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颱風
1
樹走出了最北端的小屋,置身於一九七六年初夏陰沉的天空下。他在出門的那一刻,陰沉的天空突然向他呈現,使他措手不及地面臨一片嘹亮的灰白。於是記憶的山谷里開始回蕩起昔日的陽光,山崖上生長的青苔顯露了陽光迅速往返的情景。彷彿是生命閃耀的目光在眼睛里猝然死去,天空隨即灰暗了下去。少年開始往前走去。剛才的情景模糊地複製了多年前一張油漆駁落的木床,父親消失了目光的眼睛依然睜著,如那張木床一樣陳舊不堪。在那個月光揮舞的夜晚,他的腳步聲在一條名叫河水的街道上回蕩了很久,那時候有一支夜晚的長簫正在吹奏,傷心之聲四處流浪。
現在,操場中央的草地上正飛舞著無數紙片,草地四周的灰塵奔騰而起,撲向紙片,紙片如驚弓之鳥。他依稀聽到呼喚他的聲音。那是唐山地震的消息最初傳來的時刻,他們就坐在此刻紙片飛舞的地方,是顧林或者就是陳剛在呼喚他,而別的他們則在陽光燦爛的草地上或卧或躺。呼喚聲涉及到了他和物理老師的地震監測站。那座最北端的小屋。他就站在那棵瘦弱的杉樹旁,他聽到樹葉在上面輕輕搖晃,然後是聽到自己的聲音也在上面搖晃。
「三天前,我們就監測到唐山地震了。」
顧林他們在草地上嘩嘩大笑,於是他也笑了一下,他心想:事實上是我監測到的。
物理老師當初沒在場。監測儀一直安安靜靜,自從監測儀來到這最北端的小屋以後,它一直是安安靜靜的。可那一刻突然出現了異常。那時候物理老師沒在場,事實上物理老師已經很久沒去監測站了。
他沒有告訴顧林他們:「是我監測到的。」他覺得不該排斥物理老師,因此他們的嘩嘩大笑並不只針對他一個人,但是物理老師聽不到他們的笑聲。
他們的笑聲像是無數紙片在風中抖動。他們的笑聲消失以後,紙片依然在草地上飛舞。沒有陽光的草地顯得格外青翠,於是紙片在上面飛舞時才如此美麗。白樹在草地附近的小徑走去時,心裡依然想著物理老師。他注意到小徑兩旁的樹葉因為布滿灰塵顯得十分沉重。
是我一個人監測到唐山地震的。他心裡始終堅持這個想法。監測儀出現異常的那一刻,他突然害怕不已。他在離開小屋以後,他知道自己正在奔跑。他越過了很多樹木和樓梯的很多台階以後,他看到在教研室里,化學老師和語文老師眉來眼去,物理老師的辦公桌上向他展示一個地球儀。他在門口站著,後來他聽到語文老師威嚴的聲音:
「你來幹什麼?」他離開時一定是驚慌失措。後來他敲響了物理老師的家門。敲門聲和他的呼吸一樣輕微。他擔心物理老師打開屋門時會不耐煩,所以他敲門時膽戰心驚。物理老師始終沒有打開屋門。那時候物理老師正站在不遠處的水架旁,正專心致志地洗一條色彩鮮艷的三角褲衩,和一隻白顏色的乳罩。他看到白樹羞羞答答地站到了他的對面,於是他「嗯」了一聲繼續他專心致志的洗涮。他就是這樣聽完了白樹的講述,然後點點頭:「知道了。」白樹在應該離去的時候沒有離去,他在期待著物理老師進一步的反應。但是物理老師再也沒有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他在那裡站了很久,最後才鼓起勇氣問:
「是不是向北京報告?」
物理老師這時才抬起頭來,他奇怪地問:
「你怎麼還不走?」白樹手足無措地望著他。他沒再說什麼,而是將那條褲衩舉到眼前,似乎是在檢查還有什麼地方沒有洗乾淨。陽光照耀著色彩鮮艷的褲衩,白樹看到陽光可以肆無忌憚地深入進去,這情形使他激動不已。
這時他又問:「你剛才說什麼?」白樹用舌頭舔了舔嘴唇,再次說:「是不是向北京報告?」
「報告?」物理老師皺皺眉,接著又說,「怎麼報告?向誰報告?」白樹感到羞愧不已。物理老師的不耐煩使他不知所措。他聽到物理老師繼續說:「萬一弄錯了,誰來負責?」
他不敢再說什麼,卻又不敢立刻離去。直到物理老師說:「你走吧。」他才離開。但是後來,顧林他們在草地里呼喚他時,他還是告訴他們:「三天前我們就監測到唐山地震了。」他沒說是他一個人監測到的。「那你怎麼不向北京報告?」
他們嘩嘩大笑。物理老師的話並沒有錯,怎麼報告?向誰報告?
草地上的紙片依然在飛舞。也不知道為什麼,監測儀突然停頓了。起初他還以為是停電的緣故,然而那盞二十五瓦電燈的昏黃之光依然閃爍不止。應該是儀器出現故障。他猶豫不決,是否應該動手檢查?後來,他就離開那間最北端的小屋。現在,草地上的紙片在他身後很遠的地方飛舞了。他走出了校門,他沿著圍牆走去。物理老師的家就在那堵圍牆下的路上。物理老師的屋門塗上了一層乳黃的油漆,這是妻子的禮物。她所居住的另一個地方的另一扇屋門,也是這樣的顏色。白樹敲門的時候聽到裡面有細微的歌聲,於是他眼前模糊出現了城西那口池塘在黎明時分的波動,有幾株青草漂浮其上。
物理老師的妻子站在門口,屋內沒有亮燈,她站在門口的模樣很明亮,外面的光線從她軀體四周照射進去,她便像一盞燈一樣閃閃爍爍了。他看到明亮的眼睛望著他,接著她明亮的嘴唇動了起來:「你是白樹?」白樹點點頭。他看到她的左手扶著門框,她的四個手指歪著像是貼在那裡,另一個手指看不到。
「他不在家,上街了。」她說。
白樹的手在自己腿上摸索著。
「你進來吧。」她說。白樹搖搖頭。物理老師妻子的笑聲從一本打開的書中洋溢出來,他聽到了風琴聲在樓下教室里緩緩升起,作為音樂老師的她的歌聲里有著現在的笑聲。那時候恰好有幾張綠葉從窗外伸進來,可他被迫離開它們走向黑板,從物理老師手中接過一截白色的粉筆,樓下的風琴聲在黑板面前顯得凄涼無比。
她笑著說:「你總不能老站著。」
總是在那個時候,在樓下的風琴聲飄上來時,在窗外樹葉伸進來時,他就要被迫離開它們。他現在開始轉身離去,離去時他說:「我去街上找老師。」他重新沿著圍牆走,他感到她依然站在門口,她的目光似乎正望著他的背影。這個想法使他走去時搖搖晃晃。
他離開黑板走向座位時,聽到顧林他們嘩嘩笑了起來。
監測儀在今天上午出現故障,顧林他們不會知道這個消息,否則他們又會嘩嘩大笑了。
他走完了圍牆,重又來到校門口,這時候物理老師從街上回來了,他聽完白樹的話后只是點點頭。
「知道了。」白樹跟在他身後,說:「你是不是去看看?」
物理老師回答:「好的。」可他依然往家中走去。
白樹繼續說:「你現在就去吧。」
「好的,我現在就去。」
物理老師走了很久,發現白樹依然跟隨著他。他便站住腳,說:「你快回家吧。」白樹不再行走,他看著物理老師走向他自己的家中。物理老師不需要像他那樣敲門,他只要從褲袋裡摸出鑰匙,就能走進去。他從那扇剛才被她的手撫弄過的門走進去。因為屋內沒有亮著燈,物理老師的妻子站在門口十分明亮。她的裙子是黑色的,裙子來自於一座繁華的城市。
物理老師將粉筆遞給他時,他看到老師神思恍惚。樓下的風琴聲在他和物理老師之間漂浮。他的眼前再度出現城西那口美麗的池塘,和池塘四周的草叢,還有附近的樹木。他聽到風聲在那裡已經飄揚很久了。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走向黑板該幹些什麼。他在黑板前與老師一起神思恍惚,風琴聲在窗口搖曳著,像那些樹葉。然後他才回過頭來望著物理老師,物理老師也忘了該讓他做些什麼。他們便站在那裡互相望著,那時候顧林他們竊竊私笑了。後來物理老師說:「回去吧。
物理老師坐在椅子里,他的腳不安份地在地上划動。他說:「街上已經亂成一團了。」
她將手伸出窗外,風將窗帘吹向她的臉。有一頭黃牛從窗下經過,發出「哞哞」的叫聲。很久以前,一大片菜花在陽光里鮮艷無比,一隻白色的羊羔從遠處的草坡上走下來。她關上了窗戶。後來,她就再沒去看望住在鄉下的外婆。現在,屋內的燈亮了。他轉過頭去看看她,看到了窗外灰暗的天色。
「那個賣醬油的老頭,就是住在城西碼頭對面的老頭,他今天凌晨看到一群老鼠,整整齊齊一排,相互咬著尾巴從馬路上穿過。他說起碼有五十隻老鼠,整整齊齊地從馬路上穿過,一點也不驚慌。機械廠的一個司機也看到了。他的卡車沒有壓著它們,它們從他的車輪下浩浩蕩蕩地經過。」
她已經在廚房裡了,他聽到米倒入鍋內的聲響,然後聽到她問:「是賣醬油的老頭這樣告訴你?」
「不是他,是別人。」他說。
水衝進鍋內,那種破破爛爛的聲響。
「我總覺得傳聞不一定準確。」她說。
她的手指在鍋內攪和了,然後水被倒出來。
「現在街上所有的人都這麼說。」
水又沖入鍋內。「只要有一個人這麼說,別的人都會這麼說的。」
她在廚房裡走動,她的腿碰倒了一把掃帚,然後他聽到她點燃了煤油爐。「城南有一口井昨天深夜沸騰了兩個小時。」他繼續說。
她從廚房裡出來:「又是傳聞。」「可是很多人都去看了,回來以後他們都證實了這個消息。」「這仍然是傳聞。」他不再說話,把右手按在額上。她走向窗口,在這傍晚還未來臨的時刻,天空已經沉沉一色,她看到窗外有一隻雞正張著翅膀在追逐什麼。她拉上了窗帘。
他問:「你昨晚睡著時聽到雞狗的吼叫了嗎?」
「沒有。」她搖搖頭。「我也沒有聽到。」他說。「但是街上所有的人都聽到了,昨晚上雞狗叫成一片。就是我們沒有聽到,所以我們應該相信他們。」「也可能他們應該相信我們。」
