,你真的別太在意。你瞧我,不漂亮,你還說我很恐怖,可我活得很自信。」
「你又批判我。」
「哦,對不起,我忘了,我今天怎麼了?」
「沒關係,反正也沒事,閑聊吧。」
「我覺得你完全可以正常生活。」
「你認為你的生活正常嗎?」
談話到這裡停住了,羅一顯然一時不知怎樣回答。我接著說:「我只想談論具體事情,比如瘸子。瘸子到底能不能有情人,瘸子有情人這世道是否會更壞?而你要跟我談論生活,生活是能談論的嗎?比如你的生活。」
「我不是關心你嗎?」
「關心是名義,它顯示出對被關心人的優越,這優越並不存在。」
「誰說我優越了,你這人怎麼回事?我的生活很糟,但我關心你是真的。」
「為什麼要關心我?」
「關心就是關心,沒有為什麼。」
「出於欣賞?同情?還是曖昧關係?」
「你別說了,我說不過你。」
瘸子和他的女人出現在餐廳,羅一激動得差點叫起來,以致碰倒了杯子。那時已是午夜時分,瘸子警惕地注視了我們一會兒,特別仔細看了一會兒羅一,顯然捉摸不定羅一是男的還是女的。羅一雖然引人注目,但並不可疑。誰也不會想到羅一是受雇的私家偵探。瘸子大概見我們畢竟是兩個人,終於挽著女人坐下。羅一撿起杯子,渾身顫抖,她快樂起來就像生氣時一樣難以掩飾。
「你真偉大!」羅一說。
我示意羅一小聲點。羅一壓低了聲音說:「我一直很絕望,沒想到他們還真來了!」
「他們是下來吃夜宵。」我說,再次提醒羅一,「他們已覺得我們可疑,現在我們也要像情人那樣,我們在這兒幽會。」
「可我也是男的。」羅一挺直胸說。
「不,」我說,「他已看出你是女的了,所以坐下了。現在我們要顯得很親密。」說著,我乘機把羅一的大手拉過來,像情人那樣握住。羅一立刻臉紅了,本能地要抽回手。我說:「羅一,我喜歡你。」羅一睜大了眼睛。我說:「你的手就像天仙,嫦娥奔月。」可我心裡想,這真是一隻扔鏈球的手。羅一抽幾下了自己的手,並且最終抽回了。我使勁丟眼色,羅一才忍住了滿腔的怒火。羅一低下頭,不說話,臉越燒越旺,顯然從沒有第二個男人拉過她的手。我說:「羅一,你的羞澀勝過任何美女。」
我認為我們此時必須情話綿綿,但我完全沒想到說完這句話發生的情景。是的,我怎麼也想像不到羅一突然大叫一聲,嘔吐出了所有的酒和食物,接下來是不斷地乾嘔,「哦、哦、哦」,像鵝叫。我不能不非常鎮定,並且一如既往似的為羅一拍背,輕聲呵護,同時小聲呵斥:「你怎麼搞的!」羅一輕輕一揮,我就「飛」了出去,就像她手中的鏈球一樣。
羅一太過分了,這樣做實在讓我有失尊嚴。幸虧我輕功不錯,否則說不定我會掛在收銀台上。不過從另一個角度說,除了情人間有這種憤怒的歇斯底里的舉動,還會在什麼關係中有呢?它不僅沒使我們的關係暴露,反而加強了外人的認同。我注意到瘸子和年輕女人的笑,說不定他們認為羅一是妊娠反應呢!我向瘸子和年輕女人聳聳肩,乾笑了一下。我的意思是:男人嘛,這時能怎麼辦呢?誰叫你闖禍了,你也當心點吧。
羅一去了衛生間,我獨自飲酒。
十三
簡:你怎麼不記了?
記者:我只想哭。您的經歷我不知道是羨慕還是悲傷,心裡特別複雜,就是想哭,為女人的悲哀哭,為女人的偉大哭。是不是我們女人活得像您這樣偉大就算活出來了?可我想不明白我要不要這樣活,反正我不要這樣活。
簡:這是我們的命。
記者:我知道,可是我不要,您活得太不容易了,我不要這麼滄桑。
簡:我只說了冰山的十分之一。
記者:可我覺得已經受不了。
簡:好吧,不說這些了。
記者:您說吧,說吧,我記。
簡:看你這麼可愛,我也挺傷心的。一個女人闖蕩出來不容易,就算闖蕩出來又怎麼樣?我們又不能花天酒地。
記者:為什麼不能?我們也能!
簡:你倒是比我想得開,能什麼呀,就算能也是痛。
記者:為什麼我們女人就不能像男人那樣快樂?
簡:痛就是我們的快樂。
十四
羅一從衛生間回來時臉已經清爽,描了口紅,眼部也做了很重的處理,上了眼影,有點希區柯克影片的味道。她在無視我的忠告。不過現在羅一無論怎樣對我都是恰當的,都會被人看做我們是正常的情人或通姦關係。我和羅一不會再受到任何懷疑,這一點至關重要。我甚至懷疑羅一是在配合我,不然她描上油漆般的口紅塗上大熊貓似的眼影幹嗎呢?
我不知道羅一是否是希區柯克的愛好者,我從沒聽她說過希區柯克,不過如果她不是一個愛好者那就更神奇了,那隻能說明羅一是個天生的恐怖片表演者。從影片來看,現在如果不發生點什麼那就奇怪了,比如羅一從洗手間出來就應該發生什麼事,羅一突然被槍彈擊中,或者是羅一歇斯底里向餐廳掃射。我可能過於緊張了,想到了種種危險和可怕的場面。不過我如此謹慎也是事出有因,偵探工作看起來神秘,生活在別人身後,實際上是相當危險的行當。偵探一旦被「目標」發現,「目標」再有些背景,當時一個不起眼的電話你就會身處險境;或者「目標」不動聲色地事後布局,輕者你被暴打一頓,重者惹來殺身之禍也是經常有的。前不久我的一個同行就以暴屍街頭向私人偵探業發出了警告。我的那位同行陷入「目標」的設局,被人剪掉了生殖器;生殖器還連著半個卵子從一座廢棄的準備實施定向爆破的建築物四樓扔到了午夜的大街上;生殖器像香腸和鳥蛋一樣一直陳列到黎明,直到一位失眠老人撿起來報了案。事情發生在三元橋的鳳凰城。房地產公司的漂亮女職員與男友工資微薄,沒錢結婚,一時衝動把公司的4萬元據為己有,驅車逃離。途中女職員遇暴雨,在路旁的汽車旅館過夜,旅館老闆把女職員瑪莉殺死在浴室中。那是個午後燥熱的毫無生氣的城市,影片慢慢推近一扇半掩的窗戶內,可以看到謀殺現場:瑪莉戴著胸罩,半裸在床上——這是希區柯克的鳳凰城,想到剪掉了生殖器我總是想到希區柯克的鳳凰城。
希區柯克毫無保留地把男女情慾放給觀眾,也讓觀眾不自覺地成為了窺私者。浴室殺人場景通過蒙太奇剪接技巧造成恐怖假象,刀子當然並沒有接觸到人體,只是經由各個角度拍攝后的快速剪接,形成一種亂刀斃命的效果。據說這場戲的高潮僅有45秒,卻花費了7天時間,攝影機的移位達60次之多。我認真研究過希區柯克,在我辦案時經常會出現希氏電影的幻象。比如還有,當諾曼把汽車沉入池塘中的時候,汽車先是緩緩地沉入池塘,諾曼的表情顯得輕鬆。突然,汽車在水面上停住不再下沉,諾曼的表情變得極為緊張,過了一會兒汽車才再度沉入水底。這場雖然只有一分多鐘的戲,卻是希區柯克典型的「罪孽轉移法」,即觀眾會為有罪孽的人擔心不已。當私人偵探走上陰森恐怖的樓梯,樓上的房門打開了一條縫,一個清瘦的老婦人手持利刃沖了出來——這裡希區柯克採用的是一個「頂拍」手法,攝影機被懸置在屋頂上,這樣的處理顯得既神秘又恐怖。而在結尾處諾曼身穿囚衣坐在獄中,鏡頭慢慢移向諾曼,響起他的話外音。接著是諾曼的面部特寫,繼而疊化成為他母親的骷髏,繼而又疊化成將瑪莉的車拖出池塘的鎖鏈。這裡希區柯克也玩了一個聲東擊西的遊戲,瑪莉只能算是希區柯克玩弄我們觀眾的一顆棋子,劇情的發展總是讓人在進入下一個沉思或震驚時戛然而止,留給觀眾的是一大片無限的想像空間和無窮的回味。片子后一部分是觀眾解謎的過程,包括瑪莉的情人、姐姐和一名私家偵探都圍繞此事進行調查:到底是誰殺了瑪莉?兇手跟旅館老闆有何關係?這當中需要推理的部分並不多,謎底很快被揭開,而希區柯克卻留下一個廣闊的想像空間:讓觀眾自己來猜想旅館老闆諾曼的戀母情結和精神分裂的真正原因。這裡,希區柯克又引用了性心理和精神分析學說,片尾心理醫生的登場就是這個作用,他把殺人者諾曼對母親又愛又恨的心理解釋得詳細無比。
影片的編劇約瑟夫·斯蒂芬原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一個歌詞作者,後來改寫偵探小說。電影上映后,希區柯克接到一位父親的來信,信中說他的女兒在看完《小旅館》之後就再也不敢淋浴了,這位父親問希區柯克該怎麼辦?希區柯克以他一貫的腔調回答:「那就乾洗吧。」希區柯克在回答另一種指責時就更不客氣:「什麼也阻止不了我拍這部影片,因為我對電影的熱愛遠遠超過對道德的熱愛。」
現在羅一冷冷地面對窗外,恐怖的紅唇和眼影與這午夜這餐館無疑構成了希區柯克的某種因素。還有那個瘸子,那對戀人或通姦者。如果採用希氏的「頂拍」手法,即攝影機懸置屋頂,橫搖過夜晚的收銀台、倒置的酒杯,然後定格在羅一憤怒的面孔上,觀眾肯定會想到就要發生什麼,也許兩個瘸子男人會死掉一個,或者瘸子的情婦被殺。但無論誰被殺,兇手只有一個,那就是羅一。但如果羅一死了,恐怖效果是否會更出人意料?
