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灣湖
一個漆黑的夜裡,幾艘機動木船在風雨中艱難地靠岸,卸下了一群學生。我們肩扛行李,淋著雨,跌跌沖沖地踩著稀泥地,來到一個荒涼的地方。四周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幾間低矮的小茅屋透出暗淡的燈光。門很矮,我們貓著腰鑽進去,胡亂地擠躺到幾塊鋪板上。接受再教育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一、南灣湖
一個漆黑的夜裡,幾艘機動木船在風雨中艱難地靠岸,卸下了一群學生。我們肩扛行李,淋著雨,跌跌沖沖地踩著稀泥地,來到一個荒涼的地方。四周什麼也看不見,只有幾間低矮的小茅屋透出暗淡的燈光。門很矮,我們貓著腰鑽進去,胡亂地擠躺到幾塊鋪板上。接受再教育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這是在洞庭湖內圍堤造出的一塊土地,被命名為南灣湖,表示發揚南泥灣精神的意思。舉目荒無人煙,只有一支農墾部隊駐紮在這裡,附近還有一個勞改農場。為了接納學生,部隊建立了一些學生連,派軍人擔任連排級幹部。我找出那一時期的來信,偶然發現還留著兩個信封,上面有我所在連隊的地址:湖南沅江6939部隊學一連。
最初的任務是安家。這裡原是一片空地,那幾間小茅屋是臨時蓋了讓我們暫住的,現在要建起正式的營房。建房的材料除油氈外都就地取材,共三樣:稻草,蘆稈,泥巴。用稻草搓出一大堆草繩,然後把草繩纏在蘆桿上,一根緊挨一根插進泥地里,兩麵糊上泥巴,就成了牆壁。頂上如法炮製,復蓋上油氈和稻草,就成了屋子。全連四個排,每個排一間長屋子,屋裡架起兩列大通鋪,就成了我們的居所。
接著馬上投入了繁重的勞動。在泥地上往下挖四五米,開出一條航道,泥巴壘在兩岸,一邊壘成水渠,另一邊壘成公路。挖去一層表土,底下是一層層淤泥,泥土又緊又黏,彷彿有一股吸力,把插進去的鐵杴牢牢吸住。越往下挖,泥越稀,兩腿插在裡面,以不可抗拒的重力作用往下陷,徒手尚且難以拔出,何況肩上挑著百斤重的擔子。由於泥巴太黏,粘在撮箕上倒不掉,擔子始終是沉重的。我們團共八個學生連,學六連是女生連,開始時,她們也干同樣的活,許多女生根本挑不動,就坐在稀泥里哭。冬天來臨了,湖區的冬天十分奇怪,突然下起了雷陣雨,閃電劃破長空,雷聲震得窗戶格格響。雷雨過後是連綿的陰雨天,在冰風雪雨中,我們上身穿棉衣,下身只穿一條褲衩,依舊浸在冰涼的泥漿里幹活。我做夢也想不到活兒這麼重,一天下來全身散了架,哪裡還有力氣洗漱,帶著一身泥巴倒頭便睡。
不過,那時畢竟年輕,居然也漸漸適應了,並且感到自己的體力明顯在增長。第二年開春后,我們的主要任務是種水稻,比起挖航道來,田間作業就顯得輕鬆多了。5月份,連續十幾天,天天彎著腰插秧,並不覺得太累。我是新手,一開始完全不會插,幾天後稱得上是能手了。手指如同織機上的梭子一樣飛快地移動著,眼睛只盯著鼻子底下的一小塊水田和秧苗,腦子裡什麼也不想,累了直起腰來歇一歇,看見前面又多了一大片綠色,心裡真是欣喜。我喜歡田野勞動,這種勞動雖然機械而單調,卻使人親近土地和生命,頭腦和心靈都變得單純。
湖區有許多小生物。挖航道時,常常挖到藏在淤泥里的甲魚,挖到了也就隨手一扔,沒有人想到要拿回去煮湯。每條小水溝里都有魚,用泥巴攔截出一段,再把水舀干,必定滿載而歸。一到春天,水蛇四處爬行。有一回,早上出工前,我拿起放在屋外的雨靴,正準備穿上,從裡面爬出來一條小蛇。在水田勞動時,蛇是最常見的生物。一個小個子華僑學生見了蛇就撈起來,雙手一掰,取出蛇膽立刻吞進肚裡。水蛇無毒,我漸漸也不怕了,但始終厭惡螞蝗。在別處我再沒有見過這麼多的螞蝗。一次收工后,我下湖洗澡,在岸邊淺水處的草叢裡站了一會兒,上岸時,旁邊的同學驚叫起來。我低頭看,只見一條腿在流血,上面叮滿了螞蝗,不下數十條。