他從椅子里站了起來:
「你為什麼總是不相信別人呢?」
——是英雄創造歷史?還是群眾創造歷史?政治老師問。
——群眾創造歷史。——群眾是什麼?蔡天儀。
——群眾就是全體勞動人民。
——坐下。英雄呢?王鍾。
——英雄是指奴隸主,資本家,剝削階級。
那個時候,有關她住在鄉下的外婆的死訊正在路上行走,還
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了。鍾其民坐在他的窗口。此刻他的右手正放在窗台上,一把長簫擱在胳膊上,由左手掌握著。他視野的近處有一塊不大的空地,他的目光在空地上經過,來到了遠處幾棵榆樹的樹葉上。他試圖躲過阻擋他目光的樹葉,從而望到遠處正在浮動的天空。他依稀看到遠處的天空正在呈現一條慘白的光亮,光亮以蚯蚓的姿態彎曲著。然後中間被突然切斷,而兩端的光亮也就迅速縮短,最終熄滅。他看到遠處的天空正十分平靜地浮動著。
吳全從街上回來,他帶來的消息有些驚人。
「地震馬上就要發生了,街上的廣播在說。」
吳全的妻子站在屋門前,她帶著身孕的臉色異常蒼白。她驚慌地看著丈夫向她走來。他走到她跟前,說了幾句話。她便急促地轉過遲疑的身體走入屋內。吳全轉回身,向幾個朝他走來的人說:「地震馬上就要發生了,鄰縣在昨天晚上就廣播了,我們到今天才廣播。」
他的妻子這時走了出來,將一疊錢悄悄塞入他手裡,他輕聲囑咐一句:「你快將值錢的東西收拾一下。」
然後他將錢塞入口袋,快步朝街上走去。走去時扯著嗓子:「地震馬上就要發生了。」
吳全的喊聲在遠處消失。鍾其民鬆了一口氣,心想他總算走了。現在,空地上仍有幾個人在說話,他們的聲音不大。
「一般地震都是在夜晚發生。」王洪生這樣說。
「一般是在人們睡得最舒服的時候。」林剛補充了一句。
「地震似乎喜歡在人多的地方發生。」
「要是沒人的話,地震就沒什麼意思了。」
「王洪生。」有一個尖細的聲音在不遠處怒氣沖沖地叫著。
林剛用胳膊推了推王洪生:「叫你呢。」
王洪生轉過身去。「還不快回來,你也該想想辦法。」
王洪生十分無聊地走了過去。其他幾個人稍稍站了一會,也四散而去。這時候李英出現在門口,她哭喪著臉說:
「我丈夫怎麼還不回來。」
鍾其民拿起長簫,放到唇邊。他看著站在門口手足無措的李英,開始吹奏。似乎有一條寬闊的,但是薄薄的水在天空里飛翔。在田野里行走的是樹木,它們的身體發出的嘩嘩的響聲……江輪離開萬縣的時候黑夜沉沉,兩岸的群山在月光里如波浪狀起伏,山峰閃閃爍爍。江水在黑夜的寧靜里流淌,從江面上飄來的風無家可歸,蕭蕭而來,蕭蕭而去。
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了,他的窗口失去昔日的寧靜也已經很久了。他們似乎都將床搬到了門口,他一直聽到那些傢具在屋內移動時的響聲,它們像牲口一樣被人到處驅趕。夜晚來臨以後,他們的屋門依然開啟,直到翌日清晨的光芒照亮它們,他們部分的睡姿可以隱約瞥見,清晨的寧靜就這樣被無聲地瓦解。
在日出的海面上,一片寬闊的光芒在透明的海水裡自由成長。能夠聽到碧藍如晴空的海水在船舷旁流去時有一種歌唱般的聲音。心情愉快的清晨發生在日出的海面。然而後來,一些帆船開始在遠處的水域航行,船帆如一些破舊的羽毛插在海面上,它們搖搖晃晃顯得寂寞難忍。那是流浪旅途上的凄苦和心酸。李英的丈夫從街上回來了,他帶來的消息比吳全剛才所說的更驚人。「街上都在搶購毛竹和塑料雨布。」
鍾其民將簫擱在右手胳膊上,望著李英的丈夫走向自己的家門。心想他倒是沒有張牙舞爪。
他說:「縣委大院里已經搭起了很多簡易棚,學校的操場也都搭起了簡易棚,他們都不敢在房屋裡住了,說是晚上就要發生地震。」李英從屋內出來,沖著他說:「你上哪兒去啦?」
街上都在搶購毛竹和塑料雨布。寧靜了片刻的窗口再度騷動起來。他住過的旅店幾乎都是靠近街道的,陷入嘈雜之聲總是無法突圍。嘈雜之聲缺乏他所希望的和諧與優美,它們都為了各自的目的胡亂響著。如果它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鍾其民想,那麼音樂就會在各個角落誕生。
吳全再次從街上回來時滿載而歸。他從一輛板車上卸下毛竹和塑料雨布,然後扯著嗓子叫:
「快去吧,街上都在搶購毛竹和塑料雨布。」
眼下那塊空地缺乏男人,男人在剛才的時候已經上街。吳全的呼籲沒有得到應該出現的效果。但是有個女人的聲音突然響起,像是王洪生妻子的聲音:
「你剛才為什麼不說?」
吳全裝著沒有聽到。他的妻子已經出現在門口,她似乎不敢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她走過去打算幫助丈夫。但他說:「你別動。」於是她就站住了。低著頭看丈夫用腳在地上測量。
「就在這裡吧。」他說:「這樣房屋塌下來時不會壓著我們。」她朝四周看了看,小聲問:「是不是太中間了。」
他說:「只能這樣。」又是剛才那個女人的聲音:
「你不能在中央搭棚。」
吳全仍然裝著沒有聽到。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將一根毛竹往泥土裡打進去。「喂,你聽到沒有?」吳全從椅子上下來,從地上撿起另一根毛竹。
「這人真不要臉。」是另一個女人的聲音。「你也該為別人留點地方。」「吳全。」仍然是女人聲音:「你也該為別人留點地方。」
全是一些女人的聲音。鍾其民心想,他眼前出現一些碎玻璃。全是女人的聲音。他將簫放到唇邊。音樂有時候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經置身於一條不斷彎曲的小巷裡,在某個深夜的時刻。那寧靜不同於空曠的草原和奇麗的群山之峰。那裡的寧靜處於珍藏之中的,他必須小心翼翼地享受。他在往前走去時,小巷不斷彎曲,彷彿行走在不斷出現的重複里,和永無止境的簡單之中。已經不再是一些女人的聲音了。王洪生和林剛他們的嗓音在空氣里飛舞。他們那麼快就回來了。
「你講理,我們也講;你不講理,我們也不會和你講理。」王洪生嗓音宏亮。林剛準備去拆吳全已經搭成一半的簡易棚。王洪生拉住他:「現在別拆,待他搭完后再拆。」
李英在那裡呼喚她的兒子:「星星。」
「這孩子怎麼一轉眼就不見了。」
她再次呼喚:「星星。」
音樂可以征服一切。他曾經看到過有關月球的攝影描述。在那一片茫茫的、粗糙的土地上,沒有樹木和河流,沒有動物在上面行走。那裡被一片寒冷的光普照,那種光芒雖然灰暗卻十分犀利,在外表粗糙的亂石里寧靜地遊動,那是一個沒有任何嗓音的世界,音樂應該去那裡居住。
他看到一個異常清秀的孩子正坐在他腳旁,孩子不知是什麼時候進來的,此刻正靠在牆上望著他。這個孩子和此刻仍在窗外繼續的呼喚聲「星星」有關。孩子十分安靜地坐在地上,他右手的食指含在嘴裡。他時常偷偷來到鍾其民的腳旁。他用十分簡單的目光望著鍾其民。他的眼睛異常寧靜。
監測儀在昨天下午重新轉動起來。故障的原因十分簡單,一根插入泥土的線路斷了。白樹是在操場西邊的一棵樹下發現這一點的。現在,那個昨天還是紙片飛舞的操場出現了另外一種景色。學校的老師幾乎都在操場上,一些簡易棚已經隱約出現。
在一本已經泛黃並且失去封面的書中,可以尋找到有關營地的描寫。在阿爾卑斯山下的草坡上,盟軍的營地以雪山作為背景,一些美麗的女護士正在帳篷之間走來走去。
物理老師已經完成了簡易棚的支架,現在他正將塑料雨布蓋上去。語文老師在一旁說:
「低了一些。」物理老師回答:「這樣更安全。」
物理老師的簡易棚接近道路,與一棵粗壯的樹木依靠在一起。樹枝在簡易棚上面擴張開去。物理老師說:
「它們可以抵擋一下飛來的磚瓦。」
白樹就站在近旁。他十分迷茫地望著眼前這突然出現的景象——阿爾卑斯山峰上的積雪在藍天下十分耀眼——書上好像就是這樣寫的。他無法弄明白這突如其來的事實。他一直這麼站著,語文老師走開后他依然站著。物理老師正忙著蓋塑料雨布,所以他沒有走過去。他一直等到物理老師蓋完塑料雨布,在簡易棚四周走動著察看時,他才走過去。
他告訴物理老師監測儀沒有壞,故障的原因是:
「線路斷了。」
他用手指著操場西邊:
「就在那棵樹下面斷的。」
物理老師對他的出現有些吃驚,他說:
「你怎麼還不回家。」他站著沒有動,然後說:
「監測儀沒有出現異常情況。」
「你快回家吧。」物理老師說。他繼續察看簡易棚,接著又說:「你以後不要再來了。」
他將右手伸入褲子口袋,那裡有一把鑰匙,可以打開最北端那座小屋的門。物理老師讓他以後不要再來了。他想:他要把鑰匙收回去。可是物理老師並沒有提鑰匙的事,他只是說:
「你怎麼還沒走。」白樹離開阿爾卑斯山下的營地,向校門走去。後來,他看到了物理老師的妻子走來時的身影。那時候她正沿著圍牆走來。她兩手提滿了東西,她的身體斜向右側,風則將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側。那時候他聽到了街上的廣播正在播送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但是監測儀並沒有出現任何地震的跡象。他看到物理老師的妻子正艱難地向他走來。他感到廣播肯定是弄錯了。物理老師的妻子已經越來越近。廣播里播送的是縣革委會主任的緊急講話。可是監測儀始終很正常。物理老師的妻子已經走到了他的身旁,她看了他一眼,然後走入了學校。
在街上,他遇到了顧林、陳剛他們。他們眉飛色舞地告訴他:地震將在晚上十二點發生。
「我們不準備睡覺了。」
他搖搖頭,說:「不會發生。」
他告訴他們監測儀沒有出現異常情況。
顧林他們嘩嘩大笑了。
「你向北京報告了嗎?」
然後他們拋下他往前走去,走去時高聲大叫:
「今晚十二點地震。」他再次搖搖頭,再次對他們說:
「不會發生的。」但他們誰也沒有聽到他的話。
回到家中時,天色已黑。屋內空無一人,他知道母親也已經搬入了屋外某個簡易棚。他在黑暗中獨自站了一會。物理老師的妻子艱難地向他走來,她的身體斜向右側,風則將她的黑裙子吹向了左側。然後他走下樓去。
他在屋后那塊空地上找到了母親。那裡只有三個簡易棚,母親的在最右側。那時候母親正在鋪床,而王立強則在收拾餐具。裡面只有一張床。他知道自己將和母親同睡這張床。他想起了學校最北端那座小屋,那裡也有一張床。物理老師在安放床的時候對他說:「情況緊急的時候還需要有人值班。」
母親看到他進來時有些尷尬,王立強也停止了對餐具的收拾。母親說:「你回來了。」
他點點頭。王立強說:「我走了。」
他走到門口時又說了一句:「需要什麼時叫我一聲就行了。」母親答應了一聲,還說了句:「麻煩你了。」
他心想:事實上,你們之間的事我早就知道了。
父親的葬禮十分凄涼。火化場的常德拉著一輛板車走在前面。父親躺在板車之中,他的身體被一塊白布覆蓋。他和母親跟在後面。母親沒有哭,她異常蒼白的臉向那個陰沉的清晨仰起。他走在母親身邊,上學的同學站在路旁看著他們,所
趨向虛無的深藍色應該是青藏高原的天空,它籠罩著沒有植物生長的山丘。近處的山丘展示了褐色的條紋,如巨蛇爬滿一般。汽車已經馳過了昆崙山口,開始進入唐古拉山地。那時候一片雲彩飄向高原的烈日,雲彩正將陽光一片片削去,最後來到烈日下,開始抵擋烈日。高原驀然暗淡了下來,彷彿黃昏來臨的景色迅速出現。他看到遙遠處有野牛寧靜地走動,它們行走在高原寧靜的顏色之中。
簫聲在霉雨的空中結束了最後的旋律。鍾其民坐在窗口,他似乎看到剛才吹奏的曲子正在雨的間隙里穿梭遠去,已經進入他視野之外的天空,只有清晨才具有的鮮紅的陽光,正在那個天空里飄揚。田野在晴朗地鋪展開來,樹木首先接受了陽光的照耀。那裡清晨所擁有的各種聲響開始升起,與陽光匯成一片。聲響在純凈的空中四處散發,沒有絲毫噪音。
屋外的雨聲已經持續很久了,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了。鍾其民望著空地上的簡易棚,風中急瀉而去的雨水在那些塑料雨布上飛飛揚揚。他們就躲藏在這飛揚之下。此刻空地的水泥地上雨水橫流。
出現的那個人是林剛,他來到空地還未被簡易棚佔據的一隅,他呼喊了一聲:「這裡真舒服。」然後林剛的身體轉了過去。
「王洪生。喂,我們到這裡來。」
「你在哪兒?」是王洪生的聲音,從雨里飄過來時彷彿被一層布包裹著。他可能正將頭探出簡易棚,雨水將在他腦袋上四濺飛舞。
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了,可是那天晚上來到的不是地震,而是霉雨。
王洪生他們此刻已和林剛站在了一起,他們的雨傘連成一片。他看到他們的腦袋往一處湊過去。他們點燃了香煙。
「這裡確實舒服。」「簡易棚里太難受了。」
「那地方要把人憋死。」
王洪生說:「最難受的是那股塑料氣味。」
「這是什麼煙,抽起來那麼費勁。」
「你不問問這是什麼天氣。」
現在是霉雨飛揚的天氣。鍾其民望到遠處的樹木在雨中煙霧瀰漫。現在望不到天空,天空被雨遮蓋了。雨遮蓋了那種應有的藍色,遮蓋了陽光四射的景色。雨就是這樣,遮蓋了天空。「地震還會不會發生?」
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傳來已經很久了。誰也沒有見到過地震,所以誰也不知道什麼是廢墟。他曾經去過新疆吐魯番附近的高昌故城。一座曾經繁華一時的城鎮,經千年的烈日照射,風沙席捲,如今已是廢墟一座。他知道什麼是廢墟。昔日的城牆、房屋依稀可見,但已被黃沙覆蓋,閃爍著陽光那種黃色。落日西沉以後,故城在月光里凄涼聳立,回想著昔日的榮耀和災難。然後音樂誕生了。因此他知道什麼是廢墟。「鍾其民。」是林剛或者就是王洪生在叫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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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寧死不屈。」是王洪生在說。
他聽到他們的笑聲,他們的笑聲飄到窗口時被雨擊得七零八落。「砍頭不過風吹帽。」是林剛。
他注意起他們的屋門,他們的屋門都敞開著。他們為何不走入屋內?李英又在叫喚了:「星星。」她撐著一把雨傘出現在林剛他們近旁。
他不知道孩子是什麼時候來到腳旁的。
「這孩子到處亂走。」孩子聽到了母親的呼喊,他將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鍾其民別出聲。「星星。」星星的頭髮全濕了。他俯下身去,抹去孩子臉上的雨水。他的手接觸到了他的衣服,衣服也濕了,孩子的皮膚因為潮濕,已經開始泛白。「大偉。」李英開始呼喊丈夫了。
大偉的答應聲從簡單棚里傳出來。
「你出來。」李英哭喪著喊叫。隨即又叫:
「星星。」一片雨水飛揚的聲音。
雨水在地上急流不止,塑料雨布在風中不停搖晃,雨打在上面,發出一片沉悶的聲響。王洪生他們的說話聲陣陣傳來。「你也出去站一會吧。」她說。
吳全坐在床上,他彎曲著身體,汗水在他臉上胡亂流淌。他搖搖頭。她伸過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衣服。
「你的衣服都濕了。」他看到自己的手如同在水中浸泡多時后出現無數蒼白的皺紋。「你把襯衣脫下來。」她說。
他看著地上嘩嘩直流的雨水。她伸過手去替他解襯衣紐扣。他疲憊不堪地說:「別脫了,我現在動一下都累。」
潮濕披散的頭髮遮住了她的半張臉。她的雙手撐住床沿,事實上撐住的是她的身體。隆起的腹部使她微微後仰。腳掛在床下,腳上蒼白的皮膚看上去似乎與裡面的脂肪脫離。如同一張胡亂貼在牆上的紙,即將被風吹落。
王洪生他們在外面的聲音和雨聲一起來到。鍾其民的簫聲已經持續很久了。風在外面的聲音很清晰。風偶爾能夠試探著吹進來一些,使簡易棚內悶熱難忍的塑料氣味開始活動起來,出現几絲舒暢的間隙。
「你出去站一會吧。」她又說。
他看了她一眼,她的疲憊模樣使他不忍心拋下她。他搖搖頭。「我不想和他們站在一起。」
王洪生他們在外面聲音明亮。鍾其民的簫聲已經離去。現在是自由自在的風聲。「我也想去站一會。」她說。
他們一起從簡易棚里鑽出來,撐開雨傘以後站在了雨中,棚外的清新氣息撲鼻而來。
「像是清晨起床打開窗戶一樣。」她說。
「星星。」李英的叫聲此刻聽起來也格外清新。
星星出現在不遠的雨中,孩子縮著脖子走來。他在經過鍾其民窗口時向那裡看了幾眼,鍾其民朝他揮了揮長簫。
「星星,你去哪兒了?」
李英的聲音怒氣沖沖。
他發現她的兩條腿開始打顫了。他問:
「是不是太累了。」她搖搖頭。「我們回去吧。」她說:「我不累。」「走吧。」他說。她轉過身去,朝簡易棚走了兩步,然後發現他沒有動。他愁眉不展地說:「我實在不想回到簡易棚里去。」
她笑了笑:「那就再站一會吧。」
「我的意思是……」他說:「我們回屋去吧。」
「我想。」他繼續說:「我們回屋去坐一會,就坐在門口,然後再去那裡。」他朝簡易棚疲倦地看了一眼。
監測儀一直沒有出現異常情況。這天上午,雨開始趨向稀疏,天空不再是沉沉一色,雖然烏雲依然翻滾,可那種令人欣慰的蒼白顏色開始隱隱顯露,霉雨已經持續了三天。他望著此刻稀疏飄揚的雨點,心裡堅持著過去的想法:地震不會發生。街道上的雨水在嘩嘩流動,他曾經這樣告訴過顧林他們。工宣隊長的簡易棚在操場的中央。阿爾卑斯山峰的積雪在藍天下閃閃爍爍。但他不能告訴工宣隊長地震不會發生,他只能說:「監測儀一直很正常。」
「監測儀?」工宣隊長坐在簡易棚內痛苦不堪,他的手抹去光著的膀子上的虛汗。「他娘的,我怎麼沒聽說過監測儀。」
他一直站在棚外的雨中。
工宣隊長望著白樹,滿腹狐疑地問:
「那玩藝靈嗎?」白樹告訴他唐山地震前三天他就監測到了。
工宣隊長看了白樹一陣,然後搖搖頭:
「那麼大的地震能提前知道嗎?什麼監測儀,那是鬧著玩。」物理老師的簡易棚接近那條小道。他妻子的目光從雨水飄來,使他走過時,猶如越過一片陽光燦爛照射的樹林。監測儀一直沒有出現異常情況,他很想讓物理老師知道這一點。但是插在褲袋裡的手制止了他,那是一把鑰匙制止了他。
現在飄揚在空氣中的雨點越來越稀疏了,有幾隻麻雀在街道上空飛過,那喳喳的叫聲暗示出某種燦爛的景象,陽光照射在濕漉漉的泥土上將會令人感動。街上有行人說話的聲音。「聽說地震不會發生了。」
白樹在他們的聲音里走過去。
「鄰縣已經解除了地震警報。」
監測儀始終沒有出現異常情況。白樹知道自己此刻要去的地方,他感到一切都嚴重起來了。
那個身材矮小的中年人走在街上時,會使眾人仰慕。他的眼睛里沒有白樹,但是他看到了陳剛:
「你爸爸好嗎?」後來陳剛告訴白樹:那人就是縣革委會主任。
縣委大院空地里的情景,彷彿是學校操場的重複。很多大小不一的簡易棚在那裡呈現。依然是阿爾卑斯山下的營地。白樹在大門口站了很久,他看到他們在雨停之後都站在了棚外,他們掀開了雨布。「那氣味太難受了。」白樹聽到他們的聲音里有一種晴天時才有的歡欣鼓舞。
「這日子總算到頭了。」
「虛驚一場。」有幾個年輕人正費勁地將最大的簡易棚的雨布掀翻在地。那個身材矮小的中年人站在一旁與幾個人說話,和他說完話的人都迅速離去。後來他身旁只站著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那雨布被掀翻的一刻,有一片雨水明亮的傾瀉下去。他們走入沒有了屋頂的簡易棚。
現在白樹走過去了,走到他們近旁。縣革委會主任此刻坐在一把椅子里,他的手撫摸著膝蓋。那個三十來歲的男人和一張辦公桌站在一起,桌上有一部黑色的電話。他問:
「是不是通知廣播站?」
革委會主任擺擺手:「再和……聯繫一下。」
白樹依稀聽到某個鄰近的縣名。
那人搖起電話:嘎嘎嘎嘎。
是長途台嗎?接一下……」
「你是誰?」革委會主任發現了白樹。
「監測儀一直很正常。」白樹聽到自己的聲音哆嗦著飄向革委會主任。「你說什麼?」「監測儀……地震監測儀很正常。」
「監震監測儀?哪來的地震監測儀?」
電話鈴響了。那人拿起電話。
「喂,是……」白樹說:「我們學校的地震監測儀。」
「你們學校?」「縣中學。」那人說話聲:「你們解除警報了?」然後他擱下電話,對革委會主任說:「他們也解除警報了。」
革委會主任點點頭:「都解除警報了。」隨後又問白樹:「你說什麼?」「監測儀一直很正常。」
「你們學校?有地震監測儀?」
「是的。」白樹點點頭:「唐山地震我們就監測到了。」
「還有這樣的事。」革委會主任臉上出現了笑容。
「監測儀一直很正常。地震不會發生。」白樹終於說出了曾經向顧林他們說過的話。
「噢——」革委會主任點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地震不會發生?」「不會。」白樹說。
革委會主任站起來走向白樹。他向他伸出右手,但是白樹並不明白他的意思,所以他又抽回了手。他說:
「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代表全縣的人民感謝你。」然後他轉身對那人說:「把他的名字記下來。」
後來,白樹又走在了那條雨水嘩嘩流動的街道上。那時候有關地震不會發生的消息已在鎮上瀰漫開去了。街上開始出現一些提著灶具和鋪蓋的人,他們是最先離開簡易棚往家中走去的人。「白樹。」他看到王嶺坐在影劇院的台階上,王嶺全身已經濕透,他滿面笑容地看著白樹。「你知道嗎?」王嶺說:「地震不會發生了。」
他點點頭。然後他聽到廣播里在說:「有消息報道,鄰縣已經解除了地震警報。根據我縣地震濫測站監測員白樹報告,近期不會發生地震……」王嶺叫了起來:「白樹,在說你呢。」
白樹獃獃地站立著,女播音員的聲音在空氣里慢慢飄散,然後他沿著台階走到王嶺身旁坐下。他感到眼前的景色里有幾顆很大的水珠,他伸手擦去眼淚。
王嶺搖動著他的手臂:「白樹,你的名字上廣播了。」
王嶺的激動使他感到不已,他說:「王嶺,你也到監測站來吧。」「真的嗎?」物理老師的形象此刻突然來到,於是他為剛才脫口而出的話感到不安,不知道物理老師會不會同意王嶺到監測站來。
物理老師的簡易棚就在路旁,他經過時便要經過他妻子的目光。他曾經看到她站在一顆樹下的形象,陽光並未被樹葉全部抵擋,但是來到她身上時斑斑駁駁。他看到樹葉的陰影如何在她身上安詳地移動。那些幸福的陰影。那時候她正笑著對體育老師說:「我不行。」體育老師站在沙坑旁,和沙坑一起邀請她。
瀰漫已久的霉雨在這一日中午的時刻由稀疏轉入終止。當鍾其民坐在窗口眺望遠處的天空時,天空向他呈現了亂雲飛渡的情景。他曾經伸手接觸過那些飛渡的亂雲,在接近山峰時,如黑煙一般的烏雲從山腰裡席捲而上。那些漂浮在空中的龐然大物,其實如煙一樣脆弱和不團結,它們的消散是命中注定的。在空地上,李英又在呼喊著星星。星星逃離父母總是那麼輕而易舉。林剛在那裡掀開了蓋住簡易棚的塑料雨布,他說:「也該晒晒太陽了。」「哪兒有太陽?」王洪生在簡易棚里出來時信以為真。
「被雲擋住了。」林剛說。
他說的沒錯。「翻開雨布吧。」林剛向王洪生喊道:「把裡面的氣味趕出去。」幾乎所有簡易棚的雨布被掀翻在地了,於是空地向鍾其民展示了一堆破爛。吳全的妻子站在沒有雨布遮蓋的簡易棚內,她隆起的腹部進入了鍾其民的視野。李英在喊叫:
「星星。」「別叫了。」王洪生說。「該讓孩子玩一會。」
「可他還是個孩子。」李英總是哭喪著臉。
音樂已經逃之夭夭。他們的嘈雜之聲是當年越過蘆溝橋的日本鬼子。音樂迅速逃亡。鍾其民從椅子里站起來,此刻戶外的風正清新地吹著,他希望自己能夠置身風中,四周是漫漫田野。鍾其民來到戶外時,大偉從街上回來:
「地震不會發生了。」他帶來的消息振奮人心。「他們都搬到屋裡去了。」「星星呢?」李英喊道。
「我怎麼知道。」「你就知道自己轉悠。」
「你只會喊叫。」接下去將是漫長的爭吵。鍾其民向街上走去。女人和男人的爭吵,是這個世界里最愚蠢的聲音。街道上的雨水依然在嘩嘩流動,他向前走去時,感受著水花在腳上紛紛開放與紛紛凋謝。然後他看到了一些肩背鋪蓋手提灶具的行人,他們行走在烏雲翻滾的天空下,他們的孩子跟在身後,他們似乎興高采烈,可是興高采烈只能略略掩蓋一下他們的狼狽。他們正走向自己家中。王洪生他們此刻正將鋪蓋和灶具撤離簡易棚,撤入他們的屋中。地震不會發生了。他感到有人扯住了他的衣角。星星站在他的身旁,孩子的褲管和袖管都高高捲起,這是孩子對自己最驕傲的打扮。
星星告訴鍾其民:「那裡沒有人。」孩子手指過去的地方有幾棵梧桐樹,待那位老人走過之後,那裡就確實沒有人了。
孩子走過去,他的手依舊扯著鍾其民的衣服。鍾其民必須走過去。來到梧桐樹下后,星星放開鍾其民,向前幾步推開了一幢房屋的門。「裡面沒有人。」屋內一片灰暗。鍾其民知道了孩子要把他帶向何處。他說:「我剛從房屋裡出來。」
孩子沒有理睬他,徑自走了進去,孩子都是暴君。鍾其民也走了進去。那時孩子正沿著樓梯走上去,那是如衚衕一樣曲折漫長的樓梯。後來有一些光亮降落下來,接著樓梯結束了它的伸延。上樓以後向右轉彎,孩子始終在前,他始終在後。一隻很小的手推開了一扇很大的門,仍然是這隻很小的手將門關閉。他看到傢具和床。窗帘垂掛在兩端。現在孩子的頭髮在窗檯處搖動,窗帘被拉動的聲音——嘎—嘎嘎——孩子的身體被拉長了,他的腳因為踮起而顫抖不已。嘎嘎嘎——嘎——窗帘移動時十分艱難。
嘎——兩端的窗帘已經接近。孩子轉過身來看著他,窗帘縫隙里流出的光亮在孩子的頭髮上漂浮。孩子順牆滑下,坐在了地上。仔細聽著什麼,然後說:
「外面的聲音很輕。」孩子雙手抱住膝蓋,安靜地注視著他。孩子的眼睛閃閃發亮,孩子期待著什麼他已經知道。他將門旁的椅子搬過來,向孩子而坐,先應該整理一下衣服,然後舉起手來,完成幾個吹奏的動作。最後是深深的歉意:
「簫沒帶來。」孩子扶著牆爬了起來,他的身體沮喪不已,他的頭髮又在窗檯前搖動了。他的臉轉了過去,他的目光大概剛好貼著窗檯望出去。他轉回臉來,臉的四周很明亮:
「我以為你帶來了呢。」
鍾其民說:我們來猜個謎語吧。」
「猜什麼?」孩子的沮喪開始遠去。
「這房屋是誰的?」這個謎語糟透了。孩子的臉又轉了過去,他此刻的目光和戶外的天空、樹葉、電線有關。隨後他迅速轉回,眼睛閃閃發亮。
孩子說:「是陳偉的。」
「陳偉是誰?」孩子的眼睛十分迷茫,他搖搖頭。
「我也不知道。」「很好。」鍾其民說:「現在換一種玩法。你走過來,走到這柜子前……讓我想想……拉開第三個抽屜吧。」
孩子的手拉開了抽屜。
「裡面有什麼?」孩子幾乎將整個上身投入到抽屜里,然後拿出了幾張紙和一把剪刀。「好極了,拿過來。」孩子拿了過去。「我給你做輪船或者飛機。」
「我不要輪船和飛機。」
「那你要什麼?」「我要眼鏡。」「眼鏡?」鍾其民抬頭看了孩子一眼,接著動手製作紙眼鏡。「為什麼要眼鏡?」「戴在這兒。」孩子指著自己的眼睛。
「戴在嘴上?」「不,戴在這兒。」「脖子上?」「不是,戴在這兒。」「明白了。」鍾其民的製作已經完成,他給孩子戴上。「是戴在眼睛上。」紙遮住了孩子的眼睛。