十五
當然,一切都不可能真正發生。一切只是現實中普通的一幕。就算我的暗拍探頭對準了羅一,什麼事也不可能發生。我是一個清醒的幻想者,我不會為了某種未來的可能而橫生枝節、置生命於不顧。我只是一個抓「二奶」的私人偵探,這一點我非常清楚。我不是也不可能是斯蒂芬或希區柯克,現實與膠片有本質的區別。而且事實上在我偷拍的時候,羅一已很好地進入了助手角色,她的身軀為我很好地掩護了顯示器和連接設備,我完全忘記了剛才的不快。
現在,是該我們先一步撤離的時候了。委託人不僅要求有丈夫與女人共進晚餐的照片,還要求有室內也就是床上的證據。共進晚餐只是嫌疑,不能做為法庭上重婚罪的證據,但如果有了床上的顛鸞倒鳳,就不會再有任何疑問,那樣婚姻破裂過錯方將承擔法律責任,受害方將獲財產補償——這是我必須面對的大體千篇一律的受害婦女的故事,而不是電影故事。我也可以寫類似故事,但也僅僅是故事而已。實際上希氏影片高超的拍攝技巧遠遠超過了影片本身的意義,這也是我對希區柯克最敬佩的地方。
離開餐廳,我們需要進一步暗中監視並跟蹤「目標」的去向。我堅持同羅一的情人關係,離開時把手放在羅一遼闊的腰上。羅一沒有反對,默默地承受了。我注意到瘸子女人的笑,大概是笑我們呢。是的,我和她的「老公」多少有點兒像,我們比他們更顯得不倫不類:一個瘦小抽象的踮腳兒和一個高倉健式的女人。但是我們相愛,非常親密,我的手甚至下流地放在了羅一肥沃的臀尖上。我們可能有了下流的生命,誰說女人是生命之源,男人才是!但是剛出了餐廳還沒等下完台階,羅一就打掉了我下流的手,很不客氣。不過羅一沒再說什麼,也沒有抗議,只是打掉了。
我們不知道「目標」住在哪個樓,估計不會遠,就在附近。我們找了一個恰當的地方隱沒起來,盯著餐廳。此時已是深夜一點鐘,「目標」的夜宵應該差不多了。餐廳沒有後門,這我了解得很清楚。我們在灌樹后的草坪里,「目標」出現可以沿綠化帶尾隨,這樣「目標」偶一回頭不至看到有人跟蹤。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跟蹤反而極易被發現,所以要特別謹慎。我們選的角度非常好,是一個與餐廳構成等腰三角形的點,可以照顧到至少兩個方向。「目標」有可能向我們走來,也可能離我們遠去,這都不要緊。羅一的隱蔽性自然比較差,她不適合夜深人靜盯梢,這時最好是我一個人。
我和羅一全神貫注隱蔽在小區的樹后。
「不會有後門吧?」羅一問我。
「不會。」我說,「你剛才配合得不錯。」
「你說什麼?」羅一受到表揚大惑不解。
「我說你和我配合得不錯。」
羅一沉思了一會兒仍不理解:「你說什麼配合得不錯?」
「你的嘔吐。」我低聲說。
「還不錯?你太過分了,用得著那樣肉麻嗎?」
「他們認為你妊娠了。」
「什麼妊娠?」
「妊娠你都不懂,就是有了。」
「你真討厭!」
「噓,小聲點。」
「你占那點兒小便宜有意思嗎?」
「怎麼是小便宜,是工作。」
「你真無聊。」
「你以為我願摸一隻扔鏈球的手?」
剛說完我的身體突然離開了地面,變成懸空狀。
「羅一,羅一,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我在空中叫道,「我們在執行公務,放下,放下,你以為我是甲蟲啊!我要辭退你,看著餐廳!」
「告訴你,我根本不怕你,就你這樣的10個我也能對付。」
「我要辭退你!」我大聲說。
「休想,讓你下流!」
「我關了事務所,停業!」
半空中我看到瘸子和他的女人出來,正好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我們差不多完全暴露在「目標」視線之下,現在就算羅一放下我也來不及隱蔽了,而且如果突然放下反而可能驚動了「目標」。我吃力地幾乎是懇求地對羅一說:「千萬別放下我,要堅持住,再轉幾圈。」羅一心領神會,懸著我原地轉了三圈兒,甚至又抬高了一些,故意讓「目標」看得清楚一點。我看到瘸子的笑、瘸子女人掩口的笑,他們像倒影一樣手拉著手,如此親密相愛。我心想,羅一千萬別這時把我扔下,那樣效果可就不好了;最好是把我扔上天再在超低空的情況下接住,抄起,然後攬入懷中——結果正是這樣!
