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回頭拜三拜
1976年初,周恩來逝世,中國進入多事之秋。我雖身在閉塞的山區,仍能感覺到籠罩在空中的不祥氛圍。4月的一天早晨,我住在農機廠的宿舍,聽見廠里大喇叭在轉播中央台新聞,內容是天安門事件以及撤消復出不久的鄧小平一切職務的決定。我憑直覺就知道廣播所叫囂的「偉大的勝利」是怎麼一回事,想象著廣場上鎮壓的情景,我的心一下子冷縮了,悲憤到了極點。我給一位朋友寫信說:現在我嫌資源還不夠閉塞,索性徹底地閉目塞聽才好。我和敏子在一六六醫院住了一個月院,9月10日出院,小玲送行到興安縣城,我們三人坐在汽車站附近的街沿上,廣播里突然傳出毛澤東逝世的消息。我們都沉默不語,壓在我心頭的與其說是悲痛,不如說是憂慮,真不知中國接下來會出什麼事。
眾所周知,接下來發生的是大快人心事。當全國許多城鎮已經刷滿了大標語的時候,我只能透過報紙來猜測,雖然也猜出了大半。臨近資源的湖南新寧縣有一人到資源探親,談到四人幫倒台這個在外面已經家喻戶曉的消息,結果被當作現行反革命扭送公安局,又由公安局押送回湖南,資源的閉塞和保守由此可見一斑。最後,總算開始傳達了,卻只限於黨內,我仍被排除在外。可是,我敢斷言,在整個資源縣,我是最為這件事狂喜的人,就像幾個月前我是最為天安門事件悲憤的人一樣。我恨自己此時不在北京,只能從廣播中猜想舉國同慶的熱烈場面。正式廣播那天,我一個人在黨校的屋子裡,按捺不住欣喜,只好用筆歡慶。在給朋友的信中,我寫道:「多少年來,中國人第一次真正感到了心情舒暢,空中的高壓氣團一下子驅散了,敢怒不敢言變成了暢所欲言,竊竊私語變成了公開吶喊,私下牢騷變成了大街上公開的口號,政治謠言變成了政治現實。多少年來,第一次看到這麼多由衷的笑臉,第一次聽到未遭強姦的民意公開發表出來。一句話,歷史恢復了它的本來面貌,世界又重新頭足正立了。」當然,我的欣喜還有著切身的理由:「雖然我的處境至今沒有任何改觀,但是,許多年來積聚在心中的悲觀情緒一掃而空了。在中國的希望中,我也看到了我的希望。」
可是,在資源,情況暫時沒有什麼變化。有一份材料批張春橋的謬論:「路線正確,收五百斤是好的,路線不正確,收一千斤是壞的。」我們的宣傳部長看了以後指示:「這句話是對的,路線決定一切嘛,不要批這句話了。」一個公社書記在公社全體教師大會上說:「你們都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縣農辦主任說:「周國平是典型的沒有改造好的知識分子。」四人幫剛倒台,這兩個人都升任縣革委會副主任了。
我決心走出這一潭死水,但困難重重。在北京中央樂團工作的林銘述一直和我通信,不斷給我打氣,現在他覺得時候到了,鼓勵我拿出作品。1977年,我把完稿的長詩《一九七六》寄給他,他拿給喬羽看,喬羽很欣賞,親自送到《詩刊》總編葛洛手上。然而,兩個月後,我收到了編輯部的退稿。接著我得知,廣西大學、廣西師院都發函調我,也都收到了縣委組織部拒絕的回函。我給地委組織部寫信,提出專業對口的要求,得到的答覆是:「上級黨委有過指示,號召人人學哲學、用哲學,因而學哲學的在哪裡都用得上,你的工作沒有調整的必要,望安心工作。」當時我就驚為奇文,捨不得丟掉,居然保存到了今天。這封復函的簽署日期是1978年6月,這時全國已開始招研究生,而我也參加過了初試,所以心態已經很輕鬆。讀了這篇奇文,我突然覺得,出不出資源真是無所謂了,假如不出廣西,仍是一回事。我的唯一目標是回到我的精神故鄉北京。我一定要結束過於長久的冬眠,蘇醒過來,重新過人的生活——一種有思想和有感情的生活,一種創造的生活。