「我什麼也看不見。」「怎麼會呢?」鍾其民說。「把眼鏡摘下來,小心一點……你向右看,看到什麼了?」
「柜子。」「還有呢?」「桌子。」「再向左看,有什麼?」
「床。」「向前看呢?」「是我。」「如果我走開,有什麼?」
「椅子。」「好極了,現在重新戴上眼鏡。」
孩子戴上了紙眼鏡。「向右看,有什麼?」「柜子和桌子。」「向左呢?」「一張床。」「前面有什麼?」「你和椅子。」鍾其民問:「現在能夠看見了嗎?」
孩子回答:「看見了。」
孩子開始在屋內小心翼翼地走動。這裡確實安靜。光亮長長一條掛在窗戶上。他曾經在森林裡獨自行走,頭頂的樹枝交叉在一起,樹葉相互覆蓋,天空顯得支離破碎。孩子好像打開了屋門,他連門也看到了。陽光在上面跳躍,從一張樹葉跳到另一張樹葉上。孩子正在下樓,從這一台階跳到另一台階上。腳下有樹葉輕微的斷裂聲,鬆軟如新翻耕的泥土。
鍾其民感到有人在身後搖晃他的椅子。星星原來沒有下樓。他轉過身去時,卻沒有看到星星。椅子依然在搖晃。他站起來走到窗口,窗帘抖個不停。他拉開了窗帘,於是看到外面街道上的行人呆若木雞,他們可能是最後撤離簡易棚的人,鋪蓋和灶具還在手上。他打開了窗戶,戶外一切都靜止,那是來自高昌故城的寧靜。
這時有人呼叫:「地震了。」有關地震的消息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了多日,最終到的卻是吐魯番附近的寧靜。街上有人開始奔跑起來,那種驚慌失措的奔跑。剛才的寧靜被瓦解,他聽到了紛紛揚揚的聲音,哭聲在裡面顯得很銳利。鍾其民離開窗口,向門走去。走過椅子時,他伸手摸了一會,椅子不再搖晃。窗外的聲響喧騰起來了。地震就是這樣,給予你曇花一現的寧靜,然後一切重新嘈雜起來。地震不會把廢墟隨便送給你,它不願意把長時間的寧靜送給你。
鍾其民來到街上時,街上行走著長長的人流,他們背著鋪蓋和灶具。剛才的撤離尚未結束,新的撤離已經開始。他們將撤回簡易棚。街上人聲擁擠,他們依然驚慌失措。
傍晚的時候,鍾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有人從街上回來,告訴大家:「廣播里說,剛才是小地震,隨後將會發生大地震。大家要提高警惕。」
鋪在床上的草席已經濕透了。草席剛開始潮濕的時候,尚有一股稻草的氣息暖烘烘地蒸發出來,現在草席四周的邊緣上布滿了白色的霉點,她用手慢慢擦去它們,她感受到手擦去霉點時接觸到的似乎是腐爛食物的粘稠。
雨水的不斷流動,制止了棚內氣溫的上升。腳下的雨水分成兩片流去,在兩片雨水接觸的邊緣有一些不甚明顯的水花,歡樂地向四處跳躍。雨水流去時呈現了無數晶瑩的條紋,如絲絲亮光照射過去。雨水的流動里隱蔽著清新和涼爽,那種來自初秋某個黎明時刻,覆蓋著土地的清新和涼爽。
她一直忍受著隨時都將爆發的嘔吐,她雙手放入衣內,用手將腹部的皮膚和已經滲滿水分的衣服隔離。吳全已經嘔吐了好幾次,他的身體俯下去時越過了所能承受的低度,他的雙手緊按著腰的兩側,手抖動時慘不忍睹。張開的嘴顯得很空洞,嘔吐出來的只是聲響和口水,沒有食物。恍若一把銼刀在銼著他的嗓子,聲響吐出來時使人毛骨悚然。嘔吐在她體內翻滾不已,但她必須忍受。她一旦嘔吐,那麼吳全的嘔吐必將更為兇猛。她看到對面的塑料雨布上爬動著三隻蛐蜒,三隻蛐蜒正朝著不同的方向爬去。她似乎看到蛐蜒頭上的絲絲絨毛,蛐蜒在爬動時一伸一縮,在雨布上布下三條晶亮的痕迹,那痕迹彎曲時形成了很多弧度。」還不如去死。」那是林剛在外面喊叫的聲音,他走出了簡易棚,腳踩進雨水裡的聲響稀哩嘩啦。接下去是關門聲。他走入了屋內。
「林剛。」是王洪生從簡易棚里出來。
「我想死。」林剛在屋內喊道。
她轉過臉去看著丈夫,吳全此刻已經仰起了臉,他似乎在期待著以後的聲響,然而他聽到的是一片風雨之聲和塑料雨布已經持續很久了的滴滴答答。於是吳全重又垂下了頭。
「王洪生。」那個女人尖細的嗓音。
她看到丈夫赤裸的上身布滿斑斑紅點。紅點一直往上,經過了脖子爬上了他的臉。夜晚的時刻重現以後,她聽到了蚊蟲成群飛來的嗡嗡聲。蚊蟲從傾瀉的雨中飛來,飛入簡易棚,她從來沒有想到蚊蟲飛舞時會有如此巨大的響聲。
「你別出來。」是王洪生的聲音。
「憑什麼不讓我出來。」那是他的妻子。
「我是為你好。」「我也受不了。」她開始哭泣。「你憑什麼甩下我,一個人回屋去。「我是為你好。」他開始吼叫。
「你走開。」同樣的吼叫。他可能拉住了她。
她聽到了一種十分清脆的聲響,她想是他打了她一記耳光。「好啊,你——」哭喊聲和廝打聲同時呈現。
她轉過臉去,看到丈夫又仰起了臉。
一聲關門的巨響,隨後那門發出了被踢打的碎響。「我不想活了——」很長的哭聲,哭聲在雨中呼嘯而過。她好像跌坐在地了。門被猛擊。她仔細分辨那扇門的響聲,她猜想她是用腦袋擊門。
「我不——想——活——了。」
哭聲突然短促起來。「你——流——氓——」
妻子罵自己丈夫是流氓。
「王洪生,你快開門。」是別人的叫聲。
哭聲開始斷斷續續,雨聲在中間飛揚。她聽到一扇門被打開了,應該是王洪生出現在門口。
簫聲在鍾其民的窗口出現。簫聲很長,如同晨風沿著河流吹過去。那傻子總是不停地吹簫。傻子的名稱是王洪生他們給的。那一天林剛就站在他的窗下,王洪生在一旁竊笑。林剛朝樓上叫道:「傻子。」他居然探出頭來。「大偉。」李英的喊叫。「星星呢?」
大偉似乎出去很久了。他的回答疲憊不堪:
「沒找到。」李英傷心欲絕的哭聲:「這可怎麼辦呢?」
「有人在前天下午看見他。」大偉的聲音低沉無力。「說星星眼睛上戴著紙片。」簫聲中斷了。簫聲怎麼會中斷呢?三年來,簫聲總是不斷出現。就像這雨一樣,總是纏繞著他們。在那些晴和的夜晚,吳全的呼嚕聲從敞開的窗戶飄出去,鍾其民的簫聲卻從那裡飄進來。她躺在這兩種聲音之間,她能夠很好地睡去。
「他戴著紙片在街上走。」大偉說。
「這可怎麼辦呢。」李英的哭聲虛弱不堪。
她轉過臉去,丈夫已經垂下了頭。他此刻正在剝去手上因為潮濕皺起的皮膚。顏色泛白的皮膚一小片一小片被剝下來。已經剝去好幾層了,一旦這麼幹起來他就沒完沒了。他的雙手已經破爛不堪。她看著自己彷彿浸泡過久般浮腫的手,她沒有剝去那層事實上已經死去的皮膚。如果這麼干,那麼她的手也將和丈夫一樣。一條蛐蜒在床架上爬動,丈夫的左腿就架在那裡。蛐蜒開始彎曲起來,它中間最肥胖的部位居然彎曲自如。它的頭已經靠在了丈夫腿上,丈夫的腿上有著斑斑紅點。蛐蜒爬了上去,在丈夫腿上一伸一縮地爬動了。一條晶亮的痕迹從床架上伸展過去,來到了他的腿上,他的腿便和床連接起來了。
「蛐蜒。」她輕聲叫道。
吳全木然地抬起頭,看著她。
她又說:「蛐蜒。」同時用手指向他的左腿。
他看到了蛐蜒。伸過去左手,企圖捏住蛐蜒,然而沒有成功,蛐蜒太滑。他改變了主意,手指貼著腿使勁一撥,蛐蜒捲成一團掉落下去,然後被雨水沖走。
他不再剝手上的皮膚,他對她說:
「我想回屋去。」她看著他:「我也想回去。」「你不能。」他搖搖頭。
「不。」她堅持自己的想法。「我要和你在一起。」
「不行。」他再次拒絕。「那裡太危險。」
「所以我才要在你身邊。」
「不行。」「我要去。」她的語氣很溫和。
「你該為他想想。」他指了指她隆起的腹部。
她不再作聲,看著他離開床,十分艱難地站起來,他的腿踩入雨水,然後彎著腰走了出去。他在棚外站了一會,雨水打在他仰起的臉上,他的眼睛眯了起來。接著她聽到了一片嘩嘩的水聲,他走去了。
鍾其民的簫聲此刻又在雨中飄來。他喜歡坐在他的窗口,他的簫聲像風那麼長,從那窗口吹來,吳全已經走入屋內,他千萬別在床上躺下,他實在是太累了,他現在連說話都累。
「大偉,你再出去找找吧。」李英哭泣著哀求。
他最好是搬一把椅子坐在門口。他會這樣的。
大偉踩著雨水走去了。
一扇門打開的聲音。接著是林剛的說話聲。
「屋裡也受不了。」他的聲音沮喪不已。
林剛踩著雨水走向簡易棚。
吳全已經坐在了屋內,屋內也受不了,他在屋內坐著神經太緊張。他會感到屋角突然搖晃起來。
吳全出現在簡易棚門口,他臉色蒼白地看著她。
深夜的時候,鍾其民的簫聲在雨中漂泊。簫聲像是航行在海中的一張帆,在黑暗的遠處漂浮。雨一如既往地敲打著雨布,嘩嘩流水聲從地上升起,風呼嘯而過。蚊蟲在棚內成群飛舞,在他赤裸的胸前起飛和降落。它們缺乏應有的秩序,降落和起飛時雜亂無章,不時撞在一起。於是他從一片嗡嗡巨響里聽到了一種驚慌失措的聲音。妻子已經睡去,她的呼吸如同湖面的微浪,搖搖晃晃著遠去——這應該是過去時刻的情景,那些沒有雨的夜晚,月光從窗口照射進來。現在巨大的蚊聲已將妻子的呼吸聲淹沒。身下的草席蒸騰著絲絲濕氣,濕氣飄向他的臉,使他嗅到了溫暖的腐爛氣息。是米飯餿后長出絲絲絨毛的氣息。不是水果的糜爛或者肉類的腐敗。米飯餿后將出現藍和黃相交的顏色。