「噢,羅一,我愛你,我愛你!」我尋著羅一很厚的唇,一下啃住了羅一。羅一的舌頭像條大鯉魚似的躲閃開了,同時我瞥見「目標」重新邁開了腳步。「他們走了。」我低聲說。羅一迅速閃開我,長長出了口氣,憤怒地一下把我扔在乾燥的冬天的松牆上。只是松牆好像有彈力似的,一下又把我重新彈回到羅一身上。
「他們還沒走遠!」我說,緊緊抱著羅一,「你怎麼搞的?聽話,說不定他們還會回頭看的。」我不放過羅一,但是我不能再真的親吻羅一了,由於距離的原因現在我只要裝出親吻的樣子就可以了。我在羅一面前晃來晃去,不時地輕輕向羅一的耳畔吹口哨,讓因憤怒而發燒的羅一清醒一些。
「目標」拐過樓角,到了另一條路上。我們看到了,羅一重新推開我,但是顧不上怒斥我,我們同時在冬天的草上飛起來追蹤「目標」。羅一雖然質量很大,不過跑起來還算輕盈。一個鏈球運動員這樣奔跑竟毫無聲息,簡直不可思議!到了樓群路口,我讓羅一不要現身,因為羅一目標太大,很難隱形。我們沒時間爭論,我對羅一下了命令,羅一同意了。我在樹后迅速接近了「目標」。「目標」進了樓門,連回頭看一眼都沒有。
這是一棟多層磚結構建築,沒有電梯,連燈也沒有。「目標」到了頂層,我留在5層。我用不著跟著上頂層,憑開鎖的聲音我已判斷房門在中間位置。門咣的一聲關上,接著是稀里嘩啦上鎖的聲音,然後歸於寂靜。「目標」的「愛巢」搞清楚了,601號房間,不會有錯。我輕鬆地在黑暗中下樓,因為想著下一步入室拍攝的可能,所以毫無防備,與一個人撞了滿懷。我一點兒也沒想到可能是羅一,以為著了「目標」的道兒,幾乎本能地摸到了綁腿上的小刀,然後我聽到羅一嚷道:「你幹什麼呀,真是有病!」
羅一抓小雞一樣提起我,以為我又藉機圖謀不軌。
我們下了樓,羅一說:「怎麼拍攝?」
「是啊,這是個問題。」我說,「這房子十有八九是租的,我們先要找到房東。」羅一又問:「怎麼找到房東呢?」當然有辦法,但是我故作沒主意的樣子,讓羅一想想。羅一想了一會,反問我過去都用什麼辦法,這是個聰明的反問。但我還是決定繼續訓練一下羅一:「羅一,這是一道考題,你回家想想,以後我們還會遇到各種難題。偵探的主要任務就是與難題打交道,否則還要我們幹什麼呢?」
十六
羅一的辦法是找鄰居打聽。不能說這不是辦法,但這是初級的辦法,一來樓房的住戶間一般素無往來,打聽不到什麼,二來離得太近容易暴露我們的身份。
「一晚上你就想出了一個辦法?」
「你有辦法還要我想,我一想到這個辦法馬上就睡著了。你知道昨天我到家都幾點了?3點了!」
「你先生睡覺了?」
「你問他幹嗎?」
「隨便問問。」我說。
羅一警惕地看著我,臉微微泛了紅。很顯然,從羅一的反應上看,昨晚她並沒馬上睡,她的丈夫可能睡了(被全天候監視),但很可能被她叫起來。昨晚儘管羅一總是不斷處於憤怒之中,但在我看來,那可能是情慾的另一種表現形式,與其說那是憤怒不如說是某種性激動。我一提到她丈夫她的臉就紅了,這說明她一回家就幹了她丈夫,並且毫無疑問處於上位。一定是的!如果事情不是這樣,我剛才提到她丈夫情形就會完全不同。據我觀察,如果成年女人厭惡性事是不會臉紅的,如果被丈夫迫奸甚至會臉色發白。當然我昨夜也沒閑著,去了一家洗浴中心。
事實上,羅一既讓我恐懼又情慾旺盛。我渴望羅一嗎?不,但我渴望女人。如果羅一是個蕩婦我也可能真的和羅一怎麼樣,但羅一不是。她的憤怒像她的情慾一樣真實,她的忠貞觀念也像她的情慾一樣強烈而分明。她並不擔心我,我的玩笑開大了她隨時都可以收拾我,比如把我提起來放到任何她想放的地方。我根本不可能強暴她,充其量是一種可憐的騷擾,倒是她要想通了,要強暴我易如反掌。我已經做過關於羅一強暴我的夢。我夢見她像大象一樣的臀部向我壓下來,夢到我的手腳被綁在床上,夢到這之前她給我服用了各種催情藥物,猛男偉哥威龍腎寶什麼的。儘管如此,我的體液還是被她榨得一乾二淨,空如枯井。我的快感如此強烈而痛苦,夢境如此怪誕,恐懼與渴望並存,厭惡與詩意同在。羅一隆起的臀部與高倉健的面孔交相生輝。人間天上也不能消除我混亂的可怕的詩意的夢境。也許我必須擁有一次羅一才能真的徹底擺脫夜晚的夢境,或者我們意外地拍到謀殺情殺現場,我全力以赴進入緊張的偵破才能排除噩夢。
是的,自從有了羅一之後,除了死亡沒有什麼能制止我的夢境。我渴望拍到一次死亡,但我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我經手的案子只有淫亂、貪婪、女人的啜泣或尖叫。沒有死亡。沒有浴室謀殺。沒有頂拍。沒有裸屍。沒有血染浴缸。除了偷情,還是偷情,除非我在紙上創造。
是的,我已看過太多這類影碟和小說,我聘請助手也是試圖超脫千篇一律的偷窺,以便實現我在骯髒的現實中無法實現的夢想。我的想像力已十分膨脹,已著手了幾個開頭。但羅一的到來似乎改變了我的某種方向,至少羅一讓我感到了另外的東西。我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但無疑和恐懼與情慾有關。我不知道這恐懼比之希區柯克有什麼不同,和《小旅館》的「浴室謀殺」有什麼不同。我喜歡《小旅館》那種緊張、變形、恍惚、情慾、血、每一次的回憶、達利式的心理內容。或許羅一也可能會給我帶來類似效果?不,不,羅一不可能。羅一隻能給我帶來某種可怕的幻象。羅一根本不了解我,最多只知道我性饑渴,多少有點可憐我,僅此而已。
我們到了小區的物業中心。物業中心的人認識我,前幾次辦案他們的人掙過我不菲的酬金。錢交給辦事人員,不用多說什麼,也不用寒暄。辦事就是辦事。沒有朋友,這是我一貫的作風。羅一向中心的人客氣,致謝,熱情大方,而我並不欣賞。羅一是生意人,有一套生意場上訓練有素的與人交際的能力,她只是恨透丈夫才岔到我的道兒上,改變了人生軌跡。
我們問到了房東的地址電話,然後回到車裡,驅車前往方莊房東的寓所。我有意識培養羅一,讓羅一獨自完成造訪房東的任務。簡單地說,我們要從房東那裡得到出租房的鑰匙,有了鑰匙之後我們才可能在「目標」外出時潛入房間,投放暗拍設備。從接手一個案子到完成一個案子有諸多環節,每個環節都可能構成困難,沒有困難我們這個行當就不可能存在。我讓羅一帶上一千塊錢酬金,這是我們這個案子案值的二十分之一,不算多,但也不算少,足可以打動一般的對象。當然,錢不是萬能的,因為這不是通常的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買賣,因此還需要相當熟練的與人打交道的技巧,關鍵在於能否在短時間內就取得陌生人的信任。羅一是生意人,有著熱情直爽的性格,不過我對羅一能否完成任務還是有些擔心——我不擔心羅一別的,別的沒問題,主要是羅一的樣子。如果我是房東,初次見到爆炸的高倉健般的羅一會是什麼感覺?