對於我們這些學生,當時有人這樣形容:「學生的名義,幹部的待遇,農民的勞動,軍人的紀律。」因為領工資,所以說是幹部的待遇。紀律十分嚴格,完全按部隊的一套管理,到商店買一支牙膏也必須請假,無論上哪裡做什麼事都要排隊。勞動累了,誰都顧不上修邊幅,穿得破破爛爛上幾公裡外的一個小鎮,那裡的農民揶揄說:「大學生在學校里是書獃子,出了校門是叫花子。」
到農場后,始終沒有宣布再教育的期限,沒有人知道我們究竟要在這裡呆多久。環境和生活畢竟太單調了,人們漸漸都疲塌了。年輕人火力正旺,開始想女人,學六連成了人們口頭最有詩意的一個詞兒。平時聚在一起,談論得最多的是老婆問題,才二十多歲就稱之為「老大難問題」了,真箇日夜盤算,長嘆短吁。有些湖南學生已娶妻,老婆來探親的日子,住進連部一間小屋,人人眼饞。睡在我對鋪的那個學生特無恥,經常興高采烈地大談和老婆做愛的細節。
我仍是一個愛情上的理想主義者,自命清高地對這一切嗤之以鼻。但是,我也厭倦了單調不變的生活,渴望變化。因此,1969年10月,當部隊要抽選一些學生去附近的正規連隊鍛煉一個月時,我就積極爭取,終於被批准。我在那裡表現很好,幹部和戰士都喜歡我,受到了團一級獎勵。最高興的是過足了打靶的癮,我意外地發現,我的槍法相當準,卧姿百發百中,跪姿和立姿也脫靶甚少。然而,沒想到這次出行染上了肝炎病毒。
回到學生連不久,有一天,我感到渾身乏力,沒有一點胃口,兩個同學便陪我去團部醫務室。到了那裡,一量體溫,已燒到39度,醫務人員讓那兩個同學馬上送我去師部醫院。所謂送我去,也是要我自己走去的,我真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完這幾公里路程的。師部醫院也十分簡陋,幾間茅草房,沒有醫療設備,甚至不能驗血,我住在那裡,一直被當做感冒治。八九天里,高燒持續不退,完全不進飲食,靠輸液活著,上廁所時幾次昏倒。我對那個精神抖擻的院長說,我的病不像感冒,應該是消化系統的毛病。他立即稱是,說可能是肝炎。事實上,黃疸性肝炎的癥狀極為明顯,臉色蠟黃,尿也黃得發綠。
在病重的那些天里,我昏昏沉沉地躺在病床上,我的床正對著門口,門外架著一條木板,是給病號分發飯菜的地方。有一天,正是開飯的時候,我在昏沉中突然眼睛一亮,看見領取飯菜的隊伍里有一張美麗的面龐。從此以後,我的卧病生活有了意義,便是等候開飯的時刻,看一眼那張臉龐。高燒退後,我可以起來活動了,就常常在院子里看見那個女生了。師部醫院住著幾個來自印尼的華僑女生,她是其中之一,她們在洞庭湖區另一個農場勞動鍛煉,得了一種怪病,一條腿——僅僅一條腿——沒有了支撐力,因此走路時必須向一側大幅度地彎下身子。這麼美麗的一張臉配上這麼古怪的走路姿勢,真使我無比同情,我越發憐愛她了。另一個女生察覺了我的心思,彷彿不經意地和我聊起她,說她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我在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出院后再沒有回去過。聽說直到鍛煉結束,這幾個女生的病仍無好轉,但願她們後來治癒了。
我出院之後,連里照顧我,不讓我再乾重活,我成了一個牛倌,任務是看住幾頭水牛,不讓它們損壞莊稼。這是一項無中生有的工作,專為我而設,這些水牛其實從來無人看管,也不需要看管。在農場的最後兩三個月,我天天坐在水塘邊看天上的雲和手中的書,與這幾頭水牛為伴,過得十分逍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