他從床上坐起來,妻子沒有任何動靜。他感受到無數蚊蟲急速脫離身體時的慌亂飛舞。一片亂七八糟的嗡嗡聲。他將腳踩入流水,一股涼意油然而升,迅速抵達胸口。他哆嗦了一下。何勇明的屍首被人從河水裡撈上來時,已經泛白和浮腫。那是夏日炎熱的中午。他們把他放在樹蔭下,蚊蟲從草叢裡結隊飛來,頃刻佔據了他的全身,他浮腫的軀體上出現無數斑點。有人走近屍首。無數蚊蟲急速脫離屍首的慌亂飛舞。這也是剛才的情景。我要回屋去。他那麼坐了一會,他想回屋去。他感到有一隻蚊蟲在他吸氣時飛入嘴中。他想把蚊蟲吐出去,可很艱難。他站了起來,身體碰上了雨布,雨布很涼。外面的雨水打在他赤裸的上身,很舒服,有些寒冷。他看到有一個人站在雨中抽煙,那人似乎撐著一把傘,煙火時亮時暗。鍾其民的窗口沒有燈光,有簫聲鬼魂般飄出。雨水很猛烈。
我要回屋去。他朝自己的房屋走去。房屋的門敞開著,那地方看上去比別處更黑。那地方可以走進去。地上的水發出嘩嘩的響聲,水阻擋著他的腳,走出時很沉重。
我已經回家了。他在門口站了一會,東南的屋角一片黑暗,他的眼睛感到一無所有。那裡曾經扭動,曾經裂開過。現在一無所有。
我為什麼站在門口?他摸索著朝前走去,一把椅子擋住了他,他將椅子搬開,繼續往前走。他摸到了樓梯的扶手,床安放在樓上的北端。他沿著樓梯往上走。好像有一樁什麼事就要發生,外面紛紛揚揚已經很久了。那樁事似乎很重要,但是究竟是什麼?怎麼想不起來了?不久前還知道,還在嘴上說過。現在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樓梯沒有了,腳不用再抬得那麼高,那樣實在太費勁。床是在房屋的北端,這麼走過去沒有錯。這就是床,摸上去很硬。現在坐上去吧,坐上去倒是有些鬆軟,把鞋脫了,上床躺下。鞋怎麼脫不下,原來鞋已經脫下了。現在好了,可以躺下了。地下怎麼沒有流水聲,是不是沒有聽到?現在聽到了,雨水在地上嘩嘩嘩嘩。風很猛烈,吹著雨布胡亂搖晃。雨水打在雨布上,滴滴答答,這聲音已經持續很久了。蚊蟲成群結隊飛來,響聲嗡嗡,在他的胸口降落和起飛。身下的草席正蒸發出絲絲濕氣,濕氣飄向他的臉,腐爛的氣息很溫暖。是米飯餿后長出絲絲絨毛的氣息。不是水果的糜爛或者肉類的腐敗。米飯餿后將出現藍與黃相交的顏色。我要回屋去。四肢已經沒法動,眼睛也
清晨的時候,雨點稀疏了。鍾其民在窗口坐下,傾聽著來自自然的聲響。風在空氣里隨意飄揚,它來自於遠處的田野,經過三個池塘弄皺了那裡的水,又將沿途的樹葉吹得搖曳不止。他曾在某個清晨聽到過一群孩子在遠處的爭執,樹葉在清晨的風中搖曳時具有那種孩子的清新音色。孩子們的聲音可以和清晨聯繫在一起。風吹入了窗口。風是自然里最持久的聲音。這樣的清晨並非常有。有關地震即將發生的消息很早就已來到,隨後來到的是霉雨,再後來便是像此刻一樣寧靜的清晨。這樣的清晨排斥了咳嗽和腳步,以及掃帚在水泥地上的划動。王洪生說:「他太緊張了。」他咳嗽了兩聲。「否則從二層樓上跳下來不會出事。」「他是頭朝下跳的,又撞在石板上。」
他們總是站在一起,在窗下喋喋不休,他們永遠也無法明白聲音不能隨便揮霍,所以音樂不會在他們的喋喋不休里誕生,音樂一遇上他們便要落荒而走。然而他們的喋喋不休要比那幾個女人的嘰嘰喳喳來得溫和。她們一旦來到窗下,那麼便有一群麻雀和一群鴨子同時經過,而這經過總是持續不斷。大偉穿著那件深色的雨衣,向街上走去。星星在三天前那個下午,戴上紙眼鏡出門以後再也沒有回來,大偉駝著背走去,他經常這樣回來。李英站在雨中望著丈夫走去,她沒有撐傘,雨打在她的臉上。這個清晨她突然停止了哭泣。
他看到吳全的妻子從敞開的屋門走出來,她沒有從簡易棚里走出來。隆起的腹部使她兩條腿擺動時十分粗俗。她從他窗下走了過去。「她要幹什麼?」林剛問。
「可能去找人。」是王洪生回答。
他們還在下面站著。清晨的寧靜總是不順利。他曾在某個清晨躺在大寧河畔,四周的寂靜使他清晰地聽到了河水的流動,那來自自然的聲音。
她回來時推著一輛板車,她一直將板車推到自己屋門口停下。然後走入屋內。隆起的腹部使她的舉止顯得十分艱難。她從屋內出來時更為艱難,她抱著一個人。她居然還能抱著一個人走路。有人上去幫助她。他們將那個人放在了板車上。她重新走入屋內,他們則站在板車旁。他看到躺在板車裡那人的臉剛好對著他,透過清晨的細雨他看到了吳全的臉。那是一張喪失了表情的臉,臉上的五官像是孩子們玩積木時搭上去的。她重又從屋裡出來,先將一塊白布蓋住吳全,然後再將一塊雨布蓋上去,有人打算去推車,她搖了搖手,自己推起了板車。板車經過窗下時,王洪生和林剛走上去,似乎是要幫助他。她仍然是搖搖手。雨點打在她微微仰起的臉上,使她的頭髮有些紛亂。他看清了她的臉,她的臉使他想起了一支名叫《什麼是傷心》的曲子。她推著車,往街的方向走去。她走去時的背影搖搖晃晃,兩條腿擺動時很艱難,那是因為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的孩子和她一起在雨中。
不久之後那塊空地上將出現一個新的孩子,那孩子摸著牆壁搖搖晃晃地走路,就像他母親的現在。孩子很快就會長大,長到和現在的星星一樣大。這個孩子也會喜歡簫聲,也會經常偷偷坐到他的腳旁。
她走去時踩得雨水四濺,她身上的雨衣有著清晨的亮色,他看清了她走去時是艱難而不是粗俗。一個女人和一輛板車走在無邊的雨中。在富春江畔的某個小鎮里,他看到了一支最隆重的送葬隊伍。花圈和街道一樣長,三十支嗩吶仰天長嘯
一片紅色的果子在雨中閃閃發亮,參差其間的青草搖晃不止。這情景來自最北端小屋的窗上。
街道兩端的雨水流動時,發出河水一樣的聲響。雨遮住了前面的景色,那片紅果子就是這樣脫離了操場北端的草地,在白樹行走的路上閃閃發亮。在這陰雨瀰漫的空中,紅色的果子耀眼無比。四天前的這條街道曾經像河水一樣波動起來,那時候他和王嶺坐在影劇院的台階上。那個下午突然來到的地震,使這條街道上充滿了驚慌失措的情景。當他迅速跑回最北端的小屋時,監測儀沒有出現異常情景。後來,霉雨重又猛烈起來以後,顧林他們來到了他的面前。
就在這裡,那棵梧桐樹快要死去了。他的腦袋就是撞在這棵樹上的。顧林他們擋住了他。「你說。」顧林怒氣沖沖。「你是在造謠。」
「我沒有造謠。」「你再說一遍地震不會發生。」
他沒有說話。「你說不說?」他看到顧林的手掌重重地打在自己臉上。然後胸膛挨了一拳,是陳剛乾的。陳剛說:「你只要說你是在造謠,我們就饒了你。」
「監測儀一直很正常,我沒有造謠。」
他的臉上又挨了一記耳光。
顧林說:「那麼你說地震不會發生。」
「我不說。」顧林用腿猛地掃了一下他的腳,他搖晃了一下,沒有倒下。陳剛推開了顧林,說:「我來教訓他。」
陳剛用腳猛踢他的腿。他倒下去時雨水四濺,然後是腦袋撞在梧桐樹上。就在這個地方,四天前他從雨水裡爬起來,顧林他們嘩嘩笑著走了。他很想告訴他們,監測儀肯定監測到那次地震,只是當初他沒在那座最北端的小屋,所以事先無法知道地震。但是他沒有說,顧林他們走遠以後還轉過身來朝他揮了揮拳頭。當初他沒在小屋裡,所以他不能說。
一片樹葉在街道的雨水裡移動。最北端小屋的桌面布滿水珠,很像是一張雨中的樹葉。四天來他首次離開那間小屋。監測儀持續四天沒有出現異常情況。現在他走向縣委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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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身材矮小的中年人和藹可親。他和顧林他們不一樣,他會相信他所說的話。他已經走入縣委大院,在很多簡易棚中央,是他的那個最大的簡易棚。他走在街上時會使眾人仰慕,但他對待他親切和藹。他已經看到他了,他坐在床上疲憊不堪。四天前在他身邊的人現在依然在他身邊。那人正在掛電話。他在他們棚口站著。他看到了他,但是他沒有注意,他的目光隨即移到了電話上。他猶豫了很久,然後說:「監測儀一直很正常。」
電話掛通了。那人對著話筒說話。
他似乎認出他來了,他向他點點頭。那人說完了話,把話筒擱下。他急切地問:「怎麼樣?」
那人搖搖頭:「也沒有解除警報。」
他低聲罵了一句:「他娘的,這日子怎麼過。」隨後他才問他,「你說什麼?」他說:「四天來監測儀一直很正常。」
「監測儀?」他看了他很久,接著才說。「很好,很好。你一定要堅持監測下去,這個工作很重要。」
他感到眼前出現了幾顆水珠。他說:「顧林他們罵我是造謠。」「怎麼可以罵人呢。」他說。「你回去吧。我會告訴你們老師去批評罵你的同學。」物理老師說過:監測儀可以預報地震。
他重新走在了街上。他知道他會相信他的。然後他才發現自己沒有告訴他一個重要情況,那就是監測儀肯定監測到了四天前的小地震,可是當初他沒在場。
以後告訴他吧。他對自己說。
物理老師的妻子此刻正坐在簡易棚內,透過急瀉的雨水能夠望到她的眼睛。她曾經在某個晴朗的下午和他說過話。那時候操場上已經空空蕩蕩,他獨自一人往校門走去。
「這是你的書包嗎?」她的聲音在草地上如突然盛開的遍地鮮花。對書包的遺忘,來自於她從遠處走來時的身影。