羅一已上去半個小時了,沒很快出來是一種成功的可能,但如果時間再長就是失敗的跡象。半個小時通常是臨界點,我要求羅一無論成敗都要在這個時間內結束。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成也不要把事情搞僵,要留有餘地。40分鐘過去了,看來情況有點不妙。羅一為什麼不收手呢?忘了我的提醒?與房東糾纏不清?迫切顯示自己的能力?遇到了危險?羅一能有什麼危險?不過也說不定,萬一是個黑社會性質的窩點羅一也對付不了。羅一有著遭強姦的某種特別的身體條件。這可不行,一大幫黑社會賭徒就算羅一也受不了!我決定立即給羅一打手機。我的手竟有些顫抖,錯號,重撥,通了。我聽到了熟悉的聲音,立刻放心了。羅一說談得很融洽,一切都很好,已經拿到鑰匙。羅一還提議讓我上去坐坐,說房主是一位很有修養的女人,給了鑰匙卻分文不取。我說沒事就好,你們談吧。
我主要擔心出事,現在看來情況相反。
十七
羅一和女主人一同走下樓,她們一前一後到了車門前。我仍不想下車,不想同女主人寒暄,但是羅一拉開了車門。女主人向我問好,點頭微笑。我向女主人伸出手,問好,表示謝意。羅一說,你還不下來,人家想見見你。我下了車,女主人很有修養地致歉,同時向我的工作表示敬意。女主人看上去年輕,但顯然不年輕了,一望而知是個含蓄卻有著某種熱情的女人。毫無疑問,女主人已很了解我們的工作。我不能不佩服羅一的交際能力,短時間內不僅取得了女主人的信任,很顯然她們還成了朋友。
「我沒想到中介租給了那樣一個人,我支持你們的工作。」
「這不怪您。」
「不不,這是我的疏忽。現在社會風氣太不好了。他是個瘸子,我沒想到現在連瘸子也在外面養女人。這是什麼世道,是得有人管管這事了!」
「我也是瘸子。」
「真的?您,您怎麼會呢?那我非常抱歉!」
「沒關係。」
「你們的工作很了不起!」
「謝謝。」
「需要我做什麼你們儘管說。」
「不用了。」
女主人同羅一握手,擁抱。我打著了車,羅一坐上來,戀戀不捨地揮手。
「您開車小心點兒!」女主人趴著車門,熱情得有些過分。
羅一意氣風發,掠著高倉健般的短髮。我知道她要高談闊論了,於是先潑了點冷水。我責怪羅一把事情拖得太長,婆婆媽媽,沒完沒了。羅一一聽就急了,罵我冷血,陰陽怪氣。
「我給你省了一千塊錢呢!」羅一大聲說。
「我不需要省錢,那錢不是她的就是你的。」
「你——我下車!」
「不想幹了?」
「我受不了你,讓我下車!」
「你以為我們是情人,可以亂髮脾氣?」
「呸,就你?你也就配找雞!」
「不要侮辱我。」
「你說的,是你自己說的!」
「我找的小姐很漂亮,很有知識。」
「你們男人統統都該殺了!」
「對不起,這是我們的權利。」
「讓我下車,我再不想見到你!」
當然羅一不會真下車。我也是太無聊了。
「你們都談了什麼?」
羅一喘著粗氣,臉色鐵青。
「說說呀。」我說。
「現在想聽,晚了!」
「無非你們是同病相憐。她也是個受害者?」
「我不想跟你說話,你這口氣就這麼可惡!我真奇怪你怎麼成了『二奶殺手』、『婚姻衛士』,簡直太奇怪了!」
「一點都不奇怪,除了我有誰願做這缺德事?」
「什麼?這是缺德事?」
「可不是,現在人們好不容易富裕點兒了,剛剛享受到愛情——」
「什麼愛情,狗屁的愛情!」
「狗屁的愛情也是愛情。」
「根本不是愛情,就是牲口,道德敗壞!」
「現在牲口都受保護了,人難道還不如動物?」
「我真受不了你,你不要說了好嗎?」
「行了,也到地方了。」
車停在離「目標」不遠的樓前,我要羅一先去吃飯,從現在起我們要一刻不停地盯住樓門。有了羅一,我們可以輪流吃飯,過去我只能啃點麵包火腿腸之類。羅一說不想吃,要我先去吃。
我去了風味餐廳。我要羅一與我保持聯絡,一有情況立刻打手機。我吃了很長很長時間,還喝了點酒,後來手機響了。我以為有了什麼情況,覺得這個案子太順利了,結果羅一的電話很不客氣:「你的飯吃得完吃不完了?」「怎麼,剛這麼會兒就想我了?」「你這人是不是別太無恥了,人家還沒吃飯呢!」
羅一去吃飯,我在車裡守候。偵探與獵人基本相似,需要有極大耐心,無論寒冬臘月、雨雪風霜你都得以靜制動,悉心蹲守,有時候守上三天也未見得等到獵物出現。我已經習慣了。偵探和獵人都一樣,更多時候是在枯燥乏味中度過的。但也正是這種枯燥乏味才將偵探或獵人的心磨鍊得像冷酷的刀鋒一樣。刀鋒更長時間隱沒於黑暗的劍鞘之中,但隨時都有可能出劍。在這個意義上,獵人和偵探是世界上最孤獨的兩種人,而且他們習慣了孤獨。現在有了羅一,情況就不同了,或者說大不相同。
我究竟願不願意羅一在身邊呢?總的來說,羅一還是很配合我的,儘管她有一腔愚蠢的原教旨的激情。那麼一會兒她竟然找到了知音,女人在不幸上是多麼容易成為知音呀!而男人則永遠是一個水手,沒有朋友,從不想負什麼責。女人是具體的,男人是抽象的。男人的興趣主要在邊界和邊界之外的東西,也就是在虛無或虛無中的幾何空間之中。幾何絕對是男人發明的,男人總是探討空間的可能性,而數字則是生活或女人計算的產物,這正好是男人與女人的不同。女人總是試圖對男人做出計算、判斷,給出定理和規範,而男人更喜歡躲在迷宮般幾何空間的核心。比如羅一認為我的工作具有對女性保護及對男人懲戒的作用,而我不過覺得只是一件有趣現在卻已相當乏味的事情。我試圖突破邊界,進入新的可能,比如斯蒂芬或希區柯克的可能,從一種現實的遊戲進入想像的遊戲。我覺得僅僅每天身處的庸常現實空間對於男人是遠遠不夠的,更大的空間在於想入非非創造一種空間。我願意待在更大的空間的核心,與所有人都無涉,同時向所有人開放迷宮。每個男人都渴望成為魔鬼一樣的上帝,而女人更多隻想成為修女。即使如高倉健般的羅一也竟然有著修女情結,這真是沒辦法的事。
十八
女人牽著小狗出現在晚上12點鐘,那時我已讓羅一回家了。漫長的一個下午又一個晚上,我們始終沒發現「目標」活動。我判斷男人不會來了,女人下樓的可能也幾乎不存在。我要羅一回家,我一個人蹲守。羅一開始不同意,後來希望我們一起撤,明天一早再來。我說服了羅一。
我無家無業,在哪兒都一樣,回去也沒事兒。羅一走時有點戀戀不捨,有點歉然,囑咐我也別太晚了。當羅一真的要走了,我說,羅一,你就這樣把我一人撂在這裡?我當時說得真有點可憐。羅一說那還要怎麼辦,你要我走的,要不我們一起再待會兒?我說,你沒聽過《我的柔情你永遠不懂》那首歌?也不吻別一下?羅一「呸」了一聲,頭也沒回大步走了。
羅一剛走沒多遠,還沒出小區大門,女人牽著狗出來了。我完全可以給羅一打手機,但是沒有。
我迅速採取行動,帶上設備,潛入樓里。我估計女人不是遛狗而是帶狗出來屙尿,最多七八分鐘時間,加上女人上樓的時間也不過10分鐘。我必須在10分鐘之內上樓、開鎖、選點、安放無線暗拍探頭,完成一系列規定動作。這方面我已相當有經驗,我曾經用最短的5分鐘完成過一系列工作。如果這時有羅一在下面監視情況,我們開著手機保持聯絡,會從容得多,也安全得多,那樣就萬無一失了。對於一個私人偵探來說,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完成任務倒還次之。任務不是必須的,完不成或放棄任務應視為正常。此外有點遺憾是,這次對羅一是一個很好的鍛煉機會,她應該熟悉一下對時間的計算和把握以及在規定時間內完成規定動作,可惜她錯過了,現在沒時間再叫她回來。不過我對羅一今後的能力一點也不懷疑,雖然她面積比較大,但身手還是敏捷的,不然她也不會是奧運選手。