恢復高考是在1977年底,敏子作為北京六六屆老高中生,我理所當然地慫恿她報考了,但未被錄取。這是讓我感到特別遺憾的,因為她的水平本來足以考上。1978年3月,研究生招生開始報名,我報了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蘇聯當代哲學專業。之所以報這個專業,是因為我的俄語基礎很好,比較有考上的希望。幸虧第一屆招生時,報名不需要單位和地方人事部門批准,否則縣組織部一定會一如既往不放過阻撓我的機會。使我不解的是,為什麼後幾屆改變了這一明智的政策,因而勢必阻擋了一些有才氣卻不被當地領導喜歡的人的進路,其實正是這樣的人最需要擺脫束縛。複習的時間很短,我主要做了兩件事,一是讀儘可能找到的西方哲學原著及原著選輯,二是讀俄文版《國家與革命》。5月15至17日,全國考生同時在本人所在地進行初試。我感覺良好,後來知道,作為專業課的西方哲學史得了96分,是哲學所考生中最高的。
然而,在初試后的一個多月里,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一向不自信的我已經開始絕望了。忽一日,北京來了兩個人,據說是來搞我的政審的。晚上,他們到農機廠的破屋子裡來,一位是哲學所倫理學室主任劉啟林,另一位是哲學所科研處副處長薄希成。薄希成是薄一波的兒子,他把他們在縣組織部的遭遇當作一件好玩的事告訴我:由於介紹信抬頭寫的是縣黨校,組織部拒絕接待,他轉身重填了一張空白介紹信,才被接待。劉啟林告訴我,組織部說了我不少壞話。他接著說:「他們認為是缺點的,我們認為正是優點,這裡四人幫的流毒太嚴重了。」他們還告訴我,我考得相當好,要去北京複試,通過應不成問題。我很難形容我當時的愉快心情。政審從來是一件詭秘的事兒,現在這兩個人卻坦率地把有關情況連同自己的看法都告訴了我。我在這裡一直受著壓制,多年來不論哪一級組織都異口同聲說對我理應如此,現在我第一次聽到也是組織上來的人說這是錯誤的。忽然之間,一切都變正常了,常識恢復了自身的尊嚴。在粉碎四人幫一年半以後,新紀元的陽光越過重重障礙,頭一回直接照到了我的身上。在我眼中,這兩個彷彿從天而降的人幾乎像救星一般。因此,當薄希成與我下圍棋並且把我殺得大敗之時,我仍覺得我的破屋子裡一片光明。
7月份,我到北京參加複試,然後回資源靜候通知。在此期間,我到興安與小玲共度了四天,我們在靈渠划船,我倚在船舷上享受著她的美妙的話音。接著,阿良來資源訪問我,他是小玲的親戚,當時在江西插隊,通過小玲手抄的我的詩作認識了我。他在我這裡住了十多天,我們天天在小破屋裡抽煙長談,從此成了莫逆之交。9月14日,我收到了錄取通知書。就在幾天前,組織部的一個幹事——一個奇醜的女人,她也是大學生哪——還到處放風說:「周國平想出資源?做夢!」啊,真好,我總算有一件事可以讓這樣的人不舒服,同時讓我的朋友們高興了。
資源的外地幹部中流傳著一句話:「過了打鳥界,回頭拜三拜。」打鳥界是資源公路上地勢最高的一座山,也是資源與臨縣的交界處,外地幹部一旦經這裡進資源工作,就萬難調出,如能調出就是莫大的幸運,因此要拜了。開始時,我對在哪裡生活並不在乎,所以對這句話也就不以為然。可是,現在,當我在資源生活了八年半而終於走出之時,我不禁也要回頭拜三拜了。我的心情十分複雜,這三拜,第一拜是為飛出牢籠而慶幸,第二拜是與埋藏在這裡的珍貴歲月惜別,最後一拜則是深深的牽挂,敏子作為人質留在這裡了,我許下心愿,一定要回來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