「白樹。」雨水在空中飛舞。呼喊聲來自於雨水滴答不止的屋檐下,在陳舊的黑色大門前坐著陳剛。
「你看到顧林他們嗎?」
陳剛坐在門檻上,蜷縮著身體。
白樹搖搖頭。飄揚的雨水阻隔著他和陳剛。
「地震還會不會發生?」
白樹舉起手抹去臉上的雨水。他說:
「監測儀一直很正常。」他沒有說地震不會發生。
陳剛也抹了一下臉,他告訴白樹:
「我生病了。」
一陣風吹來,陳剛在風中哆嗦不止。
「是發燒。」「你快點回去吧。」白樹說。
陳剛搖搖頭:「我死也不回簡易棚。」
白樹繼續往前走去。陳剛已經病了,可老師很快就要去批評他。四天前的事情不能怪他們。他不該將過去的事去告訴縣革委會主任。吳全的妻子推著一輛板車從雨中走來。車輪在街道滾來時水珠四濺,風將她的雨衣胡亂掀動。板車過來時風讓他看到了吳全寧靜無比的臉。生命閃耀的目光在父親的眼睛里猝然死去,父親臉上出現了安詳的神色。吳全的妻子推著板車艱難前行。多年前的那個傍晚霞光四射,吳全的妻子年輕漂亮。那時候沒有人知道她會嫁給誰。在那座大橋上,她和吳全站在一起。有一艘木船正從水面上搖曳而來,兩端的房屋都敞開著窗戶,水面上漂浮著樹葉和菜葉。那時候他從橋上走過,提著油瓶望著他們。還有很多人也像他這樣望著他們。
那座木橋已經拆除,後來出現的是一座水泥橋。他現在望到
物理老師的妻子一直望著對面那堵舊牆,雨水在牆上飛舞傾瀉,如光芒般四射。很久以前就已經開始的情影,此刻依然生機勃勃。舊牆正在接近青草的顏色,雨水在牆上唰唰奔流,絲絲亮光使她重溫了多年前的某個清晨,她坐在餐桌旁望著窗外一片風中青草,青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太陽出來了。老師念起了課文。
——太陽出來了。同學跟著念。
——光芒萬丈。——光芒萬丈。日出的光芒生長在草尖上,絲絲亮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舊牆此刻雨中的情景,是在重複多年前那個清晨。
四天前鼓舞人心的撤離只是曇花一現。地震不會發生的消息從校外傳來,體育老師最先離去,然後是她和丈夫。他們的撤離結束的那堵圍牆下。那時候她已經望到那扇乳黃色家門了,然而她卻開始往回走了。
住在另一扇乳黃色屋門裡的母親喜歡和貓說話:
——你要是再調皮,我就剪你的毛。
身邊有一種哼哼聲,丈夫的哼哼聲由來已久,猶如雨布上的滴滴答答一樣由來已久。
棚外的風雨之聲什麼時候才能終止,太陽什麼時候才能從課本里出來。——光芒萬丈。——照耀著大地。撕裂聲來自何處?丈夫坐在廚房門口,正將一些舊布撕成一條一條。
——扎一個拖把。他說。
她轉過臉去,看到丈夫正在撕著襯衣。長久潮濕之後襯衣正走向糜爛。他將撕下的衣片十分整齊地放在腿上。
她伸過手去,抓住他的手。「別這樣。」她說。他轉過臉來,露出幸災樂禍的微笑。
他繼續撕著襯衣。她感到自己的手掉落下去,她繼續舉起來,又掉落下去。「別這樣。」她又說。他的笑容在臉上迅速擴張,他的眼睛望著她,他撕給她看。她看到他的身體顫抖不已。他已經虛弱不堪,不久之後他便停止了手上的工作,臉上的微笑也隨即消失。然後雙手撐住床沿,氣喘吁吁。她將目光移開,於是雨水飛舞的舊牆重又出現。
——北京在什麼地方?她問。
只有一個學生舉手。——康偉。康偉站起來,用手指著自己的心臟。
——北京在這裡。——還有誰來回答?沒有學生舉手。——現在來念一遍歌詞:我愛北京天安門……
床搖晃了一下,她看到丈夫站了起來,頭將塑料雨布頂了上去。然後他走出了簡易棚,走入飛揚的雨中。他的身體擋住了那堵舊牆。他在那裡站著。破爛的襯衣在風雨里搖擺,雨水飛舞的情景此刻在他背上呈現。他走開以後那堵舊牆復又出現。那個清晨,絲絲亮光倒向她目光所去的方向。
父親說:
——劉景的鴿子。一隻白色的鴿子飛向日出的地方,它的羽毛呈現了絲絲朝霞的光彩。舊牆再度被擋住。一個孩子的身體出現在那裡。孩子猶猶豫豫地望著她。孩子說:「我是來告訴物理老師,監測儀一直很正常。」
她說:「進來吧。」孩子走了進來,他的頭碰上了雨布,但是沒有頂起來。他的雨衣在流水。「脫下雨衣。」她說。孩子脫下了雨衣。他依然站著。
「坐下吧。」他在離她最遠的床沿上坐下,床又搖晃了一下。現在身邊又有人坐著了。傍晚時刻的陽光從窗戶里進來異常溫暖。
她是否已經告訴他物理老師馬上就會回來?
舊牆上的雨水飛飛揚揚。
曾經有過一種名丁香的小花,在她家的門檻下悄悄開放過。它的色澤並不明艷。——這就是丁香。姐姐說。
於是她知道丁香並不美麗動人。
——沒有它的名字美麗。
傍晚的時候,大偉從街上回來時依然獨自一人。李英的聲音在雨中凄涼地洋溢開去:
「沒有找到?」「我走遍全鎮了。」大偉踩著雨水走向妻子。
然後什麼聲音也沒有了。
鍾其民說:「我知道星星在什麼地方。」
吳全的妻子躺在床上。鍾其民坐在窗旁的椅子里,他一直看著她隆起的腹部,在灰暗的光線里,腹部的影子在牆上微微起伏,不久之後,就會有一個孩子出現在空地上,他扶著牆壁搖搖晃晃地走路,孩子很快就會長大,長到和星星一樣大。星星不會回來了。鍾其民又說:「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
吳全的妻子從火化場回來以後,沒再去簡易棚,而是走入家中,然後鍾其民也走入吳全家中。
簫聲飛向屋外的雨中。簫聲和某種情景有關,是這樣的情景:陽光貼著水面飛翔,附近的草地上有彩色的蝴蝶。但是草地上沒有行走的孩子,孩子還沒有出生。
鍾其民並不是跟著吳全的妻子來到這裡,他是跟隨她隆起的腹部走入她家中。現在吳全的妻子已經坐起來了。她的眼睛在灰暗的屋中有著水一般的明亮。運河即將進入杭州的時候,田野向四周伸延,手握鐮刀、肩背草籃的男孩,可能有四個,向他走來。那時候簫聲在河面上波動。吳全的妻子依然坐在床上,窗外的雨聲在風裡十分整齊。似乎已經很久了,人為的嘈雜之聲漸漸消去。寂靜來到雨中,像那些水泥電線杆一樣安詳佇立。雨聲以不變的節奏整日響著,簡單也是一種寧靜。吳全的妻子站了起來,她的身體轉過去時有些遲緩。她是否準備上樓?樓上肯定也有一張床。她沒有上樓,而是走入一間小屋,那可能是廚房。
「啊——」一個女人的驚叫。猶如一隻鳥突然在懸崖上俯衝下去。
「蛇——」女人有關蛇的叫聲拖得很長,追隨著風遠去。
「蛇,有蛇。」叫聲短促起來了。似乎是逃出簡易棚時的驚慌聲響,腳踩得雨水胡亂四濺。
「簡易棚里有蛇。」沒有人理睬她。「有蛇。」她的聲音輕微下去,她現在是告訴自己。然後她記憶起哭聲來了。為什麼沒有人理睬她?
她的哭聲盤旋在他們的頭頂,哭聲顯得很單薄,瓦解不了雨中的寂靜。鍾其民聽到廚房裡發出鍋和什麼東西碰撞的聲音。她大概開始做飯了。她現在應該做兩個人的飯,但吃的時候是她一個人。她腹中的孩子很快就會出世,然後迅速長大,不久后便會悄悄來到他腳旁,來到他的簫聲里。
簫聲一旦出現,立刻覆蓋了那女人的哭泣。雨中的簫聲總是和陽光有關。天空應該是藍色的,北方的土地和陽光有著一樣的顏色。他曾經在那裡行走了一天,他的簫聲在陽光的土地上飄揚了一日。有一個男孩是在幾棵光禿禿的樹木之間出現的,他皮膚的顏色搖晃在土地和陽光之間,或者兩者都是。男孩跟在他身後行走,他的眼睛漆黑如海洋的心臟。
吳全的妻子此刻重新坐在了床上,她正望著他。她的目光閃閃發亮,似乎是星星的目光。那不是她的目光,那應該是她腹中孩子的目光。尚未出世的孩子已經聽到了他的簫聲,並且借他母親的眼睛望著他。
有一樣什麼東西轟然倒塌。似乎有人掙扎的聲音。喊聲被包裹著。終於掙扎出來的喊聲是林剛的:
「王洪生,我的簡易棚倒了。」
他的聲音如驚弓之鳥。
「我還以為地震了。」他繼續喊:「王洪生,你來幫我一把。」
王洪生沒有回答。「王洪生。」
王洪生疲憊不堪的聲音從簡易棚里出來:
「你到這裡來吧。」林剛站在雨中:「那怎麼行,那麼小的地方,三個人怎麼行。」
王洪生沒再說話。「我自己來吧。」林剛將雨布拖起來時,有一片雨水傾瀉而下。沒有人去幫助他。吳全的妻子此刻站起來,重新走入廚房。他聽到鍋被端起來的聲響。他對自己說:
她感受著汗珠在皮膚上到處爬動,那些色澤晶瑩的汗珠。有著寬闊的葉子的樹木叫什麼名字?在所有晴朗的清晨,所有的樹葉都將布滿晶瑩的露珠。日出的光芒射入露珠,呈出一道道裂縫。此刻身上的汗珠有著同樣的晶瑩,卻沒有裂縫。
滴答之聲永無休止地重複著,身邊的哼哼已經消失很久了,丈夫是否一去不返?後來來到的是那個名叫白樹的少年,床上又坐著兩個人了。少年馬上又會來到,只要是在想起他的時候,他就會來到。那孩子總是那樣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裡,沒有哼哼聲,也不扯襯衣,但是床上又坐著兩個人了。
舊牆上的雨水以過去的姿態四濺著。此刻有一陣風吹來,使簡易棚上的樹葉發出搖晃的響聲,開始瓦解那些令人窒息的滴答聲。風吹入簡易棚,讓她體會到某種屬於清晨戶外的涼爽氣息。