房間在六樓,是個一居室,一室一廳。傢具不新也不舊,有過簡單的裝修,是個家,但顯然帶有一種臨時的氣氛,感覺不到任何浪漫氣息,一切都帶有中年女人的實用特點。瘸子不過是一個個體小公司老闆,還沒有經濟實力為女人置一所豪宅,但是他已開始享受生活了。其實這也無可厚非。人嘛,有了倆錢,沒享受過的總要享受一下,都是苦出身,都剛有了倆錢,再有一兩代富裕日子道德上說不定才會好點兒。這就如同當官一樣,新官上任總要比老官貪婪一點腐敗一點,新鮮嘛,不容易嘛。也許瘸子正在考慮一處新的居所?也許已經買了按揭?但無論如何瘸子還稱不上真正的暴發戶,我覺得他還沒這個實力。不過儘管如此,瘸子的女人還是稱得上又年輕又漂亮。現在漂亮的女孩真是數不勝數,你幾乎看不到特別難看的。大街上美女如雲,秀髮飄飄,不管是人造的還是天然的,總之一個奔小康的時代肯定也是一個美女或享受美女的時代。像羅一這樣恐怖的女人簡直千里挑一的難找,她要明智點兒就別化妝,她不化妝還好點兒,化了妝簡直稱得上恐怖分子。不過如果從情人眼裡出西施來看,就算羅一,事實上也有自己獨具的魅力。而當你只要承認了羅一也有誘惑,我是說你不由得承認了,那羅一就是像深淵一樣的巨大誘惑。羅一膨脹的性感可以同一隻充氣大床媲美,她如此遼闊,可以耗盡你所有的能量,或許你重新回了到無比燦爛輝煌的子宮也未可知。
選擇拍攝點非常重要,不一定非得是床。有人喜歡浪漫的客廳,有人喜歡浴室,有人喜歡隨時隨地挑逗、尖叫,在沙發上、地毯上、茶几或電視機前,甚至於面對夜晚的陽台、萬家燈火、在巴西木或有藤蘿植物的花架前辦事。還有人喜歡在客廳中央的健身器如跑步機或起卧器上,一邊播放著音樂,一邊健身,一邊交歡,卧室倒常常只是呼呼大睡的地方。我太了解這些人了,見的也太多了。這些人在租來的房間或自己郊外的別墅里就像在外面的包間、俱樂部或按摩房裡,他們包下一個女人就等於包下了他們全部的性幻想。他們恣意模仿,貪婪無比,花樣百出,乾脆一點說就是為自己在家裡營造了一個妓院、一個聲色場所。沒享受過生活的人是多麼可怕,他們有了錢不知道怎麼享受。當然,這個瘸子小老闆還沒什麼錢,不然也不會租這樣樸素簡單的房子。那麼他們最大的可能還是在卧室。嗯,卧室,就是卧室了,這套房子只有卧室還有點「新人」的味道。在卧室我看到不同的景象,很顯然那張大軟床不是原來房東提供的,是新購置的,還能聞到大床某種嶄新的味道;牆上一整面大鏡子明晃晃的,可照見整個卧室,映著床頭,看上去好像有兩張床似的。無疑瘸子還有點想像力,他在做的時候顯然還想同時觀賞自己,就像觀賞毛片一樣。就是卧室了。我把火柴頭大小的無線探頭放在正面牆上一幅風騷的幾乎可以說是色情的裸體畫框上。這兒居高臨下,俯視全景,連鏡子中的內容都可拍下,可以說是一次立體全方位的窺視。
我看了下表,對自己的工作非常滿意,最後鎖好房門,沒留下任何痕迹。當我走下三樓時剛好碰見了女人,我們擦肩而過。我臨時戴了一頂帽子,女人不會認出我的。我原來預測我們會在樓門口相遇,相差不過40秒鐘,一切都還在正常範圍之內。回到車裡,我拿出顯示設備,開始調頻、接收。沒問題,非常清晰,卧室以及鏡中的大床盡在畫面中,耳機里可以聽見廳里女人走動的聲音和衛生間的水聲。如果我現在偷窺女人寬衣睡覺毫無問題,但我沒興趣。我關閉了監視器,打著汽車發動機,慢慢駛出夜深人靜的小區,上了公路,進入三環、二環,回到事務所,倒頭就睡。
翌日清晨,羅一的電話把我吵醒了,說馬上就到,已快到事務所樓下。顯然她認為我昨晚一無所獲,今天一早就要去蹲守。我迷迷糊糊告訴羅一白天不用去了,準備今晚上夜班,暗拍探頭我已經放好。我告訴羅一下午5點在松榆小區見,然後掛上了電話。
十九
「你真了不起,我真不該離開,以後要向你學習,堅持不懈!」
「我也沒想到,一般那麼晚了不太可能有機會。」
「你有一種職業精神,特別可貴。」
「你有家有業,我就一個人,在哪兒都一樣。」
「瞧你說的,聽上去怪可憐的。」
「是嗎?」
「是呀!」羅一清晰地說。
羅一這天顯得有點女人味,顯然是對我堅守崗位的獎勵,同時也是對自己撤守的一種補救。大概女人都是這樣,當她們覺得愧對某個男人時,她們就會施放某種模糊而又動人的氣息。這是女人的本能,即便高倉健般的羅一也不例外。這時男人確實有某種無可言傳的受用,當然一般不能認真,某種情況下這更多是女人的小伎倆。羅一的小伎倆使得不錯,「是呀」弄得我有點暈,好像我有人體諒了似的。
「一個人就是挺可憐的,沒人疼沒人愛。」
「我給你介紹個女朋友吧,真的。」
這是女人躲閃或保護自己的本能,就算羅一也有這個本能。不過從另一個方面說,羅一也真是有操守的女人,她如此恐怖還有操守,也真是難得。事情到此為止,我的美好感覺過去了。我不想談什麼女朋友,羅一少來這套。
「我只對身邊的女人感興趣。」我挑逗地說。
「小張不是挺好嗎?」
小張是我最早僱用的接待員,一個鄉下來的打工女孩,高考落榜者。我不知道羅一是否真的關心我,但不管怎樣,羅一提到小張那麼純潔的鄉下女孩子讓我感到憤怒。羅一太可惡了,就算她假裝對我沒有興趣甚至反感也不該抬出純潔的小張。
「我只對你有興趣。」我說。
「也不照照自己。」羅一併沒生氣。
「我照了才對你有興趣。」
「呸呸呸!」羅一學著小女生的樣子,竟別有一番魅力。
羅一不再理我,看著外面。我再次打開監視器,探頭工作正常,如果現在探頭還沒被發現就很難再被發現。我遇到過探頭被發現的情況,「目標」拿著探頭研究,我以最快的速度離開現場,因為發射距離不過500米,「目標」一旦明白可能被監視,從窗戶就能看到我。我有備用探頭,不在乎一個小小的探頭,我甚至還會放棄委託,退還委託款,因為安全永遠是第一位的。許多年我沒碰到任何安全上的麻煩,我是這個行當中最隱秘最狡猾的偵探。特別是我是個踮腳兒,更要隱秘得讓全世界人都不知道我,只有隱秘才是真正的自由。在人群之中沒有自由可言,只有隱秘,像隱身人一樣才有自由。我不能像《聊齋》中的隱身人那樣,但事實上我差不多已經做到了。我對羅一有興趣,但也僅僅是「自由」中的興趣。
房間中的女人在看電視,我在監視器上看女人,羅一看窗外。女人躺在卧室床上,遙控器放在一邊,她並沒真正看電視,只是在消磨等待。我也在等待。同樣的等待,甚至是同樣的無望,因為從女人無聊的狀況看上去「目標」今天可能不會出現。
女人穿著松垮的睡衣,顯然只草草梳洗過,沒有上妝,沒有口紅、描眉,沒有護膚。化妝品如今早已成為女人的另一件衣裳,沒化妝就等於沒穿衣裳。因為沒上妝,因為真實,因為顯出樸素,女人反而顯得更年輕了一些。她也就二十一二歲,養了一隻小狗。如果不是無聊、無神、頭髮蓬亂,她甚至有一種感人的樸素。她吃青春飯,過著這種生活,終日的目標就是等著男人出現,倦容與無聊使她的樸素、真實反倒成為一種墮落的證據。男人的錢成為她惟一的目的。或者也有感情?畢竟和雞還有所不同,也許能嫁給瘸子?她看電視,惟一所能做的就看電視,遙控器不離手邊。卧室陽台門開著,陽台吊著一些衣物,下面有一些花盆,花早死了,很可能來到這裡就是死的。從敞開的陽台門分析,女人大概有時會在陽台站一站,看看風景,或是什麼人。但是沒有風景只有對面的樓同樣的陽台、植物和衣物,事實上她連小區的大門也不可能看到。男人不會從目力所及的方向出現,真要出現也是從後面的路上,隔著兩條甬道。瘸子男人也是有車的,不是自行車,是一輛夏利2000,挺新的,比我的普通夏利強多了。可以想像女人從陽台回到床上;小狗也跟著回到床上;狗隨人意,人安靜,小狗也安靜,一動不動。現在小狗就伏在女人腳下,像玩具狗一樣,睜著一雙黑眼睛,似乎也在等瘸子男人。
天黑下來,羅一說:「別看了,老看她幹什麼,浪費電。」
「她其實挺美的。」我沒用「漂亮」一詞。
「還美呢,不要臉的東西!」
「別這麼說。」
「你是不是還同情她?」
我關上了監視器,欲言又止,因為忽然覺得無趣。
羅一握有道德的機槍,一說話就是掃射。關於男人女人我們已討論多次,我被掃得千瘡百孔。我惟一的選擇就是承認自己無恥下流,甚至比羅一想像的還要無恥。我有什麼辦法呢?況且,我真的同情甚至欣賞那個寂寞無聊的女孩嗎?我說不出,事情好像不是這樣。但讓我恨這個女孩也不可能,她只是一種存在,一種生命的真實形態,她的時針、每分每秒,都真的與別的女人不同嗎?她的寂寞真的那樣毫無意義?還是只與無恥相關?
