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兩張豎長條巨幅佛像,分別徐徐展掛在曼哈頓兩座最高的建築——大寶法王委員會中心的牆上。佛像厚重,從上鋪到下,幾乎佔去大樓三分之二長寬,雲蒸霞蔚,斑斕四射。被佛光籠罩的城市頓時有了幾分古貌古心、傲世出塵的遺風。

虔誠面佛頂禮膜拜的信徒成千上萬,氣氛比農曆二月三十日的「請佛節」還莊重熱烈。但我預感到一場更大的災禍即將發生。

圖書館下層陳列著林林總總未出版的怪書:花草、動物、星座、天外傳奇、個人夢錄、傢具、樂器、服裝等等,世界上有多少語言,這兒就有多少版本,但統一按送來年代及作者名字

頭一個字母編程。一個個鋼書架,整齊的方陣,一塵不染。

風,還有流水聲之近,好像僅有一牆之隔。我扶著書架的鋼柱站立起身體。一道光投射到我臉上,我嗅到了一股臭味,便轉過書架,推開一扇和牆的褐色一樣的鐵門。

窄陡的石梯淌著水。牆卻是乾的,不知水從哪兒來。

光線從屋頂漏下,一束強一束弱。

踏著石階,往下走。如果幸運的話,我此刻就已走在通向曼哈頓的一段地下道的路上。

小報曾這麼描述曼哈頓層層疊疊四通八達的地下道,鼓勵愛好探險的人前行。我想十多年來名震世界的中國畫家何多苓也無法繪製出這白骨零散、器皿碎裂的景象,畫家只可能加上濃重的黑色——使我更看不清四周。我摸出打火機,按上自動輸送能源鍵鈕。火焰飄渺,升起在我的手中。我已好久不做夢。不去記住夢,就可以認為沒夢——這是不願有夢的特效藥方。

這個地方或許只可以在《傳說與假想大辭典》里查到,這城市的地下城?

一座塌陷的教堂,殘柱、瓦片、斷壁間正立著一個閃亮的十字架,使廢墟跳躍在眼前,有了觀念,有了時光給予的施捨,也有了清晰度。我猜想這兒或許有通道貫穿全島,直抵哈德遜河底。這座城市有兩百至三百多年歷史,垃圾高聳,像個蛋糕,一點點往上發。

是那些最早登陸的英國人或荷蘭人修建的?我猜測,他們——一些擁有不義之財的陰謀家和海盜,既關人、殺人,也儲藏黃金、走私物品。在他們的地基上,現在豎立著信仰的大廈。

我的腳將一個玻璃瓶子踢到銹跡斑斑的鐵網柱上。噗地一下,泡沫噴射出來,濃烈的酒香瀰漫,減退了腐臭味。我拾起半截玻璃瓶,上面已經模糊的字跡尚可辨識,酒已是百年陳酒,隨便置於第五大道或第六大道任何一個酒店,都可引來流著清口水的歪嘴。老鼠和大蜘蛛組成一道不高不矮的牆,把我當做怪物,一動不動驚恐地面對我。老鼠眼珠亮晶晶的,在我身前轉悠著,明顯地不歡迎我靠近。

水流聲夾有哭泣聲,這次是順著管道傳到耳邊。我踩著一段坎坎坷坷的路,最後到達一條石階,小心地走上去。還好,石級挺牢靠,毫不抖顫。

一個弧形拱門立在石階末端,月光一般的淡紫色。於是,我熄滅發燙的打火機。

空間陡然縮小,石棺、墓碑、朽爛的木頭,除了灰塵,幾乎沒有腐臭味,或許這兒年代更為久遠。傾斜的坡度,像人或牲畜的支氣管,節節相套,向前無限延伸,不需貓著腰,只稍稍注意繞過橫豎亂放的障礙物即可。管道四壁掛著厚厚的灰塵網,一些雕刻的符號和字母偶爾露出來。

沿著管道,我感到自己這次能走得出去,只要不屈不撓,就能走到某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城市。突然,我蹲下身體,抱著肚子,裡面一個東西亂蹦亂動,一陣氣悶,難受得直想吐。天哪!我忘了自己已懷孕這件事。

一會兒,我好受些了,想:走,還是不走?肚子里的孩子是無辜的,他是不是活佛,我不管,但他是生命,如此柔弱的生命,我沒有權利將他帶向兇惡不測的冒險之途——地雷、陷阱。我惟有放棄。我無可奈何地折回了原路。

在管道的另一頭,好像傳來母親的聲音,那麼憂傷,那麼深切的惋惜,代替了管道里水流聲、所有可能的風吼和哭泣,全部轉換為波濤之上、海鷗翻飛身體時清脆的叫聲。

桑二始終擁著我,扶著我的腰。

有個中國女詩人說過這樣的話:像男人一樣的女人,才能與男人並排站在一起,並幫助男人逃避世界毀滅。

我抬起頭,看著桑二。那個曾讓中國女同胞崇拜得五體投地的女性主義詩人,依然是以男人為中心度量女人的生活。男人毀滅世界,責任則推向女人,永遠是如此。若不是如此,這世界就會變得好得多。

魚魚應是知道一點內幕的,但我怎能怪罪他——瞞著我,甚至儘可能地躲開我,還不如說躲開嵇琳背後那個龐大的世界。這不是他的錯!