——現在開始念課文。
語文老師說:——陳玲,你來念這一頁的第四節。
她站了起來:——風停了,雨住了……
雨水四濺的舊牆被一具身體擋住,身體移了進來,那是丈夫的身體。丈夫的身體壓在了床上。白樹馬上就會來到,可是床上已經有兩個人了。她感到丈夫的目光閃閃發亮。他的手伸入了她的衣內,迅速抵達胸前,另一隻手也伸了進來,彷彿是在脊背上。有一個很像白樹的男孩與她坐在同一張課桌旁。
——風停了,雨住了……
丈夫的手指上安裝著熟悉的言語,幾年來不斷重複的言語,此刻反覆呼喚著她的皮膚。
可能有過這樣一個下午,少年從陽光里走來,他的黑髮在風中微微飛揚。他肯定是從陽光里走來,所以她才覺得如此溫暖。身旁的身體直立起來,她的軀體控制在一雙手中,手使她站立,然後是移動,向那雨水飛舞的舊牆。是雨水打在臉上,還有風那麼涼爽。清晨打開窗戶,看到青草如何迎風起舞。那雙手始終控制著她,是一種熟悉的聲音在控制著她,她的身體和另一個身體在雨中移動。
雨突然從臉上消失,風似乎更猛烈了。彷彿是來到走廊上,左邊是教室,右邊也是教室。現在開始上樓,那具身體在前面引導著她。手中的講義夾掉落在樓梯上,一疊歌譜如同雪花紛紛揚揚。——是好學生的幫我撿起來。
學生在不遠的地方也像雪花一樣紛紛揚揚。
現在樓梯走完了。她的身體和另一具身體來到一間屋子裡。黑板前應該有一架風琴,陽光從窗外的樹葉間隙里進來,在琴鍵上流淌。沒有她的手指風琴不會歌唱。
好像是課桌移動的聲響,像是孩子們在操場上的喊聲一樣,嘈嘈雜雜。值日的學生開始掃地了,他們的掃帚喜歡碰撞在一起,灰塵飛飛揚揚,像那些雪花,和那些歌譜。
還是那雙熟悉的手,使她的身體移過去。然後是腳脫離了地板。她的身體躺了下來,那雙手開始對她的衣服說話了。那具身體上來了,躺在她的身體上。一具身體正用套話呼喚著另一具身體。曾經有一隻麻雀從窗外飛進來,飛入風琴的歌唱里。孩子們的目光追隨著麻雀飛翔。
——把它趕出去。學生們蜂擁而上,他們不像是要趕走它。
有一樣什麼東西進入了她的體內。應該能夠記憶起來。是一句熟悉的言語,一句不厭煩反覆使用的言語進入了體內。上面的身體為何動蕩不安?她開始明白了,學生們是想抓住麻雀。
這天下午,大偉從街上回來時,李英的哭聲沉默已久后再度升起。大偉回來時帶來了一個孩子,他的喊聲還在衚衕里時就飛翔了過來。「李英,李英——星星來了!」
在一片哭聲里,腳踩入雨水中的聲響從兩端接近。
「星星!」是李英抱住孩子時的嗷叫。
孩子被抱住時有一種驚慌失措的掙扎聲:
「嗯——啊——哇——」什麼的。
「我是在垃圾堆旁找到他的。」
大偉的聲音十分嘹亮。
「颱風就要來了。」依然是嘹亮的嗓音。在風雨里揚起的只有他們的聲響。沒有人從簡易棚里出來,去入侵他們的喜悅。「颱風就要來了。」大偉為何如此興高采烈?是星星回來了,還是颱風就要來了。星星回來了。吳全的妻子坐在床上看著鍾其民,那時候鍾其民舉起了簫。戴著紙眼鏡的星星能夠看到一切,他走了很多路回到了家中。簫聲飛翔而起。暮色臨近,田野總是無邊無際,落日的光芒溫暖無比。路在田野里的延伸,猶如魚在水裡遊動時一樣曲折。路會自己回到它出發的地方,只要一直往前走,也就是往回走。
李英的哭聲開始輕微下去,她模糊不清地向孩子敘說著什麼。大偉又喊叫了一聲:
「颱風就要來了。」他們依然站在雨中。「颱風就要來了。」沒有人因為颱風而走出簡易棚,和他們一樣站到雨中。他們開始往簡易棚走去。鍾其民一直等到腳在雨水裡的聲響消失以後,才重又舉起簫。應該是一片剛剛脫離樹木的樹葉,有著沒有塵土的綠色,它在接近泥土的時候風改變了它的命運。於是它在一片水上漂浮了,閃耀著斑斑陽光的水爬上了它的身體。它沉沒到了水底,可是依然躺在泥土之上。
大偉他們的聲音此刻被風雨替代了。星星應該聽到了他的簫聲,星星應該偷偷來到他的腳旁。可是星星一直沒有來到。他開始想起來了,想起來自己置身何處。星星不會來到這裡,這裡的窗口不是他的窗口。於是他站起來,走到屋外,透過一片雨點,他望到了自己的窗口。星星此刻或許已經坐在
很久以後,她開始感覺到身體在蘇醒過程里的沉重,雨水飛揚的聲音從敞開的窗戶流傳進來。她轉過臉去,看著窗外的風雨在樹上抖動。然後她才發現自己赤裸著下身躺在教室里。這情景使她吃了一驚。她迅速坐起來,穿上衣服,接著在椅子里坐下。她開始努力回想在此之前的情景,似乎是很久以前了,她依稀聽到某種扯襯衣的聲音,丈夫的形象搖搖晃晃地出現,然後又搖搖晃晃地離去。此後來到的是白樹,他坐在她身旁十分安靜。她坐在簡易棚中,獨自一人。那具擋住舊牆的身體是誰的?那具身體向她伸出了手,於是她躺到了這裡。
她站起來,向門口走去。走到樓梯口時,那具引導她上樓的身體再度搖搖晃晃地出現。但是她無法想起來那是誰。
她走下樓梯,看到了自己的簡易棚在走廊之外的雨中,然後是看到丈夫坐在棚內。她走了過去。
當她在丈夫身旁坐下時,立刻重又看到自己在教室里赤裸著下身。她感到驚恐不已。她伸過手去抓住丈夫的手。
丈夫垂著頭沒有絲毫反應。
「我剛才……」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異常陌生。
「請原諒我。」她低聲說。
丈夫依然垂著頭。她繼續說:「我剛才……」她想了好一陣,接著搖搖頭。「我不知道。」丈夫將被她抓著的手抽了出來,他說:
「太沉了。」他的聲音疲憊不堪。她的手滑到了床沿上,她不再說話,開始望著那堵雨水飛舞的舊牆。彷彿過去了很久,她微微聽到校門口的喇叭里傳來颱風即將到來的消息。颱風要來了。她告訴自己。
屋頂上的瓦片掉落在地后破碎不堪,樹木躺在了地上,根須夾著泥土全部顯露出來。
丈夫這時候站了起來。他拖著腿走出了簡易棚,消失在雨中。颱風過去之後陽光明媚。可是屋前的榆樹已被吹倒在地,她問父親:——是颱風吹的嗎?父親正準備出門。她發現樹旁的青草安然無恙,在陽光里迎風搖動。
賽里木湖在春天時依然積雪環繞,有一種白顏色的鳥在湖面上飛動,它的翅膀像雪一樣耀眼。
鍾其民坐在自己的窗口,星星一直沒有來到。他吹完了星星曾經聽過的最後一支曲子。
他告訴自己:那孩子不是星星。
然後他站起來,走下樓梯後來到了雨中。此刻雨點稀疏下來了。他向吳全家走去。
吳全的妻子沒有坐在床上,他站在她家的門口,接著他看到她已經搬入簡易棚了。她坐在簡易棚內望著他的目光,使他也走了進去。他在她身旁坐下。
那時候大偉簡易棚內傳出了孩子的哭鬧聲。孩子的叫聲斷斷
現在床上又坐著兩個人了。
白樹從口袋裡摸出紅色的果子,遞向物理老師的妻子。
「這是什麼?」她的聲音從來沒有這麼近地來到他耳中,她的聲音還帶來了她的氣息,那是一種潮濕已久有些發酸的氣息。但這是她的氣息,這氣息來自她衣服內的身體。
她的手碰了一下他的手,一個野果被她放入嘴中。她的嘴唇十分細微地蠕動起來。一種紫紅色的果汁從她嘴角悄悄溢出。然後她看了看他手掌里的果子,他的手掌依然為她攤開。於是她的兩隻手都伸了過去,抱住了他的手,他的手被掀翻,果子紛紛落入她的手掌。
他側臉看著她,她長長的頸部潔白如玉,微微有些傾斜,有汗珠在上面爬動。脖頸處有一顆黑痣,黑痣生長在那裡十分安靜,它沒有理由不安靜。有幾縷黑髮飄灑下來,垂掛在潔白的皮膚上。她的脖子突然奇妙地扭動了一下,那是她的臉轉過來了。現在床上又坐著兩個人了。這樣的情景似乎已經持續很久了。丈夫在很久以前就已經離開她了。後來有一具身體擋住了那堵舊牆,白樹來到了她身旁。她開始想起來,想起那具引導她進入教室的身體。
是否就是白樹的身體?
此刻眼前的舊牆再度被擋住,似乎有兩具身體疊在那裡。她聽到了詢問的聲音:「要饅頭嗎?」她看清了是一個男人,他身後是一個提著籃子的女人。
「剛出籠的饅頭。」說話的男人是王立強,白樹認出來了。母親跟在王立強的身後。母親已經看到自己了,她拉了拉王立強,他們離去時很迅速。那堵雨水飛舞的舊牆重又出現。多年前那座城市裡也這樣雨水飛舞。她撐著傘在那裡等候公共電車。有兩個少年站在她近旁的雨水中,他們的頭髮如同滴水的屋檐。後來有一個少年鑽到了她的傘下。——行嗎?——當然可以。另一個少年異常清秀,可他依然站在雨中。他不時偷偷回頭朝她張望。——是你的同學嗎?
——是的。——你也過來吧。她向他喊道。他轉過身來搖搖頭,他的臉出現害羞的紅色。——他不好意思。那個清秀的少年一直站在雨中。
也是這樣一個初夏的時刻,那個初夏有著明媚的陽光,那個初夏沒有烏雲胡亂翻滾。那時候他正坐在校門附近的水泥架上,他的兩條腿在水泥板下隨意搖晃。學校的年輕老師幾乎都站在了校門口。他知道這情景意味著什麼。物理老師的城市妻子在這個下午將要來到。有關她的美麗在顧林陳剛他們那裡已經流傳很久。他的腿在裝模作樣地搖晃,他看到那些年輕老師在烈日下擦汗,他的腿一直在搖晃。身旁有一棵梧桐樹,梧桐樹寬大的樹葉在他上面搖晃。
那些年輕的老師後來在校門口列成兩排,他看到他們嘻嘻笑著都開始鼓掌。物理老師帶著他的妻子走來。物理老師走來時滿臉通紅,但他驕傲無比。他的妻子低著頭哧哧笑著。她穿著黑裙向他走來,黑色的裙子在陽光下艷麗無比。