「你說呀,是不是同情她?」羅一催問我。
我覺得羅一有點無聊了。我知道她想讓我發表看法,然後我們爭論,她批判我。她明明知道我說著說著就會滑向無恥,標榜無恥,讓她臉紅,可她還要與我爭論,這就是典型的無聊。
是的,等人總是很無聊的。特別當你估計「目標」可能不會出現時,等待就越發顯得無聊。羅一希望用道義的姿態打發無聊,她甚至在誘導我為卧室里的女人辯護以發現我無恥的靈魂,然後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激情掃射。打發無聊嘛,這同一邊看色情片一邊批判沒什麼兩樣。但是今天我不想滿足她,因為無論她的正義還是我的無恥都越來越顯得陳舊、可疑、瞭然無趣。無聊就無聊吧,能忍住無聊的人才是真正健康的人。
我再次打開監視器,房間和女人準確無誤出現在屏幕上。女人依然在看電視,好像還看上癮了,一動不動,似乎連小狗也像是看進去了。羅一側過頭來要看,我挪開監視器,背對羅一,我的動作有些誇張。羅一笑道:「有什麼,你能看到什麼!」但羅一還是湊過來。
二十
瘸子一直沒出現(我之所以總稱他是瘸子就告訴自己,什麼是真正的瘸子,我不瘸)。等待總是讓人無聊,以至後來我無聊到同羅一動手動腳的地步。
我們離得太近了,夏利又小,羅一的質量又如此之大。好幾次我在伸懶腰時碰到了羅一小山似的胸部——那兒簡直深不見底,讓人暈眩。說實話我也並非總是有意,但每次伸懶腰就碰到了,或差不多碰到了。這時羅一就臉紅似火,使勁躲閃,後來不躲閃了,不僅不躲閃,還抓住我的手腕將我反剪起來按到方向盤上,讓我舔食方向盤。我沒見過如此粗暴的奧運選手,讓我沒有任何反抗餘地,我對著方向盤爭辯說:「這不能賴我,你的那個什麼太大了,你不知道你對我的領空早就構成了性侵犯,你還開著健身房呢,怎麼就不自己瘦瘦身……」
我沒有助手時一個人曾經蹲守「目標」達7天之久,我閱讀、思考、發獃,怎麼都行。我習慣了孤獨,不覺得寂寞。我耐心等待,計算數學或物理公式,看秒針滴答,與世界同步或進入時間深處。那時我是不存在的,同時又存在於世界之中。但是有了羅一,一切都不同了。等待具有了某種雙重的懸念,一明一暗,我不能漠視羅一的存在。就算我這樣想,事實上也做不到。特別有時羅一身體內部泛出某種強烈氣味,讓我欲嘔的同時又混亂地神往。我能分辨出她身上各種氣味,諸如汗味、浴液、皂香、體液、惡臭、腺液、滴露,它們如此細小,混合在一起,如同門捷列夫的化學元素周期表。她可真是個富礦,如果她爆發會有多少裹著濕漉漉的植物火山岩,包括漫無邊際的火山灰?那真是可怕。羅一真是一點也不怕我,並且也一次次顯示了扔鏈球的能力。
羅一放開我,儘管她對付我輕而易舉,但可能是因為激動或雌激素的緣故,每次她放開我都有香汗流下來,這使她看上去容光煥發,以至不平整的臉顯出柑或橘的鮮艷,有種難得成熟的春光——不能說美,但是的確有點動人。這時我會盯著羅一看一會兒,她的臉就越發紅,羅一嬌羞地說:「看什麼,看什麼!」那時我很想對羅一說,你無論多麼不敢令人恭維,但害起羞來還是挺動人的,可謂春光乍泄。
我不知道羅一是否看出了我的心思。有一次羅一突然蒙上臉,頭頂在擋風玻璃上嗲聲嗲氣地叫嚷:「真受不了你了,真受不了你了……」我覺得羞澀也要自然,恰到好處,特別像羅一這種女人得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胸顫得有些過分,叫聲就更讓人受不了。過了,太過了,羅一怎麼能像少女一樣嗲叫呢?當這種局面反覆出現,當你害怕什麼她來什麼,當由於你預感到了恐懼,而恐懼還是驚人地來了,你那種絕望簡直無異於石頭亂飛山體滑坡。
她還受不了?到底誰受不了?我才受不了!
因此我對羅一的注視必須是短暫的,見好就收,千萬不能眷戀,點燃引信。但我總是難改無聊,有一次我甚至情不自禁地說:「羅一,你其實挺美的,真的,你知道人在高潮時是最美的……」
「你——」羅一幾乎成了透明色,像驚艷的美人。
這次我沒想到羅一的反應是哭泣!在她臉的燃點到達頂峰時,我看到羅一眼圈慢慢紅了。羅一沒有憤怒,只是不看我,看著窗外,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不時擦一次,看上去楚楚可憐。我不相信羅一認為我是嘲諷她,我沒少嘲笑她,但這次是情不自禁,我真覺得她很美。我想我一定是擊中了什麼,觸到了什麼。但是是什麼呢?我感到不解。說實話,我也是臨時想到「高潮」一詞,我完全是順嘴胡說,結果顯然碰到了一根什麼神秘的引信,觸動了羅一。羅一的抽泣是真實的,並且真的傷心了,一點也不過分,楚楚可憐,恰到好處,甚至於幾乎是平靜的。
「你真的想要我?」羅一對著窗外說。
「什麼?」實際上我聽明白了。
羅一不說話,望著窗外。
「哦,不,不,羅一。」我說,「我不是那意思,你想哪去了,對不起,我都不知道我說了什麼。」我退縮了。羅一的眼淚再次流出來,趴在車檔上大哭。直到這時我才反省自己,我實在太無聊了,我為什麼這麼使勁撩撥羅一呢?羅一畢竟是女人,我這麼恭維到底什麼意思?
幸好這時「目標」出現了,否則真不知怎樣收場。
「羅一,看,目標!」我大聲說。
羅一立刻彈起來,如夢方醒似的,就好像電影拍攝結束了。羅一看著我手指的方向,從哭泣到進入偵探角色,完全換了一個人。我也一樣激動,心跳起來,我們度過了5個日日夜夜,度過了多麼可怕的無聊、多麼可怕的無事生非!我們進入了戰鬥狀態,剛才的一切都像一個浮夢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打開監視器,調頻,錄音,攝像。謝天謝地,一切正常。女人已不在卧室,但可以聽見客廳的走動聲、化妝品啪啪拍臉聲。卧室收拾得整整齊齊,開闊,無人,電視開著,從牆鏡中可以看到無聲的電視畫面,歌手在唱熾熱的愛情,不斷扭動腰身。5天的守候終於有結果了,甚至我們比女人更激動,更盼著「心上人」到來。
瘸子上樓了,幾分鐘后將出現在畫面上。
那時是5點鐘。5點鐘能做什麼?顯然,要不了多一會我們就大功告成,可以去餐廳了。羅一不相信我的判斷,認為不可能。
「你剛才注意到瘸子的頭髮了嗎?」我問。
「怎麼了?」
「他的頭髮是濕的。」
「是嗎?」
「偵探要在第一時間就掌握每個細節。」我現場培訓。
「頭髮濕了怎麼了?」羅一急切地問。
「肯定來之前洗過澡了。」
「洗過澡了?」
「是呀。」
「什麼意思?」
「不想耽誤時間,乾柴烈火。」
羅一吐了口氣,肩有些微顫。
客廳傳來動靜,門唏哩嘩啦,然後再沒動靜。
「怎麼沒聲音了?」羅一問。
「擁抱,靠在門上了,我們的探頭只能看見卧室看不到他們。」
等待。呼吸很熱。就在我耳邊。我和羅一幾乎頭挨頭。我們的血液流速加快。我甚至還想到也許我們可以同時……那將是多美妙的工作!