「你沒經過我考慮,就把我一把拉入這種政治鬥爭,從當初到現在,都是你的錯。」我對桑二說,「有一點你是不了解我的,我討厭任何信仰裝潢的嗜血。」

「那你同意了。」

逃離這個世界——這條路已經堵死,被我自己的身孕堵死。我只能暫讓桑二留下我,即使我一再對自己說,我不願做一個活佛的母親,更不要說憎恨的爪子在我的身體里越陷越深。這憎恨日積月累,並非對某人、某件事、某個地方,這憎恨靠吞食我心中的愛而活著。那一段漆黑一段弱光的地道,傳出低低的抽泣,地下流水聲丁丁冬冬,彷彿是這座城市歷年來死於槍彈和爆炸的無數幽魂,在吟誦受難經。

「別恨這個世界!」桑二說。

接過桑二一封薄信,我心不在焉就要打開。

「現在不用打開,等到你真想看的時候,再打開。」

我瞧著桑二有些頑皮的臉,笑了,順手將信放入挎包。

經幡如雨。靜,靜,悲傷,也行,悲傷也得像勝利。遠遠的空中,混濁的雜音,滲入一片玫瑰色:一輪太陽或落日。

酥油燈,在熏過香的空間閃耀。殿上是雙身男女裸體合抱的一尊金大樂佛。屋頂和地都是水晶石。牆和柱子掛滿黃色的布帛。極樂圖的掛毯在金大樂佛對面的牆上。

怎樣能夠使我徹底地安定下來呢?

一個花冠已經凋零,化為一片煙霧,現在,又一頂花冠戴在頭頂,她很害怕,她的五臟被啄食;她該唱歌了,她該奉獻她的尊嚴和美色了,為什麼根莖浸透了露珠?

桑二?是他么——這個男人的手一觸及我的臉,我的衣服便自行滑落,飄墜於水晶石的地上。大殿里所有的黃色動蕩起來,靠近我和他的身體,循環、繚繞。嗩吶和誦經聲此起彼伏。身、口、意相應,僧徒、女尼在香煙中,圍在我和他四周,相互黏合如一個人。相對金大樂佛,排成新月隊列,使密灌頂和慧灌頂達至高峰。他在氣場中心,用透亮的手掌撫mo我和胎兒,使之進入世前悟。水晶石透出的旋流,器官的美,特別是交媾中的生殖器,純然,以心觀意。經過設壇、供養、誦咒等等嚴格規定、秘密傳授后,這種交媾,不再是「交媾」,稱「雙xiu」也俗了,佛典中稱為「神合」。我感到自己與之相連在一起的身體離地有一尺了,兩尺了,懸到半空——全是雲,五彩的雲,酥軟的刀叢劍林,堅硬的海浪的迴旋曲。這多像一個久違的夢,一個不需要醒來的夢!

艇駛回港灣。與一艘遊船幾乎同時靠岸。一群人臉上塗著花花綠綠的油彩,頭插牛角、羽毛之類玩意,仿電影里的黑人裝束,不,就是黑人,又從艙里衝出一大群,奔上岸來。

只有教內人才會知道今天是我們修鍊回城之日。桑二一邊說,一邊對手下的僧侶女尼發出防衛反擊的警令,他不願提表弟的名字。

這些畜牲,竟通知伏都教來下手襲擊!我的肚子,大概真值得如此轟轟烈烈:兩艘船同時騰起一串串呼嘯的火焰。

桑二抓起我的手臂,在緊密的子彈炸裂聲、煙霧噴射器的掩護下撤到堤岸邊。戰鬥結束之快,不到十分鐘,兩艘船屍體遍布:甲板、欄杆、跳板、海水裡。

在我剛跨過一道石坎時,一把準備已久的槍,瞄準器測准了我的腦袋。

正在掃視船和堤岸的桑二並未看到,而是感覺到了,他猛地撲倒我,子彈錯過了我,卻遭遇了他。他手裡的槍也在同一刻響了,殺手從圓形牆頂栽下來,風衣里露出白色的僧袍。在彈雨中我和桑二躍到一人高的石坎下,全是碎石子沙粒的海灘上。

