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拘留所半日

十、拘留所半日

6月初的一個上午,我在閱覽室里寫完日記,從那裡出來,被我們年級的黨支部副書記趙鴻志截住了。他告訴我,保衛組找我有事。我跟他走進保衛組辦公室,有兩個人在等我,一個戴近視鏡的瘦長中年人,一個矮壯的小夥子。小夥子拿出一張傳訊證,在我眼前一晃,讓我簽名。然後,他們把我帶進停在保衛組門口的一輛小汽車裡。那個年頭沒有計程車更沒有私家車,坐小汽車是高官的特權,而我平生頭一回坐小汽車,卻是以一個近乎囚徒的身份,心中十分委屈。

汽車駛進一個院子,我注意到門口掛著海淀區公安局的牌子。下了車,我被帶進一個房間。他們在一張辦公桌后坐下,我看見桌前有一把椅子,便朝那兒走去。

「你坐那裡!」小夥子指著牆角一隻窄條凳喝道。

我真是被當做犯人對待了,心中的委屈又加深了一點。訊問開始,中年人問,小夥子記,內容圍繞著郭世英和x。完畢后,小夥子把記錄遞給我,讓我過目。我因為委屈,就故意挑錯別字。小夥子一開始順從地訂正,但很快就不耐煩了,生氣地說:「你別管這些,只看內容是否屬實。」我看完后,他讓我在記錄末尾按上手印。

接著,我被帶到另一個房間,搜去了書包和衣兜里的所有東西。中年人發現了日記本,眼睛一亮,說要拿去看一看。辦完這些手續,我又被帶往一排安著一扇扇鐵門的房子,每一扇鐵門上都有一個小窗。那是拘留所。在其中一個小窗口,我看見方小早的悲哀的臉,我們默默互望,點一點頭。我被送進他隔壁的那一扇鐵門裡。

屋子很小,靠牆鋪著棉毯,一共坐著六個犯人。他們馬上熱情地讓出一小塊地方給我坐,並好奇地向我發問。「大學生!」一個農民模樣的漢子驚叫起來,指著一個青年人向我介紹:「他也是大學生,你一定和他是一樣的事,他進來三天了。」那個大學生朝我點點頭。一會兒,一個警察送來一疊紙和一支鋼筆,讓我寫材料。我以膝蓋為墊,開始寫了起來。犯人們注視著我寫,嘖嘖讚歎:「到底是大學生,寫得真快!」有一個矮個子犯人一直在哭泣,逐漸升級為號哭,使勁捶門喊著要回家,別的犯人凄聲勸他。

送飯來了,每人兩個窩窩頭,一碗看不見菜葉的青菜湯。我毫無食慾。犯人們七嘴八舌地勸慰我:「吃吧,我們剛進來也這樣,慢慢就好了。」「不是一天兩天,不吃飯咋成?」「下午三點前不叫你出去,你就別想出去了,至少得蹲幾天。」我拿起了一個窩窩頭,至於另一個窩窩頭和那碗菜湯,我表示無論如何不要了。這時在我眼前出現了一個可驚的場面,那些犯人一邊繼續說著勸慰的話,一邊向窩窩頭和菜湯靠近,突然一齊伸出手,搶奪起來。

午飯後不久,我寫完了材料,共寫了十幾頁紙。今天的傳訊使我明白,被保衛人員叫走後杳無音信的世英,現在一定是在牢房裡。我最擔心的是組織上只看到他表面上的反動,看不到他本質上的善良,而他的脆弱的神經會受不了,可能作出極端的反應。因此,在材料的開頭部分,我用了很大篇幅描述郭世英的善良,反覆申說他是一個好人,情緒激動地請求組織上千萬不要傷害他。在正文部分,我基本上如實交代了我所知道的x的情況,主要是我看過的那些作品的內容。我沒有想要隱瞞,而隱瞞也是沒有意義的,因為那個被搜去的日記本里記載著這些事。

交卷以後,在犯人們羨慕的眼光中,我走出了拘留所,先到被搜身的那個房間領回物品,再到起先受訊的房間里。氣氛明顯好轉了。中年人把日記本還給我,讓我在椅子上而不是那隻窄條凳上坐下,和氣地教訓了幾句,無非是用功讀書、不要胡思亂想之類,就讓我回學校去。

回到寢室后,我發現世英的皮箱打開著,說明已被搜查過。我剛坐定,陳老師笑容滿面地來找我了。他拉我去他的屋裡,興緻勃勃地打聽我進局后的經歷,又問我是否看了傳訊證上的落款單位。看見我搖頭,他叫起來:「哎呀,你應該看一看。你知道是誰在處理這件事嗎?你知道了會大吃一驚的!」當時他沒有告訴我,後來我知道,這個案子是周恩來親自處理的,具體經辦單位是公安部。最後的判決是,張、孫各勞動教養二年,對郭最寬大,按照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以自願的名義到河南黃泛區一個農場勞動一年。期滿后,在他自己要求下,又延長了一年。不過,實際的後果嚴重得多,因為發生文革,張、孫被關了整整十五年,而郭世英付出的是生命的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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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月與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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