「不會就在過道吧?」羅一內行地說。
「沒準兒。」我說。
「那我們就拍不到了?」
「再等等,不會那麼急吧?」
終於有了的聲音。瘸子和女人進入卧室。兩個人長吻,都閉著眼,旋轉著進入監視畫面,像電影劇照。
「他們很相愛。」我說。
羅一不說話,呼吸急促。
「你不覺得這是愛情?」
「狗屁!」羅一本能地閃開我一點。
「多沉醉呀!」
瘸子先脫掉自己的衣裳,脫的同時仍不放棄女人的嘴唇,一個星期沒見真是熱戀。女人也是如此,根本不撒手。瘸子慢慢剝女人的衣服,速度越來越快,最後抱起女人,一下撲在床上。女人一直沒睜眼,一直摟著男人的脖子,直到被瘸子兇狠地進入下體,女人才驟然睜開眼,幾乎是驚恐的,叫聲銳利,差不多是哭泣……
「還拍嗎?」
「哦,不拍了?行了嗎?」
「足夠了。」我說。
「是嗎?」
「走吧。」
二十一
拍攝戛然而止,顯示屏一片漆黑。我問羅一去哪兒吃飯,羅一說隨便,表情木然。我打著火,但是沒掛擋。我看著羅一。羅一臉上火燒雲一樣亂雲飛渡,有種驚人的艷麗,無法形容。我靠近羅一,近至聞到灼熱的氣息。羅一推開我,毫無力氣。我輕輕貼在羅一豐厚的嘴唇上,羅一躲了兩下,不再躲閃,但牙咬得很緊。羅一很緊張,我也同樣,或者事實上是我的緊張傳染給了羅一。這樣不行。我慢慢放鬆下來,輕吻羅一,柔情似水,如夢似幻。羅一終於慢慢接受了我,還張開了牙齒,肥厚的舌頭像巨蚌那樣迎接了我。我們長吻,難以自持,激情萬分。我的手伸到她夢幻般寬廣的懷裡,胸罩太飽滿了,根本摘不下來,只能從上面伸下去。上帝!這真是一個巨大的夢幻,難以想像,裡面如此遼闊,又無窮深遠。我狂吻羅一,把她的手拉到下體。她像觸電一樣痙攣,同樣拉我的手。她的下面如此灼熱,簡直像巨大的浴室。一切都毫無疑問,但是夏利的空間太小了,如果我的車是捷達、標緻甚至於桑塔納我們就在車上了,可惜是夏利!夏利又狹小又如此單薄,根本無法轉動身子,真怕撐破了夏利。我們顫抖,緊抱,熱吻。我不想因更換地點而暫時中斷,那樣也許會夢醒,物是人非。我們離頂峰一步之遙,大汗淋漓,卻身處狹小之境!不,不,這裡不行,絕對不行,無論如何不行!該死的夏利……我們最終停滯了,慢慢地,類似一波高潮過去之後出現短暫的無措與茫然。我說,我們吃飯去吧。
夏利風馳電掣奔向大街。我已知道去哪兒,就在我最衝動時腦子也沒閑著,一直在轉悠去什麼地方合適。我不想去方庄美食一條街,不想去燈火通明的餐廳,我們無法接受燈火通明、人聲鼎沸,那樣我們很難保持感覺。我要去一個酒吧,一個昏暗的有西餐或匹薩的小酒吧;我知道三環路國貿對面有這樣的酒吧,只有在那種昏暗低調有燭光的地方夢才不至徹底醒來。在那兒我們可以繼續調情,就像調雞尾酒一樣,儘管程序有點亂也只好如此。然後呢,我要帶羅一回所里或者她願意去星級賓館也可以。要有落地玻璃窗的,可以看到城市之夜、萬家燈火。在車上我已多少看出羅一有些尷尬不適,這有點不妙。我以最快的速度抵達了國貿橋,我豁出去了,要喝酒,不惜酒後駕車。我找到感覺不容易,不能醒來。
夢想的地點。匹薩、沙拉、義大利麵條、紅酒、燭光、音樂。只是無論如何這一切還是有點物換星移,和身體的感覺兩碼事。在停車、尋找車位、點菜、討論喝什麼的時候,夢無可挽回地醒了。說點什麼呢?在如此密切的身體燃燒之後能說什麼呢?當我們需要身體語言時,事實上不需要任何別的語言,這時一切語言都構成了干擾、消解,不倫不類。但總要說點什麼,而我們共同的語言只有偷窺、剛剛勝利完成一樁生意。我們虛假地慶祝一樁案子大功告成,我們回顧、感嘆,曆數每個環節多麼不容易,談話漸行漸遠。羅一完全恢復了自己,重新進入可怕的仇視男人的角色,她批判的鋒芒一如既往強烈而分明。羅一抨擊瘸子的貪婪、不忠、忘恩負義,痛斥女人墮落、無恥、不思進取。
「她算什麼!糟蹋自己,壞人家庭,連妓女都不如!」
「總比妓女強點兒吧。」我敷衍說。
「還不如妓女,『二奶』危害更大!」
「你的意思寧可允許丈夫嫖娼也不許有第三者?」
「那叫第三者嗎?就是妓女!」
羅一的思維顯然有些混亂,她把妓女、「二奶」、第三者混淆在一起,進行相互矛盾的批判,不知誰好一點或者更壞。
「她看上去的確不像第三者,是個典型的『二奶』。」
「可不是!」
「『二奶』本質上還是貿易、出售,不像第三者是出於感情……」
「什麼出於感情,都是下流敗壞的幌子!」
我們真的醒了,一切又好像回到從前。
我真不該要酒,有了酒這頓飯就無法草草結束,就得拉長時間,就會無事生非,而我們談論的恰好是對我們剛才行為的否定。我不得不扭轉話題,談到一個我們可能著手的有趣的案子。案子聽上去應該相當美好:一個出國多年的學子想要找到許多年前「同桌的她」。許多年前這位學子暗戀「同桌的她」,但那時非常自卑;現在功成名就,持有綠卡,希望給當年「同桌的她」獻上一束花,表達當年的傾慕之情。這很正常,我說得也相當含蓄,可以說是娓娓動聽,事實上當然也暗含了我對羅一的某種表白。但是羅一的反應真是讓我掃興,簡直讓我大失所望。
羅一說:「你別聽他說得那麼好,他出那麼多錢就想見一面?」
我盡量壓著火:「是的,他就是那麼說的,並且一再強調沒別的意思。」
「我不相信,他最好還是別打擾人家的家庭。」
「要是那個女孩離異了呢?」
「他自己沒老婆,在美國那麼多年?」
「這個,好像他沒說,我們只是接案子,不能問得太詳細。」
「算了吧,咱們又不是沒案子,那麼多壓著呢。」
我知道羅一指的是哪些案子,她認準了婚姻不忠的案子。
一切都無可挽回。回家吧,我想。
「去哪兒?」上車后我下意識地問羅一,問完后我才發現我仍沒放棄某種努力,又怕羅一拒絕,於是又含乎地問了一句,「回所里嗎?」我連想也不敢想賓館了,只能暗示地提到所里,我真累。
「還有事嗎?」羅一認真地問。
「倒也沒事了。好吧,我送你回家。」我爽快地說。
如果沒戲唱了還不如爽快一些,表明我早忘了那件事。羅一住龍潭小區,我非常熟悉那條路線,從正對著龍潭公園的夕照寺街走到頭,向右拐第二個大門就是羅一住的小區。她的潮州丈夫大概從來都希望她回來得越晚越好,不回來才好呢!對那個小男人來說,羅一無異於兩座大山。
我把車停在公園門口一棵樹下,我說:「羅一,你走一段吧,我就不送你到門口了。」
羅一下車,我也下了車,順手鎖上車門。
「你幹嗎去?」羅一疑惑地問我。
「我到公園走走。」實際仍暗存想法,也許羅一會跟上我?