斜靠在堤上的殺手,慢慢地落到海中。桑二看了殺手一眼,掙扎著爬近我的身邊。他的手抓住我的手,像是安慰,又像是告別,「快走!他們全班人馬……都出動了。你快走,大法師不大法師是另一回事,要讓孩子活下去!他是一個生命……」他的話未完,又響起槍聲,子彈擊在我們頭上的石塊上,擊在我們拚命閃避的四周。突然,血從桑二胸口濺到我臉上。他緊抓我的手鬆開,垂到了地上。

我迅速拾起桑二的手提機槍。但留在記憶深處的印象是:我極為緩緩地拾起桑二的槍,握在了手裡。現在,我能夠回答那個總是糾纏我的問題了嗎?——女人一旦危急時,是否總是等著男性的情人父親丈夫兄弟來救援。而我,無法再希望一個男人為我這麼做。

是的,女人還得自己救自己,至少我必須如此。

我的下身一陣抽搐,濕淋淋的,滴淌在碎石上的但願是撲到我身上來的海水,但不,映入眼睛的確是鮮紅的血。我流產了。我當即明白過來。

仰倒在地上的桑二:頭髮濃黑茂密,臉的色澤,像初升之日;鼻翼寬大厚重,低沉的嗓音,既矜持又熱情,這嗓音最早就讓我為之著迷,我承認這點,這遞送出讓我著迷的嗓音的嘴唇,我甚至還未好好親吻過呢!鋼硬的肩膀,靈敏的修長的四肢,通曉經典、密法、占星學、

電子學、數學、詩歌、音樂、繪畫,會十多種語言的頭腦。他的心,像他嚮往一生的境界:凈染無別,方有一味。我第一次如此仔細地看著我面前的這個男人,我必須在佛將他帶離之前,把他的形象吸入我的身體。這個港灣靜得連片浪花也沒有,但亂雲翻卷,沉默的海鷗翅膀張開,在低飛、低飛,幾乎擦著海面。我必須把這個港灣與所有的連接部分,從地圖上割裂開來,惜如一枚珍寶,雕刻進我的眼睛。從此,誰都可以從我的眼睛里看到海,雲,天空,自然界的萬物,或許可以看到想看到的一切,但就是看不到我的心。

堤岸上傳來不該有的汽車聲,我立即閃進石坎下的樓道口,以牆壁作掩護作依靠蜷縮著身體。

對著我跑過來一手拿步話機一手提短式箭槍的傢伙,我射齣子彈,他連哼也未哼一聲就倒下了。又一批殺手奉命趕到,他們比那個被我擊斃的傢伙多些沉著,很把我當做一回事地擺開陣勢,不消滅我絕不罷休。

人在這個空渺的世界上,必須抓住點什麼東西才行。比如此時,我緊握住槍。我忍著一個嬰兒在*里消失的過程,還忍著比這種消失更能擊倒我的心痛,搖晃著,依石牆站了起來。

我專挑著那種會笑的眼睛射擊。生命的本能產生的力量,讓我鑽出樓道口,撤到馬路上。子彈交錯在左右蹦跳。白色的硝煙和塵土中,槍聲不斷,突然傳來摩托車囂張的引擎聲響。近了,真是摩托車,貼滿各式廣告商標,一輛緊跟一輛,拚命朝前飛奔。這個時候,這條海邊的馬路在賽車,豈不是老天在作怪不成?不等我採取任何措施,一輛摩托刷地一下將主人狠狠摔在路旁,可能是騎者看見我滿身是血,嚇得走了神。

我使出全身力氣,扳正車輪子仍在飛轉倒在馬路上的摩托車,坐上去就猛踩油門。來吧!企圖毀滅我的殺手們,你們正心急火燎地鑽回車子,像我一樣踩著油門,陰冷的天氣,能見度太差,你們像我一樣不時揮動手裡的槍射擊。很好,很帶勁!我隨著賽車流飛駛過一段距離,圍觀的人仍少得可憐。

在一個街頭雕塑群旁,我衝出攔住專供賽車用的專用道——用塑料樁子隔出來的,穿進兩幢樓房間的小馬路。後面的車子與牆相撞,但另一輛卻竄了進來。可笑的是,在這座城市只要拐進雞腸一般的小道,別說是車子不如摩托游刃自如,即便是使用同樣的工具,你們這些豬玀,哪裡是我的對手!我駕馭摩托車的競技,得歸功於我在長江之尾城市的一段經歷,我在小說《康乃馨之戀》里描寫自己是駕馭摩托的一等好手,還逃不了譏諷,被評者說成無稽想象。沒想到,這使我逃掉了追殺,救回自己必死無疑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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