「都幾點了?」羅一說。
「沒事。」我說,「你走吧。」
我們站了一會兒。沒有告別、擁抱、吻、愛,一切都像影子或浮雲,只有羅一高大的背影。我進了公園,毫無目的。羅一不可能隨我進來,但我還是幾次回頭。我在公園亂走了大約不到10分鐘,突然想到洗浴中心,一下有了方向,立刻折返。出了公園,心情激動,躥到車上,一路尋覓,很快就見到一家,停車、鎖車。洗浴中心旁邊的髮廊小姐向我招手,十分妖艷,但我還是進了洗浴中心。我不喜歡髮廊,髮廊太鬧了。後來當我平靜下來——平靜得如此之快,當我獨卧包房,目送弔帶離去的背影,我覺得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並不存在一個羅一。
二十二
簡:50年前,你若翻翻報刊雜誌,根本找不到「環保」這個詞,那時長期流行全世界的口號是「向大自然宣戰」、「征服大自然」、「人定勝天」,無論是美國還是中國,都是一樣的,都把大自然作為人類征服和控制的對象。人類的這種意識起源於洪荒的創世年月,直到20世紀中葉前沒有人懷疑它的正確性,是蕾切爾·卡遜第一次對人類中心主義提出了質疑。這個瘦弱、身患癌症的女學者向人類的基本意識和幾千年的社會發展勢頭提出了挑戰。
記者:為什麼是一個女人,而不是美國那些多如牛毛的男人第一次提出這麼嚴厲的質疑?
簡:因為女人本身就是春天。
記者:說得太好了,你看了很多這方面的書吧?
簡:我長期失眠,沒辦法,有時就看書。
記者:我能感覺到你的書是夜裡讀的,和別人不一樣。夜裡讀書的人又清醒,又像夢的語言。
簡:你說得很好,如果我們是黑夜女人,蕾切爾·卡遜就是黑夜母親。最初我讀《寂靜的春天》是在我剛上山不久,我面對山中的夜空,覺得蕾切爾·卡遜力圖說服人類。事實上不是蕾切爾·卡遜引導我走向了她,是我自己在黑暗中慢慢走近了蕾切爾·卡遜。
二十三
蕾切爾·卡遜,1907年生於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泉溪鎮,在那兒度過童年。1935年至1952年間她供職於美國聯邦政府所屬的魚類及野生生物調查所,這使她有機會接觸到許多環境問題。1958年,她接到一封來自馬薩諸塞州的朋友奧爾加·哈金絲的信,訴說她在家居後院所飼餵的野鳥都死了,1957年飛機在那兒噴過殺蟲劑以消滅蚊蟲。
此時,卡遜正著手寫一本有關人類與生態的書,她決定收集殺蟲劑危害環境的證據。起初她打算用一年時間寫個小冊子,但隨著資料的增加,她感到問題比想像的要複雜得多。為使論述確鑿,她閱讀了幾千篇研究報告和文章,尋找有關領域權威的科學家,並與他們保持密切聯繫。她漸漸看到問題的嚴重性,不祥的預兆正降臨在這個世界:
神秘莫測的疾病襲擊了鄉村的家禽,牛羊病倒、死亡。農夫們述說著他們家庭的多病,城裡的醫生愈來愈為他們病人中出現的新病感到困惑莫解。不僅在成人中,而且在孩子中出現了一些突然的、不可解釋的死亡現象;這些孩子在玩耍時突然倒下,並在幾小時內死去。一種奇怪的寂靜籠罩了這個地方。還有,鳥兒都到哪兒去了呢?許多人談論著它們,感到迷惑和不安。在一些地方僅能見到的幾隻鳥兒也氣息奄奄,它們顫慄得很厲害,飛不起來。這是一個沒有聲息的春天,一個寂靜的春天。過去清晨曾經蕩漾著烏鴉、鶇鳥、鴿子、鳥、鷦鷯的合唱以及其他鳥鳴的音浪,現在這些都沒有了,只有一片寂靜覆蓋著田野、樹林和沼地。
農場里的母雞在孵窩,但卻沒有小雞破殼而出。農夫們抱怨著他們無法再養豬了——新生的豬仔很小,小豬病後也只能活幾天。蘋果樹要開花了,但在花叢中沒有蜜蜂嗡嗡飛來,所以蘋果花沒有得到授粉,也不會有果實。曾經一度是多麼引人的小路兩旁,現在排列著彷彿火災劫后的、焦黃的、枯萎的植物。被生命拋棄了的這些地方一片寂靜。
甚至於,小溪也失去了生命,釣魚的人不再來訪問它,因為所有的魚已死亡。在屋檐下的雨水管中,在房頂的瓦片之間,一種白色的粉粒露出稍許斑痕。在幾星期之前,這些白色粉粒像雪花一樣降落到屋頂、草坪、田地和小河上。不是魔法,也不是敵人的活動使這個受損害的世界里的生命無法復生,而是人們自己使自己受害。是什麼東西使得美麗的無以數計的城鎮春天之音沉寂下來了呢?
是殺蟲劑和美國的化學工業。
她的一個朋友告誡說,寫這本書會得罪政府部門和美國工業界。果然,《寂靜的春天》一出版立即震動美國。首先是一批有工業後台的專家在《紐約人》雜誌上發難,指責卡遜是歇斯底里的病人與極端主義分子。反對這本書的力量不僅來自生產農藥的化學工業集團,也來自使用農藥的農業部門。這些有組織的攻擊不僅指向蕾切爾·卡遜的書,也指向了卡遜的科學生涯和她本人。
一個政府官員說:「她是一個老處女,幹嗎要擔憂那些遺傳學的事?」美國《時代周刊》指責她使用煽情的文字。一些以捍衛人民健康為主旨、德高望重的美國醫學學會也站在了化學工業集團一邊。但這些都不能使這本書的力量削弱,因為蕾切爾·卡遜迎戰的力量來自她對真情實況的尊重和對人類未來的關心。從主觀上來說,卡遜本無意去招惹那些銅牆鐵壁、財大氣粗的工業界,但她的科學信念和勇氣使她無可避免地捲入了這場不屈不撓的鬥爭。
雖然阻力重重,但卡遜畢竟像人類黑暗中的第一聲吶喊,喚醒了廣大民眾。由於民眾壓力日增,最後政府介入了這場鬥爭。1963年,當時在任的美國總統肯尼迪任命了一個特別委員會調查書中結論。該委員會證實卡遜對農藥潛在危害的警告是正確的。國會立即召開聽證會,美國第一個民間環保組織由此應運而生,美國環境保護局也在此背景下成立。由於《寂靜的春天》的影響,僅至1962年底,已有40多個提案在美國各州通過,立法限制殺蟲劑的使用。曾獲諾貝爾獎的DDT和其他幾種劇毒殺蟲劑被從生產與使用的名單中徹底清除。
許多年後,事實證明卡遜的許多警告是估計過低,而不是說過了頭。愈來愈多的跡象表明,環境問題僅靠發明一些新的治理措施、關閉一些污染源或發布一些新法令是解決不了的。環境問題的解決植根於更深層的人類社會改革中,它包括對經濟目標和民眾意識的根本變革,包括人類數千年發展的基石——人類中心主義的改變。因為說到底,如果我們最終失去了清潔的空氣、水、安全的食物和與之共存共榮的多樣化生物種群和基因,經濟發展還有什麼意義呢?難道就是讓人類環境最終走向毀滅?讓我們的藍色星球變成銀色的月球?這不是我們需要的前景。卡遜站在月球的角度向人類發出了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